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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词序的文学史意义*

2021-01-17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词序姜夔白石

张 晓 宁

(西安工程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8)

在所有的宋代词人里面,词的题序最早和最多受到关注的无疑是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对于白石词题序,前人已有一定数量的论述,当然有褒也有贬。但所有的人都承认一点:白石的题序是宋词题序里写得最美的。如张玉璞《词序与姜白石的词序》:“苏轼之后,作小序者应推辛弃疾和姜夔,而尤以姜夔最有特色。”[1]66吴功正《姜夔词序的审美鉴赏》说他:“有不少序文,可以独立成篇,具备了完整的审美生命,是不可多得的美文,可做单独的审美鉴赏。”[2]75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谈谈姜夔词序的文学史意义。

一、姜夔词序是用心创作的最美词序

(一)题序覆盖广泛,详细记录了姜夔的人生和情感

据夏承焘先生考证:“白石生卒年月,今皆难确定,仅知其生年约当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左右,卒年约在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年)之后而已。”[3]226他一生未仕,依人作计,早年游历颇广,中年后行迹不出太湖流域,一生足迹遍布鄱阳、汉阳、吴兴、杭州、浙东、金陵等地。其词题序中也有很多在这些地方生活的反映。白石存词84首,有编年者达72首,未编年者只有12首(依199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注》统计,下同)。白石的词作能客观真实地记录人生,这些题序的贡献是很大的。

按时期统计,其词题序如下:(1)扬州、湘中、沔鄂时期存词11首,11首均有题序。(2)金陵、吴兴、吴松时期存词10首,均有题序。(3)合肥、金陵、苏州时期存词13首,题序9条。(4)越中、杭州、吴松、梁溪时期存词14首,题序12条。(5)杭州、越中、华亭、括苍、永嘉时期存词24首,题序16条。(6)未编年词12首,题序11条。因此,共有题序69条,其中有些是多首词共一题序。由此可见,白石词作几乎首首有题序,而且大都是长序。单从这一点可以得出结论,姜白石对于题序的态度并不像他之前的一些词人们,甚至是苏轼、辛弃疾。他们是随意抒写,姜白石则是用心在题序创作上,把它当成一种单独的文体、一篇单独的作品去用心经营。

以上只是从形式上大致观察的结果。如果再进一步观察其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又会发现,白石短题集中在两段时间,一是庆元三年(1197年)春节左右,在杭州,连续六首短题,还有一首无题序。据夏承焘先生考证,除最后一首是庆祝张功父新第落成,其他六首词都是怀念合肥妓的。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姜夔的感情世界,以及他在写此类词作时的心理。另外一个时期是嘉泰二年(1202年)之后,基本上没有再出现过长序。考其题序内容,知他此时结识辛稼轩,并有多首次韵稼轩之作。由此可以想见,姜夔对稼轩的学习和靠拢(辛氏所喜是此种短题小序)。姜夔又自叙:“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4]140后人对这两人强分轩轾,岂料当时二人已相互佩服。但稼轩词题序中并未提到姜夔,结识姜夔之后词风也并无什么变化。由此,我们可以重新考量文艺的走向与非文艺因素的关系。

(二)题序创作极为用心

姜夔之前,已经有好些人乐意为自己的词作加上题序了,也已经有好些人的题序写得很有特色,足以成为宋词题序史上的大家了,如苏轼和辛弃疾。但是,在这些人手里,题序是什么呢?毕竟题序只是词作附属的一个部分。他们的题序好,是因为题序透出了作者的心情,或者因为作者的文学底蕴在不经意间表现于属于细枝末节的题序。比如苏轼,他甚至没把词当成特别重要的生命寄托,何况是题序?比如辛弃疾,他的题序也只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这词是怎么样写出来的。但是姜夔不同,他把题序当成一种值得注意和重视的写作对象,甚至把它看成一种特殊的文体去创作。

姜夔常常会过了很多年之后再补写以前的词的题序。他还会写很多很长的序。这些序文字优美,显然是用心雕琢的。在这些序中,他郑重其事地回忆从前的生活,描述当地的景致,记录自己的心情,完全是认真严肃的。在他那些记录自己爱情的题序当中,他又往往“乱以他辞”。这说明,对那些题序他还是用尽了心思的,有意地不让别人明白,有意地遮饰深刻的感情。这显出了他的小心翼翼。

正因为姜夔对题序的这种真正的重视和有意为之的非凡艺术追求,所以,姜词的题序才每一条都是珍品。他的题序总量并不多,只有69条,比起数量最多的辛弃疾来,实在是少多了,甚至也没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词人的题序多。但他的题序却是最受重视、最被后人称道的。赵晓岚称赞:“他继承了苏序风行水上的自然,又加以文字的琢炼;他具备辛序回环吞吐的特点,却又避免了辛序的纵横习气,显得天真幽淡,古韵悠然。如果说辛序具汉魏风骨,姜序则有晋宋人的清远风致。另一不同是,姜序与姜词既不可分,又尤其强化了序的独立抒情作用,若谓苏、辛皆须将词、序并观,姜序几可独立成文。总之,苏、辛是质胜于文,姜夔则文质相称,故清丽耐读,且因其个人感情上的遭遇和江湖诗人的生活得人同情,打动人心的力量,较苏、辛更甚。”[5]46正是因为他的题序具有刻意追求之下的巅峰质量,姜词的题序才是整个宋代词坛上最美的题序。

二、姜夔词序是宋代的优秀山水小品

自从枚乘(西汉辞赋家)《七发》以来,山水成为文人创作的重要题材之一。南北朝时,山水题材的小品文非常繁荣,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南朝梁吴均的“三书”(《与施从事书》《与朱元思书》《与顾章书》),是这种山水小品高度发展的代表。此后代有传承,唐代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晚明的山水小品,均是一脉相承。然而,这一脉在宋代似乎只是草蛇灰线。宋人比较注重理性入世的生活,社会责任感较强,似乎缺乏山林之思。能使人记得起的山水散文似乎也就是王安石的一些游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然而,它们不幸也都带着宋文的典型特色----议论,文章的重点不在写山水而在说理,文章的长处不在描山摹水而在关注现实。

一种优秀的、受到鼓励的文学传统总会以某种方式在每个时代找到自己的归宿。白石词题序就是山水小品在宋代的归宿之一。它没有受到这一传统的典型关注,只是因为它被一种并非独立的文体的特殊地位所掩盖。

周密《齐东野语》“姜尧章自叙”条说姜夔:“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4]140,果然如此,姜氏的审美爱好颇与晋宋人物相通,富于山林之思、好写山水之文便是一种。姜夔散文今已不存,但其部分题序完全可以视作继承南北朝山水小品的宋代山水小品。

(一)对南北朝山水小品神的继承

1.有风神洒落、情性飘逸的魏晋风神 如《淡黄柳》序:“客居合肥南城赤兰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其与桓温名言“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何其相似!那种胸怀清旷,唯与山水融为一体的精神,对自然生命的瞬间感动,真是一脉相承。

2.能得写意之精神 南北朝山水小品,往往能以简淡之笔,画出山水精神,如南朝梁吴均《与顾章书》中的“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再如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中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均是寥寥几笔,画出一幅写意山水。姜夔不但是词人,还是诗人、画家、书法家,有着极为良好的艺术修养,是苏轼之后为数不多的通才之一。在以词序为表现形式的山水小品的写作中,他也能够如南北朝人般将山水写意的精神技巧融入文字之中。“写意的高妙之处就在于留白,姜夔的‘清刚’表现在小品上就是以疏淡之笔,见深远意味。”[6]297如《扬州慢》序中的“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疏疏几笔,便勾勒出了一幅悠远清刚的空城图。画面中有大片的留白,留白中却有无限的意味。

(二)对南北朝山水小品形的继承

南北朝山水小品在进行景物描写时,均以四字句为主,如吴均《与朱元思书》:“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这种四字句简洁明快,气势充沛,后代写景的散文往往学习之。白石词序中写景的部分也采用这种句式,如《一萼红》序中的“有芦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浣溪沙》序中的“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杏花天影》序中的“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角招》序中的“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山横春烟,新柳被水”等等,均深得南北朝山水小品形式之真传。

总之,姜夔许多词序正如吴梅所称道的:“如读《水经注》,如读柳州游记。”这种以山水小品为题序的做法,对后来的词人多有影响,如其后的周密。

三、姜夔词序开拓了本词与题序之间的关系

(一)关于姜夔词序“苦与词复”的争论

清代的周济有两句评论姜夔题序的话常被引用:一句是《介存斋论词杂著》里说的“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词序,一何可笑”[3]142;一句是《宋四家词选》说的“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3]142。

这两句话多有人表示同意,如赵晓兰:“这样的词序是作者呕心沥血之作,决非率意为之,因而,有时竟出现了‘苦与词复’(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之弊,《扬州慢》(《淮左名都》)即为其例。”[7]282邵娟《白石词小序略论》:“这一瑕疵(指序与词复)在《扬州慢》中表现得较为典型。其序云:‘……夜雪初霏,荞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词间亦有‘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之语,小序与词作确有复沓相犯处。”

也有人表示不太同意,如姚大勇:“周济可说是固守着小序‘序作词缘起’的藩篱。并以此对白石词小序提出批评。姜夔倾心力于小序创作,拓展了小序之畛域,实是对传统‘小序’观念的突破,体现了词人新的词学观。”[8]97

(二)“苦与词复”恰是一种特色和开拓

我们试从最初的文本来分析。从周济的原话中起码可以抽绎出五种意思:(1)白石的序单独来看还是很美的;(2)他的词和序是重复的;(3)词序序作词缘起是因为这个意思词中没有讲到,所以词序不能与词本文的意思有重复之处;(4)词与序的关系仿佛院本中曲与白的关系;(5)白石词序犯了序与词重复的错误,所以要不得。

我们一层层来分析,第一层意思,没有质疑,大家都认同。第二层意思,部分同意,白石的有些序与词境相犯,如《扬州慢》序,但毕竟不是全部,大多数题序是“不犯词境”的,这个不用举例,一眼便可望知。第三层意思,严重不同意。题序的作用没有任何人规定过,之前甚至也没有人总结过。周济是清代人,距宋词发达的年代远矣。他说词序的作用在于序作词缘起,只是他读前人词的一个印象。这个印象从何而来?从对大多数词人的题序的观察中来。不错,序作词缘起是词序的一个很重要的实用功能,这个观察结果也比较客观,这是他对包括白石词序在内的词序抽绎的结论,在白石词序中也适用。姜夔的题序,即便是人们总用来证明这个所谓的瑕疵的《扬州慢》序,有没有序作词缘起?毫无疑问,它首先是在序作词缘起,讲引起他词中感触的原因。问题是,怎么能总结说:序作词缘起是因为这个意思词中没写到?既然在同一首词中,肯定有某些相通之处,怎见得完全不能两处强调?既然白石题序中有这样的例子,就说明那时的人认为这样做是可以的,为什么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白石就不能这样?既然是对过去的文学现象进行观察,就应当全面考察。如果有某方面没有考察到,只能说明考察不周,绝不能说与大多数情况有异的就是错的。何况白石题序是公认写得好的,有别人不到之处。这一处正是他的特别之处,是他的用心之处。试想多少人,只在题序中便已感受到扬州的破败了。同样,说词序不能有与词重复之处也是毫无道理的。第四层意思,不同意。这两种关系根本不同,院本是叙事文学,舞台艺术,道白推进故事发展,唱词抒发人物感情,都是语言艺术。而词在有了序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已经是案头文学了,即便歌唱功能没有消失,但序肯定是不用唱也不用念的,两者关系根本不同。第五层意思,值得商榷。白石词序与词有些部分是重复的,但侧重点却是不同的,或者重抒情,或者重叙事,绝不会完全相同。即便是完全相同了怎见得就不可取呢?《红楼梦》里贾宝玉、薛蟠、蒋玉菡等人作席,把一个相同的题材要求大家用词、曲各演一遍。《好了歌》的意思甄士隐再用赋体注解一番,为什么?各种体裁各有各的韵味啊。这也是中国和合文化的一种表现,怎么在词与序中,这种文化就不允许存在呢?所以,白石题序肯定不会味同嚼蜡,人们津津于白石题序也绝不可笑。

相反,笔者觉得,这正是白石题序的特别之处。白石之前的词人,作题序大多敷衍,不够重视,或者只求实用,说明白写作缘起即可。而白石津津于此道,非常用心地写作,使我们知道题序在有序作词缘起的实用价值之外,可以跟本词一样的重要,可以将同一个意思,用这两种形式各表述一番。这是姜夔对于题序与本词关系的一大开拓。

综上,宋词题序史上有特色的作家和作品不少,但是,真正像姜夔这样,将题序当成一种特殊的文体,呕心沥血地去创作,并因为自身极高的艺术素养而写出历史上最美的题序,从而在文学史和音乐史上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艺术财富的,却是绝无仅有。即便是在最早的、最多的题序作者那里,我们仍然能明显地感觉到:题序在他们,不过是词的附庸,甚至词也不过是小道。而在姜夔这里,我们体会到这种文体的重要性,以及它独立的艺术价值和像姜夔本人一样的品格:虽是附庸却能独立而美丽----艺术的美和品格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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