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什么说《易经》得名于“太阳蜥蜴”
——先秦思想史溯源之一

2021-01-16

关键词:易经蜥蜴动物

萧 兵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一、前人或知《易》从蜥蜴得名

从前已有人知道《易》取名于蜥蜴,与其“变色”相关。汉人许慎《说文解字》说:“易,蜥易,蝘蜓,守宫也。象形。”又引《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马宗霍谓其“当有所承”,不是向壁虚构。“余观卦辞曰‘彖’,爻辞曰‘象’,彖、象之本义皆为动物,则‘易’之为动物,其例正同。”他说,蜥蜴会变色,《易》为变动不居,二者正合[1]17。日本学者本田成之采用杨慎“彖”为茅犀之说,以为楚史能以怪兽“梼杌”命名,“则‘彖’‘象’从兽名得来,并不足怪”[2]。他还注意到,这些都是南方的动物。

陆佃《埤雅》说:“蜴善变易,吐雹,有阴阳析易之义,《周易》之名盖取乎此。”杨慎《升庵集》说得更全面:“《易》者卢虫厂墨之名,守宫是矣;守宫即蜥易也。与龙通气,故可祷雨;与虯同形,故能吐雹;身色无恒,日十二变:是则易者,取其变也。”这里自有讹传,品类分别不清。但基本意思很明白:《易经》得名于能神奇变化并且创造异事的蜥蜴。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略采许慎、陆佃等说。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引许说,未置可否。刘有闵《易事理学序论》亦采此说(原书未见)。郭沫若《周易之制作时代》说石龙子善变,故尔《易经》“借了‘易’字来作为变化之象征”[3]。

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引《毛公鼎》《克鼎》等,说金文易“并像蜥蜴之形”[4]。固然颇似,但此说有争议。张立文《周易思想研究》等也说,《易经》讲“变”,故取蜥蜴“变易”之义[5]。

甲金文易一般读“锡:赐”。加藤常贤认为,这就是《说文》所说“蜥易”之“易”,“然彡并非‘象形’,乃表示蜥易之皮肤之光彩者也。此种蜥易,其首随十二时变(《岭南异物志》),以有光彩为特色。故以彡表示此种虫也。”《周易》之“易”,乃“自虫(变色龙)变易其色而得名者也”[6]。

案:甲金文此字,释者颇有歧见,如郭沫若释卜辞“易日”为旸(《汇考》1·21);或用为难易之“易”(《通·释》11);陈邦福以为“昜”,即“道上祭”之“禓”(《辨证》3),后来又改释“剔牲”之“剔”;杨树达说,卜辞“换牙”用此字指“易”齿(《卜辞求义》24)。

白川静补释“易:锡”之义云:“〔易〕乃倾注器中之酒之形,赐爵之象也,乃‘赐’之初文。”[7]

看来加藤所引者跟“蜥易”没有直接关系。卜辞或有“易”字,与金文相似,作一四足动物,头上有一“日”形,正是“易”之象形,但学术界有不同意见。主要是甲金文“易”字从“日”的原因不明,而“日”下之物又辨识不清(参见下文)。

把《易》出蜥蜴之说推到极致的学者是黎翔凤先生。他反复论证:易即蜥蜴,蜥蜴就是龙,《易经》便是《龙经》[8]。

他论证甲金文之“易”形似蜥蜴。《孔子家语·子路初见篇》:“王事若龙。”注:“龙宜为袭。”他认为,周人读“龙”本如“袭”若“易”,后来改制“龙”字(读从童省声)专指飞龙(此说不确)。蜥蜴与龙形似,跟龙同样可以致雨。

前引那些说法基本不错。但是蜥蜴只是龙的一种模特,蜥蜴并不就是龙;《易经》只是借用“易”这种神秘的“再生”动物作为圣典的名称;即令是《乾卦》之“龙”,也只具有蜥蜴的某些特征,而非状写蜥蜴。《周易》是一部以太阳运动为轴心的、整合多元义项的卜筮之书,“易”,无论是蜥蜴还是《易》书,都不能涵盖八卦、卦名、爻辞,等等,这些都要分别立项研究。不能把《周易》简单地称为“龙经”,而只能说《易》得名于(太阳)蜥蜴。

二、“易”指变色龙

蜥蜴成为《易经》名称来源,首先因为它能变色(尽管见于记载并不早),郭沫若等就强调主张“变化说”的经典用它命名的主要理由。

晋·张华《博物志》说:“交州南有虫长或一寸,大小如指,有廉槾,形似白石英,不知其名,视之无定色。在阴地色多缃绿,出日光中变易,或青或绿,或丹或黄,或红或赤,女人取以为首饰。”(《太平御览》卷九五〇引)明·杨慎《经说》便以此为《易经》得名的理由。

案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称之为“避役”(杜亚泉《动物学大辞典》即采之,名从旧有),又名“十二辰虫”。其状似蛇医,“脚长,色青赤,肉鬣”,描写相当准确。“其首倏忽更变,为十二辰状”,即映写太阳运动,模拟太阳行程——实在就是“太阳蛇”(《北户录》说它不能变12色,“但黄、褐、青、赤四色而已”,观察至精)。

最重要的是段氏指出它可用以占卜,而且多示吉祥。“暑月时见于〔南中〕篱壁间,俗云见者多称意事。”清人褚人获《坚瓠集》曾采其说。

《岭南异物志》也说它的头随十二时变色,见者主有“喜庆”。

这就是蜥蜴类的“变色龙”(学名chameleon vulgaris chameleon)。

唐·刘恂《岭表录异》也称之为“十二时虫”,其“土色者,身尾长尺余。……俗传云,一日随十二时变色,因名之”(据鲁迅校勘本)。《本草纲目》亦呼为“十二时虫”,又称避疫,“出容州、交州等处,形态是长颈长足,身青色,大者长尺许,尾同身等”;只是说它“啮人不可疗”,是误解。

“十二辰”或“十二时”是古人划分太阳行程的一种方式,是原始纪时或历法的重要内容。那么,“十二辰虫”便是摹写太阳运行“时间模式”的神奇动物。模式数字“十二”加强了它的神秘性。

但它并非永远都是“吉祥物”,都是报喜者。《投荒杂录》就以之为毒虫:

南海有毒虫者,若大蜥蜴,眸子尤精明。土人呼为“十二时虫”。一日一夜,随十二时变其色,乍赤乍黄。亦呼为篱头虫。传云,伤人立死。既潜噬人,急走于藩篱之上,望其死者亲族之哭。(《太平广记》卷四七八引,10·3940)

这就有些像闽中的“七步蛇”了。也是《本草纲目》所据之一。

变温的爬行动物多有程度不同随内外“环境”变色的习性。这是因为“爬行动物皮肤色素细胞发达,在植物性神经系统和内分泌腺的调节下,能迅速变色,具有调温和保护色的功能”。或以为是龙的一种母型的“海洋巨蟒”可能也有“这种功能”,《管子·水地篇》所说“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也许就反映龙的这种“调温—变色”的功能[9]。不过“变色龙”把这种变化功能演进到“神秘”的极限罢了。

案:变色龙盛产于热带,亚热带抑或得见(中国只有南方,如广东、海南等地得见此物)。《周易》主要是周人的创作,而周人及更早的夏人起于西北,根本无缘得睹变色龙,倒是常见黄土、砂砾上的大蜥蜴——他们的早期的“龙”也主要从蛇、蜥取象(生活范围不超出北纬36°的扬子鳄是周人进到黄河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区时看到,并且用它“强化”或“提升”了龙的形象和“易”的象征旨向。可以参看《龙凤龟麟:中国四大灵物探究》)。主张《易》来源于变色龙的学者(如郭沫若)却不得不把《周易》归为南方人的作品,这是仅仅着眼于蜥蜴变色功能的论者捉襟见肘之处。其实蜥蜴之“变”绝不局限于此。

蜥蜴确实善变。《易学与道教文化》一书说得好:

卦象昭昭,法蜥蜴之变;

大衍赫赫,得龟数之原。

但蜥蜴之变主要不是变色,而是变温,是形态多样,是定期蜕皮,是冬眠—春苏,是断尾自生,是行踪诡秘,习性奇异……

南方人或进出到南方的北方人、东方人,可能会“借鉴”这种蜥蜴的“变色”而强化蜥蜴善变和再生的印象,从而参与了《周易》的再创造。《周易》绝不是一次完成的。经文文本也许确定在某一时期(例如西周早期),但是它的“符号”或“意象”却是“漂浮”的,变动不居的,不断扩容,深拓,更动,升华——对它的诠释或破译更加如此。接受者、展演者,甚至研究者都参加了它的再创作。它也许是永远不会完成、不会终结的。这是它的生命力、诱惑力、启示力无穷无尽、无际无垠的必然结果,一如它的原初“本体”蜥蜴那样与时更新,那样与世并进,那样“永生”。

三、蛇、蜥能够治病或“卜命”

蜥蜴的神秘,在于它能够影响或者预告人类的生老病死,是生命的干预者或调节者。

有种“蛇医”,在《苏颂本草》里称为“千岁蝮”:

千岁蝮,状如蝮而短,有四脚,能跳来啮人。人或中之,必死。其啮已,则跳地上不作声。云“斫木斫木”者,难救;若云“博叔博叔”者,犹可急治之。

此据《本草纲目》引(有异文)。李时珍引案《字林》云:“聪听,形如蜥蜴,出魏兴,居树上,见人则跳来啮之,啮已,还树,垂头听,闻哭声乃去。”就是此物。“其状:头尾一般,大如捣衣杵,俗名‘合木蛇’,长一二尺。《谈野翁方》名‘斫木蛇’,又名‘望板归’。”真是可怕。这些都可以看作“物占”之依据。

《本草纲目》云此生草泽间为蛇医,即蛇舅母(Tachydromus tachydromoides Schleg),较石龙子略小,色较暗;“俗亦呼猪婆蛇,蛇有伤,则衔草以敷之,又能入水与鱼合,故得诸名(案指水蜥蜴、蝾螈)”。

此所谓“蛇医”,又即所谓“避疫”(或辟役)得名之原因。“避疫”者,逐疾去病也——所以它又是一种“吉祥物”。但动物学家常将避疫与变色蜥蜴混淆。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说:“〔蜴〕或谓之蛇医,如蜥蜴,青绿色,大如指,形状可恶。”(《诗·正月》疏引)都只看到它的外形或一种习性。其实,“蛇医”在传说中能够“治病救人”,有时还能自我疗伤。

山西襄汾陶寺新石器时期遗址出土一件陶盘,绘有“蟠龙”。这只“蟠龙”(或说“蛇鱼”),因其有“冠”而被视为神秘动物。它的环形斑纹像“金环蛇”,又像某种蜥蜴。特别是它的牙齿不是蛇牙而像“带鱼骨”似的很密集——也很像某种蜥蜴的齿。最重要的是,它衔着一枚草叶——虽然不敢说就是蓍草或“还魂草”“长生草”之属,但可肯定系某种神草或灵药。

某种蜥蜴绝不是无缘无故被唤作“蛇医”的——民间一向认为它能够衔来仙草治病救人。蛇与仙草与医药的联系,似乎更紧密。这里肯定有某种灵蛇是有四足的,就是蜥蜴类而被命名为“蛇医”的。《嫏嬛记》有一则小故事说,有人为蛇伤,痛苦欲死,忽有一个孩子跑来,说:“可用两刀在水内相磨,取水饮之,神效。”言毕,化为“绿螈”,钻进壁孔,其人乃愈。这好像在演绎或“曲解”蛇医:“蛇医”者,医蛇毒者也。这孩子由“绿螈”变来,是古代的小神医。其原形之一就是“易:蛇医”。

世界最古老的史诗里,古巴比伦的英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跃入深渊,得到一棵仙草:

……这草是棵〔非凡的〕草,

人们靠它可以长生不老。……

我也吃它,好重返少年,青春永葆。[10]

可是被蛇偷吃了。从此蛇依靠它蜕皮,重生,不死。人类却要死亡。这跟白娘子窃取灵芝草,去救活被自己吓死的许仙同属英雄“盗仙草”母题(参看《中国文化的精英》旧版,第902—904页)。蛇肯定知道某种异草的药用价值,不然冒着生命危险去盗取它干什么?这也是白蛇一下山就去开中药铺的原因,她为什么不去卖香奈尔呢?

袁枚的《子不语》说,蛇能够用蛇“医术”治自己的创伤。有人用木制的圆卵代替鸡蛋,诱蛇误食而痛苦不堪,但是有的蛇却向“亭西深草中,择其叶绿色而三叉者,摩擦〔腹部〕如前,木即消矣”。这当然荒诞不经,但说明民间确信蛇能自我疗疾。

现代动物行为学证明某些动物确实能用“草药”治病,例如,黑猩猩能把某种树叶嚼烂,敷贴在伤口上,过段时间便愈合了。某些蛇或蜥蜴受了外伤,会在某种草叶上打滚(有的还能先把草咬“破”),确有医疗效果。

正因为蛇蜥之类具有咬人致死和治疗伤病的两重性,所以民间借以占卜自己的健康、抗病能力乃至寿命。

福州有一种五色斑斓的“毒蜥”,叫做“七步犬”,相传被它咬一口,走七步就会死去。所以,不能动,等待它下一步动作,如果它衔来一个木片,那么,打棺材吧;如果衔来一根草,赶快用它擦伤口,片刻即复,预后良好。因为它知道你该死还是该活。古人或民间就借用它来占卜自己的寿命、吉凶或未来。这正是《易》的重要用途。

在希腊人心目中,蛇能够预测健康或疾疫,就好像它能兆示丰穰或饥馑一样。所以,蛇蜥之类的“行为”成为所谓“物占术”的重要依托乃至“根据”。

古希腊医神爱斯克勒庇阿斯(Asclepius,或Aesculapius),按照一系列希腊神话,他本是太阳神兼医药之神阿波罗的儿子[11]。依据《宗教与伦理百科全书》的说法,他的希腊文本名Askiepio,表示他本身就是一条蛇。后世,他的魔杖上就蟠绕着一条蛇,世界卫生组织的徽识上就有这样的图案。[12]

上古巫医同源,医卜不分。蛇或蜥蜴都会占卜。古希腊病人有时要走过艰难的路程,向医神和他的蛇祭坛献祭,吃一种催眠药,据称蛇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向他发布预测其疾病走向和“预后”的信息,吉兆本身就是一种疗治——这是古典式的“心理辅助疗法”或“安慰剂”。甚至荣格都说:“医生必须能够进行占卜。这个世界希望被欺骗。”[13]这是人们相信“蜥蜴”能够指示吉凶、救灾救苦的重要原因。

医药之神、太阳神阿波罗射杀巨蟒比东(pethon),强占了它盘踞的圣地德尔婓(Delphi)。神蛇守护着圣泉,控制圣泉上的雾气,这雾气能够让人产生幻觉,让祭司发布神谕——神圣的预测,能够进入潜意识深渊,指导人的意识行为。但是这项能力被代表“理性”的阿波罗篡夺了。其“残余”则保留在酒神狄安倪索斯的神性之中,所以他和他的专祭女巫都还把蛇缠绕在身上。蛇就象征着人类的“自性:本我”,标识着人类的潜意识或“前意识”,它们自发的“形象性”投射就是神话或者原诗。体质人类学有个学派认为,人的大脑新皮质之下还潜藏着以蛇蜥为代表的“爬虫类”构造,是本能乃至某种“本我”的“导源地”。现代“自然主义者”认为,应该深掘并发扬人的“蜥蜴:蛇本性”,来矫正理性主义的偏颇与专横,让阿波罗精神(礼)和狄安倪索斯精神(乐)结合起来。

美洲印第安部落一位老萨满“唐望”(Don Juan)曾经教导美籍人类学家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如何在致幻植物的配合下让蜥蜴“占卜”并回答“任何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捕捉蜥蜴的时机和步骤都很复杂。它们必须是自愿成为占筮者的“朋友”。一只蜥蜴的嘴被缝起来,另一只则是眼被缝。占筮者双手各抓住一只蜥蜴——这不禁使我们想起《大武舞戚》(或《太岁舞戈》)上手握蜥蜴的海神“弇兹”来——然后摩挲它的头,提出“贞辞”。必须把“魔鬼草”(la yerba del’diablo)曼陀罗的根捣成的药膏涂在它的头上,接着让它在糊膏里爬一爬,再把它放在地上。测试和占筮的一种方式是:

如果她朝你的好运方向爬去,巫术就会成功而容易。如果她朝相反方向爬去,就不会成功。如果蜥蜴朝你爬来(南方),你就可以期待不平常的好运;但是,如果她离你而去(北方),巫术就会非常困难,你甚至会死掉![14]150

这就是“吉/凶”二元系统展示了。她如离开,这时必须停止占筮。“她离你而去,就是放弃的时候。在这个关头,你可以下决心不做。如果你这么决定,就会失去控制蜥蜴的能力,但那要比失去你的生命好得多。”[14]151这跟中国古人一样,依靠蜥蜴或“蜥蜴圣书”占筮吉凶,指示行动,特别是行动方向。

四、蜥蜴测雨或祈雨

过去,我们只注意蜥蜴的祈雨巫术功能,对于它占测气象的能力认知不够,因而很难在功能上将其与占筮经典联系起来。

《易》是反映太阳运动、阴阳变化的筮书,最初应能测知雨旱。古希腊人用蜥蜴占测晴雨,甚至火烧蜥蜴以求雨。古代中国也以之祈雨——那么它又是福祉的赐予者。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说,季玘用“蛇医”四头,置于十石瓮,“以木盖密泥之,分置于闹处”,令小儿以小青竹连击之,“一日两度雨,大注数百里。旧说:龙与蛇师为亲家”(《太平广记》卷四七七引《酉阳杂俎》)。

这样,前人多说蜥蜴是小龙(现代说法,蜥蜴是龙的一种母型),龙是水物,掌管行龙布雨,蜥蜴当然也能够用来祈雨或者测雨。这就涵化着占测功能。大旱时,下雨是小概率事件。必须观察乃至“体验”某些爬虫类或两栖类动物(如蛙、龟、蛇、蜥等)对于晴雨强烈的反应(特别是肌肤表象),否则很难凭借它们测知雨象,进而用它祈雨。“占测”的准确性总是越大越好。

《酉阳杂俎》所说祈雨的蛇医应即蜥易。这跟蛟龙或土龙能够兴雨一致。《倦游杂录》所记与之略同:

[宋]熙宁中,京师大旱,按古法,令坊巷以瓮贮水,插柳枝,泛蜥蜴。小儿呼曰: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降雨滂沱,放汝归去!

苏东坡的《蝎虎诗》写此颇为精致且颇有揶揄之意:

今年岁旱号蜥蜴,狂走儿童闹歌舞。

能衔渠水作冰雹,便向蛟龙觅云雨。

守宫努力搏苍蝇,明年岁旱当求汝!

宋·洪迈《夷坚志·嵩山三异》隐者刘居中云:

嵩山峻极处,有平地可为田者百亩。别有小山岩岫之属,常时云雨。只在半山间,大蜥蜴数百,皆长三四尺,人以食就手饲之,拊摩其体,腻如脂。一日聚绕水盎边,各就取水,才入口即吐出,已圆结如弹丸,积之于侧,俄顷间累累满地。忽震雷一声起,弹丸皆失去。明日,山下人来言,昨正午雨雹大作,乃知蜥蜴所为者此也。(何卓点校本,第1册,第296页)

所谓“吐雹致雨”,正如此种描写。

宋·钱易《南部新书》说封闭“蛇医”在瓮罐里,令小孩执竹击之,“一日两度雨,大注数百里”。引旧说云,“龙与蛇医为亲家”,此据《酉阳杂俎》。明·郎瑛《七修类稿》说:“祷雨用蜥蜴,以其能致雨也。”王船山《仿明代诸家体序》说:“雨可蜥蜴致也。”《本草纲目》引宗奭说,有蜥蜴自山石罅隙出,饮水数十次,“石下有冰雹一二升”,须臾,“雨雹大作”。清人钮秀《觚剩》所写最为具体:

中州山岭间有物如蜥蜴,俟天将雨,则群虫从石罅缘沿而上,仰口嘘气如珠,青白不一,直上数丈,渐大如瓮,须臾合并散漫,滃然弥空,遂成密云。山中人称为“云虫”。

五、蜥蜴应“变”主要体现在蜕皮与再生

过去,一些学者也主张《易经》以蜥蜴命名,但是他们只注意到“变色龙”的“变易”特征。然而如前所说,变色龙是热带丛林动物,亚热带难得一见。黄河流域的原始居民,还有夏商周人,怎么可能如此崇拜没有亲自观察过的东西呢?

其实,除变色龙以外还有多种蜥蜴,在中华大地南北都能发现(亦即具有“普遍性”),因其与蛇近似而成为龙的一种母型。作为龙的模特,它们都通过“蜕皮”而更生。石龙子的尾巴易断,但也能再生。

有的地区,某些善于蛰伏的蜥蜴跟蛇一样会冬眠——冬眠和惊蛰正是爬虫类“变温”动物体现“生—死—生”之永久循环的最重要神话学属性。这就是宇宙生命最大之“变”,也是我们讲“变”的《易》以蜥蜴为名的根本原因。

古人认为爬行动物的生命运动多具节律性,“神秘”却又非“莫测”,从而可以认知把握宇宙的某种规律运动——蜥蜴作为“易”的原型意象体现太阳运行的“空间”(方位)与“时间”(时辰)图式就基于它生命的节律性。再次强调一下,被古人看作同类的蛇蜥鳄具有相同的生存能力。

它们定期“蜕皮”,改变生命形态;

它们冬眠—惊蛰,“死亡—再生”;

它们“更换”器官,例如:尾巴的脱落与更生(主要是石龙子和守宫);牙齿的脱落与更生(主要是鳄)。

晋·张华《博物志》说:“南海有鳄鱼,状似鼍,斩其头而干之,去齿而更生,如是者三乃止。”不知说的是头还是牙能更生。

它们的鸣吼标志时辰(例如所谓“鼍更”),还可以借以测候和卜年。而分类不精的古人往往认为鼍鳄蛇蜥是同一种动物,其习性相通。又者,鳄鼍“不死”或“再生”的迷信,是因为人们极少见到它们的尸体(蛇蜥多在洞穴、地底或草木深处死去,遗骨不容易找寻)。科学家指出,鳄鱼之类能吞食石头,以便下潜。这样,它们死时就沉在水底不再浮出,尸体为鱼等所吃。所以人们认为它是“不死”的,或能够死而复生。

新喀里多尼亚人心目中的蜥蜴(图腾),就是“在这个无生气世界中的生命”。它是“生命的力量”,或生命繁衍的“主宰”[15]308。它是不死的,至少能够以各种形态再生,成为宇宙生命的重要象征。

蛇是最狡猾的动物。“狡猾”是一种被认为用得不当的智慧。蛇是混沌和无序的解破者,正是蛇教唆我们的祖先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才犯下“原罪”并且创造了既伟大又罪恶的文明。而蛇却承当着罪名。其实它是伟大的启蒙者。

我们认为,伊甸园里这条智慧的蛇本来是四脚蛇(简言之,就是“易”)。有些西方绘画就画出了它的四条腿。耶和华说:

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旧约·创世纪》,3·14)

可见蛇本来跟其他“牲畜野兽”一样是用四只脚走路,而非用腹部匍匐前进,只是受了咒诅,才“用肚子行走”的!

蜥蜴蜕变为蛇,蛇化身为“魔鬼”撒旦(Satan),处在黑暗的深渊,跟“光明的”耶和华对抗。

然而我们却在弥尔顿《失乐园》里看到他充满叛逆和怀疑精神的形象。拜伦与莱蒙托夫相关的诗基本也张扬着这种反抗的传统。

蛇或蜥蜴都是“永生”的动物。“许多未开化民族相信,由于具有能够定期蜕皮的优点,某些动物,特别是蛇,会重新恢复年青并永远不死。”[16]他们编了许多故事说明人为什么却会死。现代人老死的原因是丧失了蜕皮的“天赋”。

唯一保存着这种本领的动物,乃是“下方动物”——蛇、蟹、蜥蜴与壁虎:它们所以有脱皮的本领,就是因为人也在地底下住过,可是这些动物出到地面以后,仍然还会脱皮。[17]

这也许暗示,这些地底动物没有受到人类社会及其文化或文明的“污染”。它们只按照自然或自然之“道”生存,保存着它们感知“真实”的天赋本能。它们对种种人为的伤害,特别是黑巫术有天然的免疫能力。

进一步看,在民间观念里,蜥蜴还因为“蜕皮”事件影响了人类的命运。蜥蜴曾是人类“生/死”或“吉/凶”的报告者,或“天命/神意”的传达人。所以,蜥蜴被当作天人的中介,通神的圣物。然而,它又被妖魔化。

许多有关人类从“永生”变成不得不“死亡”的故事里,蜥蜴都扮演“报凶信者”或“误传”神意的可怕角色。

人本来是不死的。可是蜥蜴或蛇却有意篡改或错误转达神的意旨,以致人不免一死,而它们自己却通过“定期蜕皮”而获得“永生”。弗雷泽在分析这类故事以后说:

所有叙述蜥蜴或蛇怎样成为人类不免一死的罪恶的媒介的神话,或许都可以认为源于人与蜕皮动物之间嫉妒和敌对的古老观念。这里包含着人与蜕皮动物对于“永生权”的争夺。然而,“无论是由于失误还是由于骗术,胜者总是动物,它因此变得不死,而人类却不免一死”[18]。

由是,人惧恨蛇蜥一类爬行动物,由畏生敬,尊化使之成龙。这是龙意象成型的一个原因,圣书得名的一个缘由。

作为占卜“媒介”乃至主体的蜥蜴,印第安人认为,她跟某种“圣草”(像中国的蓍草)有伴生的神秘的关系(也许像“盗仙草”一样,那蔓陀罗式的植物,为蜥蜴所钟爱或选择)。脱离了圣草或其制剂,蜥蜴就失去神性或先知能力。

萨满学习者将神圣的蜥蜴涂上一种叫做“魔鬼草”(la yerba del diablo)的糊膏以后,坐在一块大石前,“把她当成是我的曼陀罗植物,然后把蜥蜴抓在面前,再对她说一次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请她帮我找答案。……我很抱歉让她不舒服,并且答应她,以后会对所有的蜥蜴都很仁慈,做为报答”,然后用左手中指与无名指夹住蜥蜴,绕着那石头跳舞。最后把缝住嘴巴的蜥蜴放在地上,“看她往什么地方去,这样就能断定这次经验的结果”,视线绝不能离开她……因为她将给予人类行动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占问者与启示者(蜥蜴)终于融化为一。

我坐在石头前面的地上,假装是坐在我的植物(曼陀罗)前,一股深沉的悲哀笼罩着我。我想着那只嘴巴被缝的蜥蜴,想到它奇异的旅程,以及它在跑走之前看我的样子。这是一种奇怪的联想,不很愉快的投射:我自己也是一只蜥蜴,进行着另一种奇异的旅程。我的命运也许只是去看看而已;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把看到的说出来。[14]151

这才是真正的神圣占卜!

六、预测未来的高度智慧

生命的智慧,或保卫生命的智慧,是最高的智慧。蛇、蜥,作为能够用改变“形态”的办法维护、延续自我生命的动物,都是高度灵智的动物。《旧约·创世纪》说:“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3·1)如上所说,它原来有四只脚,其实是蜥蜴。它们“未卜先知”,能够预言未来。

希腊人认为蛇有作预言的本领;卡山德拉及其兄弟埃伦从一条蛇学得洞察未来的能力。历史学家约瑟夫和他的犹太人的同乡一起认为蛇有说话的能力并且常常同亚当说话,但是因被上帝惩罚而剥夺了语言(引案:就像被剥夺了四脚一样)。巴拉柴米斯则认为蛇虽失掉了语言却没失掉自己的智慧,并且认为一切爬行动物都保有自己对自然的深奥的秘密的知识。[19]

这样,聪慧的蛇蜥一类爬行动物就可以用来命名卜筮预测的圣书。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龙的灵智实自蛇蜥而来。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魏献子曰:“虫莫知(智)于龙,以其不生得也。”

以蜥蜴为图腾的新喀里多尼亚人在神话里赞颂蜥蜴“无言的智慧”道:

他是生命的力量,是把世界上所有分散精灵聚拢在一起的精灵。他就是时间。神话宣布他为农作物和生命繁衍的主宰。[15]

它简直跟中国的“易”同样是智慧之光,是伟大的预言者和指路灯;“他同时也是一种启示,照亮了这个世界,而整个世界就是一首潜意识的诗,这首诗与各种物质交混在一起,寓于每一种形体之内。”[15]

据郭淑云介绍,北方萨满教观念中,蜥蜴会变色(不知是否目验),其“习性”几乎都与占测相关:

蜥蜴是爬行动物,俗称马蛇子。生活在山地草丛中,体内能分泌出一种液体,使其自身的颜色随地域的变化而改变,成为天然保护色。[20]222

不知道这是传说还是写实。如果确实,那“变色”就不限于热带的“避疫”,前面的一些说法应该修正。但是这里更令人感兴趣的,是它的“医卜一体”,而且有预测的智慧。“其唾液为医物。能治蛇伤,亦可将全虫捣烂,敷于伤处,为人接骨。”[1]。这就是“避疫”或“蛇医”得名的由来了。其“可占卜性”特强:“蜥蜴可水陆两栖,故能预知阴晴涨涝,辨识风向。……蜥蜴性群居,一有险情,相互报警。”[20]222

后面这几点“想象性功能”或“巫术性智慧”都是很值得进一步探掘的。

佤族传说,马鬃蛇(实是一种蜥蜴)非常聪明。“大地”本来随着虾蟆的意愿“平滑无边”,结果极易被淹,危险非常。马鬃蛇爬上树梢大叫:“大海啊,大海,请你让一让,愿大地和我的背脊一样凸凹不平,高低不平。”大地果然依它,“有高山,有平原,有河沟湖泊,也有大海”[21]24。它分明是世界的设计者。

佤族还用马鬃蛇占卜:“刈地时,总要在地里找一条马鬃蛇,把它打死,划开脖子放出血来,一滴血就是一堆谷子。要是不见血,这块地就不要了。”[21]11-12它用自己的血为人类预示地力,预测收成的多少,直接介入了人类生存。

七、“易”为什么从“日”——什么是“太阳蜥蜴”?

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易”字为什么从“日”。由于突出上部的这个圆“日”,甲金文的“易”及其结构就难于被认识、被诠释(甚至于连是否“易”字都被质疑,更遑论顾及其与蜥蜴的关系了)。

上部(或左上方)是个“日”,其下弯弯的一道是躯体,下面有四只足,分明是爬行着的蜥蜴。它冠戴着圆日,表示它是太阳的部属或动物化身,它的行动由太阳控制,而又反映着太阳(神)的某些行为或行为模式(例如“时/空运动”及其所支配、所影响、所施为)。这种形象,在神话学里称为“太阳圣动物”。诸如冠戴着太阳的——

圣公牛(例如古代埃及的Apis神)

圣鳄鱼(古埃及“索布克:Sebek”,水泽与蕃育之神,或人形化)

圣蛇(例如西伯利亚或通古斯萨满文化圈的神圣巨蛇)

圣公羊(例如撒哈拉沙漠阿特拉斯山岩画)

圣鹰(古埃及、古希腊等)

烛龙(火神、火山神或太阳神;头上有大珠,象征太阳)

昊(太昊、少昊,冠日人,太阳族祖先)[22]

那么,头上有太阳的四脚蛇,就该称为“太阳蜥蜴”,它能够投射、映现太阳的时空运动与意旨,而这正是《易经》最内在、最根本的“内容”;在功能上,这跟“原始八卦”同样,首先指示由太阳时空决定的行动方向(尤其是行军、作战路线)[23]。这也就是《周易》或《易经》由“太阳蜥蜴”得名的主要缘由(由于不认识“易”字及其结构,种种臆测、附会,如“日、月为易”“日勿(物,旗)为易”“日更为易”,等等,便蜂拥而出)。

而就“自然”而言,蜥蜴头上有“冠”,也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许多蜥蜴(鳄鱼也一样)有额间突起,老普林尼《博物志》便说它头戴“金冠”。李时珍《本草纲目》则说变色龙(避疫)头“有肉鬣如冠帻”。民间传言,它白天吸收日光,晚上会发出金色的光芒。

现代动物解剖学则证明,石龙子额部有颅顶眼(Parielal eye),能够反射太阳光,或红外线,并且凭借这种“反射”改变自己的行动。

有的生物学家认为,人类或某些动物,本来也有这种颅顶“第三只眼”,现在退化为松果腺,仍然对光或热“敏感”。它由球状“皮膜胞”构成,外表中间部分如结晶体,底部有骨质,其间分布着“间脑松果腺”衍出的神经(但这些没有被普遍承认,其结构与功能探讨得也不深入)。我们的《中国文化的精英》曾经以此作为二郎神、哪吒、马王爷“三只眼”的自然基础。某些蜥蜴的这种半隐蔽的“第三只眼”也因而被说成能够“通天”或者“通神”,并且利用太阳的显赫地位来辟邪祛魅(所以与其相关联的“周易八卦”或太极图都能够逐鬼镇恶)。这些都可以借用来说明“易”之从“日”,并且能够帮助人类趋利避害、化凶为吉的神话学背景。

猜你喜欢

易经蜥蜴动物
我所认识的《易经》
蜥蜴
匹诺曹蜥蜴鼻子长
蜥蜴男孩
最萌动物榜
简析《易经》文化与太极拳
动物可笑堂
易经就在我们身边
占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