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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隐喻与爱情始末

2021-01-13李沛芳

百家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青城历史文化乌托邦

李沛芳

内容提要:内容提要:历经十数年,徐则臣关于女性和爱情的小说集《青城》问世,三部小说《西夏》《居延》《青城》彰显了徐则臣对于女性渐进式的理解和体悟。作品中蕴含的历史文化因素串联起历史的渺渺烟云,三个女人在这样的时空中演绎了平凡女人的爱恨情仇,她们隐藏在美丽温柔的表象下的“骨性力量”被作者追踪标识。透过作品笔法的“实”,我们窥见了笼罩在小人物生存世界之上的“乌托邦的虚”,它泛着温情、自洽、自由的精神之光。

关键词:《青城》 历史文化  隐喻  爱情  乌托邦

在繁华热闹的当代文学场域,50后、60后作家屹立不倒,仍是文坛的中坚力量;70后作家前后突围,越来越证明其承前启后的实力;80后、90后青春逼人、正在强劲崛起。从空间上来观望,作家们仍喜欢“偏安一隅”,深耕内转,从而构筑自我的辨识度强的文学之乡。如莫言倾心于东北高密乡,王安忆徘徊于上海,贾平凹雄踞于商州,刘醒龙立足于湖北黄冈。从代际上看,徐则臣是70后里堪称领袖的存在;从空间上看,徐则臣沿着湿哒哒的花街的轨迹逐步植根于北京。

自确立了写作的梦想和个人的实践路线,徐则臣就从江苏东海县的小村镇一路前行,拾级而上,步履稳健。无论是从A到Z的大量书籍阅读,还是从春天文学奖到鲁迅文学奖到茅盾文学奖,无不勾画着他勤奋坚韧的品质和开阔内秀的才华。虽他荣誉加身,但他却有意识地屏蔽那些“70后作家的光荣”“标示出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可能达到的灵魂眼界”等赞赏的声音,而把内力用在不同题材的文学探索上,把眼睛放到世界,以此远远打量他构筑的“花街”和“北京中关村一带”的文学世界。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午夜之门》《夜火车》《王城如海》,中篇小说《跑步穿过中关村》《苍声》《啊,北京》《人间烟火》,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花街》《伞兵与卖油郎》,童话《青云谷童话》,散文随笔集《家的散文》《到世界去》无不见证着徐则臣在各种题材文类中的涉足开拓,显豁他深广的文学世界的同时,也标示着一个作家的多种可能。

历经十数年,一本关于女人和爱情的小说集《青城》终于姗姗来迟。《青城》包含两个中篇《西夏》《居延》和一个短篇《青城》,题名皆是女主人公真名,有评论家将这三个女主人公称为徐则臣的文学三姐妹,并与毕飞宇的三姐妹《玉米》《玉秀》《玉秧》相提比较。的确,这部小说集代表着徐则臣作为一名男作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写女性并结集出版,诚如他本人所言:男作家写女性既被期待又常被诟病。①从中既可以看出徐则臣首次处理女性题材的审慎态度,又可以窥见他突围疆域局限的勇气。三姐妹的书写时间正好与徐则臣恋爱、结婚和婚姻生活及育儿的生命历程重合,他对女性渐进式的理解与体悟分别反映在《西夏》《居延》《青城》中。《西夏》写于2004年,其中朦胧、亦真亦幻的情感体验、对年轻女性望不穿看不透又迷恋至深的狂热也代表着作家开始认识女性的阶段;《居延》发于2008年,那时的徐则臣已进入婚姻生活,进入女性内部关涉到女性的美、圣母心及价值实现需求,这是一个由远及近的认识过程,远处观望,近处体验,一远一近,女性的立体感和多面性就显豁于笔端纸面了,因而居延的人物内涵较之前篇更鲜活丰富。《青城》写于2019年,徐则臣有感于成都出差,灵感闪现地想到了四川的青城山这个名字,并讶于三个名字相聚在一起的协调性和融洽感,也算是先题目后作文,他的青城来了。彼时徐则臣已完成了为人父的激动和初步育儿或艰辛或欢乐的经历,对女性的奉献精神和忍耐能力又有了深刻的思悟。主人公青城隐忍、奉献、不计后果、不离不弃的忠诚,正是千千万万已婚已育女性的真实写照。徐则臣称是将自己对女性的了解差不多都反映在此部作品中了,因而,此书亦可看作作家徐则臣的一部演变着的女性认识史。

一、历史文化隐喻:小故事中的大世界

“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体现在隐喻和童话中。”②一本小说往往如一滴水,在同时折射历史、政治、人文、情感和文化的不同侧面时,才能构成一部多义的经典之作,才算是真正实现了文学的价值。《红楼梦》之所以常读常新,是因为衣冠者从中窥见配色经验和服饰搭配;交际者从中得见场合话术与你推我演;伤感者从中得知人情冷暖和世事沧桑;学诗者从中可学诗学义理和情景意象……不同职业和不同生存状态的人皆可从中受益,一本小说的教化和引领价值不言自现。

徐则臣说:我越来越看重作品的历史文化附着。③在这部作品中,历史文化意味亦十分浓厚。通过勾连起历史王朝的渺渺云烟和现代生活的情感故事,又通过北京城的现实生存与乡梓的精神漂泊,构建起一个复杂开阔的时间空间概念,使得小说被置于一个立体多义的文化架构中,作品的多重内涵得以显现。

其一,以人物名字关联历史。历史为源,每个人都且有来自。在这三篇小说中,人物的名字皆有历史渊源,作者以此放大小说的背景意蕴,虚化实在的故事,由而进入象征的层面。《西夏》中女主人公名字是西夏,西夏是中国历史上由党项人在中国西北部建立的朝代,根源可追溯至唐初,建制于宋,经过宋夏战争和辽夏战争之后,进入三国鼎立的繁盛时期,后蒙古灭夏,一小撮夏民逃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木雅地方建立了一個小政权,直到清朝康熙年间才被彻底消灭。这个神秘的民族在浩渺历史间昙花一现,便失语于当代。小说中的西夏也仿佛是一个天外来客,携了一个神秘人的模糊纸条,就强行进入了王一丁的生活。且西夏是一个哑巴,她不能在世人面前表达自己,因而无人可以追溯到她的来源;也因她无法与人平等沟通,而失语于他人,成为依赖者。《居延》中女主人公名叫居延,在先秦古籍《尚书》中,居延被描述为“弱水流沙”。额济纳河水面看似宽阔平坦,却因太浅而无法行船,故而得名“弱水”。流沙则是指额济纳河流经大片荒漠戈壁时,冲刷携带的大量泥沙。而居延曾是汉通西域的交通要塞,在历史上一直被认为是军事重镇。相对应的女主人公居延一直生活在哲学教授侯方域的护管笼罩下,变成他的私人附属品,后侯方域凭空失踪,居延到北京寻夫,在漫长曲折的寻找中,她意外找寻到了自我的价值,靠自己的力量顶在了城市时代奋斗的风口上,成为自我历史上的军事重镇。《青城》中的女主人公名叫青城,青城位于四川省成都市都江堰市西南,是历史上有名的道教名山。隋唐时期道教兴盛,被称为“神仙会都之府”。山中群峰环绕、林木葱茏、灵气逼人,实乃修炼圣地,又因有白素贞等许多神话传说,因而具有神性和圣洁之光。而小说中的青城美好善良,在青城山附近修炼画技和书法,并有了超然于物外的神似之才。她有灵气,以超高的悟性习得了赵熙的书法精髓;她有神性,施恩于命运弃子老铁不计回报不曾逃离。

其二,以职业关联文化。徐则臣说:“文化是我们的根,也是文学的源头,只有它才能最终确保我们是我们而不是别人。”④《西夏》中王一丁和朋友合开一家书店,通过书籍与世界和人发生关联,文化通过书籍内显于王一丁的灵魂之中,使他在庸俗干枯的生活之外,有了人性之光和超然之情。令人称奇的是,西夏作为一个失语者,竟然在书店找寻到自我的语言,她畅通地与书客交流,变换多种方式将书籍推销出去。这是否喻示文化能够在命运的限度之外,为无望的人提供一方自我实现的天地。在幸与不幸之间,文化搭起了一条转化和平衡的隐桥。《居延》中,“文学渣男”侯方域是一所大学的哲学教授,他以哲学领域的高姿态和强权力吸引了狂热的单纯女学生居延,居延匍匐于侯方域的“喜欢”之下,投怀送抱献身之余倍感幸福与幸运,仿佛侯方域在一众女粉丝之中独独倾心于她,是神赐之恩。文化的光彩给普通的侯方域罩上了一圈光环,成就了一段真挚爱情的同时,也扼杀了一个人的理性判断力。文化的工具性使它既可以推动善果,又可以助纣为孽。后来,侯方域不满于学校的不公正待遇竟谜之失踪,留下痴情的家庭主妇居延还在憨狗等羊蛋似的等他的一纸婚姻之书。居延到北京千里寻夫,经济拮据、人生飘零之际,找到了一份教师职业,在培训机构教授语文,正是因为这一文化职业,她实现了经济自由和人格独立,并邂逅了平等意义之上的爱情。《青城》中,书法和绘画成为人物生发联系、促进交流和催化情感的化学药剂,因为绘画,青城爱上并跟随老铁漂泊至成都的出租屋;因为书法,“我”得到了房东的青睐和欣赏,也因为书法与绘画一家之言的关系,我与老铁、青城成了文化知音。也因为文化内涵间关于鹰的共鸣,青城不顾老铁反对陪“我”去看鹰,并有了肌肤之亲和灵魂之爱。小说行至最后,握不起笔的老铁、卖不出去画的青城因为临摹“我”临摹的赵熙的字,重又支撑起老铁和她的生活,还艺术从业者一份收入的同时也给了文艺一份尊严。

其三,以物象勾连大世界。万事万物皆处于联系之中,人不可能脱离时代和历史而存在,以物象勾连历史、文化、地理、社会、情感的多个面向,牵扯出人物的复杂性,以此达到作品的圆融多义。这是徐则臣处理小说的技法之窍,亦是他在承受小说限度的重力之时抵抗重力并举重若轻的高明之处。《青城》中王一丁租房时看到“门前有棵老柳树,很粗,老得有年头了,肚子都空了,常常有小孩捉迷藏时躲进去,一个大人都站得进去。”因为这棵柳树他才租了这个平房。之后因为后悔赶西夏走,王一丁在偌大的北京城找了西夏整整一夜,失望地回到平房前的柳树旁,扶着柳树点了一支烟,“柳树洞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我伸头去看,吓我一跳,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在亮。它们也看到了我,里面走出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我本能地后退两步,是西夏”。这个前后相应的情节不能说不妙。徐则臣在采访中曾回应说是自己儿时的村子里就有这样一棵有大树洞的柳树,可以说,有树洞且能藏小孩的树是大部分人童年的真实记忆。通过这样的物象串联而成一组情节片段,不但唤起了共执此书的读者的儿时记忆,也融通着人类共情共历的童年时间,继而达到以情丝为带,漫延至人心的文学之道。《居延》中居延因为爱的人胡方域倾情麻辣,便从网上下载菜谱勤勉学习,并以江南人的清淡之舌数次挑战麻辣,终至适应。在奋力爱又不懂爱的年轻居延那里,能为爱的人做他最爱的菜,并把自己改造成和他拥有相同爱好才能算合格的真爱。于是,这一手地道的麻辣菜系成了故事的关键链接。唐妥、老郭和支小红在北京漂泊艰难的生活中练就了一个麻辣胃,因为这一手地道的麻辣菜,他们三人不用到外面小店半应酬半对付地聚餐,而能够聚在房子里,是居延的这一手麻辣菜系为故事中的人物提供了家的场所里的家的内涵,家的聚拢作用使四个年轻人卸下冰凉的盔甲,敞开心扉,在温暖中情感靠近。也正是居延在厨房里忙这一手麻辣菜系,激发了唐妥内心汹涌而疼痛的爱:“居延在厨房炒菜,戴着围裙,穿不带后跟的棉拖鞋,肉色丝袜里的圆润小巧的脚踵露在外面,腰微弓,头发用一块手绢随意扎着,蓬松,不那么整齐。唐妥靠着厨房门,不吭声地看,觉得有种温暖的东西强大到足以伤人,身体里剧烈地疼了下,像肠扭转也像心绞痛,眼泪慢慢出来了。”居延在文末终于在人海中看到了苦觅之人胡方域,然而她却对电话那头的唐妥喊:“不准去,我要做一桌好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一手麻辣菜是居延此刻爱的宣言,也是她爱情转折的明证。可以说,菜作为住所内的劳动成果,成为家庭情感交流的纽带。在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现代社会,饭店撮一顿的虚情逢迎带给人们内心的情感缺失和心灵孤寂感与日俱增。而用时间、精力和爱意共同荟萃而成的家常菜,成为当今的稀缺资源。稀缺之处方显珍贵,这也成为一把打开人心灵的密钥,让层层包裹的内心得以释放,情感得以激荡碰撞。因而,一手麻辣菜就成为串联人类精神世界,达到移情共鸣的关键物象。《青城》中不间断出现“鹰”的意象,鹰象征着人内心自由、上升、超越尘世的理想境界。“我”一直想去看鹰,鹰击长空的矫健与超脱是“我”在凡俗世界种种无奈与不公的琐碎中内心涌出的星点渴望。老铁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转,生活的绝望一直压抑青城,她不知道鹰会不会咳嗽,會不会有人类的烦恼和困难。因而,她也一直想去看鹰,她不顾反对和我一起去看鹰,她一直尖叫到嘶哑,让郁积内心的情感洪流释放出来,以达到升降之间的虚幻状态。文学是希望之文学,正因为人世悲凄而苍凉的底色,才需要像鹰这样的文学意象在上面涂上一抹希望之光。世界之大不在表象之大,而在于“这抹希望之光”带来的情感共慰:希望在,人间尚还值得!

二、高光与至暗:小人物的大爱情

文学上有“软”和“硬”之说。余华小说为人津津乐道的先锋性在于,他以小说世界的暴力、血腥、困境、绝望强硬地撕开生活和生命阴暗的口子,以文学之笔的硬对抗命运的硬。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的乌托邦之梦成为无数人魂牵梦绕的旧梦,他对人物的不忍与同情使他以理想世界的美好来慰藉自我和大众,这份柔软是他文学的底色。纵观徐则臣,他一直是偏硬这一挂的,虽然他的小说里不乏希望和温暖,但情节中人物悲情的生存之围和自然结局中困境无法改变的悲剧之色,还是彰显出他显著的现实主义冷硬的。但不得不说,《青城》这部小说集在他创作中还是柔软了很多的。无论是结局的相对完满,还是人物处境的趋好之势,抑是真爱的觅得,无不说明着这部作品的温情与柔软。当然,在大部分男性的心中,女性自古就有温柔、柔软、柔弱的品性。而一旦获得爱情,女性会更加显出柔的一面,进而牵扯出男性的柔情,共赴爱的蜜意。这或许也是这部作品读起来温暖潮湿的缘由吧!

在这部作品里,徐则臣没有写女性的复杂类型,也无意探寻女性复杂幽微的心灵世界。书籍封面宣传语:三个女人,三种爱情。其实不尽然能概括本书的爱情大义。三个女人属于同一种类型,就是在我们身边的普通善良的女性,只是着了不同的故事外衣;三种爱情也属于同一种款式的爱情,是一个女人在不同的心理年龄段的爱情。

爱情一直是文学作品孜孜以求的东西,也是女性在世俗生命中执着相信的渴望,无论是爱情存在的缥缈还是幻梦般的美好,都使爱情成为人类生命中一种神秘的诱惑。这个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爱情,亦有追求爱情的多种方式。而人一生中很难超越自身的限度,因而这种类型的三个女人也无法越过自身性格的限度去经历别种样式的爱情。她们的爱情是大部分普通女人的爱情,她们的爱情无关生死,也不涉及罗密欧、茱莉亚的仇家不能相爱,没有如范柳原、白流苏之间的算计试探,更没有琼瑶剧里爱的山盟海誓,也没有雨果作品中丑陋敲钟人的梦海寄书、爱而不得。因而,可以把这三个故事中的爱情作一种类型来考察。

西夏、居延、青城和小说中的一众人物,都是社会中的大多数,是普通人,既无高官富豪的奢靡自在,也不似光棍妓女的极端处境,是在我们身边的小人物,有柴米油盐之扰,有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之困,也有世俗人情的爱恨歌哭,是在社会和命运之规则中又苦又乐的小人物。她们的爱情故事无非大众:西夏与王一丁神秘字条下相遇,西夏美丽的外表和白天洗衣做饭的贤惠,夜晚主动的姿态使单身的王一丁动情,经历几次的分开而不能,就放下一切在一起了。居延青春美丽,对爱痴狂,在事业上认真优秀,越来越闪光,又算是有共同的地域记忆,这些累积因素使唐妥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并以家庭的目标给以爱与尊重。青城和老铁无非是师生恋的套路,而青城和“我”无非是合租的微妙接触,看鹰、文化的共同语言有了暧昧之情,最终结局的青城依然母性泛滥地选择老铁,也在世俗规则的意料之中。因此,三篇小说看着就是平凡人的平凡爱情。

然而,伟大往往蕴藉于平凡之中。看似经历了生死考验,却不一定抵得过似水流年。而艰难的岁月中的理解、尊重、付出、包容生发出来的爱情更加坚固。西夏、居延和青城的共性在于奉献、付出、善良、真诚、圣洁、隐忍、贤惠,这种品质一直是传统中华美德对女性的认定。这种品质加上青春美丽的外表,使他们既像天使,又像地母。虽她们日常而平凡,但从品德中闪亮出来的光拉高了她们的灵魂,让她们的爱情有了崇高的意味。西夏有哑巴的弱疾和身世不明的来历,房东太太逼迫王一丁赶走她,王一丁也因为莫名的恐惧数次用计把她抛弃,无依无靠的西夏被丢在寒冷的北京夜晚里、钻树洞,也被丢在火车上去往陌生城市的夜里,这种可怜的处境是她的至暗时刻。西夏内心有委屈,有愤懑,但她一方面坚持给王一丁做饭洗衣料理家务,以他为先;另一方面,在每一次被送走抑或被赶走时都会千辛万苦回到王一丁破旧拥挤的小屋内。这种无言的坚持与执着使爱意在王一丁的心里扎下了根。当然,碰上王一丁这样虽平庸但心善,虽胆怯但坚贞的男人,也是西夏之幸。虽然结尾来得猝不及防,且有多种可能性,但多种可能性也可以解读为一种可能性:有真爱,灵魂不再孤寂。这也预示着西夏迎来了生命的高光时刻。居延是一个出走与寻找的角色,对胡方域的依附与臣服换来的是自我的迷失和对方的远离。她从家乡出走行至北京,疯狂地寻找胡方域,在老家工作被人顶替,在北京钱近用光,人还没眉目,于是找房子、找工作、找人甚至一个人在空荡的北京过年,绝望、凄凉、迷茫的至暗时刻没有压垮她,反而激活了她内心的潜能,她从授课的工作中寻觅到价值感和认同感,从唐妥那里感受到被尊重、被体贴、被爱、被理解的安全感,即使最后她于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胡方域,却因为自我的成长和强大而主动与其错过。独立、强大、平等的爱构筑起居延的高光精神世界。青城与老铁可以被看作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角色,青城爱老铁,不过在爱情的成分里,是圣母情配比极大的不纯的爱情。但这种圣母情却是经得起诱惑和考验的。面对老铁咳嗽严重的“已经很难把一支笔连着握上半个钟头了”,经济拮据、爱人病重,在这样的黑暗時刻,一个如知音的“我”姗然而至,我的一丝光亮让青城有过犹疑,但看鹰回来她还是坚定地选择了老铁。“我”离开后从房东那里得知青城临摹赵熙的字使得生活有了不小的起色。她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努力承担起了爱情和生活的重担,也把对我的爱意蕴藏在赵熙书法的习练之上,达到了现实的爱与诗意的爱的统一。

与其说三个故事的爱情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不如说是女性主导下的爱情,正是由于她们在幽暗拮据的时刻,捍卫了自己的善良坚贞,而使爱情有了“大”的境界。

三、以实写虚:精神的乌托邦

徐则臣曾说过:“每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是在建立一个心仪的乌托邦。”无论之前在《夜火车》中陈木年出走的漫游乌托邦,还是《如果大雪封门》的雪地里屋顶的乌托邦,还有《耶路撒冷》里初平阳们赎罪的精神乌托邦,无不说明着作家徐则臣在构建精神乌托邦的文学实践。在《青城》中,他也表明想整一个“乌托邦”,因而这三篇小说不是简单的爱情问题,而是如他所言,是她们经由爱情,解决的某种女性的精神自洽问题。

在这部作品里,徐则臣仍然以回溯传统的笔法,“致力于小说意蕴模糊性的开掘,体现了强烈的怀疑精神和对形而上的兴趣。”⑤其一,想象世界的空间架构。不得不说,这三篇小说的写作时间虽是历经十几年,但都是按照现实主义的笔法勾画串联。徐则臣意欲通过有限的实写出无限的虚。这个无限的“虚”是什么呢?不妨透过小说中的蛛丝马迹探寻一二。《西夏》和《居延》描写的是北京的生活,出租屋、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人潮拥挤的街道等现代元素构成了想象世界的外部架构,生存其中的人与人之间相对单纯、相互支援、真心全抛、坦荡磊落、热心守信的相处模式构成了想象世界的内核。《西夏》中与“我”合开书店的朋友及老婆对我百般关心,为“我”筹谋划策。《居延》中的支晓红面对四处无援的居延,把自己的房子分一间给她,开导安慰她,还为版面问题以美色去磨老总;唐妥对居延的陪伴、帮助、救赎;在三人必须裁掉一人的选择面前,唐妥主动把机会让给其他人,自己面对失业。这三篇小说中没有现实世界中十恶不赦的坏蛋,也没有虚伪贪婪之徒。他们皆是社会中的小人物,虽然也有小人物身上的劣根性,但整体上是一个和谐的群体。他们虽然住着出租屋,漂泊无依,困难丛生,但他们有安天知命的乐观,有对抗焦虑恐惧等现代情绪的方式,因而,人物有一种整体自由向上的抒情气质。比如,西夏明晰自我弱势,但不顾影自怜,不自暴自弃,而是执着追求自我的理想世界。其二,女性的精神自洽问题。在现代以降的文学作品中,女性的阐释内涵不似以前的“天使”“荡妇”的二元定位,女性有了更多重的身份定位及阐释空间。其中,女性的独立精神和与世界抗衡的力量感被不断的植入文学作品。在这三篇小说中,女主人公都不同程度地通过自我努力解决了精神自洽问题。当晚上睡觉西夏“抱着‘我’的一条腿”,嘴角微笑,“像在吃东西似的动了动嘴”时,这种睡眠的踏实感与幸福感代替语言传达了她的自我感受,她实现了自我追寻中“家”“爱情”和自我生命的统一自洽。当居延在工作和生活中逐渐把“自己完全释放出来”时,她感受到“孤身一人站在了风口上,大风从四面八方来,她挺住了”,进而这种独立给了她精神世界的自由感,使她的个体生命飞扬起来。对于青城,“我”曾认为,赵熙不适合她,怕青城的画风路子有点野,不容易被赵字降服。但当我退出青城的生活,经由房东之口得知,“她不假冒,落款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临摹赵字”,青城这种不拧巴、不纠结、不装、坦荡坚定让“我”震撼和惭愧之余,更说明了青城当下的精神状态。其三,理想主义的色彩。徐则臣曾说过,他是一个顽固的理想主义者,且他理解的理想主义是“有所执,有所信”。在这部作品中,仍然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西夏的执着可以说有了顽固的意味,她内心对于王一丁的坚持,她固执相信自己的好和付出能够换来自己所期待实现的。唐妥匀出时间、耗费精力全力帮助居延,为了配合居延把自己的头像印在寻人启事的海报上,甚至在爱上居延时,克服自己爱的占有欲的天性冒雨顶寒继续寻找胡方域,他有信念,不放弃,最终获得了居延的爱和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居延更是通过出走、寻找、再寻找直至找寻到理想生活。青城哀伤于老铁的病情,但她不沉溺现实的悲痛,内心里却有自我构筑的美好世界,那里有鹰:鹰不会咳嗽,鹰自由翱翔于天际,降落的时候像一声叹息。她喜欢看鹰,就克服困难去看鹰;她喜欢我,就与我缠绵贴近;她想要在艺术中寻找尊严和爱的栖所,就临摹极具挑战性的赵字,且不假冒,以低价出售。这份坦荡、勇敢、自由何尝不是理想的鹰的生活呢?

写作是跟年龄相关的职业,不同的年龄对自我、生命和世界的看法是相异的。这三篇小说见证女性的成长的同时,也见证着徐则臣更加成熟的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他沉浸在历史、文化和传统之中,贴合思考着自己生活的城,感受着周围人的日常与超越,那个他构建的理想世界也透过《青城》隐现出了轮廓和骨骼。

注释:

①徐则臣:《让天使在针尖上跳舞——徐则臣中短篇小说分享会》,澎湃新闻,2021年10月29日。

②[美]勒内·韦勒克:《文学理论》,刘象愚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③徐则臣:《徐则臣专访》,《文学报》,2021年4月1日03版。

④傅小平,徐则臣:《作品专访》,《青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91页。

⑤何志云:《“京飘者”及其故乡》,《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作者单位:湖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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