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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

2021-01-11杨帆

江南 2021年1期
关键词:旗袍经理客人

杨帆

第一次接客人那天,恰是我二十岁生日。中午妈妈微信里发来红包,说给我买个蛋糕吃吃。她知道我不能回去,并不提家里饭桌上多了什么菜,爸爸秋后咳得厉害,苗苗茶饭不思那些事。单是叫我不要乱花钱,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不要跟同事闹矛盾。我听了耳朵里就痒,知道知道。给你找个女婿罩我就是!这是我离家后妈妈担心的地方。担心我找不到,又担心我找个孬的。顶害怕的是我找一个花花公子,受骗吃亏。我一个月休息四天,白天晚上都在院里,基本没有时间接触男孩子。除开养生室几个师傅,怡红院清一色女的。穿一样的青色长裙,扎一样的发髻,除开做事时戴上口罩,全天候保持微笑。戴不戴口罩,我们都细声讲话。

这地方叫怡红院,是都城顶有名气的休闲美容院。三年前第一家连锁店落户本地,租了天地商城整一层楼,隔出五十六个单间。大厅足有两百平,当中吊着金光闪闪的水晶灯,墙壁、天花板、窗帘和所有摆设都是欧式的,所有产品包括浴室用品都是俄罗斯进口的。如今都城已有三家分店,据说生意好的时候,每天房间都安排不过来,人手不够,直到晚上八九点小客厅还坐着等待的客人。两个汗蒸房里地上床上密密匝匝躺满了身体,肥胖的、瘦削的中年女人,像一条条腊月晾晒的腌鱼。也有年轻女孩子,就像我们队伍里个别有年纪大点儿的美容师。不管对方多大年纪,我们都管她们叫姐。去年开始生意有滑坡迹象,有客人听到些风声,说是要关店了,陆续有人结伴前来要求退卡。那不过是同行散播的谣言,他们店没我们大,客人没我们多,或是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在关门前不忘摆我们一道,无非是拉人陪葬的陰暗心理。怡红院为此专门举办了一个抽奖晚会,采取一对一的方式,针对那些徘徊犹疑的顾客展开解释和挽留工作。这是我来怡红院前发生的事,如今风波像是过去了。我进来看到的同听说的又不一样,比如汗蒸房只开一个,每次躺的人不会超出十个。到了晚上客人更是寥寥,房间已经关闭了一排,等等。每到傍晚我们歇下来,就给自己掌握的顾客打电话,反复预约、督促、甜蜜地威胁她们,顶好是按时每周来做美容。袁姐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她的态度比较古怪,让我险些应付不来。据说她曾连着两周要求退卡,闹得凶,即便在动员晚会上抽中大奖,抱走一台吸尘器后还是不肯消停。有些事是后来慢慢听说的,当时在我眼里她是一位派头十足的官太太。

下午两点半,我接到通知去前台。我向大堂走去,迎面桂小艳领着一个穿旗袍的客人走来。我们站住了,桂小艳把客人交给我,说,袁姐由你做,顾问说你力气大。我点头笑着对客人说,袁姐,我是小白。袁姐打量了我一眼,说,她是新来的吧?你们院怎么老是走人,刚做熟一个,又换个生手。桂小艳笑着说,不是的,袁姐,我们美容师定期各地交流,小陈到南昌培训了。小白不是新手,你试试她呗。我暗中出了一点汗,不敢插话。这个袁姐长得蛮精明,一对三角眼,不怎么往我身上招呼。桂小艳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说袁姐,我带你去房间。袁姐身上是一件酒红色天鹅绒旗袍,上面绣了花,镶了水钻,一迈动腿身上圆实的部位就发亮。我小心地走在旁边,避免跟她的天鹅绒蹭到。一来我有点心虚,两月前我从广州回家,应聘到这里,刚经历了短暂的培训,是一个地道的生手。桂小艳撒谎不打腹稿,并不管我到时候会不会露馅。二来这袁姐一身的气势,像个旧时候的官太太,即便我是个像样的熟手,不免也要被她镇住。

不过,镇住我的很可能是那件闪闪放光的旗袍。等到她把旗袍脱下来,一丝不挂地趴在我面前,我发现了两个奇怪的地方。一个是她身子并不圆,或者说,圆的地方不多。刚才旗袍发亮造成了一种假象,让人觉得她身体饱满,其实是旗袍的质地丰盈。一个是她的皮肤,背部还顺滑,肩部和手掌脚掌有些粗。眼前的身子称得上干瘦,没什么水分,油脂的分布也没什么逻辑。比如乳房一只大,一只小。两只都有乳腺增生。挂在她脖颈上的一颗鸡蛋大的黄石头,被我小心地取下来。这颗石头摸上去温热、滑溜,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提醒自己千万别滑了手,掉地板上或在墙上桌上磕碰到。脱下旗袍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在我手下是不发声的,也不睁眼,这样她的气势就没有妨碍到我。换句话说,脱了旗袍,她身上就没有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了。

袁姐包的卡是金肌全身项目,整套做下来,大概在两个半小时到三小时之间。我担心自己的手凉,在碰上她皮肤之前,使劲搓了手。现在我两只手都充了血,滚烫,倒觉得她的腿凉凉的。我说,袁姐,力度大小合适不?她没吭声。我说,要加力就告诉我。她说,先做吧。我答应了,卖力地俯身在她腿上滚动拳头。一开始我很小心,既不敢用全力,也不能松懈。她身体情况不是很好,脊柱僵硬,筋骨孱弱,有只小腿肚肌肉有点萎缩的趋势。我小心地拨动着腿上的脾筋,像在感化一根铁丝。可能是我太卖力了,触动了痛点,袁姐突然哎呦一声,眼睛一下睁开了。本来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睁眼,咣的一声。我忙停了手,问她,疼吗?她扭过头冲我说,我腿上不受力,不跟你说过吗!我心下嘀咕,哪里说过啊。她怒气冲冲翻身坐起,把滑下的被单向腹部一扯,说,你这是在赶牛耕田哪,还是擀面做粑?县里人就是手粗!我说,对不起袁姐,我轻点儿。袁姐将腿从我手下一划,缩回被单里。算了算了,早知道你这手艺,我就不做了。花钱不说,受这冤枉气!

你们经理呢,喊她来。

我站在硕大的吊灯下,一动不动。她是我第一个客人,要是由她这么闹出去,我没法在怡红院立足。想到今年很可能第二次失业,我呆呆站在灯火通明的房间中央,像被扔进了地狱里。

让你们退卡你们不退!

我觉得自己手脚多出来了,腿肚子有点晃,舌头在嘴里变大。我好像在跟她解释,怡红院是不退卡的。我们是终身服务卡,本着对顾客负责到底的态度,出现任何情况我们会尽力解决。这些都是经理在培训课上讲的,我背下来了,一字不差地读给她听。我简直是在恳求,不要退卡,不要喊经理。

喊你们经理来。

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不停地动,历数怡红院的种种不合理不合情不合格的地方。最后,怡红院开张三年来的疏漏和弊端,统统堆在我头上。作为怡红院的元老级顾客,她心里积压了这么多的愤懑、怨恨,实在叫我震惊。显然那台在动员晚会上抱走的吸尘器,并没有产生什么工作业绩。我望着她起伏的胸口,暗暗想到了她的乳腺增生。

我嗫嚅着说,经理不在。

经理不在顾问呢?

出去了。

骗鬼!

……

都不在你们开什么店?

……

趁早关门算了。

……

你跟我杠上了是吧?

……

把我衣服拿来。

我像在高中课堂上挨老师训,两颊发烫,强忍泪水。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凶,提到她老公時眼里还带点儿迷惑。一旦回到退卡的问题上,她马上变得坚决、尖锐。即便我脑中一团浆糊,也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退卡跟她老公没关系,她要退卡跟钱也没关系。她讲起她老公语速放缓了,就像那是一个瓷器快递,要轻拿轻放。她一再强调,像我这样的粗手笨脚,应该去擦地板、搬货、挑水,休想用来在她身上磨练手艺。她不是来给我免费做人肉实验的,她是来消费、来享受服务的,既然我达不到这个层次,她要马上收回当上帝的权利。我昏头涨脑听着,心里明白这一劫是躲不过了。我去给她取旗袍,想到自己一分钱没给家里,又要回去吃他们的,喉头一阻,一串眼泪滴在地板上。就在这时,我妈妈来了电话。工作时不能接电话,这种情况更不好接,但妈妈的号码对我产生了安慰,就像一团粉色的烟雾。我不顾一切地按下接听键。

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妈妈的话,嗯,还好。妈妈在那边问起我年前给她买的夹袄,说邻居婶子也让她在广州的女儿买一件。一开始我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个服装店名,头上在冒汗。我背对着床,感觉到袁姐如同一只捕猎的豹子,鼻息咻咻守在一侧。她没再闹了,像在一心等我拿衣服来。我面对着门,抹去眼泪,一边竭力镇静地回话,一边想着我打包回家的情形。门一动不动,随时会被打开,探进一枚脑袋。那是顾问或经理的脑袋,她们总伺机串门,跟顾客们聊聊天,同时配合美容师软硬兼施拿下项目。配合十分巧妙,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她们通常这样对付新客人,如果话不奏效,美容师就拿一张湿答答的面膜给客人脸上一蒙,不断滴水,总也不干。她们那些红黑软硬的话也像水一样,不会停止。这种手段让人难为情,可能我是新来的,我不清楚那些应承下来的客人有什么感受。假如离开这种生活,我敢说我没有什么损失。我平静下来,对妈妈说了那个服装店的大致方位。我问到我爸爸的咳嗽,他的老寒腿。我说过两天带点枇杷膏、猫罐头回家。末了我妈妈忧心忡忡地提到我们的院名,警告我不要找什么贾宝玉。我苦笑一声,瞥了一眼茶几上那块黄石头,摸不准是先递给她石头还是旗袍。我的手刚摸到那块石头,就听到袁姐翻身下床的响动。我心惊肉跳地看她光着身子,揪开纱帘进了浴室,骑在马桶上。

我站在床前,守她出来。袁姐像个贵妃娘娘摆驾回宫,坐回被单里。她打量了我一会,手一伸。水呢?我正琢磨会不会被扣工资,阵脚有点儿乱。这时得到了一个具体指令,心头大松,我快步去圆桌给她拿来水杯。水有些凉了。我心惊肉跳地望着她,她用两根手指捻了捻吸管,瞟我一眼说,嘴都被你说干了。

她无声地吸起了山楂水,直到杯底发出吱溜吱溜声。山楂水是很解渴的,孟姨让我闻过一次,气味酸酸的。这样一来,她仿佛气消了。兴许喝了水,脑子清爽了,她觉得跟我置气不值当,看上去她的神情有些无聊。我把旗袍重新挂进衣柜里,试探地问,袁姐,继续做吧?她不置可否,身子滑进床里,闭上了眼睛。我在床头坐了下来,拿起牛角梳给她头部刮痧。刮了一阵,她问我,你多大?我说,今天满二十。她又咣地睁开眼,我就停了手。

我有点怕她,在她睁眼的时候,我不敢下手。她眼睛翻过来看我,努起下巴,发黄的大眼珠就要弹出眼眶滚向我。因为我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她看我只能倒着看。我被那双等边三角眼看得发毛,有心起身换水,她突然透了口气。你从前在外面做事,也这么毛手毛脚?我不服气,想了一会儿说,没人说我活不好。是厂里没活干,没工资发了,我还得过优秀员工奖。她眼睛上翻,盯了我一会儿。我担心她又要喊经理,心里敲起了小鼓。还好她闭上了眼,我就走开去打水。等我坐回来,重新给她包头发时,听到她叹了口气。

我那女儿,今年也是二十岁,比你小两月。

我讨好地问,她在读大学吧?

在阴间读大学哟,袁姐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又问错了话。话题是她挑起的,我不作声,由她说下去。在做脸的那一个时辰里,她基本在讲她女儿。袁姐的女儿是让一块砖头砸死的,放学路上经过爱国路上的工地,从半截楼房里突然掉下块砖头。那个楼盘后来成了烂尾楼,不知是不是报应,一套也没卖出去。前两年,她都在同那家建筑公司打官司。打到现在不了了之,光是掏了几万块医疗费,这家公司就宣布破产了。听的时候我有点跑神,想她的手那么粗糙,莫不是天天去那家公司捡砖头造成的。这些怪念头毫无逻辑,光是看她那件昂贵的旗袍,就知道她过的是体面日子。

那老板坐牢了吗?我挑了个问题问她。

袁姐听了破口大骂。她脸上皮肤有些松,这一动气,更显得面皮同骨肉分离。她诅咒那个老板,诅咒这个世道,听得我直发愣。袁姐老公是当大官的,不该拿一个公司的老板没办法。打了几年官司,钱赔偿不到位,人还逍遥法外。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老百姓是平常,对袁姐的家庭来说有点奇怪。

袁姐神态疲惫,气焰明显弱了下去。她恹恹地说,花无百日红。我是气不过这个社会,没靠山的老实人吃亏,滑头的都没事,出事也能撇清了、抹平了!我听了说,真出事谁都躲不过。我们厂里好的时候,人人看车间主任的脸色,他想和哪个女工好就和哪个好。后来他也被辞了,一出厂就被人打折了腿。袁姐白了我一眼,说哪去了?我告诉你,那人渣混得好着呢,早早得到风声,卷了一笔募集资金跑路了。人命关天,我不信菩萨不显灵,迟早遭报应!

袁姐信菩萨?我换了个话题。袁姐闭上眼睛,平息了一会儿,说,我每个礼拜要去庙里烧香,还要来你们这里,喏,时间上安排不过来。菩萨那里不能不去。我说把卡退了,不要全退,八折九折都可以。没有不退的道理嘛。你们张经理最后讲帮我申请,到现在也没个回音。

我们现在是李经理。

什么?袁姐昂起了头,经理都换了?我说几次给我换新手,欺负我呢!

美容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新手一般安排给那些不尝试新产品、没有油水可榨的顾客。那些荷包鼓、或是耳根软的顾客,都由做熟的美容师把持着,按一定的节奏为顾客的卡升级加料。至于换了新经理,也是按照原来的规矩行事的。所以袁姐的猜疑不是没有道理,这是我们应对这类越有钱越抠门的顾客的一种手段。暂时的冷遇,是为了刺激她们狂妄的神经,从而刺激消费。袁姐的情况有点特殊,我寻思着她老公到底是个什么官,她又嚷起来了。是不是经理换了,退卡这事就没下文了?你们还要不要开下去?这街上美容院关门的也有两家了!

袁姐话又绕到退卡上,我突然口舌变利索了。我们要开下去,当然得留住袁姐这样的优质客人了。人漂亮,皮肤好,做下来像没结过婚似的!我们是全市最好的美容院,你退卡了去哪家,也不比我们强。袁姐听了,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像没结婚干吗呢?总是嫁鸡随鸡,女人这辈子能上天么……袁姐像电视台换频道,一只手按下了开关,她开始讲她老公。怎样一趟趟跑那家公司,跑公安局,跑法院,跑一圈人瘦一圈。这件事把他拖垮了。前年他膝盖坏掉了,做手术,下了一截软骨,现在走路是瘸的。他老得厉害,记性也不好了,但是忘不掉他女儿的点点滴滴。他时常叮嘱她说,假如他得了老年痴呆或半身不遂,她就想法子放他走。袁姐说到后来眼眶泛红,反复讲她不知道怎样放他走。她身子软软滑进被子里,薄薄的眼皮起了一些纹路。我轻按她眼周肌肤,没有吭声。在大吊灯下,她的眼珠发出一种弱光,把房间的气场改变了。

这时我不怎么怕袁姐了,她睁着眼,也敢给她上面膜。我举着湿答答的面膜往她脸上蒙,她在我手下打了个寒噤。我知道面膜凉,这个普京厅的空调不太有热气,有人对顾问反映过两次,总没见人来修。顾问到现在还没有来串门,我寻思她是躲着袁姐,害怕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我按到袁姐的手时,按到了指节、掌心的硬皮,这里的皮肤和她的脸不像是一个人的。我没打腹稿就开口说,袁姐,你的手要多做保养,下次可以来做个玉肌手膜的项目。我们在“三八”节做活动,优惠力度大……

湿冷的面膜让袁姐一下安静了。蒙着白色面膜的人像是一个布娃娃,一动不动卧在窄床上。不但气势消失了,连她的身体也要消失了。被单下的身体像堆起的一团沙模型,随时会滑平、消失似的。我忽然听到两下哽咽声,发自面膜之下。放出那么多狠话的器官,发出了这种声音,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过。话自然不能讲下去了。

我想到袁姐的女儿,说不定是她唯一的孩子,在她这种年纪怕是不能怀上了。我搓热了手掌,探进被单下,从她的锁骨往下,揉向她嶙峋的胸肌。这个胸护的项目是没有的,我没有多想,只是用我发热的手指,给这个做过母亲的女人抽搐的胸口带来一点舒服。在这个过程中,我恢复了口拙状态。按常规我该向她推荐一个胸护项目,毕竟她的乳腺增生较严重,左乳里有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硬块。我正在对付它,想把它揉散,由固体揉成液体,排出这具干瘦的身体之外。我没来由地推测这个鹌鹑蛋,是这女人想念孩子攒下的眼泪。

我想到了我妈妈,刚才对我啰哩啰嗦讲的那些话。因为她喜欢对我講话,她的乳腺没有问题。我还从来没有给她做过一次护理,回家就是吃就是睡,没动过这种念头。上次她说脑子越来越不记事,忘性大得很,等放假回去,我手法也熟练了,可以给她按按头部穴位。三个钟头过去了。我以为袁姐睡着了,轻轻给她放下盖巾,没想到她伸出手盖在我手背上。袁姐摸摸我的手,问我家几个小孩,我排老几。她的声音本来不大,这时候变得更轻细。我说有个哥哥,在苏州做事。下月回家,我爸让他搞一个鱼塘养鱼,要不就养猪,我哥自己想来我这里盘个店面。袁姐听了说,生意不好做,我屋前面的商场开张半年,里面全拆了。茶楼、足浴城、服装店……饭店还可以,总要吃饭的嘛。可做饭店多苦啊,里里外外,啧,没法说!我要有块地,种点粮,养鱼养猪,什么不比开店强。她说话的语气不容我反驳,既权威又恳切,像是她开过所有的店。

我让袁姐休息一会,带上门出来了。桂小艳刚好也做完一个客人,她赶上来向我打听情况,我单说了前任张经理答应袁姐退卡的事。桂小艳撇嘴说,那不是缓兵之计嘛!每回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处处显摆压人,想要退卡呗。一张卡万把块,三年前办的!退那几个钱有意思啊?谁碰上谁倒霉。就是你性子好,我们都懒得搭理她了。

桂小艳早两年进院,很通世故,我觉得她说话口气也像一个官太太。我说袁姐事多,她每周要到庙里烧香,不主要为了退钱。桂小艳附在我耳边说,她家没钱。

有钱没钱,卡放那里也是浪费了。

有钱怕什么浪费?当人不知道,她天天早上在饺子巷做米粑卖呢。

我吃了一惊,她老公可是做大官?

做大官,桂小艳哼着说,早被双规了。烧香保命吧。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幕情景,袁姐穿着一身发亮的旗袍,捏兰花指裹着一只只雪白的米粑。蒸汽缭绕,她眯缝着眼,对着发烫的手指不断哈气,飞快地把米粑捡进一次性饭盒。这样一来,我身上的担子卸下了。新手第一次接单,差点把事情搞砸,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压力。同时,相对于袁姐的遭遇,我的沮丧完全消失了。桂小艳挠挠我腰,问我,她没有让你帮她推销米粑?我告诉桂小艳说,她说我给她做像擀面做粑。桂小艳笑得浑身乱颤,上气不接下气。我也笑起来,因为她不断用手袭击我的腰。

经理过来了,我俩赶紧恢复原形,把身子转向她。经理轮流看我俩,桂小艳说,小白做的袁姐,目前她没闹。经理用感性的目光打量我,我忙汇报,李经理,袁姐卡里还剩十一次,张经理答应她……经理的视线越过我,对桂小艳说,小桂你是怡红院的老人了,不带着小白学好。……加油!客人出来了。后一句是对我说的,她拍拍两手,像幼儿园的阿姨一样。

袁姐穿上旗袍又变回了另一个人。她同三小时前相比,肌肤润泽饱满,更有神采。这要归功于我这个新手尽职尽责,通过笨手法卖力气,给她疏通了脉络,促进了血液循环。从这方面来说,我也希望袁姐不要退卡。她左边乳房里那块眼泪结晶,比她手上的硬茧难对付得多。只要她常来,我总有办法解决它。我给她盛来营养餐,她用小勺轻搅着芝麻百合粥,小口小口咽。

给我安排一个吧,袁姐向我转过脸。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正打腹稿,怎么说服她接受退卡无望的结果。这件事有点棘手,我早放下了让她增加项目的念头了。现在袁姐主动提起,让我不知说什么好。她指的是我推荐的手膜,好像挺感兴趣,让我讲一讲。这是在我接单的第一天,这个小成绩真是意外之喜。尤其是,并没有经过顾问和其他同事之手,没有使用湿答答、冷冰冰的面膜。袁姐含笑说,按说你生日,我该送个礼物给你。我忙说,谢谢袁姐,我对退卡的事使不上力,你不怪我就很好了……我们过生日就是吃一碗面。袁姐眼睛不那么三角了,圆润些,泛着水光。她还对我眨了眨。她的年纪可以当我妈妈了,但她容光焕发,像是接受了什么礼物一样。

我陪袁姐吃过营养餐,她没提见经理的事,临走还定下做手膜的日期。我送袁姐进电梯,她含笑对我摆手。春天稀薄、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海浪一样涌进梯房,她像一只毛茸茸的金红色袋鼠,陡然向前一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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