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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向折叠

2021-01-11王芸

江南 2021年1期
关键词:兴华女儿

王芸

刚转到13床,手机震动起来,刘子兰没理会,用酒精棉球消毒瓶口,问13床早上吃的啥,吃了多久。13床的父母不在,今天输的一种药不能空腹。13床不看她,也不说话,他本是个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五官因频繁抽动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像一片经受高频率微震的土地。刘子兰没见他大声说笑过,每次看到他一派沉寂的样子,全然不像个7岁的小儿郎,就觉得心疼。

14床照护的奶奶告诉她,13床一早吃了稀饭馒头,他妈妈刚出去,应该没走远。酒精棉球刚碰到13床的手,一阵猛烈的抽搐就卷过他的身体,紧接着一下,又一下。每到打针的时候,13床抽搐的频率就变快了,又不规律,冷不丁的一下子,就是身经百战的儿童重症科护士也难应付。科里别的护士都不敢给他打针。刘子兰放开13床的手,将针头挂上输液管的卡口,先测体温,待他缓一缓。

趁这间隙,她走到走廊上,电话是老妈打来的。上午这时段,老妈肯定知道她在忙,莫不是爸又闹出了什么事?迟疑一下,拨过去。

“小兰啊,公告贴出来了。”老妈那边闹哄哄的。

“啥公告?”刘子兰心里一松,还好,不是爸有什么事。

“就是拆迁那个,早上刚贴出来……”老妈的声音浮在一片喧嚣声中,像沉浮在水中的一截木头,“这一片都要拆……9月底前得搬完……”

“知道了,等我回来商量。”刘子兰声音没起波澜,心里也没起波澜。

拆迁的消息断续传了好些年,眼见得街对面的电厂宿舍拆了,下米窝那块儿也拆了,就他们这一带一直没动静。现在,叫了多年的狼终于到家门口了。

老妈似乎挺激动,这里毕竟是她和爸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可对于刘子兰没那么重的分量。她老早就明白,嵌在中心城区这么一片低矮平房区,城市的一块旧疤痕,迟早得抹干净,像周边一样竖起体面的高楼大厦。这是城市发展的大势所趋。

关键是麻烦。挂了电话,心思还在那通电话里挂着,一根丝牵出另一根丝,再一根,再一根……各种合同、手续,整理,找房,搬家,想想都麻烦。后脑的一根神经开始抽痛。压力一大,她就会犯这毛病。

漏了针。13床滴了不到半小时,刘子兰就被他妈妈叫过去,针口旁肿起了一个鼓包。重新打了一针。刘子兰心里有些自责,都是早上那通电话闹的,她应该打完针再回电话的。

下班前,她特地绕到13床那儿,问了问孩子的情况,手上还肿着,她嘱咐24小时内冷敷,24小时还没消的话,再热敷。

护士们都叫13床小强,他7岁生日后开始莫名地身体抽动,用什么方法都制止不住,爺爷奶奶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外面染了什么坏习惯,又怕他是脑子出了毛病,按着土法子给他吃各种动物的脑子和脊髓,不管用,抽动越来越频繁,程度也逐步加深。常年在省城打工的父母趁暑假将他接过来,在医院做了全套检查,医生诊断是亚急性包涵体脑炎,感染麻疹引起的。小强的父母不理解,孩子患麻疹在4岁那年,像其他孩子一样发高烧、出疹子,也像其他孩子一样退了烧、消了疹子,没落下一点疤痕,为什么别的孩子没事,偏他到了7岁突然冒出这怪毛病?他们执拗地摇头,不肯相信,坚持让医生再查查。麻疹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退变性疾病,可以在感染麻疹数月或数年后才出现明显症状,等发现时已经没办法根治了,这意味着抽动将伴随小强一生。换了哪个父母,也难接受这一现实。医生将医学术语转化成最简单的文字,翻来覆去直说得口干舌燥。

那天,打扫卫生的阿姨来找刘子兰,“护士长你去厕所瞅瞅,有个女的在里面哭。”医院里有人哭太正常了,刘子兰没起身。“她锁了厕所门在里头哭,我敲了几次门都没敲开,外面等了好几个病人,我让她们去别的楼层了。她一个劲地哭,哭得我这心里……”保洁阿姨拿手抚着胸口,一副难受的样子。刘子兰只好跟她去厕所。

门敲开了,小强妈的脸哭成了煮水泡肿的枣子。这样子肯定没法面对小强,刘子兰让她到护士休息室先缓一缓,泡了杯热茶,温了条毛巾。那天下午,刘子兰从小强妈那儿知道,小强属于超生,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婆婆公公发疯样想要个带把的,她没办法,躲在外面难产生下来,又在外面养了两年多,才假借是深圳的小叔子的孩子送回老家。那两年东躲西藏,不被人发现是头等大事,小强没接种任何疫苗,本以为孩子生下来八斤多,身体皮实扛得住,没想到害了他一辈子。

从医生那儿出来,她望着睡梦中还在不停抽动的孩子呆呆坐了半天,忽然小强睁开眼睛,冲她软软地叫了声 “妈”,这一声“妈”让她再忍不住,扑进厕所里。没想到自己成了悲伤的湖,眼泪怎么也收不住,身子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刘子兰没有安慰她。无从安慰。在儿童重症室5年,她见过被一块肉噎得心脏停跳的孩子,抢救过来后大脑严重损伤,再也无法正常走路、说话。她见过感染爱泼斯坦-巴尔病毒的孩子,皮肤比纸还脆弱,轻轻一触碰,就有一块皮肤剥落。她见过抢救了大半年没能好转的孩子,父母在决定是否拔掉抢救设备时抱头痛哭。她见过本来还有着微弱呼吸的孩子,在自己手里慢慢变得冰凉。见得太多了,她知道对于真正的痛楚,所有安慰都是浮皮潦草的,是让皮肤剥落的碰触。所有的苦、痛都得当事人自己承受,自我消化,然后将自己交给时间去疗救。

还没走进上米窝巷,刘子兰看到远处窝堆一群人,人缝中隐约可见一张大红公告的上半头。公告贴在围起御风大厦的墙皮上,这堵墙只抹了一层粗糙的石灰,绕御风大厦的正脸包了一圈。从不高的墙头看进去,原来高耸的大厦门楼玻璃碎裂洞开,依稀看得见内里耷拉下来的电线,凌乱的钢条。走到大厦的背面,仿佛一个垃圾场,堆满了垃圾和破烂。十多年前御风大厦开业时曾轰动全城,她带着爸妈来赶过热闹,谁曾想当年这座城市最时尚亮丽的风景,而今却像个灰头土脸、落魄不堪的弃人。

御风大厦传说要拆好些年了,却一直屹立在江边,身披几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留下的墨黑烟痕,潦倒又醒目。它仿佛被众生遗忘了,却又没被任何人遗忘过,特别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刘子兰还记得父亲清醒时,每次走过这里,都会叹息一声,“可惜了!”

房东前晚从深圳赶回来,连夜敲她的门,说恐怕得赶紧另找住处了。吴玥有些慌,好半天才镇定下来。正式的消息还没发布出来,等于那只靴子没落地,她暗暗期盼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在上米窝租住快三年,这一带要拆的消息荡过好几波了,浪头再汹涌,最终也是个烟消云散,人们照样蜷缩在一间间狭窄房子里过日子。吴玥巴望这次也一样,现在可是女儿冲关的最后一刻。

大红公告贴上墙的时候,吴玥正好从菜场走出来,远远瞅见了一群人。她拎了一条鲈鱼、一只鸽子、一根砍断的猪排,隔着人群听见有人大声念,“御风大厦及周边地块旧城改造项目正式启动……”

走到路口,一阵旋风刮过来,卷起几片樟树叶和尘土,她迷了眼,站在路边揉了一会儿眼睛,待视线清晰了再往前走。高考倒计时还有28天,这时候去哪里找房?即便顺利找到新住处,女儿的身体和心理还没缓过来,就得硬着头皮去迈高考那道坎了。这么一想,愈发觉得眼前的巷道乱糟糟的。从她住进来,这里就没有一天清爽的时候,各式各样的自建房,参差不齐地啃噬着本就逼仄的巷道,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污水淌过路面,有些还夹杂着可疑的粪便污渍。两个垃圾桶像在街边闲聊的人,没个正形地站着,满得冒了尖,四周散落着垃圾,酸腐气铺了几十米远。头顶上不知谁家挂出的衣物,在风里飘来荡去,她小心翼翼绕开一条秋裤的裤脚,都5月了居然还有人穿秋裤。也不奇怪,这里是城市的留守区,居住的十之七八是老人,还有少量在城市立足未稳暂时过渡安身的乡下人、刚毕业入职的小年轻。这里是城市的毛细血管,微不足道的末梢,却又安放了那么多人的生活,關系着他们的喜悲哀乐。他们享受着城市肌体最微弱的供血。若不是为了女儿,她断不会住到这样的环境来。

女儿争气,考上了省重点高中,离家五公里路,得跨过赣江,坐公交转两道车。没办法,她和老赵一商量, 成全女儿的最好办法就是同城分居,她陪着女儿在这边租房住,周末女儿休息时,回家住一晚。最后一学期,学校一周七天有课,不只时间,连空气都仿佛没了弹性,她也没了回家的心思,在单位请了三个月病假,天天扎在那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子里,感觉自己像喜阴植物渐渐生出了根须,身心都爬满了苔藓。

右拐,光线顿时降下来八度,仿佛一脚跌进了黑夜。往前第五个门,就是她们住的屋子。每晚她都去校门口接女儿,不放心女儿深夜一个人走这乌漆墨黑的巷子。昏暗的光线,让身上的燥热顿时沉下去,心眼仿佛也清明了几分。公告刚刚出来,涉及三百多户,一个月时间肯定没法全盘拿下。还是跟房东打个商量,争取挺过女儿高考那三天,多出点钱也没关系,哪怕让她跪下来磕头,她也乐意的。

刚洗好鲈鱼,准备上锅蒸,吴玥突然听见房东的大嗓门,噼里啪啦,炸鞭一样,像是在和谁吵架。她支楞着两手探出头去看,水顺着指尖滴落下来。隔壁邻居的一张脸涨红得像香辣虾,隔着十来步远,都能闻到绵绵实实的酒气。

邻居看见她,仿佛有了帮腔人,声量立马提高了八度。“我签的一年合同,付了半年的钱,才住一个半月,你就叫我搬。搬不说,火燎屁股似的,恨不得我三天就搬走。你说,现在大家都在找房,哪有现成的房子等在前头,我不还得找找看嘛……”

昨天房东也是这么催她的,不过话说得和气,晾晒他的苦衷。他急着办完手续赶回深圳去,儿子给他找了份小区守门的工作,多请一天假,工资就少一坨,一坨一坨的肉割下去,天数一长,可能半头猪都没了。再长,可能工作就没了,深圳那地儿多少人伸长脖子等一份工作啊。

房东有三间屋子出租,单她这么一间小屋子,隔出了可以站一个人的小卫生间,洗澡得站在蹲坑上,肥皂经常掉进坑洞里,一个月1500元租金。这一带房租普遍偏高,占了靠近重点高中的便宜。邻居男人她一直没打过交道,也就出来进去撞见过几次,每次那男人都冲她笑得,怎么说呢,她使劲想一个贴切的词,对,没头没脑,那男人没头没脑地冲她笑,笑得她心里一片膈应,装作眼神不济,不去搭理他。男人好像没个正经工作,看起来年纪不比她小,不知为何混到孤身一人租房的地步。

吴玥没搭腔,淡淡一笑缩回了身子。鲈鱼上锅冒出了白蒸汽。房子小,很快被雾气和香味占满了。中午得送饭到女儿学校,老师说哪怕省下十分钟的时间,都是在帮孩子。中国式家长,哪个不是一心围着孩子打转,好在快熬出头了。女儿成绩还算稳定,保持年级二十名内,按惯例可以上一所985。如果成真,她和老赵也算功德圆满了。

还有二十来分钟,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看房东这意思,断不会容她拖一个月时间,咋办?脑子填满了,攒动的人头背后那抹公告的红影子……她想给老赵打个电话,昨晚他俩还挺乐观的。犹豫一下,还是给女儿送过饭再说。

回来的路上,难题迎刃而解了,虽然算不得最好的方案。

离校门口一百来米远有一家快捷酒店,吴玥看见店招牌脑子里一亮,便拐进去问了价格,双标一天138元,前台说住一个月的话,找经理可以优惠点。吴玥噼里啪啦一通算,就是按原价也不到五千块钱。但吃饭是个问题。前台给她出了个主意,她出了酒店左拐去菜场,一条支巷里有一家小店,专门为附近住院的病人加工营养餐。

店里五个炉灶,火力全开。一团人挤在屋子里,背贴背肩擦肩。一问,都是自己买菜自己收拾自己炒,按菜的数量给店主交几块钱加工费。店里供应米饭,吴玥揭开锅盖瞅了瞅,又尝了尝,还不错。

吴玥往回走的路上,脚步有点飘,一个是低血糖犯了,二个心里也松快了。走进上米窝巷,房东和几个人站在李大嘴杂货店门口说话,看起来都是这里的原住民。他们有的拥有独栋房,有的像房东一样,手里拿着一套、两套房,多是从父母辈手里接过来的。吴玥从旁经过,听见他们在议论拆迁的事儿,好像住户提早签合同、交房都有奖励。她心跳加快,脚步没停。这事儿她得沉住气,酒店随时可以入住,她不能急着给房东透底,也不想着急和女儿说,能稳一天是一天吧。

评估价出来了,李大嘴有点激动,比预想的高了差不多每平米300元。

消息刚出来,店里就炸了锅。这段时间,店门前特别热闹,大家有事没事都来这里站一站,杂货店成了最新消息的发布平台。

评估价一出来,大家心里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第一回合没失手。前段时间,李大嘴没少听上米窝人发牢骚,大家不想折腾,不想搬离,主要还是担心动迁补偿太低,特别是那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上米窝是他们住得熟透了的地方,出门没几步就是菜市场,再走两步就是商场扎堆的地段,左拐到了医院,右拐就是学校,往西不到两百米就是赣江,上米窝人常戏称自己住的是二线江景房。想剃头了,走到大桥底下,那里好几个剃头挑子等着呢,四五块钱理个头,顺带还将耳朵鼻子眉毛都给收拾妥帖了。生活不就这几样最基本的嘛,一公里之内都能搞定。

这一动迁,他们也算是背井离乡了。还迁房离中心城区十多公里,搁在几十年前得走上大半天,不就是到了另一地界嘛。大家说得唾沫星子乱喷,李大嘴笑呵呵地听,不时地收包烟钱,收瓶水钱,收根棒棒糖钱……李大嘴也属于不情愿的那一拨,主要不舍得这店面,虽然只有巴掌大,却是他和媳妇的生活指靠。搬到再好的房子里,他还拿什么去指靠,总不能五十出头就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坐着等死吧。而且,不用费脑筋想,重新买房得将积蓄填进去,就不知得填进去多少。

价格评估,有他一份功劳。上米窝居委会组织居民推选出5位代表,他是五分之一,和聂主任一起参加了抽签仪式,从6家房屋评估公司中抽出2家来。据他观察,基本上是盲抽,5位居民代表中就是从市财政局退休的蔡伯对这个在行,抽签时由他出手,也不过是从箱子里摸出两张纸来,全靠运气。

不过,评估公司的人来上米窝时,李大嘴可是作为居民代表全程陪同了,还从供烟的小吴那儿特地拿了三包好烟,悄悄塞给了评估员。他为自己,也不光为自己,这评估价可关系着上米窝地皮上的三百来户人家,涉及4万多平米国有土地上的房屋建筑面积。

不同类型的房屋评估价不同,他的屋子属于砖木结构,价格居中,每平方米8386元。虽然周边好的楼盘单价早过万了,可他们这里不同,棚户区,城中村,有价无市那种,坐在井底望天兴叹那种。想买新房的人根本不朝这边打量,买二手房的人也不情愿将钱砸到这里。能有这个价,他知足了。

他家屋子四十多平米,被他改造成前店后屋,住的那半截常年不见阳光,梅雨季节被子又潮又重,他媳妇落下了风湿的毛病,屋子里常年灌满了中药味。他妈以前也是这毛病。他毕竟在这住了五十多年,小时候在这巷子里厮混、疯跑、淘气,父亲去世后,他又搬回来,接手了这屋子,就像一棵树在这里扎下根就再没挪过窝。本以为一辈子就指靠这么个四十多平米的安身之地了,谁曾想动迁来了。他估算一下,如果及早签合同,及早搬家,拿到最高奖励金和搬迁补贴,他一总可以到手四十五万左右,加上三分之二的积蓄,倒是可以在城郊地带买一套八十来平米的三室两厅,小戶型,他俩住足够了,儿子回来住也足够了,等儿子有了崽,带着崽回来住,也勉强够了。

只可惜了这店面,看起来生意温吞,可没有租金的压力,这些年也帮他攒下了三十来万。他还不知道往后怎么打算,这是后一步的事儿,他得先把眼前的弄妥帖了。

大哥找上门来,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没想到,大哥讲得那么没皮没脸的,不就为几个钱嘛。当年谁又长了后眼睛,不都是按心选的吗,谁也没拿枪指着谁。

李大嘴还记得爸将他们召回来那一晚。爸当时心里肯定有数了,他躺在里屋的床上,倚着一床被子,身上盖着一床,人瘦得失了形。现在想来,爸得的可能是癌症,常常痛得冷汗铺了满头,却不肯去医院,打听了几味民间方子自己煎药吃,哪里管用。现在年过半百的他明白了,爸哪是怕去医院,他是怕医院将手里那点钱全吞没了,还欠下一屁股债,爸不想拖累他们。

那晚,悬在屋顶中央的电灯泡似乎在不停地晃动,让记忆带上了昏黄、混沌的成色。爸瘦削苍白的脸浸泡在昏黄中,声气像浸了水,说一句就得缓一缓。“我和你妈手上只有这套房,和五万块钱。现在一分为三,房子加上五千元钱是一份,另外两份都是两万元,你们仨自愿选择。不过,选了房的,得给你妈养老送终。我自己的已经备好了,这五千元钱,由老大做主,不必大办,落土为安就好。”

李大嘴觉得头脑发晕,屋子里的氧气似乎不够用。他在建筑工地打工,野地的风呼吸惯了,平时住在临时工棚里,一周或半个月才回一趟上米窝。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回到上米窝了。家中三兄弟,他排行最末,自然是两个哥哥先选。

李大嘴记得屋子里静默了很长时间,大哥才开口,声音很低,他得打起精神才听得清楚。“我就拿两万吧,我成了家,她刚怀上了,你们也知道,她爸早给我们备好了房子,方便照顾孩子。爸这身体,指靠不上,妈得照顾爸,也帮我们带不了孩子,我又忙。我们不可能再住回这里了……不过,爸你放心,你和妈我都会管的,一定让你们好好生生、体体面面地过完这辈子。”

大哥说完,爸突然咳嗽起来,妈忙不迭地拿水给他,拍抚他的后背。屋子里重新安稳下来,二哥才说话,“爸,我和大哥一样吧。我打算明年开春结婚,如果爸想早点,我们就今年办。芹芹的学校离这里远,我们打算在学校附近租间房,省得她每天跑,她身体也不好。爸妈你们放心,有我吃的,就不会少你们一口,等我混出息了,给你们换个大房子。”

爸、妈都没言声,一起将目光转向他。他还能说什么,他看看大哥,大哥垂埋着头,他看看二哥,二哥耷拉着眼皮。他深吸一口气,“我搬回来吧。我会守住这屋子的。”

往事历历在目,而今大哥却找上门来,要求将这房子的动迁款,减去两万元后,分成三份,三兄弟一人一份。这是他认为的公平。

李大嘴听了心里一寒,半天没张嘴,闷头抽烟。他媳妇走进来倒水,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我说大哥,当年我不在场,可也听过好多遍当时的情景,爸当初是将妈和这房子一起托付给老赵的,这些年我们对妈是尽心尽力、安安妥妥地照顾了她十二年,算是没有辜负爸的托付。当初,爸问你们仨的时候,老赵是最后选的,其实没得选,也就是说,你和二哥早就放弃了这房子,况且当年2万元和现在的2万元是一码事吗?你现在和我们来算这笔账,不觉得亏心吗?”媳妇的声调越来越高,门外不少人探头探脑往里看。

李大嘴用力吸一口烟,不往外吐,任烟的力道在脏腑里打滚。他不错眼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个坑洞。

大哥搓着两手,“妈当年我们也照顾了。这杂货店也经营了十来年,三弟不用白天黑夜地扑在外面,是你应得的福报……”他顿一顿,声音弱下去,“这些年我们都过得不易,你嫂子下岗了,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你二哥也转岗了,又得了糖尿病……或者,动迁款你们留十万,剩下的大家再均分,我和老二说说,他应该能接受。”

“说说?这事该你老大说了算,还是老二说了算?”李大嘴掐灭烟头,慢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们倒是可以和地下的爸妈好好说说,让他们评评理。他们生前你们做了什么,是一日三餐做给他们吃了,还是在他们卧床不起的时候,一趟趟抱着他们上床下床,给他们擦洗身子、收拾屎尿了?爸的骨灰捧回来,我怕你们念想,说要不分成三份,一家一份,平时也好祭拜,你们都说还是放老屋里合适,开头几年你们还回来做做样子,毕竟妈还在,后来呢,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你们想的是什么?是你们自个儿的日子过得顺不顺、好不好。一年到头难得来我这里走动走动,妈走后我们三家何时好好聚过?念你们是我哥,一年三节我都提着东西上你们那去,叫你们一声哥,也是代爸妈去看看你们可过得还好,回来说给他们听听。现在知道上米窝要动迁了,公告上午贴出来,你和二哥中午电话就打过来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想什么?我偏不开口,就看你们有没脸皮开这个口。”

李大嘴望着大哥,语气里没火气,眼睛里也没有,可一股热腾腾的气流在他心里百转千回。他等这一天好久了。大哥咳嗽一声,抬手捂住嘴,沉埋下头,半天不说话。

李大嘴让自己缓一缓,“我早想好了,也和爸妈商量了,”他抬手指一指墙上的两帧遗像,“动迁款无论多少,我给你、给二哥各两万,我不欠你们的,但我要对得起爸妈,我也只能给这些了。”

大哥张嘴还想说什么,终是没说,枯坐一刻走了。那晚,李大嘴让媳妇多炒了两个菜,倒了三杯酒,一杯酒洒在遗像前,另两杯他慢慢悠悠地喝下了喉。

女人枯白头发,面色苍黄,“我找聂主任。”米晓兰抬起头,“聂主任不在。”

女人眼里流露出一抹不信任的神情,往里间探头看了看。女人身后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也探头往里间看了看。米晓兰虽然来社区实习不到一年,却也把这里居住的人认了八九不离十,她有把握这两人不是上米窝的。

这段时间找来居委会的陌生人太多了。来访者多没好事,都是来扯皮拉筋的,家里的纠葛摆不平了,找他们来评理。可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他们又有多大本事?今天聂主任带动迁办的人上门摸底,有二十来户情况特殊的户主,估计中午都跑不完。

好在聂主任有经验,知道动迁事体大,麻烦也多,提前找来了两位朋友担任志愿者,都是退休了还愿意散发余热的热心人,其中一位刘姐特别能说,据说原来在单位做工会和妇女工作,能歌善舞,上米窝的人都叫她刘三姐。米晓兰看看手表,九点半差三分钟,刘三姐快来了。

动迁的资料又杂又多,米晓兰理得头疼,本不想起身,犹豫一刻还是站起来,倒了两杯水,请两位客人坐下来。

基本是女人在说,像嘎嘣脆的豆子一个劲地往搪瓷盆里倾倒。男人两手紧握杯子,一言不发,显出一股木讷气来。米晓兰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住在上米窝103号的赵兴华的姐姐和弟弟。赵兴華的情况特殊,聂主任一直在多方联系他的直系亲属,现在好了,他的亲属自动找上门了。可是很快,米晓兰弄明白了,他们不是来解决问题,是来问责居委会的。

九点半过五分了,刘三姐怎么还不来?女人已经倒了一满盆豆子,再倒就溢出来了。米晓兰听聂主任说过赵兴华,但细枝末节并不清楚,她不敢随便搭话。说实话,她很怕女人停下来,四双眼睛齐齐望定她,她能说些什么呢。

这么一想,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女人的嘴唇上,那两片薄薄的紫色,高频率地开开合合,竟让她看得迷怔了,脑子完全跟不上女人话语的节奏。正恍惚间,刘三姐出现在了门口。女人停住了嘴,米晓兰得救一般站起身,赶紧将位子让给了刘三姐。

刘三姐有经验,没由着女人噼里啪啦,而是反客为主,以问代答,屋里的情势很快松弛下来。

刘三姐是上米窝人,她父母一直住在这里,她买房搬出去住了好些年,反而是退休后回来得勤,上米窝的老人都认得她。赵兴华的事,她知道原委,可她也不敢随便应承这女人,让女人留下电话,答应等聂主任回来转告。

一上午又来了几拨人,有来咨询搬迁补偿费的,有来质疑面积测算的,也有家庭掰扯不匀来讨说法的,都让刘三姐轻轻松松给对付了。上头万条线,下头一根针,米晓兰来了居委会才明白,这里的工作看似拉拉杂杂,上不了多大台面,可做好理顺真是不容易,何况赶上动迁这样的大事。

聂主任打来电话让她中午订几份盒饭,一上午跑了十二户,下午还得接着跑。吃饭的工夫,刘三姐将赵兴华姐姐弟弟来访的事和聂主任说了,聂主任沉吟一下,给女人打了个电话,约她第二天来居委会。

“她主动上门来,赵兴华的事不是好处理了?”刘三姐看聂主任一脸凝重,忍不住问。

“她是来声讨咱们居委会的,如果不理,没准她跑去这里告、那里告,这次动迁可是市长点名的‘标杆工程,不能在咱们上米窝出娄子。赵家这事麻烦,关键一直联系不上他的女儿。”聂主任这阵子累得脸颊都陷下去,匆匆扒几口饭,又和动迁办的人出去了。

米晓兰从动迁办得到信息,截至目前上米窝正式签合同的已有一百六十三户,离最后签合同的期限还有三十二天,这成绩算是不错了。下午来访的人不多,她整理好手头的材料,得空和刘三姐坐着说闲话,问起赵兴华的事。

“这赵兴华是对面电厂的职工,早年谈恋爱的一个女孩,家境挺好的,和他是老同学,工作后才牵上线,女孩家里不同意他俩处朋友,好像闹得很凶,这女孩没扛住压力跳江自杀了,从那时起赵兴华就落下了病根。他在家里闷了一段时间,又重新回电厂上班。他长得瘦瘦高高的,面皮白净,虽然在电厂上班,看起来却像个书生,给他介绍对象的人挺多,可他总是看不上人家,相亲相了好些年,快三十了才和一个女人结婚,没多久就生下了女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赵兴华又犯病了,他整天抱着女儿不肯撒手,唤她辛儿、辛儿,辛儿是那个跳江女孩的小名。他抱着女儿的样子,我见过,挺吓人的,仿佛他一眨眼睛一松手那孩子就会失去似的。他妻子不敢让他接近孩子,可他又不肯离开孩子,双方都怕失去,最后妻子和他离婚,抱着孩子离开了,听说去了南方。他崩溃了,天天在屋子里哭,站在窗外都听得见。那段时间也是奇怪,天天下雨,好像老天爷陪着他在哭。从那以后,他就没法再上班了,整天恍恍惚惚的,像一条瘦瘦长长的影子飘来晃去。巷子里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叫他疯子、疯子,家长怎么打都止不住,好在他不恼也不叫,仿佛没听见孩子的叫声。他呀,仿佛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过,有时他会清醒一阵子,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轻声细语地说话,就是身体虚弱得很。单位可怜他,分租给他一间15平米的公房,那时的公房,卫生间算公用设施,厨房也是,后来房屋改造,都变成一户一厨一卫,他的房子算下来就有了二十七八平米。按照政策,公房的承租人拥有使用权,这次动迁能拿到动迁补偿金的百分之八十。赵兴华的姐姐弟弟就是冲着这笔钱来的。”

“这房子是赵兴华承租的单位公房,关他们什么事?”米晓兰不解。

“说来话长,赵兴华长期没人照顾,病情越来越严重,到后来生活都没法自理,他的姐姐弟弟也没来管他,前妻和女儿毫无音讯,居委会看他一个人太可怜了,只好将他送到养老院。他的养老金存折由居委会代管,每个月交给养老院1500元,那里有政府补贴,费用倒不高。他一个月吃药看病大概花费1000元,每月养老金还剩下800元左右。在他清醒的时候,居委会征询他的意见,将房子租给了一家外来户,每月1500元租金,这些都存在他的银行户头上,由居委会监管。这还是上一任居委会主任手上的事儿,聂主任接手后,延续以前的做法。不过,她觉得居委会监管并不稳妥,一直想找到赵兴华的女儿,女儿有继承权,也有赡养赵兴华的义务,可一直没找到。”

“那赵兴华的姐姐指责居委会,在理吗?”

刘三姐抿着嘴,半天没说话。“这事,得看聂主任怎么处理,别弄出什么大动静才好。”

刘三姐没正面回答,可她的话和表情,让米晓兰明白了,虽然是遗留问题,被动迁给翻上了台面,居委会却不能不正视。

那个耳机样的黑东西,卡在纱窗一角的后面,半隐于尘垢。要不是吴玥站在小板凳上取莲蓬头,根本发现不了。房东原来的莲蓬头出水小,吴玥买了新的换上。还是老赵说丢在这弃屋子里也是浪费,拆下来还可以用。

“嚯”一下,吴玥用力拉开纱窗,早就不听使唤的窗框脱离轨道,像个半身不遂的人软下半边身子。

小东西拿在手里,上面还连着一小段线。血往头上涌,吴玥脑袋里像一锅煮沸的水。她从小板凳上下来,盯着这东西看了半天,冷汗铺遍全身。窗外突然窜起一声蝉鸣,她浑身一激灵。这是她今夏听见的第一声蝉鸣。

卫生间的窗户是房子改造时敲出来的,为了采光透气。小窗不到一肘见方,小得进不来人,没装防盗网,离地面距离不到两米。外面离地略高,不过垫个石头、板凳就能够到。吴玥喜欢开窗透气,这种老式楼体量大,走道从两侧楼梯间穿过,屋子里的空气没法对流,又在一楼,常年湿闷阴潮。蚊虫多,蟑螂也多,吴玥刚住进来就安了简易纱窗,没多久拉坏了,她图省事,不再每天开关玻璃窗,风大天冷的时候就关上卫生间的推拉门。

她仔细回想。最近一次清理窗台纱窗是什么时候?春节前,只打扫了窗台,纱窗软塌塌的,根本没法动,就由着它积满了尘垢。最后一次推开纱窗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去年十二月底,寒气太重,她试着拉开纱窗没成功,搬了小板凳从外面推上了玻璃窗,那时候应该还没这东西。从外面推上后,窗户一直没锁死,这东西会不会那时段……不会。天气转暖后,她又从外面拉开了玻璃窗,当时应该也没有这东西。

房东春节回来过,但他不可能,常年在外地,没啥可图。那只能是他了!那个孤身潦倒的男人。吴玥越想越肯定,一阵恶心,呆怔半晌。不甘心地努力回忆细枝末节,她和女儿被窥视多久了?一时间,满屋子仿佛都是窥视的眼睛。

她想去敲隔壁的门,犹豫一下,终是没去。若真是他,哪里会承认。报警,就一个孤证,凭什么指认是他?

还是不甘心,她去找房东。房东面前摊着一大堆表格,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神都是迷怔的。她说了两遍,房东才回过神来,“哦,你说老宋,搬走了,前天就搬了。小陈也搬了。我说,你也不能再拖了,最晚这周六……”

吴玥不接话,转身走出来。想想,还是不甘心,这种人搬到别处去,肯定也会祸害人,不能让他逍遥,以为他能骗得过全世界。转身进屋,冲着埋头填表的房东,“你有老宋的联系方式吗?”

“咋,他欠你钱了?”房东抬起头,想笑,被吴玥的表情给憋了回去,拿出手机翻找起来,“看看,看看,他叫什么来着,还真没他的手机号码,当时是委托中介,现在连那个中介也找不见人了,你知道的,干这行的流动太快……”

吴玥不依不饶,“那你总有中介的联系方式吧,电话、微信都行!”

房东将手机举给她看,“我上个月联系他,电话就不接了,微信也发不出信息了。你看这个红感叹号。告诉你实话,他连老宋半年的租金都没转给我……”被戳到痛处,房东开启了喋喋不休模式。吴玥强打精神听了一会儿,找个缝隙走出来。

邻屋的门锁着。即使能进去,吴玥也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她拿定主意不和老赵说,他那脾气,万一吵嚷得女儿知道了……一想到女儿,吴玥冷静了,就当吃个哑巴亏吧。

这边心思搁下了,那边不能不考虑。房东指望拿最高比例的奖励金,早一天交房就意味着他不仅可以早一点返工,还能拿到更多补偿,她不能断人家的财路。她给老赵发了个信息,让他下班直接过来这边,有些东西得搬到酒店去,特别是女儿的资料书,沉得很。东西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随时可以住过去。

饭焖熟了,老赵才回信息:晚上得加班,不知弄到什么时候。企业做财务的,不知为什么那么多班加,家里的事,平时他起不了作用,关键时候也顶不上。吴玥心里本就委屈,这时化为一股怨气都指向了老赵。

這房是老赵挑的,图价位划算,结果让她和女儿受这委屈。她苦撑了三年,担子都压在她身上,老赵倒是逍遥了几年,该玩玩该吃吃该睡睡。她一勺盐甩下去,心里“呀”一声,尝一口,果然咸了。又加糖,加水,调了调,算好的时间晚了四分钟,女儿已经在校门口等得着急了。

“还以为你被车撞了……”女儿话说得唐突,不过让她心里一暖。女儿的身量超过她一个头了,最近这一年个子冲得飞快。

“慢点吃,不赶急。”话音没落,女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中间。她伸长脖子,依稀看见女儿进了教学楼才回身。

匆匆扒了两口饭,开始蚂蚁搬家。先捡轻的搬,原指望老赵赶过来,到八点眼见得指靠不上了,提了最重的两大袋书,五步一歇地往前挪,里外都湿透了,心里掂量着还来不来得及冲个澡再去接女儿,一想到洗澡,心里膈应一下,暗骂一句“混账老宋”。

东西都堆在前台服务员的休息室里,值班女孩有一张笑意盈盈的满月脸,没有为难她就答应了。这是一整天唯一让吴玥感到欣慰的事儿,像极度干渴后,仰头喝干一杯水。

没了重负,甩着两手往回走的感觉,真好。巷子不同于白天的喧闹,两只流浪狗相跟着在垃圾箱旁嗅来嗅去,一白一黑,毛发凌乱打结,白得已经不纯粹了,黑得也不纯粹了。吴玥忽然心血来潮,蹲下身来,伸出手召唤那两只小狗,白色的那只定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她。黑的那只往她走了两步,一条腿跛着,也只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双方对视一刻,小黑狗埋下头,又在垃圾里翻找起来。

一盏孤灯在巷子尽头亮着。这一片都在拆迁范围内,稍微完整的墙面上都嵌着硕大的拆字,笔画随意,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些低眉陈旧的屋子暗黑着面孔,不见一丝光亮。吴玥听见自己的足音“橐橐橐橐——”响得异常孤寂,仿佛走在末世荒景中。

刘子兰很后悔,三年前爸说“后脑勺很空”时她没在意,她关心他的血压、血脂、血糖,观察有没脑梗阻的征兆,却压根儿没想到老年痴呆会找上她爸。有段时间,妈向她抱怨,说你爸真是越来越固执。这不是老人的通病嘛,老妈固执的级别也不低。她倒是觉得老爸越来越爱说谎,同一桩往事从他嘴里讲出来,和老妈的不一样,和她记忆中的也差了很远,甚至背向而驰。后来她才知道,篡改记忆的不是她爸,是他脑子里那些神秘的神经元。

确诊后,她给爸买了一只定位手表。那时她爸一说话就流口水,透明的液体淅淅沥沥地往下落,落得爸不知所措,一脸羞愧。这也不是爸的错,同样得怪那些不负责任的神经元,还有安理申。仅仅吃了半个月的安理申,就变成这样,她简直不敢想往后的日子。她上网查,老年痴呆吧里都是求助、无奈、哀告、悲伤。这是一种不会逆转的疾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爸向一处深洞滑落,只能祈求那段滑行的斜坡可以缓一点、长一点,她还有能力拽住爸的手。

黑色的定位手表,后来进了雨水,自动关机。那天,老妈一没留神,老爸就自己走出了家门。拐出上米窝巷时他嘴里含着一包口水,“嗯哪嗯哪”地和老邻居们打招呼。再走到大街上,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他就迷糊了。他想回家,可到处都像是回家的方向,然后一场暴雨哗地砸下来,将他彻底砸晕了。

刘子兰接到老妈的电话,紧急找人替班,找了一下午,又找了大半个晚上,深夜一点接到民警的电话,说有位迷路的老人,脖子上挂的牌子有这个电话。刘子兰见到爸时,他坐在派出所值班室的长椅上,裹在一条浴巾里,看见她,发出呜呜呜似哭非哭的声音,她拼命憋住眼泪,这哪还像记忆中的爸爸,那个从部队转业回来中气十足、走路始终挺胸昂头的爸爸。人是多么不堪一击的物种。她也算见过了生死,挽救过、也送走过很多危重病人,可老爸生命滑坠的过程让她感觉格外无助,悲伤,乃至绝望。

手表修好后,重新戴在爸的手腕上,她又悄悄买了一枚超强吸力的扣子型定位器,让妈在爸每次换洗裤子后,别在干净裤子的口袋里。这枚扣子形状的东西,帮她一次次找回了迷失在家门外的爸爸。

老年痴呆吧里,有不少人说患病的老人喜欢说话,同样的话一再重复,可以从早说到晚不停嘴,还骂人,指着空气喋喋不休地骂,她爸却安静,端正地坐在靠背藤椅上,一动不动闭目养神。如果不是他嘴里含着的那包口水,经常以亮晶晶的一条线形态垂挂下来,看起来那仿佛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上米窝巷的墙面新添了很多“拆”字,这些红字歪歪倒倒的,大多呈倾斜状,不端正的姿态搅动得空气动荡不安起来。这样的氛围扰乱了她爸的平静,刘子兰嘱咐妈一定要注意爸的安全。可那么些要办的手续,那么多要处理的事情,都得她和妈一趟趟往外跑。每次两人出门时,只好将屋门从外面锁上。

刘子兰在城东新区有一套房,两室两厅,爸妈的积蓄和她的凑在一起买的。按理和父母一起住,也没问题。可因为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不得不搬回了上米窝巷,自己的房子就出租给了一家三口,签的一年合同。现在总不能违约赶人家出去。这是最让人头疼的。她只有去找房,还必须在一楼,最好有阳光,她妈一直巴不得能住上有阳光的房子,念叨好多次了,说住这种常年阴暗的房子住伤了心。还迁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交房,刘子兰只能在自己的房子腾出来前,和爸妈租房过渡。

家看起来没多大,竟装进了那么多零碎杂物。都是爸妈在漫长岁月里积攒下来的。连她小时候的襁褓服还保留着,她妈说想等她有了孩子,给外孙瞧瞧。这有啥子好瞧的,依刘子兰的都得扔。旧物就是压在人身上的包袱。爸好说,不言不语不知道反对,她妈却是这也不肯,那也舍不得。母女俩将东西扔来扔去的,话语递来递去的,火气就给挤兑上来了,为了一个小物件争得脸红脖子粗。

后来,她妈不和她吵了,刘子兰知道是心疼她,可妈心气儿不顺,五官都耷拉成一团,她看在眼里,又觉得心下不忍。到最后,扔了一小半,留了一大半,光软物、零碎就装了三个行李箱、七个最大号的编织袋。它们像一座座小山,占领了平时的生活空间。

刘子兰在这些山头间曲曲折折地进出,稍不留意就被磕绊一下。她爸的藤椅从屋子最核心,被挤到了墙角,脚边、手边都是杂乱物件。屋子里乱糟糟的,心里头乱糟糟的。

房子還没看妥,刘子兰独自跑了十来处地方,看中的有三处。最近中介们个个精神抖擞,那么多人家急着找出路,弄得房子租金蹦高,三处房子的价格呈阶梯状,各有特点。刘子兰想带妈去实地看看,最后敲定一家。

看完第一家,她妈就想定下来,原因是这家价格最低。她妈觉得过渡的房子不必太挑剔,能住就成。“对付对付,什么都是对付,你和爸苦熬了大半辈子,还有几天日子好过……”刘子兰这段时间着急上火,嘴边长了水泡,说话难有好声气。不过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重了,赶紧收住话头,强行带妈去看第二处。

第二处在一栋单位房的三楼,不过有电梯,有阳光,通风透气,价格居中。刘子兰自己很喜欢,又担心爸妈不适应电梯。最后一处自然是条件最理想的,有个小院子,平时爸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锁上院门也不担心走丢,就是租金比第二处还高300元。刘子兰从老妈的眼神看出来,她挺喜欢第三处。可临到问她意见,她还是说前面两处二选一。中介催着她俩快定下来,下一波看房的已经打电话催他了。刚提起笔,刘子兰的电话响了。

巷口杂货店的李阿姨打来的,“子兰啊,你在外头吧,你妈也在外头?她电话不接,你爸在屋里闹,使劲拍门,我们打不开门,干着急,你快回来看看……”

她妈的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两人竟都没听见。赶紧打了辆的士,屋门前围了不少邻居,社区的聂主任也来了,她刚好来通知几家出行不便的住户,明后天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办理手续。聂主任说将她家也列进名单了。

门打开来,刘子兰一把托住爸,老人满头满脸的汗,口水源源不断地往下落,地上已经湿了一片。她搀着爸想扶他坐到藤椅上,忽然闻到一股尿臊味,低头一看,她爸尿裤子了,原来地上的水渍不只是口水。她将爸安置在了椅子上,反身见她妈在门口招呼邻居们进屋坐,喝口茶水再走。她心里腾起一股子烦躁,这光景了还讲什么虚客套,忙站到她妈身前,连声感谢邻居,将围观的人劝散了。她不想爸尿裤子的事被人瞧出来。

关了屋门,她才告诉妈。妈愣住了,布满褶子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似乎不相信她的话,眼皮垂下去,嘴里咕哝一句,去翻找衣服。刘子兰没听清楚她咕噥啥,她将爸扶到床沿边,一旁扶着,看她妈闷声不响地给他换衣服,满头花发起起伏伏的,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终于收拾妥了,想起来给中介打电话。没想到,第二处房子竟然被人签了合同。刘子兰身子里那股躁气到底没憋住,语气像被热气弹起的开水瓶塞儿,“咋回事你,我不是定了那套吗,就差签个名字了,还有个先来后到吧……”

电话那头,中介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姐,不是阿姨还在犹豫吗,另两套也不错的。你也知道,这段时间家家都赶急,人家带的现金,一口气交了半年的租金,房东就给签了……”

“那是还要怪我们,没带现金去看房啰?”刘子兰让那个“啰”字像子弹一样射出去。她妈走过来,拍拍她的胳膊,“算了算了,就签第一套房,我更喜欢第一套。”

刘子兰捂住话筒,不想中介听了去,她也知道再争下去,也换不来第二套房了,索性挂了电话,让中介去干着急。我是客户,客户是上帝,满天下的房子,难道别处就找不到合适的了?

那口气在胸腔里硬了没多久,就消瘪下去。心里空落落的。万一,真没有了呢?想起之前奔走看房的情形,刘子兰忽然感到一阵疲惫,心头发虚。正犹豫着是不是将电话拨回去,屏幕亮了,是中介。

“姐,中介费减两百,算我给姐赔个不是,成吗?”中介还是那般好脾气。他也不想错过这笔生意。

刘子兰没扭捏,约好第二天签合同。

陈小东回到了上米窝。每天深夜,他都会回来。他曾在这里住了两年三个月零四天,他在这里安装了3个隐蔽的摄像头。

即使已经搬离了上米窝,陈小东还觉得自己住在这里。这是两年多时光带来的惯性,他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克服,才能抹除干净。或许得等到上米窝被夷为平地,御风大厦轰然倒塌的那一天。

起初他是想拍一部原生态的纪录片,记录上米窝的市民生活,作为这座城市市民生活的一帧缩影。这片老城区,有三百多户人家,绝大多数是土著民,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张,由城乡边缘地带逐渐被包容进了城市的躯体,现在它是这座城市的旧疮疤。可这里容留的三百户人家,以及很多寄居在他们房子里的租户,他们的生活是活生生的、日复一日的真实存在。银行卡上长期不到四位数的现实,让他明白自己没有可能征询被拍摄者的同意,只能采用隐蔽拍摄的方式。

1号摄像头安在一个变电箱的顶部,镜头对准上米窝巷口的那家李记杂货店。那里是人员交集点、信息汇聚点、情报交换点,相当于上米窝的门厅,进来出去的人都看得到,有事没事都会停留一下。附近居住的人,没谁不曾跟店里的李大嘴和他媳妇打过交道。

有时下班回来,太累了,他就倒头睡上一觉,不管多晚醒来,路边的夜宵摊都收了,杂货店还亮着灯。前店后屋,李大嘴两口子就睡在后面,一帘之隔,杂货店打烊总是很晚。陈小东在店里买碗泡面,两根火腿肠,有时李大嘴的媳妇会塞给他一个卤鸡蛋,说是刚卤好,明天准备卖的,让他尝尝咸淡,不收他的钱。靠这点东西,他可以熬上大半夜,专心鼓捣他拍摄的那些素材。几个摄像头拍到的东西,分成几大类放进不同的素材库。他现在还不明确自己想整出个什么样的片子,可知道自己做得没错,是有用的事。

2号摄像头安在巷尾的一个电线杆上,离头顶还有一米高,镜头朝下,仿佛长镜头,可以将整条巷子尽收在内。一次,一只飞蛾似乎发现了这个秘密,在镜头前飞舞了半天,还在镜头上留下了翅膀上的白粉渍。

他不得不在一个夜晚,趁着巷道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搬了个凳子,将镜头擦拭干净。擦完他又后悔了,回看那些旧影像,白粉末后的镜头竟有种暧昧、神秘的悠远感,赶上某位艺术大师的镜头语言了。

3号摄像头在他住的屋子隔壁的隔壁,那里住着一个女学生,是个高三学生。他想拍下她的高中生活,仿佛是对自己高三岁月的回望。

那天赶巧,他看见女孩的妈妈站在小板凳上拉开了后窗。深夜时,他去那扇窗边踩了点,发现纱窗角落适合安放微型摄像头,就从网上新购了一个。唯一的缺憾是,那里是卫生间,和正屋间有一扇推拉门,门很多时间关着,镜头只能拍到门上的磨砂玻璃。后来他调整过几次摄像头的角度,这样可以拍到正屋的屋门和大半边屋子了,好在那女孩和她妈妈都没发现。

女孩的妈妈在屋里逗留的时间长,她在镜头里做饭、理菜,偶尔也坐在桌前发呆、看书或写点什么。女孩很晚到家,有时还会伏案复习一阵子,这时他就会将手机定格在3号镜头,在电脑上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直陪着那女孩学习。灯光下,女孩的侧影清秀,轮廓极像他高中时的同桌。

那天他吓了一跳,镜头里出现了淋浴蓬下女孩湿漉漉的头发、脸和脖子,透明的水流在少女的脸上奔涌,女孩半闭着眼睛,承受着水流温柔的爱抚。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颤,这震颤来自他身体的深处。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手指颤抖着关上了镜头。没一会儿,他又点开了镜头,眼睛黏在了画面上。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刘三姐一直在翻看材料,“我想叫晓兰复印一份资料,拿去给我原來单位的法律顾问看看,如果这些材料过硬,也没什么好怕的。”

“材料涉及个人隐私,不便外传的。不过,我知道你做事谨慎,资料一定能保管好。关键时候,我们不能给别人落下把柄。”聂主任一再嘱咐。

三天过去,没有任何音讯传来。动迁办那边依然每天人头攒动,又签下了六十多户。

刘三姐查到一个出人意料的信息。那位来自瀚宇的律师,竟然是赵兴丽的女婿。也是巧,她找的律师和瀚宇的首席律师是老友,在所里并没查到这个案子,答应策略地探问下情况。原来对方并没有真正起诉居委会的打算,只是想装装样子,给居委会施压,目的就是一个——拿到赵兴华的监护权,拿到了监护权就意味着他们拥有动迁代理权,有权支配这笔动迁补偿款。

这个消息让聂主任心里有了底,她拿定了主意。“我们不能让步,看这俩姐弟,根本不是关心赵兴华,就冲着动迁款来的,钱拿到手,肯定还是对赵兴华不闻不问,万一以后赵兴华的女儿找来了,我们没法交代。而且,也不能不负责任地将赵兴华托付给他们。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哪怕对簿公堂,之前处理得合乎规定,合乎情理,没什么好怕的。”她沉吟一下,“不过,现在赵兴华已经生活难以自理,动迁的事得抓紧,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找到他女儿……”

“你说他女儿在深圳?我倒是认识那边晚报的一位记者,可以发动媒体找一找。这边,你们是不是可以通过派出所,向深圳警方求助下?”

一语点醒局中人。“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赵兴华的姐姐弟弟再次找上门来。两人不肯进门,站在门口指着居委会的牌子,大声嚷嚷开了。

“你们厉害啊,欺负咱们小老百姓,我们还没起诉呢,你们反倒恶人先告状,害我女婿被事务所又责又罚。你们仗势欺人,我女婿要是有个短长,我和你们没完!”女人一个劲地推搡男人,想要他帮腔,可男人木木地杵在一旁,憋得一张脸通红。

居委会干部吵架打架的事见得多了,就像医生见惯了生死,聂主任一脸平静,和颜悦色地将女人往门里拉,“大姐,进去喝口茶慢慢说,咱们有事好商好量。”

女人以为自己得了势,声音更响了,“你们去和我女婿的领导说,把他的处分给撤销了,否则我天天往你们这儿跑,天天赖在我弟屋门口,就不让你们拆,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刘三姐从屋里不急不忙走出来,“我说大姐,你倒好意思来找聂主任,你女婿被责被罚,和上米窝居委会有什么关系?我们连他是谁都不认识,你倒是说来听听,让大家评评理。”李家杂货店门前本来站了不少人,这时都围了过来。

聂主任示意米晓兰摄像,不知事态怎么发展,留一份影像资料以防后患。

“他就是上次和我们一起来的律师。”

“哦,原来大律师是你女婿?”刘三姐故意将“哦”拖长,语气加重。

“是啊,你们能耐大,搬动了他的领导,你们仗势欺人!”女人已经被刘三姐牵着在走了。

“我不明白了,律师事务所是最讲规矩的地方,你女婿为什么被罚?”

“还不是你们心虚,不想我们告上法庭!”女人梗着脖子,环视围观的人群一圈。“欺负我们没权没势,以上压下,这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大姐,你和你女婿走的是正常程序吗?按理他接手的案子都得报告所里,可所里根本没有这个案子的资料,你确定他不是被你私下拉来的?”

女人这才明白,居委会早知道了实情。她梗着脖子,正要说话,聂主任走上前,“大姐,外面太阳大,进屋里说话,我们好好商量。”

米晓兰心里一乐,聂主任和刘三姐素来配合得天衣无缝,水到渠成,没有她俩解决不了的难事儿。

女人被拉进了屋。聂主任将居委会几条路子抓紧寻找赵兴华女儿的事儿,和她详详细细说了。

“那个女儿,打小就没了人影,能指望什么?”虽然一脸忿忿不平,但女人的语气软下来。

“如果半个月内还是找不到,我们就将代理权交给你们姐弟。我们保证,赵兴华这套房子,和其他房子一样,都能拿到应得的赔偿金,一分也不会少,一天也不会拖。”

吴玥想到了李大嘴夫妇,他们是上米窝信息最灵通的人。没准老宋对他们透露过自己的去向,可找到老宋后怎么办,是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还是大骂他一顿?吴玥并没想清楚,她只是消不掉堵在胸口的那团闷气。

李大嘴果真有老宋的电话,但是电话已经停机了。吴玥撒谎说老宋落下点东西,得找到他送过去。李大嘴当了真,告诉她不知道老宋具体搬去哪了,做什么营生,不过老宋喜欢买彩票,之前总在菜场边的那家体彩店里买,现在那家店也关停了,但有瘾的人肯定忍不住这一口,没准在体彩店里能找到他。

吴玥以上米窝为中心,向四方漫溯。见到一个体彩店就进去,向店主描述一番老宋的体貌特征。有人以为她在找离家出走的老伴,她也懒得解释。每天一个方向,能走多远走多远,中午晚上能赶回来做饭就成。可是一无所获,她自己也明白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还是熄不灭这个执念。

迎面走来一个老头,嘴巴奇怪地鼓突着,似乎想说话又没说,眼神呆滞,脚上的布鞋一步一拖地摩擦着地面。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吴玥和老人擦身而过,走了两步停在一片树阴下,回过头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她努力搜索记忆,这个老头眼熟。他应该住在上米窝。是哪户人家的?完全想不起来。

老人已经走出两百来米,停在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他似乎没看到步行道的红灯,直通通地往前。一辆小货车急刹住,停在了离他咫尺的斑马线上。

吴玥惊得一颗心脏快蹦出来,她快走几步,小跑起来,搀住了老人的胳臂。

老人扭过头,白头发,白胡茬,一线晶亮的涎水从嘴角溢出来,垂掉在外套上。老人还套着秋装。他冲着她,糯软地吐出一句,“兰兰。”

吴玥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她忙着左顾右盼,已经有几辆车停在了路中央,她得赶紧将老人从路中央扶到马路边。

老人又一次冲她喊“兰兰”,这次她听清了。老人认错人了。怎么办,这里离上米窝倒是不远,可也有两千来米,老人走路的姿态并不利落。吴玥决定打车,可老人怎么也不肯安生坐进车里,司机下来和她一起把老人往车里送,老人却是犟得很,拿手撑住门框。僵持不下,司机等不及,将车开走了。

吴玥只好搀着老人慢慢往回走,眼见得做饭的时间越来越不够了,心里着急上火,又不能丢下老人一个人不管。两人终于拐进上米窝巷口,吴玥大叫,“李师傅,李师傅!”李大嘴闻声从店里出来,乐呵呵地,“哪里着火啦?”

看见吴玥和老人,李大嘴“哟”一声。吴玥知道自己蒙对了,李大嘴认识老人,她来不及细问,将老人的手搁到李大嘴手里,“你送他回家。”

吴玥在人车混杂的马路上奔跑,不停地避让行人车辆。有一瞬间,她似乎瞟见了一个身影,是老宋。她停下来,瞪大眼睛,老宋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与她背向而行。他散漫地甩着胳膊,一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样子。吴玥只停顿了两秒钟,又往前奔跑起来。

女儿已经等得跳脚了,“咋回事啊,我还怕你……”也不知为何,女儿总担心她出事,比她的担心还浓一分。吴玥喘着粗气,不及解释,拉着女儿到旁边的小店打包了一碗猪肝粉,加了一颗虎皮蛋。等粉出锅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老宋的样子,他这是去哪呢,回头还能撵上他吗?

女儿忽然伸过手,理一理她的鬓发,“妈,你有白头发了。”女儿的语气,女儿的表情,让她心里一软,软得一塌糊涂。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冲着女儿笑了一笑,一抹阳光正好照在她的眼睫毛上,毛茸茸的。这一瞬间,她拿定了主意,算了,不找老宋了。就让一切过去吧。

吴玥不知道,几个月后,当她和女儿并肩站在马路边,目睹高耸的御风大厦弯折腰身,轰然倒塌时,她站在弥天漫地的灰雾中,对自己说了同样一句话:就让一切过去吧。

那时,她刚刚知道了女儿的分数,并接到了老赵委托律师起草的一份离婚协议书,才知道老赵等这一天很久了。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老宋,他和其他人一样,翘首望着即将消失的御风大厦。

签合同的频率呈加速度推进。还有最后十天,已经签了两百八十六户,有一半人家已经搬离,留下了一间间空屋子。上米窝渐渐顯出一种荒败之气,好像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了生命的大撤离。

争吵还有,但被愈来愈浓郁的伤感遮盖了。每天上米窝都有人搬离,大大小小的搬家车辆挨挨擦擦地挤进巷子里,装得满满实实又挤出巷子。被丢弃的物什到处都是,吸引了不少捡废旧的人天天在巷子里翻找。

一个半月时间,聂主任瘦了十斤,她说自己第一次减肥成功。米晓兰也经常加班,可越加班胃口越好,压力越大胃口越好,体重不减反增,让她懊恼得很。

难题还没解完。随着大部分人家或积极或被动地响应,钉子户浮出了水面——上米窝109号的伍麻子不愿离开,死活不愿意离开。

他的理由让人同情。二十多年前,他值夜班回来,妻子有急事赶回娘家去,让他照看四岁半的女儿。听说他女儿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皮肤白净水嫩,人见人爱,一点不像他满脸麻坑,也不像他妻子脸色蜡黄,上米窝人开玩笑说,这哪像你家的女儿啊,这是小仙女下了凡尘啊。

女儿在地上搭积木,他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屋门开着,女儿不见了。那天,他的叫喊声响彻上米窝,越叫越凄厉,越叫越绝望,至夜,声音里仿佛滴出了血。后来,民警在离巷口三百来米的地方,发现了他女儿的一只布娃娃,和一张棒棒糖的糖纸。那时李大嘴的杂货店还没在巷口开起来,警察调查了附近很多家店,都不是店里卖出的。那种棒棒糖,在这座城市很少见。

那个娃娃被他妻子抱在怀里,整宿整宿地掉眼泪。米晓兰听说,到最后那只布娃娃都成了咸娃娃。她想那肯定是人们附会的,谁会真的去尝那布娃娃。伍麻子的妻子到底没能缓过来,后来离开了他。

伍麻子一直在等,他说女儿聪明,肯定能找回来,找到家。后来他又娶过一个女人,没多久两人就散了。女人说他有病,待在往事的阴影里不肯出来。伍麻子就一直孤身只影地过着。不是动迁,他很难引起众人的注意。在第二轮筛检时,聂主任才注意到他,那时绝大多数人家都闻风而动,只有他没去任何地方问过动迁的事儿。

“我唯一的念想就是等女儿回来,找得到我。”聂主任带着米晓兰找上门时,伍麻子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聂主任将他的情况反映给了动迁办,那里的主任、副主任轮番上门做工作,带着媒体记者采访报道了他女儿失踪的旧事,可是像蒲公英的花絮散在了大风中,不见任何回音。

“我们等他缓一缓吧,凡事一开始总是难以接受,可……”聂主任将伍麻子的资料全部整理好了,就等他落笔签字,甚至连他临时安身的房子都替他找好了,却不忍心去催他。

众人一筹莫展,找不到两全之策。在巨大的时代车轮隆隆向前时,结局一望而知。

让人宽慰的是,另一个难题解开了。

赵兴华的女儿找到了。报纸上刊发的精神病人寻找女儿的报道,被赵兴华女儿的工友看到,告诉了厂里,厂工会的人找到了在家养伤的她。一个月前,她在下夜班路上被车撞伤,一根肋骨骨折,左小腿骨折,腿上打着石膏,每天只能卧床休养。她委托舅舅赶回来,带着她的所有资料,工厂和派出所开具的证明材料。

她舅舅代表她,和聂主任、刘三姐、米晓兰去了一趟养老院,拍了些照片发给赵兴华的女儿,这是她特地交代的。赵兴华木然地坐在窗前一片阳光里,显得平静祥和。他很久不说话了,对于所有问话只回以茫然空洞的眼神。他的神思,执拗地停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个地方。

为了确保赵兴华的女儿信守赡养赵兴华的义务,聂主任和她视频连线,让米晓兰全程拍摄下来。手续办理起来飞快,转眼这已经是上米窝倒数第二份合同了。离签订合同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时间。作为特例,居委会为赵兴华争取到了最高补偿金和搬迁补助。居委会也搬离了上米窝,与下米窝的居委会暂时合并一处。他们还得解决最后一道难题。

聂主任请来了一位客人,她素净脸蛋,肤色偏黄,眼角卧着两抹鱼尾形的皱纹。聂主任带着她和米晓兰去上米窝109号。

敲门的那一刻,米晓兰能感觉到身边的女人身子在发抖。她扭头看看女人,女人两鬓的头发垂挂下来,她只看得见女人的额头、鼻子和嘴,她的侧影挺耐看。在聂主任抬手敲门的一刻,米晓兰忽然明白了女人的身份。

门开了,女人往米晓兰身后躲了一步。聂主任走进去,米晓兰走进去,然后是女人。伍麻子的目光一直盯着米晓兰身后,他愣在那里,手指攥紧了门框。米晓兰看见,他粗大的手指在颤抖。

女人一直垂着头,不看伍麻子。良久,轻轻吐出一句,“你还好吗?”

米晓兰看见伍麻子点点头,再点点头,掩上了房门。四个人坐成一个三角形,伍麻子的目光一直盯着其中一个角尖。聂主任也不说话。女人似乎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慢慢打开,露出一个戴着红帽子、穿着白裙子的毛线娃娃。女人将娃娃递给伍麻子。

伍麻子嘴唇颤抖着,手颤抖着,接过娃娃。他用双手握住,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下来,落在地上。

“当年,我不该怪你的。”女人叹息般的语气,说得很慢很慢。“我早想通了,你也要想通。”

伍麻子一个劲地点头。他抬起粗大的手,胡乱抹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布娃娃。

十一

《别了,上米窝》已经剪辑完成,只是陈小东不知道可以将这片子寄给谁,送到哪里。

距离他最后一次去上米窝,已经四个多月过去了。他去取1号和2号摄像头,它们完成了使命。上米窝也完成了使命,只剩下了残破、空荡又荒寂的躯壳。属于上米窝的最好时光画上了句号,但它的生命气息,还在这部他编辑了上百次的纪录片里延续。

陈小东怀揣着这个饱满的秘密,像很多渴望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的年轻人,过着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仿佛今天和明天、明天和后天没什么两样。他已经习惯于将异乡当作故乡。

在网上看到御风大廈即将被爆破的消息,陈小东突然意识到这部纪录片并没有完成,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厦轰然倒塌的一刻,也许才是上米窝真正的终结。

陈小东一次又一次回到那里,已经面目全非的上米窝,成了围墙里看不见的风景。唯一可见的是御风大厦,它高昂的身躯是围墙挡不住的,依然在人们的视线中晃过来晃过去 。每次站在大厦底部,仰起头来,就能看见曾被火舌舔舐过的中部楼层黝黑的烟痕,陈小东心里会莫名地被触动。连陈小东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个地方。其实,他从没进入过这座传说中命运曲折的大厦。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矗立起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楼,成为这座城市的新地标。据说规划已经出台。城市新陈代谢的速度有时慢得让人惆怅,有时又快得惊人。即将消逝的御风大厦,和匍匐在它脚下的上米窝,那些在上米窝生活过的人们,不知还会被谁记忆,又会记忆多久。

按照网上预告的日期,陈小东提前预订了正对着御风大厦的云端酒店顶楼的一个房间,房间窗口与大厦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可以保证他清晰完整地拍下御风大厦在地面消失的全过程。

下班后,陈小东按惯例在单位附近的快餐店吃了份啤酒鸭盖浇饭,才不慌不忙背着一应工具住进了酒店。摄像机在窗前架好,调试了半天,这时都市报“融媒体”平台已经开始了现场直播。

通过直播镜头可以看到,曾经包围着御风大厦的临时围墙拆除了,大厦的正脸显露出来。门头高耸,大理石覆面,可以想见当年刚建成时的气派堂皇。那是九十年代初,许多像这样集商贸和酒店于一体的高楼大厦,纷纷在全国各地耸立起来,空气中涌动着一股勃勃的生息。二十来年间,越来越多的高楼身量冒过了它,而它因莫测的命运搁浅在赣江岸畔,再没焕发过生机。

此时,大厦底部周围铺满了防震沙袋。两排挖掘机停在不远处的大桥引桥下,仿佛对称的牙齿安静地休憩着。周边几栋居民楼的楼体遮覆黑色的网布,在江风吹拂下涌起波纹,仿佛起伏的心潮。据媒体报道,楼内居民早一天已经被安排到了安全距离之外的宾馆居住。

镜头转到外围。大厦对面的马路边站满了围观的人。记者随机采访了两位,陈小东看到了那个高三女孩。女孩挽着妈妈的手,说自己曾在上米窝租住了三年,度过了高中生活。今天她和妈妈特地来和御风大厦告别。

“为什么想到来告别?”

“那三年,每天我上学、放学,都会从它身边经过。有时候,在学校看书累了,我会站在走廊上看一看它,它那么镇定地站在那里,带着一身的伤痕。”女孩羞涩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一看它,我就觉得又有力气回去学习了。”

“哦,那御风大厦可以说是你高中生活的灯塔,可以这样说吗?”主持人总是忍不住拔高意义,女孩点点头,咧开了嘴。

这笑容让陈小东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昨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看起来女孩心情不错,但愿她能如愿考上心仪的学校。

陈小东在人群中看到了李大嘴夫妇,他们的表情那么相似,都半张着嘴望向半空中。在他们身前身后站着不少人,一张张面孔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陈小东很少与他们有过交集,他只是在摄像头捕捉的画面中熟悉了他们,熟悉而备感亲切。他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不下三次,他独自出现在镜头中,慢吞吞地走出上米窝巷口,再回来时大半被人搀扶或簇拥着。曾经在深夜,陈小东对着镜头里的他的背影,咕哝道,“这老头真爱玩”。现在,老人坐在轮椅里,人群中唯有他的视线没有仰起,而是望向地面某个地方,一线亮晶晶的东西挂在他身前。陈小东看到了住在隔壁的那个男人,胳臂被一个女人挽着。陈小东记得,那个男人住到他隔壁的那段时间,一直孤身一人,可他听得见他打电话,在电话里不停地哀求、挽留,压低声音,压抑着情绪。电话那一端,没准就是这个女人……

23点56分,爆拆指挥部发出第一次警报信号。视频里蓦地安静下来,几秒后,屏幕里再次传出喧嚣声。屏幕外的陈小东屏息几秒,随着喧嚣声重启,也放松下来。窗外显得十分宁谧。而一江之隔,灯火璀璨。

23点59分,指挥部发出第二次警报信号。现场倒计时开始。陈小东推开窗户,用手撑住窗框,让浩荡的风吹彻自己。大厦在视线中巍然、静默。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忽地,大厦的腰部闪现一道红光,腾起一团灰雾。下部一侧又一道红光,腾起一团灰雾。大厦上部左倾,下部右倾,像一个人迅疾弯折了腰身。“轰”一声巨响,高大的楼体整个垮向大地,地面腾起一大团浓浓的灰雾,巨大、蓬松、柔软……最后,视线里只剩下对岸的璀璨灯火。江景显得那么单调、乏味。

只有六秒钟。高大的一座楼化为了乌有。世界汰旧换新的速度,越来越惊人。有那么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随后,围观者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一切重启。

这个爆破技术叫什么来着?报道里不止一次提到过。陈小东搜索“御风大厦 爆破”,网上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有文字版的,有图片版的,有视频版的,有知名媒体的报道,也有网民的个人播报,汇成汪洋中的无数个旋涡。在那些旋涡中,陈小东找到了他想知道的讯息:“御风大厦采用的是一种名为‘异向折叠的爆破技术。”

异向折叠、异向折叠、异向折叠,像四个带有冷铁味道的冰凉之物,停留在陈小东的舌尖和意识中。

深夜,陈小东依然站在窗前,从半空望下去,几十台黄色挖掘机一起发动起来,挥舞着铁臂弯钩,构成一派喧腾的景象……天亮之前,一地狼藉都会被它们清除干净。这是媒体上的承诺。

陈小东反复回看录像。他设置了倒带回放,御风大厦那倔强的身影一次次从尘土中拔地而起,挺直了弯折的身躯,重新站立在了璀璨的江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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