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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恋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2021-01-11钱墨痕

江南 2021年1期
关键词:陈明大黑豆豆

钱墨痕

那天早上变了天,大清早的就开始电闪雷鸣。米糊用连续三个电话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我要结婚了。”米糊把声音压得特低沉,刻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像被查实了癌症的病人反过来安慰家人不要担心。

第三个电话响了五下我才按下接听键,但我确定前两个也是她打的。“嗯?结婚?你什么时候离的婚啊?”我到此时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

“老钱,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谁在给你打电话。我,米糊,在30岁的时候要结婚了。”

是米糊啊,我把她和另一个女人搞混了。北京的窗外正下着大雨,米糊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道闪电划过。

“你那儿下雨吗?”

“不下,怎么啦?”

“我这里下大暴雨呢,如果你换个风和日丽的时候告诉我可能效果会更浪漫些,不过这样倒也印象深刻。”

雷声响了起来,米糊在另一边也肯定听得清清楚楚。她骂了我一句,问我怎么都不恭喜恭喜她。我说贯口似的恭喜她四四如意、午马未羊、六六大顺、七窍生烟。她听了好像有点不高兴,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向她道了歉,问了问那个男人是怎么向她求婚的,我猜这会是她乐于分享的事。

我没猜错,米糊瞬间又兴高采烈了起来,她先扯了一堆,然后说我直接讲最后的场景吧。我说行,只要你开心就行。这句话也没有阻碍她的兴致。她告诉我,那天那个男人在哪儿哪儿跟人打架,腮帮子肿了一块,她帮他解了围。男人很木讷,在她店里一直揉着腮帮子,米糊问他,你都不请我吃顿饭感谢吗?男人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来。米糊有点生气了,问他是钱的事吗?后来便去了隔壁的西餐馆,两个人一人点了一个牛排,米糊问他嘴巴吃不了东西还说不了人话吗?男人问她说什么,米糊说说啥都成。男人把刀叉放下了,看着米糊说嫁给我吧。米糊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连续叉了三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完,说我给你三次机会,你猜出我叫什么,我就嫁给你。男人第一次就说出来了,米糊就决定嫁了。

“哎哟,你给我讲的画面感真强,对话还你一句我一句的。你不去当编剧真的可惜了。”我听完醒过来七八成了,“等等,合着你们之前不认识啊,你就嫁给他了?”

我这儿想着上个月我在南京还见过米糊,那天我们在“1912”喝高了,米糊到处找厕所吐,边吐边问我她好不好看,为什么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男朋友就她没有。我一边拍她背一边告诉她好看,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男朋友的,这不我就没有。

“是啊,谁天生就是认识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保守了,老钱?”

“不是,”话卡在半截,我一时间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劝她。那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我问米糊。

他之前就看到我店的广告了,广告上有我的名字。

那还是个细心的人,我告诉米糊。听完我说的,米糊又夸起那个男人,或者说起她的未婚夫来。米糊说她做不成编剧了,但可以做个编剧太太。她未婚夫写过挺多不错的电视剧,什么时候出来认识一下,作家和编剧应该加强联系,她男人也特有才华,一点不亚于我。

我顿了三秒钟,“米糊,咱再考虑考虑,成吗?”

“老钱,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荒谬特不靠谱?”说完米糊没绷住哭了出来。

我没想到米糊会哭,这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边哭她边跟我说,她已经三十岁了,她不再是有男生围着转的小米糊了。她决定结婚之后爸妈都没告诉就告诉了我,就想从我这里得到些力量。她也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但她不想再为爱情去花那么多的時间精力了。凑合着过没什么不好的,生活实在是太难了。

我和米糊认识十多年了,还从没看到过她这样。外面雨还在下着,混杂着她的哭声,我也说不好哪一样让我更难受。米糊三十岁了,那个数字仿佛是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过一天剑就更靠近头顶一点,我想告诉她新世纪独立女性一辈子不结婚又怎么样,但又觉得这话从我一个男性嘴里说出来过于道德君子了。

之后的电话里我虚伪地问了她一些婚礼筹划的事宜,准备放在哪里办,打算弄多少桌,伴娘伴郎请谁等等。米糊这次是认真想结婚了,我问的这些她都能一样一样答出来。这些都问完之后,米糊平静了一些,我也问得自觉无趣,末了我告诉她,下个月我回南京的时候,约出来见一面吧,就当认识一下。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米糊拉长声音嗯了一声,但也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想说什么就说吧,没什么的。”

“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候的豆豆吗,就是一直谈恋爱,总是失败的那个,李豆豆,她也快结婚了。”

“豆豆,她也要结婚了?”

“她没跟你说啊,她后来不是也去北京了吗。我以为你知道呢,你们不是挺熟的?”

“没,她没跟我说,跟谁啊?”

“我不知道啊,她就发了个电子请柬,啥也没说,搞得特低调也特神秘,我还不好意思多问,那样显得生分,这不来问你了嘛。说起来还是我看了她的请柬才下决心要结婚的,再结不了只能找侄女当伴娘了。”

“微信发给你的啊?你转给我看看吧。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看漏了。是挺奇怪的一件事。”

“是吧,我也觉得奇怪。”

雨小很多了,但还没有完全停,挂掉电话不久米糊就在微信上发来了豆豆的婚礼请柬。看到请柬我才意识到,大概是最近熬夜多了,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豆豆当然不会发请柬给我,哪有婚礼新娘给新郎发请柬的道理。

我们,我和米糊,第一次见到李豆豆是在大二开学那几天。

老生会提前几天来学校,为迎接新生做准备。我、米糊,还有我的室友大黑,是那届大二里仅有的三个在大二就做上学生会部长的人。他俩我不知道,反正那时我是觉得自己挺牛B的,那时我负责编校刊,在新生群里都以主编自居,也哄骗了不少无知的小女孩。

那天早上我们几个起得特早,接受培训并做一些接待的准备。九月南京的太阳还很毒,新生们十点多才开始陆续到校,那时我的衣服已经里外湿了三遍。那天我指望会遇到几个长得不错的学妹,争取从第一天就打好感情基础,因此穿得特正式,衬衫外还加了条小领带,一身汗下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李豆豆是我接的第二个新生,把第一个送回宿舍后,我正在接待处喝水。李豆豆拿着传单怯生生地跑过来,问中文系是不是在这里报到。填表的时候我详细地观察了几秒,她第一眼看上去长得不算好看,瘦瘦小小的,一副没长开的模样,穿着皱巴巴的九分裤,从胸到屁股都是扁平一块。她戴了副眼镜,眼睛倒是不小,可惜颧骨太高了。填完表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抬头对我笑了笑。她的笑容还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

带一个新生领床上用品、缴费一整个流程走下来大概要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我其实不太想带她,想着等等看下一个会不会好看一些,但周围又没有闲着的学长学姐,她又对我笑了,我只得硬着头皮让她跟我上了教学楼。

那天我一共接待了七个新生,进出了七遍女生宿舍楼。但其中六个隔了一年后我完全记不得了,唯独李豆豆在我记忆中留了下来。

那天陪着豆豆排队走程序的时候,我还记得我问过她有什么爱好。她告诉我她爱写东西,我说那再好不过了,中文系新学期要新办一本刊物,我来负责,你有兴趣的话,过两天招新的时候可以来试试。

那天我一共接了七个新生,豆豆是我唯一一个宣传了自己杂志的人,可能是因为和她聊得来,也可能因为她不那么好看,不至于影响我的价值判断。当然也可能是跟豆豆说过之后我觉得王婆卖瓜的形式实在太蠢了,之后便再没尝试过。

但不管怎样,那次招新她却没来。

可能很多年后聊起,大家会拿这个开涮,我唯一邀请过的人竟然还没给我面子。但我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

招新异常成功,我们几个自吹自擂骗来了一大堆学弟学妹报名。大家都是第一次当家作主,也都干得特别开心。

面试结束的聚餐上,我问米糊,文学社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吸收到几个好看的小姑娘。

米糊先后报了几个我没听过的名字,最后说了李豆豆,说这个人我肯定认识。

我开玩笑地告诉她我当然认识,开学那天就是我接的她,我说她怎么没来杂志社报名呢,原来是去你们那儿了。

杂志社是大二那年系里忽然要办的,听说我发表过几篇小说有点小名气,便让我来负责。二十多岁是年轻人最看重虚名的阶段,那时候我的世界观还是“既然总要有人做到最好,为什么不能是我”。大黑和米糊就是我请来帮我的。米糊同时还是文学社的一个部长,文学社那边也有一本刊物,彼此可以说是竞争关系。当然竞争更多是我们一厢情愿,文学社那边的刊物已经做了二十年了,而我们还是画着的饼而已。

“文学社也不是容易进的,这么说她水平应该不错。”大黑知道我邀请过李豆豆,忍不住插进来问了一嘴。

我们吃的是火锅,米糊夹了一筷子毛肚涮进辣锅,头也不抬,“她啊,笔试还行,但是面试太差了。”

“紧张?”李豆豆那天的谈吐在我印象中应该都还可以。

“也不是吧,就是感觉不太像面试,大概就是不重视?或者说有点随意。我们几个部长都不怎么喜欢她。”

“听说她跟你们社长认识?”大黑是个急性子的人,涮肉从不肯用筷子涮,宁肯全部扔下去,事后再慢慢捞。

“你也听说了啊,那天面试完,几个部长都在争论要不要她,都倾向于不要。后来还是黄舟拍板说要留下她。”

黄舟就是文学社社长,大我们一届。之前还追过我们班的一个女孩,没追上,名声不大好。

“黄舟保她的?她,长得就一般吧。”我问米糊,米糊除了是文学社的部长,同时还是豆豆那个班的学生班主任。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就只看脸?小姑娘好像还是挺要强的,之前还竞选过班长。可惜差了三票。萬一黄舟看中的是才华呢,况且黄舟不是有女朋友吗?”

被米糊呛了一口,我还没办法还击。犹如吃了一口芥末蘸多了的寿司,气光在鼻孔里出了。

有没有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我摊了摊手,放下筷子。

学生杂志和市面上那些公开出版物不一样,学生杂志没有印刷厂在后面帮你校对、排版,学校里的印刷厂只负责印刷,剩余的都要自己来。我们之前几乎没有经验,什么都要从零开始。宣传的时候吹了好多牛皮出去,真正上手去做才发现理想主义说来好听,要做出来真的比现实主义还要现实。

不过好在有大黑和米糊在身边帮我,他们总能把我的空想付诸实践。那段时间每天都是莫名其妙地忙,虽然也不明白自己都在忙什么,只是觉得充实也挺开心的。我不知道大学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我自觉我过得还不坏。

那天,我和米糊把做好的所有版面交付印刷厂,印刷厂离学校也就一两公里,米糊建议我们步行返回学校。

“你们社那个黄舟,到底有没有女朋友?”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问米糊。

“怎么?”米糊把脚步放慢下来,“你也听说他的事了?”

我能听说他什么事啊,我那天回学校晚了看见他和一个女生在东湖边散步,那时已经快要十点了,我告诉米糊。

“散步怎么了,我们俩这不也单独散步吗?”

“你是在抬杠,米糊。”

米糊见我急了眼,胜利似的笑了笑,告诉我说黄舟还真有那么几件事,用后来几年时髦的名词,可以说算“半个渣男”,或者“中央空调”。黄舟对每一个女生都特别好,你总会觉得他对你有意思。再不好看的女生,他也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听她倾诉。

“你刚才说你看见和黄舟走在一起的女生,不会是李豆豆吧?”

我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不懂你嘛?你除了杂志社的几个,还认识几个学妹?”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告诉我李豆豆找过她,或者说她找过李豆豆,“我不是那个班的学生班主任嘛。”

“因为黄舟的事?”

“有好多次呢,后来熟了以后她几乎什么话都会跟我说。毕竟在班上和文学社都有接触。最早是开学一个月的时候,她们宿舍闹得不可开交,说要换宿舍。辅导员让我去调解,我哪遇到过这种情况啊,之前的学姐都是住了两三年,矛盾累积到了一定程度才开始撕,哪有刚一个月就这么大开大合的。但我又不能放任不管。我分别把宿舍四个人问了一遍,另外三个是一伙的,李豆豆就自己一个。老钱你知道,这种问话自然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大家都只会说对方的不是,我又不能让双方当面对质。”

我朝她点点头,表示我一直在听。

“后来我找了几个她们隔壁的同学打听,大概是这样的。这几个姑娘觉得豆豆原则性特强,特计较。最开始是上课那三个人集体起晚了,上课签到的活落到了李豆豆头上,本来就是顺手的事,但她就是不签,还觉得自己做得特对。她做得倒是没错,但就招惹下这三人了。后来选班长她不是差了三票吗,她自己没投自己,那三个人也没投她。后来双方就越来越看彼此不顺眼。”

李豆豆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听米糊说这些我才意识到我对李豆豆的了解还停留在接新生那天的谈吐和她不算漂亮的脸上。

“李豆豆长得其实很一般,黄舟他,真的不挑?”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后门口,我让米糊等等,趁没进学校大门我先抽根烟。我们学校最近在建品质校园,校内全面禁烟,校门口反倒无形之中成了一个固定的吸烟点。

米糊静静看着我抽出烟盒,取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火,然后跟我说,李豆豆其实长得不错,五官很好看,稍微打扮一下就是美人了。

十二月的南京刮起西北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烟点燃,“是吗,下次我得好好看看。怎么,与黄舟的事李豆豆也跟你说了?”

“小女孩心里有事,总要找人说。李豆豆找过我几次,先只是问我黄舟这个人怎么样,后来就什么都跟我说了。”

我边抽烟边听米糊说,了解出了个大概。黄舟和李豆豆也是在新生群里认识的,加上黄舟作为学长所擅长的那一套技能用在李豆豆身上正合适。李豆豆高中被家里管着,没敢谈恋爱,进了大学就想找个能聊到一块儿去,性格又互补的,这时候黄舟出现了。他长相不错,又有才华。李豆豆很快就以为自己恋爱了。但小姑娘也不傻,黄舟从来不肯公开两人的关系,也没做过什么承诺。李豆豆觉得不对劲,仔细观察发现类似她这样的存在于黄舟身边不止她一个。于是向米糊求援,米糊没办法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李豆豆,毕竟自己也不确定消息真假,只能告诉李豆豆说感情的事要慎重,说如果真的不是唯一,那再怎么喜欢也走不到一起去的。李豆豆好像很动情,途中还说哭了很多次,说她是真的很喜欢学长,觉得自己跟学长很般配。米糊听了笑了笑,般不般配哪有自己说的道理。

“你劝他们分手了?还是给了她什么好的建议?”

烟抽完了,我把烟蒂扔进了垃圾桶。后门这儿的垃圾桶常年没人来清理,禁烟前也没人真的往里面扔东西,现在桶里全是抽完的烟屁股。

“没有,我跟她说自己拿主意,至于后来怎么样我哪知道啊。”

我想想也对,都成年人了,谁还能真正让谁醍醐灌顶啊。

是米糊的电话,“快来,大黑在操场跟人打起来了。”

大黑性格暴躁,随便踢场球都能跟别人干上一架。打架并不是什么新闻,我慢条斯理地回她:“米糊你第一天认识大黑?打个架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吗?”

“不是,他把黃舟给打了。”

把黄舟给打了?听到这儿我知道问题大了。一个月之前大黑就在宿舍叫嚣着要找机会教训教训黄舟。后来有一阵他不说了,我还以为愤怒劲过了,没想到今天给大黑找到了机会,劲儿压抑了一个月,想必会下狠手。

大黑从大一开始特喜欢我们班一姑娘,成天在宿舍里女神女神地叫。可惜女神有个高中时谈上的男朋友,交往已经好几年了,看似牢不可破,但大黑不在乎。他说女神心里也是有他的,心甘情愿当着备胎,女神只要呼唤必定随叫随到,女神也会象征性地把心里话给大黑讲一些,好让大黑愈发地对她死心塌地。

黄舟还有一个身份是学生办公室的助理,所有期末考试的卷子出完之后会送到学生办公室审核,凑巧接收样卷的电脑就是黄舟工作时使用的电脑,某种意义上说,中文系的卷子他都能先过一遍目。当然这些只是传说,传说还有后半部分,有些担心自己过不了关的女生会用某些东西来交换试卷。但传说既然是传说,就意味着真真假假无法分辨。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女神特别担心自己的文艺学,她始终搞不懂陌生化和后殖民主义到底说的是什么。她试着找了黄舟,试探性地问了问“上一届考的大题是什么”。黄舟回得也干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找个空教室,我给你好好画画重点。”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什么意思,女神没憋住给大黑讲了,大黑火一下就冒出来了,强迫自己冷静之后,建议女神把聊天记录截图举报到中文系。女神犹豫再三,还是没肯。大黑终究不是男朋友的角色,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梁子大概那时就结下了,而略显讽刺的是后来出成绩,女神文艺学拿到了全班第一高分。而大黑离及格还差了2分。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究竟因为什么啊?”我急归急,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但米糊没有回答我,“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你来了就知道了,小操场,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撂下笔我就往小操场冲,但还是晚了。我到场的时候最激烈的打斗场面已经结束了,一小撮人把黄舟和大黑分开在两边。黄舟被打破了相,鼻血还有一点没擦干净,一个镜片被打掉了,由他两个同学架着靠在墙边,另一边大黑则一下一下喘着粗气,嘴里还不依不饶着,要不是班上男生拦着,感觉他时刻还想再冲过去。

我从外围慢慢向里挤到米糊身边,“什么情况,怎么打起来的?”

米糊回头看见是我,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说,“是这么回事,大黑在食堂吃饭呢,看黄舟在邻桌,对面还坐了个不认识的好像是外校的女孩。黄舟说学校里有个学妹,死缠烂打缠着他,还要把第一次献给他。他不肯,那个女孩还不依不饶,说无怨无悔。大黑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出了食堂刚走到小操场就把黄舟打了。”

米糊神神叨叨的模样,引得我发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你也在现场?”

“我也刚来,这不你看。”米糊向我指了指人群另一边的一个小个子男生,小个子是我们班最爱八卦的一个。这时他在人群中辗转腾挪,逢人便解释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我摇了摇头表示无奈,米糊看了看周围,用更低的声音告诉我,黄舟说的是李豆豆。

“他说的是李豆豆?”

米糊点了点头。

“那现在打完了怎么还不散?”我以为是黄舟叫了老师,在等老师来。黄舟是老师身边的红人,真处理起来,大黑背上一个处分是起码的。

出乎意料的是米糊告诉我大黑拉着不让黄舟走。话还没说完,米糊拍了拍我的肩让我看大黑。

大黑从人群中挤出去,开了一条路让一个小女孩进来。小女孩一直怯生生低着头,走近了我才认出是豆豆。“把她叫来添什么乱?”我问米糊,紧接着下一秒我又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让黄舟当面道歉吧。”

米糊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不是闹嘛,大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我又有点急了,想挤到中间去,但是从哪一侧挤进去都不是特别容易。

远远看见大黑一把又揪住了黄舟的衣服,对他说着什么。黄舟的两个同学本来还想上前阻拦,被大黑瞪了一眼,定在了原地。大黑旁边的李豆豆则低头看着脚尖,头一直都不敢抬。

我使出好大的劲儿才把挡在我面前的几个人推开,被推开的哥们朝我骂了几句,看我冲得坚决,也就作罢。再前面的几个估计是以为我要冲进去打架,甚至还主动让出了一条路。

冲进去之后我把拉着李豆豆的大黑一把推开,力气用得有点大了,推得大黑一个踉跄。大黑以为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又要加入战局,回过身就要挥拳头。转过身来看见是我,疑惑地把嘴张了张,意思是问我怎么来了,那边李豆豆还低着头,不敢看一眼事态的进展。而黄舟则放弃抵抗似的站在那里,满脸写着窘迫。

我也不清楚当时怎么就那么生气,气血涌上了脑子,我又推了一把大黑,大黑被我推得满头雾水,也不敢回应什么。

“把她叫过来干吗,还嫌事情不够大吗?”我抓住大黑的膀子晃了晃。

“可是,”大黑想反驳我,但说了个开头,却没继续说下去。

“你打完发泄完了,把小姑娘叫来闹这么一出,以后她在学校里还怎么做人?”我把大黑往边上拉了兩步,压低了声音。大黑莽撞归莽撞,但有点好的是听得进劝。趁大黑琢磨的时候我朝人群喊了几句,意思是不打了,大家都散了吧。

看热闹的人没看到想要的精彩场面,嘘了几声,很快作了鸟兽散。趁这个当口,米糊挤了进来。大概是这时大黑想起上学期一次跟外校学生打架,处分还没销掉,虽然这次好听点可以说是见义勇为,但毕竟是他先动的手。他向我指了指站在一边的黄舟,问我接下来怎么办。他本来是想通过让黄舟道歉占领舆论的制高点,证明整件事是黄舟有错在先。

我挥了挥手,让大黑和米糊先带着李豆豆走,还需要做什么我留下来处理。人群散得很快,扶着黄舟的两个学长看黄舟不再需要帮助也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小操场很快就剩了我和黄舟两个人,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在背后盯着我,现在他已经坐在了地上,左腿上的裤管被卷了起来,小腿处破了一块皮,红红的一片,我有点看不下去,把头转过去,他在身后叫了我一声。

“喂。”

我把身子转过去,黄舟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烟盒,问我抽不抽烟。

他拿的是中华,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这里可以抽烟?”

“没事,这里没人看见,没人管。”

黄舟给我点上烟,一瞬间我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我指了指他的腿还有脸颊,“没事吧,要去医院吗?”

“不用,”他边说边给自己点上,“你姓钱对吧,那个新的杂志好像是你在做?”

我点了点头,他对我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些。我知道他毕业后想读研究生,又象征性地问了问研究生招考的事,这些都说完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根烟抽完他问我还要不要再来一根,本来抽一根就够了,但看他把中华的盒子拿出来,我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根过来。点上之后,他跟我说刚刚的事谢谢了。

我告诉黄舟没什么好谢的,那个打他的人是我室友,人不坏,就是性子直,脾气暴躁了些。

听我说大黑是我室友,黄舟的眼神变了一下,但很快用笑容掩饰过去了,彼此又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几秒。我那时已经决定抽完这根烟就回宿舍,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其实没上过她。”

“什么?”我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豆豆啊,你室友不就是为了这事找的茬嘛,我其实真没上过她。”

“什么?”第二个什么我有点生气了,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握着烟蒂。

“那个人是不是喜欢李豆豆啊。还是你喜欢李豆豆?这其实都不重要,反正我没上过她,你们还真是冤枉我了。”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黄舟好像没看出我情绪变化似的,还在继续说着。

“不对,那个人喜欢李豆豆,你喜欢的是米糊是吧。挺好的,都挺好的。”

我一点都听不下去了,一瞬间有点后悔不应该拉走大黑。烟燃烧着还剩半截,被我狠狠摔在地上。可惜烟是软的,摔不出什么戏剧性的效果,我在上面跺了一脚,踩灭了火星,扬长而去。

创刊号杂志发放的第一周,因为发表的一篇有指责校方嫌疑的小文章过于激进,我先后被领导叫去聊了好几次,第二周就宣布停刊了。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黄舟,我大三,黄舟大四,他放弃了学生会的兼职,忙于实习、考研,研究生又考去了上海,这个人似乎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没有了杂志,大三一下闲了下来,我成天不是打游戏就是写小说,偶尔叫上大黑和米糊一起吃吃火锅,也算安逸。大黑跟我的状态差不多,除了打游戏之外在外语系谈了个女朋友,隔三差五会出去住,而米糊则在黄舟之后接过了文学社社长的大旗,不停地跟我们抱怨新生怎么怎么愚笨,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学不会。

国庆节我们几个都没有回去,大黑本来和女朋友约好了去乌镇,但被女朋友的社团活动插足了,末了还是我们三个人找了家烤肉店欢庆祖国母亲的生日。

那天米糊又跟我们抱怨队伍不好带,我插了一嘴,我之前带的几个小姑娘挺聪明的,你怎么不把她们收编过去?自打杂志社解散之后,当时一起做杂志的小姑娘都跟我一样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我大三无所谓了,她们在该好好享受大学生活的大一大二就早早这样了,搞得我特过意不去。

米糊想想也对,那几个小姑娘确实比较聪明能干,但她有她的顾虑。几个小姑娘在杂志社解散的时候对中文系怨念极大,觉得中文系这样高压处理真的很令人失望。米糊怕自己镇不住。

“这好办,你把老钱也招过去不就行了。”大黑在一旁掺和。

“这样倒行,”米糊若有所思地把几块烤好的牛肉夹到我的盘子里,看向我。

看他们一唱一和的神情,我都感觉他们是布了个局等着我跳。我在肉上撒上孜然和胡椒粉,夹在生菜里,一两滴油顺着菜叶留下来,我想了一会儿,张嘴咬了下去。

“等你的同伴们休国庆假回来,突然看见空降了一个副社长,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哦。”

就这样我带着一帮人加入了文学社,也正是此次合体,才有了之后和李豆豆的交集,一直到此时,我和李豆豆几乎还没有进行过一次完整的对话,我对她的了解还仅仅来自米糊的转述。打架事件之后的半年里,她好像真的和黄舟断了,之后又陆陆续续谈了三四个男朋友,但时间都不长,也都以失败告终。至于能连续谈上三四个,原因很简单,女大十八变,她已经不再是一年多前我认识的样子了,她学会了化妆,身体也看得见地长了起来。

接下来我又进入了之前的状态,我发现自己还是蛮习惯与人一起工作的,比自己一个人对着一叠稿纸要有意思得多。米糊拉我进来也没打算仅仅让我做个吉祥物,她真切地让我帮她干了不少事,让我觉得文学社也是我的组织。李豆豆当上了部长,业务能力什么的也都很强,有时候和米糊聊天,谈起我们毕业之后文学社交给谁,都觉得她的希望比较大。

后来有一阵,文学社要和别的几个社团联合办一个晚会,米糊分给我的任务是让我采购服装和装点舞台用的小部件。那阵子我的任务就是每天带不同的人在各个商店之间穿梭。那天我带着李豆豆,在上海路找到了最便宜好看的布景,完成了全部的活计之后,我按照惯例请李豆豆在附近的奶茶店喝一杯解解暑。

坐下来之后李豆豆看着我,面露难色,我跟她打趣说,“别不好意思,不是我的钱,反正都能报销。”

李豆豆坐着喝了一口,说不是这个,她有事想请我帮忙。

我乐了,说有事你直说,不用那么拘束,都是自家孩子,能帮肯定帮。你在这个学校第一个认识的人不就是我嘛。

我特意提了这茬,想让她放松下来,没想到她反倒更紧张了。她站起来,说边走边说吧。

“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吗?”

经历了三四场失败之后,李豆豆好像安定下来了,找了一个邻校的理工男。听米糊说豆豆仅有的要求是对她好且不花心。这两样那个理工男都能完美做到,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俩刚刚开始谈的时候我总能看见大早上理工男拿个包装袋等在豆豆宿舍楼下,跟外卖小哥似的,那时最多八点。后来我才知道他天天来仅仅是因为李豆豆偶尔提过一句特别喜欢吃邻校的奶黄包。即使说是邻校,来去也得至少十五分钟。

“主编,你明天有空吗?”

李豆豆没直接回应我的问话,我认真算了算明天要干的事,还没算完她就开口了。“有空的话能陪我去医院一趟吗,没空的话就算了,就当我冒昧了。”

听她这么说我有点意外,毕竟我们并不是很熟,但女孩子这么说,我也不好拒绝,“有空,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们就这样往前走了三五百米,我还在想她为什么叫我不叫米糊。我也没听说她们之间有龃龉。我想直接问她,又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红绿灯路口,她忽然停住了,又叫了我一声“主编”,我被吓了一跳,连打趣的心都被吓没了。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换了一副认真的面孔。

李豆豆点了点头,用很小的声音告诉我她可能怀孕了,我听到这句被吓了一跳,作为被求助的男人,我应该很有男子气概地安慰她没什么的,我们先去检查,是有是的办法,不是有不是的办法。但那时的我完全懵了,第一句话竟然是“谁的”。

李豆豆低头没有说话,我自觉失语,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讪讪地跟她约了第二天的时间,一直到回到学校,我们都没再说话。

那夜我通宵都没怎么睡好,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兴奋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情绪,毕竟这也不是我的事,和大黑打游戏也心不在焉,连续踢飞了两个单刀球,被大黑狠狠骂了一顿。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充斥着下流的幻想,我始终想不通这种事她为什么要找一个不怎么熟的学长。我虽然也谈过名义上的和名义以外的女朋友,但哪一种都没有深入过,始终没有经历过这么深层次的心理活动。

我们约在离学校五公里的市二院,这里大概率不会遇到任何认识我们的人。李豆豆穿得很朴素,也没带妆,除了身体长了,别的都与刚刚入学那会儿没有二样。

一见面李豆豆就跟我抱歉说耽搁我时间了,然后含糊地告诉我,有些话没办法跟别的女孩子说,女生都靠不住。而且如果真的有什么,一个人来又太惨了,总要个男生陪着,哪怕是雇的也行。

“我就是你雇来的?”我跟她打趣道。

这句话把她弄得有点紧张,摆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笑着让她放轻松,然后问她为什么是我,男朋友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叫我陪她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是她男朋友没做好准备,要不然就是怀孕的事不能让她男朋友知道。

聽了问题李豆豆有点尴尬,玩着手机,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我能理解她,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但如果你不想憋在心里,你也可以信任我一回。她仍然没吭声,我自觉无趣便去帮她排队挂号。

回来之后我带她去妇科,我们去得早,前面的只有七八个人,我转过身去看她,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跟我说,“主编,我已经快两个月没来大姨妈了,我觉得我这次中招了。”

我听完点了点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不是陈明的。对了,陈明是我现在的男朋友。我们还没有做过,我没办法让他陪我来。他对我很好,我又不想骗他。今天还是借口跟主编采购才出来的,他知道你,跟你出来他也放心。”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也很煽情,到最后米糊和几个学妹还抱在一起哭了,仿佛彼此再也见不到了。那天陈明正好坐在我的对面,李豆豆说得也不假,他真的对李豆豆很好,一直在给她夹菜,也不多参与我们的聊天,始终面含微笑,给足了李豆豆面子。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很快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我去北京继续研究生学业,米糊则在苏州当上了一名光荣的语文老师,李豆豆运气差了点,研究生差2分没进面试,步了米糊的后尘,但起码和陈明在一个城市,平时见面也方便。大黑就比较背运了,为了女朋友放弃考南京教师的编制,义无反顾去了苏北的一个小城市,结果在那儿的第二个月女友就劈腿了。

但为了那次港式餐厅聚会拉的微信群倒是保留了下来,米糊和李豆豆喜欢同一个韩国明星,时常在群里分享明星的动态,别的人偶尔也互相开两句玩笑,聊聊自己的日常,群里也算还有点活力。加上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基本上都在苏州,时不时还能搞上几次线下聚会,彼此的情分反倒越来越深。

除了包含了聚会所有人的大群,我、豆豆、米糊三个人还有一个小群。最早是有一次李豆豆跟家里人吵架,完了拉了个群找我俩哭诉,之后隔三差五她就会在群里讲她的恋情困扰。我偶尔说上两句,解疑答惑或者说添乱的主要是米糊。豆豆抱怨的内容无非就是跟陈明吵架了,父母又来拆散了,有时候还夹杂着对大黑八卦的议论。都是些琐碎的事,但也许是生活實在太无聊了,这些琐碎聊起来倒也不显得那么无趣。

老人家到了一定岁数往往会把这辈子一定要做还未做的事在脑中列个清单,然后按清单一件一件去完成。李豆豆考研失败确定去苏州当老师之后,老两口就紧锣密鼓地看起了房子,给女儿把房子买好了下一步自然就是找女婿。豆豆没办法应付那么多的相亲,也没办法应对陈明狐疑的目光,跟陈明的感情自然也渐渐不是铁板一块了。

李豆豆一开始想过父母会不同意,想过摊牌之后他们会大发雷霆,毕竟这是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第一次自己做出决定。但她以为等这阵火过去,父母会平静下来,来苏州看看陈明是个怎样的人,一切还有得谈。不成想父母从一开始就拒绝和谈,强硬地要求她立即分手。

有时候我站在豆豆父母的角度去想也能想通,他爸妈觉得自己女儿有房有收入,现在养一个穷小子,穷小子肯定心甘情愿,但以后他一旦飞黄腾达了会怎样,这个谁也说不清楚,加上男方家是农村的,在现在这个时代,家庭不相称几乎就是两个世界。李豆豆从小让家里省心,在恋爱上的忤逆自然让父母难以接受。那次豆豆找我们哭诉的原因就是她爸有一次喝醉了酒,打电话给她,扬言要断绝父女关系,还说下个月要带她做财产公证,说到这儿豆豆就崩溃了。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一个男人会和家里闹成这样,有时她想实在坚持不住就听父母的了,但又不甘心是外力作用使她放弃了这段感情,不甘心就此听任父母安排自己的一生。

每次听豆豆说她的这些烦恼,米糊就会劝她,说反正结婚还有一两年,起码你们现在过得很快乐啊。这样的安慰倒也能真的说服豆豆一时,但时间久了她还是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贫贱夫妻百事哀,古人说的话总还是有逻辑有道理的。

日子往后过,豆豆开始从跟我们吐槽父母的反对到吐槽钱不够花,“你拿工资了怎么会不够花?”我问她。

“要还一部分贷款,每个月只剩下四千多,我们一般先花陈明的,花完了再花我的,每个月也没干什么,用着用着就不剩下什么了。”

陈明好面子,豆豆又不太会过没钱的日子,自然总存不下什么钱。有一阵子学校里经常放电影,我研究生课业不忙,基本是上一部看一部,看完再给他们推荐。有天不记得看的是哪部片子了,回来特兴奋,说得夸张了一点,“不看后悔一辈子”之类的。米糊很快就回我了,说周末就去,豆豆到睡前才吭声。她先发了一个难过的表情,然后说等下映吧,下映之后在网上就有资源了。电影票现在一张都要50块了,两个人的电影票可以吃上一顿好的了。

我看完有点难过,不知道在群里回她什么,米糊说话了。“你们活得这么艰难吗,难怪上个星期大家小聚你们也不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又是沉默,隔了近一个小时,我都快睡着了,豆豆才又出现。那个时候估计米糊已经睡了,也没人回她,就她一个人在说,说了很多。

她说她现在都不怎么用好的化妆品了,化妆品实在是太烧钱了。她拿工资了,又不可能问家里要钱,如果那样做反倒给父母留下话柄。

她说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一顿海底捞了。上个月她在微博上看到一个活动说星期四下午五点去一家日料店可以打五折,她星期一就想吃日料了,馋得不行,硬是为了五折撑到了周四。那天她请假早下班了两个小时,四点多就拉着陈明到了日料店门口排队,等到五点进店的时候服务员告知他们活动只有学生才能享受,偏偏陈明那天又没带他那该死的学生证。

她说,陈明那天解释了半天也没能让服务员信服他们是学生,几乎都要吵起来了,最终还是没能进店。他俩坐在店门口,她不想向陈明发火,因为她也没看到那项规定。她特别想吃,特别想听陈明说上一句,原价就原价吧,我们去吃。但又不想陈明花冤枉钱。

她说最后他俩在门口坐了五分钟,陈明跟她说了一句话。陈明说,要不,算了吧。“算了吧”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重复,她当时忍住了,回家之后就哭了。

她说,那一刻她就知道这辈子会有很多“算了吧”在等着她,她当时几乎就崩溃了。

我不知道能安慰她什么,没有说话。其实米糊也是一样,更多时候帮不上任何一点的忙,我们只是表现出关心她的样子。一来我们是朋友,二来我们的人生已经如此困厄了,听些别人的悲惨故事,总会让我们觉得自己还不那么惨。

但是米糊和豆豆关系真的不错,甚至米糊有时候出去相亲还会拉着豆豆壮胆。两个女生能处成这样在我看来实属不易。

我读研二那年寒假,正月初五接到了豆豆的微信电话。

听得出来,李豆豆这个年过得也不太好,开口就向我借钱。说完我乐了,大过年的,不要见面就提钱好吧,要不我们把语音换成视频,我正好让你见见我爸妈,我爸妈在厨房包饺子呢。

“那你等会儿,大过年的不能空手,你等我先去拎两箱牛奶。在视频上给你爸妈看看,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我来给他们云拜年。”

我笑了起来,看来工作一年多让豆豆变得能说会道了很多,我印象中她很少有单独找我的时候。这是哪一阵西北风吹得动这么重的你啊,我开玩笑地问她。

“主编,我最近真的需要点钱。我知道你还在上学,但我还是想试试。”

“是出什么事了嗎?”

“不算出事,陈明准备买房子了,他家那边包括他的朋友还有我这边凑了凑还差一点,就想到了你。”

我把微信切出去点开支付宝,看了下我的余额,告诉她我这边还有一万五可以机动,不知道会不会太少了。

李豆豆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接连道了好几声谢,明显我的余款超出了她的预期。完了之后还问我,说可能不能很快还上,问我行不行,但保证会优先还我的。

“行的,我暂时也不缺钱。”说完我想了想,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转给豆豆会不会过于鲁莽了。让我借给米糊借给大黑我都不会有二话,但是借给豆豆,或者说陈明,离想都不想还差点意思,但很快也就释怀了,买房子能向一个没有工作的学生借钱,可见是有多困难了,人陷于水火自然不可不救。钱已经答应借出去了,我觉得我有了知道更多内幕的权利,“怎么样,已经到买房子这步了?你爸妈同意了?”

李豆豆背景音很嘈杂,听起来就像在一个大家庭聚会的隔壁,在嘈杂声中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算吧,他们应该还是不同意,但他们不想拖下去了,就提出了我们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说只要陈明在苏州买一套房子就点头同意。”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买房的?可是他们如果是为了设一个你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你们就算买了房子也会还有别的什么刁难吧。”

“没办法,车到山前了,只有一条路,哪还能计较怎么走更舒适,只能就着眼前走下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你们可以自己领证结婚啊,木已成舟了父母总会同意的吧。”我的潜台词是你们还没到结婚不结婚的这一步啊,父母的祝福可能不那么重要吧。就算在商量结婚了,父母之命无非是经济资助的代名词,大不了放弃父母资助而已。现在在大城市靠透支自己活下去的年轻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豆豆叹了一口气,“我是个女孩子,我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跟家里彻底闹翻吧。”

“我没记错的话,陈明他还没毕业吧。现在买房贷款是你来还?”

电话那头豆豆告诉我,这倒还好,不算什么大问题。她没把话说下去,仿佛不太想聊压力的问题。但我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话顺着舌尖就跳出来了。

“那问题是?”

“陈明还有好几年才毕业。”

“他不是明年毕业吗?”

李豆豆告诉我,陈明想读博,他一直想读博,他的专业硕士出来就业也没太大优势。就她自己而言,她当然希望陈明明年毕业就出来工作,然后两人就能一起面对生活的压力和磨难,未来也算稳定了。但是站在陈明的角度看也能理解,他不想这么早出来,陈明读到现在,基本上可以说是他整个家族的希望了,她不想陈明因为她去放弃自己的梦想。这也是她自个张罗买房的原因,想独自把压力扛下来,这样陈明轻松一些,至少心理层面上不会有太多阴影。

“那陈明自己呢,他怎么想?”

“不知道,他跟我说的是已经不想再念下去了,但我能从他眼里看出一些别的东西。”

大概陈明还是想念下去,但是现实又真切残酷地摆在眼前。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聊聊我最近的悲惨遭遇又不知从何处入手,也觉得没太大意义,最后只是感慨了一句说现在社会不就这样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豆豆没接我这句话,兀自说着,“原来我以为经济基础应该不起决定作用,只要人对就行了,你没有房子是有点可惜,不过好在我有。这样总好过两个小年轻什么都没有。但到头来还是不行,还得再买,再还房贷。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我爸妈不认可陈明,不然完全可以把这部分钱用在别的方面,反正还是我们自己花。但是我爸妈就是觉得我们不靠谱,我们的理由没有说服力。不过这样也好,很多年后,我们手上就会有两套房子,苦也就苦眼下这几年。”

我附和了她两声,没有打断她。

“陈明人是挺不错的,对我也好,唯一不怎么好的就是有时候态度不明朗,总有点消极的意味,也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吧。”

态度消极我大概能猜到,把我自己置入到陈明的角色中,面对小几百万的债务,也会迅速丧失掉少年感。具体我没细问,她也没详说。我聊得有点累了,豆豆看我回得敷衍起来,也能猜到我的意思,很快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我重新点开支付宝,余额显示着17323这个数字。打电话时我想着留个两千发红包用,毕竟没几天就要开学了。手指在转账屏幕上磨蹭了几秒,还是把所有钱都打了过去。

研究生的日子比本科过得还要快,感觉连混都没怎么混就要毕业了。毕业前半年时间纠结到底是继续念博士还是出来就业。我把自己的优劣项分别列了两大张纸,每天翻来覆去地看它们,还是没办法做出决定。

半年过得也很快,到了不得不决定的时候了,那时我才明白了一个无聊的道理,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决定或者你选择的机会,大都还是由别人选择你。帮助我走出困局的是一天早上我应聘的一家出版机构打来电话说我面试过了,来签合同吧。那家出版机构待遇什么的一般,但能解决北京户口。挂掉电话我抽了根烟,心想就这么着吧。

入职前想着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自由的生活了,专门去苏州待了一个星期,想着见见老朋友,看看彼此过得怎么样,之后哪怕前方是个无底洞自己也得一头往里栽了。

大家混得都还不错,或者说在人生道路上稳步前行着,偶尔有作妖的,但离航道差得也不太远。大黑被劈腿之后缓了半年,找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姑娘,我们见面后一起吃了顿饭,女孩看起来很会照顾人。大黑手脚活络,爬得也快,告诉我再有半年就能去他们教育机构当分校校长了。米糊则把工作辞了,她重复念叨着当老师没劲,“倒不是苦啥的,就是没劲儿,没盼头”,她说我们一定能懂她的苦衷,我们也只能装作懂了去附和她。辞职之后她准备去南京开个小店或考个公务员,考公务员是米糊她爸让她考的,开店是米糊从小就想开的。大黑偷偷告诉我辞职是米糊逃避相亲的一种手段。什么事都得一样一样来,现在工作没了,结婚什么的自然得往后再排排。猜也猜得到,这两年米糊大概不断经历着相亲的一次又一次失败。

豆豆我没见着,说是放暑假回家了,有点不凑巧,现在教育局抓得严,在职教师补课搞得像打游击。豆豆在家开班来得安全保险,还房贷需要一大笔钱。

但我没想到在我回北京的前一天,陈明把我约了出来。他约我在一家火锅店,档次不算高,但也不便宜,是我们之前一大帮子人吃过的一家,我总共跟他也就见过四五次面。

虽然是火锅店,但胜在安静。和我同龄的话,陈明应该也快毕业了,他穿西装来的,我差点没认出来,不像我穿着裤衩带着张嘴就来了。

把菜点完,看着锅沸腾起来,服务员把一盘盘牛羊肉端到餐桌上我们才开口,陈明说得很客气,说是感谢我,说我还在上学能拿出这么多钱实属不易。看他这样,我不得不跟着客套了几句,说没有没有,都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举手之劳。

客套完我就开始涮肉了,我没想到陈明下一个动作是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我知道这是还我的钱,但是肉还涮在手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拿还是不拿。

陈明把钱往我这边推过来,我开玩笑地问他怎么不转账,这么多钱放在身上多危险。

他告诉我还是想见一面,主要是想当面说声感谢,顺便把钱还了,显得正式些。

锅一沸,肉放进去没几秒就熟了,我把涮好的肉放进盘子,收起钱。收起来后我觉得有点不对,他们不会这么快就还完了贷款,我的钱肯定不是最急的,怎么就先还我了呢。

“你们的贷款还完了?”

陈明低头没说话,用筷子把他刚刚取的酱料一点点拌匀,看他没说话,我想了下这么问似乎有点不妥。怕他误会,我换了种说法。

“我这里也不急,你们现在应该更需要钱,你们不用先还我的。还是你们先用吧,什么时候手头富余了再还我就是。”我又把钱掏了出来。

酱料被拌匀了,陈明把筷子放下来,没有答我的话,端起面前的啤酒杯要跟我走一个,我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他喝了一个。他放下杯子后告诉我,他跟李豆豆已经分手了。

“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把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会和我开玩笑的吧。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分手啊?”我问得有点急切。

他看了我一眼,把酒给我们面前的杯子加满,告诉我不急,先吃菜。我知道他把我约出来自然会告诉我的,耐住性子把刚烫好的牛脑在酱料碟里滚了一遍,塞进嘴里。刚才醋放多了,一口进去还有点酸。

“分手是上个月的事,别人还都不知道。”

陈明边吃肉边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向他點了点头,示意他不希望我公开的话我绝不会跟别人说。

“豆豆说她想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豆豆太累了,分开后也许她能轻松很多。”

“究竟发生什么了?”

陈明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慢慢把眼皮垂了下去。

“去年年底我妈查出来胃癌,快晚期了,治疗已经不太有用了,但医生说可以冒险试试新疗法,成功率百分之三十,当然这需要一大笔钱。而农村没有医保,费用就更多了。本来是不打算治了,但豆豆偷偷把房子卖了,坚持要试试。就是我们为结婚买的房子。”

“房本上写的是豆豆的名字?”

“嗯,当时大部分钱都是她筹的,我一直觉得挺愧对她的,拿房本时就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儿。估计她卖的时候就预测到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来,伯母——”

“没能救过来,我妈也算体谅我们,她自己也没受什么苦。后来手上倒是有一大笔钱了,但房子没了,她爸妈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哪怕现在我已经有工作了。”

“你也有工作了?没读博?”

陈明向我摆了摆手,示意不谈这些了,让我吃菜。中间加了次汤,沸腾的锅瞬间重归平静。

陈明用漏勺把锅底搅了搅:“主编你的钱是借的最后一笔了,都还完了才觉得轻松了,之前的日子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活着。”

我让他不必叫我主编,大学时候闹着玩办的杂志,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也就豆豆她们叫顺口了改不过来。提完豆豆我脑子愣了一下,抽空看了眼他的反应。他没有过度的反应,不知道再提豆豆他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总体气氛还不算尴尬,陈明算是个健谈的人,之后我们又聊了聊硕士生活和即将到来的工作,整顿饭结束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再提一下吃这顿饭的初衷,我为他俩没能修成正果感到惋惜。

没喝多少酒,但陈明上脸挺快的,脸上红彤彤的一片,他告诉我说没什么,你也别跟豆豆说什么,她这两年过得很苦,是我拖累了她。

“我知道。”

“正因为你是豆豆的朋友,我才跟你这么说的。是真的,她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所有工资一分不剩地还房贷。然后放学后去晚托班兼职,两小时八十块,我们靠这个维持生活。我那时只有助学金,也不够多,也没办法补贴什么,豆豆又要面子,不肯开口向家里要钱,什么都只能自己扛着。”

“我真的知道。”

“希望如此吧。”陈明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小学老师之间攀比风气很严重,豆豆每天坐在他们中间,每天听的就是谁的老公又给谁买了什么名牌包包,谁假期又去出国旅游了。”

陈明有点吃不下去了,把脸埋在了手掌间。

十一

陈明的事让我难过了一个晚上,但也只是一个晚上而已,第二天我就回北京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自己活得一团糟,却又自负到可以指导或是担忧别人的生活。

可以想见的,那个聚会群很快就落寞了,没几天陈明退出了群聊,对此群里一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个月大黑结婚了,我又回了一趟苏州,那是群里的人最后一次相对齐整的见面。后来米糊和豆豆也闹翻了,大概原因是有次豆豆陪米糊相亲,不出意外地失败了。回来的路上豆豆觉得米糊太挑了,说了她两句,结果不欢而散。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以为进入社会之后会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不成想却写成了玄幻小说。

一个清晨醒来后,我把群解散了,毕竟一个只有外卖红包的群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慢慢进入到工作状态之后,我也渐渐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圈子,没有人会一直停在过去。但过去不会消失,下一次与他们有交集时,我在出版社工作已经待满了两年。

工作之后仪式感变得越来越强,入职两周年那天本还打算找几个好友庆祝一下,哪知从天而降了一个大任务,部门接受了一本新书的宣传策划,部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好好享受我的纪念日礼物,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策划结束后的一个小时我接到了豆豆的微信语音,那个时候部门里其他的人还在热火朝天地商量去哪儿庆功,我心情不错,问豆豆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了。

李豆豆说她来了,现在就在北京南站等我。

十二

挺奇怪的,在南站再次见到的李豆豆竟然没怎么变,或者说她现在的样貌迅速和我心中的形象契合了。我让她在地下巨大的兰州拉面招牌那儿等我,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我问她怎么来北京了,也不提前说一下。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看得我一哆嗦,也没回答我的问话,只让我帮她拿行李过安检。

她的行李倒是不多,就一个24寸的箱子,要不是告诉我她要去西二旗,我真看不出她带着这么点儿的东西就准备常驻北京了。

买地铁票的时候我问她,“怎么宾馆订这么远?”她告诉我她租房子晚了,过了毕业季只有那儿还有能够凑合住的房子。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就租房子了,地铁就呼啸而至,晚高峰的北京地铁上去下来都是一场战役,聊天更是奢侈。经过几次转车及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才赶到西二旗。那时我已经彻底丧失了聊点什么的欲望。北京八月的夜晚,气温并不会随着太阳的落山而下降太多,空气中凝结的满是浮躁。

不过李豆豆也正是这样的人,一件事如果她不想说的话怎样也撬不开她的嘴巴。下了地铁我和她又跟着导航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到了一个小区。这一片我两年前来过,帮我前女友毕业搬家,西二旗聚集了一大群对北京残存幻想的年轻人,和住在通州住在大兴的人不同的是,这一群年轻人还有做梦的力气,而不是只想在北京活下去。有前女友的参照,李豆豆的房子租贵了,次卧朝南,没有独立卫浴,隔壁两户都是情侣,这样的房子几乎没什么优势了,豆豆还付了一个月2000块的租金,但租都已经租了,这种话我也就没跟她讲。

我自己在北京也换了几次住所,对搬家这种活计驾轻就熟。把家具按豆豆的喜好摆布,打扫卫生,一切有条不紊。在做这些的空隙,我抽空问了一嘴,“怎么想到来北京了,你辞职了?”

豆豆一件一件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展开挂进她新擦拭好的衣橱,头也没抬,“嗯,辞职了。”

“你爸妈没削了你?”想起她爸妈坚持要送她开学报到的事,仿佛就发生在刚刚不久。

“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也同意了。”

我有点不相信,但又没办法细问,把抹布放在清水里搓了一遍,污渍像游丝般往台盆的四周游去。“你就准备这么在北京待下去了?”

我把抹布拧干,水滴滴答答落在台盆里,李豆豆的衣服已经把衣橱塞满了。衣橱有点小了,没法放进去更多的东西,内衣不得不整齐地码在行李箱里。干完这一切她坐在床上,不知怎么的,我那一刹那对于豆豆放心找我帮她来搬家还有一点小感动。

“起码待上两三年吧,我准备读研了,不然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辞职。”

“读研?什么时候的事?”我想了下,现在又是开学季了,“下个月?”

豆豆点了点头告诉我,她就是来读研的,现在专业学位的研究生学校不包住宿了,她先把房子租好,这边离天安门远,但是离学校不远,还挺方便的。

“可以啊,工作这么多年了,想考就考上了。”

听了我的话,她有点不好意思,谦虚了几句,专业一般,学校名字好听而已,其实挺水的,相当于花两年时间买个文凭。

“那你是怎么想的呀,怎么就突然决定辞职考研了,是工作不顺利还是跟米糊似的,就是不想当老师了?米糊辞职了你知道吗?”

天彻底暗了下来,我起身把电灯打开,屋内整个变得白白的,打扫的效果一下显现出来。李豆豆点了点头告诉我她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知道。”觉得自己的话没说完,我开玩笑地又补了句,“不会是因为男人吧?”

豆豆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脸红了一片,然后低下了头。工作之后我还没怎么见过人脸红,我有点尴尬,故作夸张地说了句:“真的啊?”

豆豆从床上起身把清洁用具整理好放到角落,小声呢喃说:“主编你别问了,你知道了肯定也觉得靠不住的,好多人都这么说。”

这话就不对了,我又不是长辈,我有什么资格说别人靠不住,我怂恿她勇敢一点,说我们都认识十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话到嘴边不吐出来,豆豆心里也不舒服,她说很多人不看好他们是因为对方是个艺术工作者。

艺术工作者?写小说算艺术工作者吗,“不会是行为艺术吧?”我打趣道。

她含含糊糊又说了点,说他是个画家。我也认识几个画家,画画和写东西还不太一样,写作更多是为当代服务的,真正说自己写的东西一百年后的人才能懂的很少。而这种情况在绘画界却极多,这就意味着写作者要比画家入世得多。但这也就是豆豆提供的全部信息了,我再撺掇她她也不肯多说什么了,只是说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出来吃顿饭彼此见见面。

她执意不肯说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那今天怎么没让他去接你?”我问豆豆,我忽然想到这个很实际的问题。

豆豆告诉我画家还不知道她考上研究生要来北京建立革命根据地。豆豆已经瞒了對方一年多了,下个月是画家的生日,豆豆想给他一个惊喜,新鲜感在他俩关系中非常重要。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我忽然觉得有点自讨没趣。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豆豆说一起吃晚饭吧,算是感谢我为她忙了这么久。那一刻我忽然就想走了,觉得在房子里的每一秒都很多余。我告诉豆豆反正都在北京了,以后机会多的是,今天不早了,我回去还得一个多小时。明天要上班,有事反正可以随时找我。

豆豆表示理解后又一次感谢了我,提出送我到地铁口,地铁口离小区有20分钟的路,我谢绝了,一个人下了楼。

十三

即使都在北京,见面的次数也不会多。我们一个人住在西北,一个人住在东南,两个人见面总有一个人要把三个小时花在来回的地铁上。我们的联系和原来一样仅仅停留在给对方每天的日常点点赞,撑死了加上时不时地说上一句“什么时候咱出来聚一聚吧”。本来我十二月的生日就是一个契机,女朋友准备把我们在北京所有的朋友都叫上开一个party,其实能叫上的也只不过三十个人,三十个人中有豆豆。但生日前一个星期我和女朋友又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分手了。说它不大是因为如果是大事我不会到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分手原因,说它不小是因为毕竟我们还是因为这件事分手了,party自然也成了镜花水月。

之后的那个年过得心灰意冷,假期最后一天,单位的郭哥攒了个局,说他过生日,一起去工体蹦迪,前几年我都回老家了,今年人在北京,这下可补回往年的遗憾了。

去得早了,我们到工体那儿的时候夜店还只是在进行准备工作,连暖场都还没开始。我在门口一眼望见郭哥,走过去给他塞了个红包。他假意推辞了一番,还是揣进了夹克口袋里,他责怪我不应该这么见外。我说反正也没几个钱,想买东西也不知道买点啥,男人间就不搞虚情假意了。完了之后他跟领班说了声,把我放了进去。

城市夜生活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模式,喝上大半夜,带上一个你喜欢并且也喜欢你的女孩回家,一起迎接新的一天,哪儿都没有新的花样,跟他们喝了几轮,我有点无聊,大概是还没从前几天的孤独中走出来。现在举目望去哪儿都有可以跟你说话的人,还有点不适应。我借口上厕所,出去点了根烟。

一根烟抽完我有点想离开了,但想想这么做有点对不住郭哥,加上我的羽绒衫还在卡座上,只好作罢。夜店的十一点才刚刚结束前戏,门外仍不断有浓妆艳抹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鱼贯而入,我又点上了第二根烟,抬头看路口发现络腮胡领着一个女人在等红灯,那个女人的步伐、神态都有点眼熟,但我一时间脑子短路又想不出具体是谁。我在我认识的人里搜寻了一遍,毕竟我在北京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多,绿灯亮起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是李豆豆,换了个发型的她。

他们往我这里走来,我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对他们摇了摇手。李豆豆没有看见我,络腮胡扫了我一眼就拉着豆豆径直进了夜店。我讪讪地把烟放回了嘴里,吸了两口觉得没什么好抽的,踩灭了它,也回到里面去了。

李豆豆和络腮胡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桌子旁,我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拉郭哥到了相对安静的地方,郭哥刚聊好一个姑娘,开始搂她腰了,被我打断还有点不高兴。

我指了指络腮胡那桌,问郭哥认不认识那哥们。

“你是不是看上他们桌左边那个姑娘了?那可是人家女朋友,这不大好吧。”

那哪能啊,满场都是小姑娘,没到夺人所爱这步,到时候再被人打了多冤啊。郭哥说的姑娘就是李豆豆。

“真不是?”

“真不是。我就想认识下,看着眼熟,我说的是那个男的。”眼熟是我常扯的一个谎,北京城三千万人,任何一个人你都有见过的可能。

确定我没有坏这局子的可能之后,郭哥告诉我络腮胡是和咱出版社合作的一个画家,常给咱出的书做一些插画啊封面什么的。“你不认识?没给你做的书画过?”

我摇摇头。

“也是,你刚来没几年,还在做科普读物呢,也不需要啥插画。”

说完郭哥有点想回座位了,刚刚聊到一半的女孩还在卡座等着郭哥。我下意识又拉了他一把。

“还有啥事?”

“他,就是画家?人怎么样?”

郭哥被我问得愈发摸不着头脑,“钱儿,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我自知失言,也不好多说什么,有点局促地站在那儿。

郭哥用力拍了拍我的大臂,“哥逗你呢,瞧给你吓的。我跟他除了业务上的往来,私下里接触也不多。听说他家里还挺有钱的,但他爱玩,也不知道现在被他作得还剩多少。而且你知道的,画画嘛,就跟写小说一样,也算不上稳定工作,爱好还行,当饭吃不靠谱,不过他也不用愁吃饭的问题。怎么,你还感兴趣吗?要不我去给你引见一下?”

郭哥最后的提议把我吓了一跳,我忙摇手说不了,以后工作上会有机会接触的。郭哥还在逗我,说别不好意思,多个朋友多条路。我没法听从他的建议,只得把郭哥放了回去。

因为那个夜晚我并不是主角,来的人虽然我都认识但大部分都是郭哥的朋友。他们管自己开心,管郭哥开心就已经够了,没人会在乎我开不开心。就连我也被自己搞得很烦,开始后悔答应郭哥来参加他的生日party。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和600块的红包钱。

快两点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时候场面已经从热闹往冷清过渡了,男男女女抓住夜晚最后的两三个小时去干些更让他们快乐的事,剩下的人们则执着于在同样剩下的人们当中找到彼此的亚当和夏娃。类似的景象看得我有些困乏了,适时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我接通了电话,是李豆豆。

她一定也看见我了,但我不明白既然都在场子里,怎么还要用电话联系。我走到厕所边时,电话已经断了,一分钟后她发来微信说后门见。

后门只有豆豆一个人,我穿上衣服点上烟,问她画家人呢。

“回去了。”然后豆豆指了指烟,意思是她也要一根。我有点诧异,但还是给她点上了一根。

“跟画家学的?”

豆豆耸了聳肩,戴着假睫毛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不知是长开了还是化了妆,竟然和我之前认识的她判若两人。她没有回答我,只是顺势说有点饿了。这边她来过几次,有家馄饨还不错,可以去尝尝看。

等着馄饨的时候豆豆告诉我,画家还有个局,本来要送她回去的,被她拒绝了。她说正好自己也要找个朋友,画家有些诧异,但还是接受了。

“你们不住在一起?”

豆豆摇摇头,画家跟他爸妈住在一起,只是他爸妈不怎么管他,毕竟大了。

我表示了理解,顺着话头我问她和画家是怎么认识的。我猜想今天会是她告诉我真相的一个不错的契机。

豆豆犹豫了几秒,把长发往后面拢了拢,开了口,“主编你还记得陈明吗,分手之后我爸妈给我介绍了几个相亲的对象,说什么我的年纪已经不占优势了,不要挑三拣四了,反正就是这类的一堆废话。之前跟米糊相亲多了,我听到相亲两个字就排斥,搞得我爸妈都很烦我。”

我认真听着没有打断她。

“我那段时间其实很抗拒结婚,可抗拒归抗拒,又有点渴望不是一个人的状态。毕竟刚和陈明分手,很多原来两个人一起做的事不得不一个人去面对。也许不叫渴望吧,就是有点想谈恋爱。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了豆瓣上的一个活动。”

“你们在豆瓣上认识的?”

“你别急,听我说。豆瓣那阵子发起了个活动,大概是让每个人说说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和想象,如果两个人说了相似的看法,系统就会自动把两人匹配。我当时说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开心、自在,同时忠诚于对方,又要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少了经济支撑,压力太大了。”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知道,老板娘把馄饨端上来了,冬夜冷得快,我叮嘱她边吃边说。

豆豆小心地在馄饨汤里加上醋和辣椒油,接着说:“画家也写得和我差不多,后来聊起来才知道,他也有类似的经历,聊聊就熟起来了。”

“然后感情就升温了?你就来了北京?”

李豆豆吃下一个馄饨,认真地看向我:

“主编,你喜欢一个女孩,跟她在一起,能说出理由吗,就是直接说出喜欢她哪里?”

大概是她问得太认真了,我不由得也认真想了想。事后再去想为什么喜欢也能为喜欢找到原因,但置身其中的时候大概很难说出为什么喜欢,我把我想的告诉她。

“我可以。”

“那你喜欢他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豆豆吃了几口馄饨,扭捏了一会儿,问我知不知道多巴胺。

多巴胺小时候在生物中学过,体内分泌的一种激素。我问她是不是跟人民币似的,有了它就会感觉特幸福。

李豆豆点了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每次跟画家在一起都会觉得特别开心,时间过得特别快,这种感觉和十几二十岁小姑娘刚开始谈恋爱还不一样。不是那种想要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的感觉,就是感觉到很社会化的关于另一部分的互补性的需要。末了豆豆又加了一句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懂。

馄饨摊旁边还有个炸串摊,那边的生意更红火一些。一碗馄饨下去我没怎么饱。又拿来了几串鸡肉串。什么多巴胺不多巴胺的,不就是湿了嘛,话到嘴边被我咽了回去,看豆豆一脸认真的模样,我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

“就这些?”我总觉得还差点意思,这些不足以说服我。

“其实很多东西就是一种感觉,很难准确表述,一定要说出来的话大概是新鲜感吧,比如他会为我做小时候渴望有人为我做的一些事情。后来大一些了,看得淡了,到现在快三十了,重新体验一回竟还有点心动,这样说是不是有点矫情啊。”

豆豆边说还有点不好意思,“比如呢?”我问她。

比如我还没来北京的时候他会为我画画,偶尔聊天时我说一句想吃什么了,他会特意坐四五个小时的高铁送一份甜点或者别的什么。后来我来了北京,我们没住一起,隔得还挺远的,他想见我或者我想见他时他会穿过整个北京城来找我,出去吃夜宵或者看星星。有时候走着走着天就亮了,我回去睡觉,他去上班。这些话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该说了,其实搁我以前要说一起去看星星,我下意识会拒绝:算了吧,太晚了。但真的一起做了,感觉有一种又年轻了的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挺安心的。

“其实这些也不难吧,只要有闲有钱都可以做到的。”

“是,可是都这个年纪了,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做这么幼稚的行为了。而且我是女孩啊,没几个女生拒绝得了被这么对待吧。”

我印象中李豆豆的确不是个矫情的人,大晚上的气氛聊得有点奇怪。我又点上一根烟,问豆豆还要不要,她摇摇手拒绝了我。

“这样不挺好的嘛,反正你们不用像之前那样为房子发愁了。”

李豆豆点了点头表示我说得是,然后接下去表示毕业是很快了,但一切还不好说。

我问怎么的呢?

她说以前她不想结婚,现在想了。

理由呢?

只是不知道画家是不是适合跟我结婚。

我差不多明白了,李豆豆的意思是畫家对她来说谈恋爱很好,但真的要结婚,很难。他可以接受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蹦迪到深夜,但真正结婚了这些恐怕都要被别的挤到后面,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我到北京几年,觉得跟豆豆疏远了许多。当然这也不奇怪,我们几个月不联系,偶尔联系也只能聊聊曾经共同的回忆和现在极少的交集,不疏远才怪。我感觉天快被我聊死了,不知道该去安慰她还是该怎么样,馄饨摊旁的桌椅供不应求,我们已经坐了太久的时间了。我边站起来边跟她说:“慢慢来吧,反正还有时间,不管怎样你也得先毕业。而且你们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嘛,开心就行啊。”

我找不到话说或者不知道解决问题的办法的时候,总会说这类话,“慢慢来”“再看吧”“总会有办法的”。李豆豆明白我的意思,这个夜晚快结束了。离开摊位之后,她问了我一句,“你呢?”那时我站在马路边扬手招出租车。

“我?我挺好的啊。”

“不是,我是问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了?”

我没注意到吃完馄饨豆豆在什么时候补的口红,只看到现在豆沙色的嘴唇在夜晚下特别动人。我不知道那一刻想了些什么,话从舌尖溜了出去。

“她呀,她也挺好的啊。”

豆豆垂下头,点了点。

谎话已经说出来,还得接下去把它说得更像一点,“反正现在也买不起房子,就这么着吧,谈到哪儿算哪儿。”

豆豆猛然抬起头,“什么时候出来见见呗。我来北京这么久了,说了这么多回,还没请你吃过一次饭呢。”

一辆出租在我们面前急刹停下,我哈哈笑了两声,替她关上车门之前我说,“如果下次见面,我们还没分手的话,我一定带出来给你见见。”

这一年多没什么故事好讲,各自过着平凡而又乏味的生活。米糊要给她的店进什么货,找到我那天正好是我们出版社成立多少多少年庆典,晚上有个酒会,每个人都要带上女伴。米糊来之前我想的是在现场找个落单的姑娘随便走个红毯得了,社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十个女人,酒会又是形式主义的产物,正好米糊来了,干脆拉她陪我走一回红地毯。

倒是米糊很是紧张,一直说着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再到东单去买又来不及了。我安慰她说没事,要求的是男的穿正装,女的不穿都行。再说论好看,谁比得上你啊。米糊白了我一眼,我认真看着她,有一说一,她今天化的妆确实是挺好看的。

酒会办得没什么新意,但社里为了这次庆典下了血本,社里的人只要还活着,能来的都来了。郭哥跑过来跟我打趣说区分退不退休就看穿着,只要不是西装,那准是退了的。也挺不容易了,这么大岁数还要把自己收拾成这样,这么折腾。我对郭哥感叹,郭哥说我不懂,这是他们找回自己荣光的一种方式。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郭哥碰了一下酒杯。

“那谁怎么也来了?”我指了指画家问郭哥。画家这一年里我跟他打了几次交道,我做的一本书用上了他的插画,有几个来回的交集。但这几个来回并不让我十分愉快。在最赶工期的时候,他经常给我拖着画稿,并且我还常常联系不上他。

“他啊,他虽然不在编制,但跟咱做了太多书了,也就请来了。而且他爸也是咱的人,今天也来了。”

这倒不假,画家的爸爸也是画家,几十年前也是社里数一数二的美编,那时候最好的封面都是出自他爸的手笔。我顺着郭哥指的方向看过去,老画家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端着一杯茶。

“那,那位是——”走红毯的时候我记着她是搀着画家的膀子进来的。

“那是他儿媳妇,就是画家老婆,未婚妻,下半年婚礼。你不知道?”

“忘了,忘了。”我拍了拍脑袋,仿佛说句不知道就是与核心圈子混得不熟。

之后就杂七杂八地应酬,你到我这里碰一碰杯,我到你那里喝上一口,米糊倒是表现得很得体,我不说话时她就紧紧贴着我,我与别人交流时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她能为我这样做我还挺感动,毕竟这不是她的圈子。

应酬多了有点乏味,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今天之前我还在猜豆豆会不会来,现在画家带了别人,疑问是迎刃而解了,但反倒不好意思跑过去与他闲聊,怎样开口都是尴尬。前两次狭路相逢都被我躲过去了,第三次没躲过去,画家径直朝我走来,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脸。

说的自然还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工作和天气,但这些话终究也会说完的。我不想尴尬持续,便指着他身旁那个姑娘问他:“这位是?”

“未婚妻。”他说着牵起了女人的手,女人左手的无名指闪闪发光。

我礼节性地夸了几句,又祝福了几句郎才女貌,终于等来了他的问题。他问我女伴是谁。我后来一直在想我当时怎么会问他女伴是谁,是等着他回问我,还是只想听他承认他已经快结婚了,我真弄不懂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看了米糊一眼,米糊也看向我。我告诉画家这是我女朋友,然后自然地牵起了米糊的手,米糊也很自然,挣扎都没挣扎一下。

后来在和米糊回宾馆的车上,我们讨论到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我向米糊几乎完美的配合表示了感谢。她大方地告诉我,这些年进入社会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怎么给男人面子了,可是男人们总是不知趣。我讪讪地没有接话。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她和我最后打招呼的那位是豆豆的前男友。

十四

尾声说来就来了。

今年三月份,那几天我刚完成一部讲一对情侣去柬埔寨进行分手旅行的中篇小说,那是这几年我写爱情的第十二篇作品,等凑满十五篇,我准备把它们做成一个集子,叫《那些不快乐的年轻人》,顺便再向菲茨杰拉德致个敬。

豆豆就是这个时间点上找我的,说约我出来喝一杯。这一年多来豆豆约我出来已经不是一件稀奇事了,虽然不算频繁,但差不多半年也会见上一次。其实在一个两三千万人口的城市找一个关系单纯有事能打招呼,闲暇了还能拉出去喝酒的异性不容易。我来北京八年了,也只是遇到一个豆豆而已。

我问她请我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我本意是想問她攒的是一个大局还是只有咱俩的小局。豆豆没理解我的意思,以为我还要带上别人,告诉我手头有几个带几个,都行。我笑了笑告诉她北京除了住在一环旁边的几个大人物之外我也不认识谁了,而他们也没办法被我带出来喝酒。

社庆之后我曾想过要不要给豆豆打个电话,问问她跟画家的事儿怎么就黄了,想了想最后还是算了。不管怎么问,李豆豆怕是都不好回答。犹豫间还是她先联系了我,问我那天带的是不是米糊,然后又问了一些关于米糊的近况,顺带着嘲笑了我一番,说我不该跟卡尔维诺似的弄个“不存在的朋友”。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是两个人的小局,她在西单找了家环境还不错的火锅店,排了大几十分钟的队,吃完又看了一场无聊的爱情电影,到结束时已经过了十点半了,李豆豆还没回去的意思。尴尬到这个时候慢慢升了上来,我暗示了她几次,再晚就赶不上末班地铁了,但她好像一点不在乎,说跟我还有事说。之前铺垫这么多了,总得让她把正事说完,我放弃了早点回家的打算,任由她领我到了一家深夜营业的茶馆。

按正常年轻人的约会流程,吃饭看电影之后就是回房间了,下流的念头在我脑中涌起的时候我稍稍慌乱了一下,但很快就排解得一干二净,倒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学妹,毕竟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人还在乎读大学时的关系,只是我觉得男女间的友谊有时候比上床更重要,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就我一个人此时在这儿胡思乱想。

服务生给我们沏好茶,缓缓退出去,拉上门。李豆豆把正事说了出来,她问我是不是还没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子慌了,下意识地我想否认,但想着已经被她看破一次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几秒钟我雕塑般凝固在那里。

李豆豆没有管我的反应,向我发射了第二发炮弹,说要不然咱俩在一起凑合凑合结一婚吧。

她说到这里我才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心情跟她开起了玩笑。“你把我叫到这儿来,我还以为是两个贪官谈攻守同盟呢。说什么凑合啊,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凭什么咱俩就凑合啊。”

我也就空贫了这么一句,接下来却是豆豆一个人说了三分多钟,说完我放松不起来了,我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我把盘着的腿放下来,凑上去喝了一口茶,茶已经放了一会儿,不那么热乎了,我一直不喜欢喝热茶。

豆豆给我说了好几条理由,我听明白的就两条,第一是她需要一个留在北京的理由。家里催得急,她又懒得装下去了。理由是给她爸妈的,她爸妈上个月來了北京一次,看了看豆豆生活工作的地方,他们对她的选择更加不理解了。“北京能好到哪儿去?”老人又一次提出要豆豆回苏州或无锡去。她需要一个说服她爸妈的理由,结婚成家大概是最好的。在我看来豆豆自己也需要一个理由,她来北京的理由早就不存在了,她为什么还要留在北京,我不知道。我可以不知道,但她自己必须知道,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第二条。

为什么她想要结婚的第二条是他们单位开始分房子了。现在在北京还能分房子的单位大概真的是万里挑一了,这也是为什么毕业后她拒绝了别处的高薪留在这家单位的原因。今年排队快轮到她了,但要求是成家者优先,不然得继续往后排队,截止日期是今年六月。而再往后排队的话,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了。

这些理由倒是能说服我,这样想来豆豆找我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一定要闪婚,找个能稍微放心的人自然是最重要的,剩下的就是我愿不愿意了。生怕我还有什么别的顾虑,豆豆表示可以先试试看,分开住什么的也都是可以的。如果觉得合不来,到时候再离也行。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茶杯,泡舒展了的茶叶一点点在水底旋转。

见我不说话,豆豆似乎觉得她的话有点冒昧了,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一半了,现在就画上句号,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白费了。她接下去说婚前财产公证什么的都会去做,到时候如果我因为“未婚”变成“离异”,产生了不良影响,会给我一定的经济补偿。至于婚事,也不会大办,但也不能不办,至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假结婚就行了。

我抬起头,挥挥手止住了她的诉说,李豆豆说的每个字都很实在,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我一直没说话其实不是在犹豫什么,那几秒钟我把先前失败的恋爱经验在脑中又匆匆过了一遍。在打给米糊那个电话之后,我又认识了几个女孩,都是按照米糊的指点认认真真地去了解她们,了解她们有什么喜好,是怎样成长的,但是结果还是无疾而终。爱情是双方的事情,几年过去了,我开始厌倦,厌倦了重复着了解别人,也不想别人来了解自己。换句话说,我连装都懒得装了。

事后我再回头去想那个夜晚,大概还是豆豆的真诚打动了我。在此之前,我几乎陷入了自己营造的死循环之中,丝毫不与外界相连。我偶尔也曾想,如果跟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会不会好一些,哪怕只是“会不会跟前几次不同”,只不过我以前假想的人从来不是李豆豆。

坐在对面的她又给我斟满了茶,她几乎有点绝望了,同时又有点羞愧。她把水壶放在桌上,慢慢问我,“你不喜欢我吗?”隔了两秒,“你讨厌我吗?”

我把手轻轻搭在了她手上,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从书上看来的那句话其实说得很对,“看起来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其实他们早就被决定了。”

最后离开之前我问她,“你刚才说,如果不合适,手续办完了再离就是,那如果合适呢?”

她笑了,嘴巴在灯光中凭空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手倒是在那里挥舞着,做了几个乐队指挥常做的动作。但她确实是笑了出来。

十五

我坐在南京新街口最贵的一家法式餐店里,对面是米糊和她的编剧未婚夫,我们已经点完了菜并且结束了虚伪的客套。

十分钟前走进来的时候,米糊在餐馆门口接我,几个月不见,她反倒更显得年轻了。夸她的话听在耳朵里很是受用,缓了一会她把我领到座位上,才想起问我怎么会是一个人来的。

“你女朋友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米糊坐下来问我。

我被她问得有点局促,也没想好该怎样回答。不知道是编剧看出来了端倪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主动向我伸出了手。今天约在这里主要就是米糊让我认识认识她的未婚夫,之前向她求婚的那个男孩。

我把手伸了过去,仅看长相倒是觉得他们还是蛮般配的。

这里的菜价绝对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要不是不用我买单,怕是会如坐针毡。最先端上来的是开胃酒,我的社交恐惧症也被一起端上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喝了一口酒开始聊彼此的近况,等家乡、职业、爱好都聊完,怕是要彻底冷场了。

“编剧和写小说差在哪儿,你是先有项目然后才会开始动笔是吧?”

他点了点头,像是个随和的人。

“一般是公司先立项,然后我们开始工作,也有写完了卖给影视公司的,但那样风险会大些。编剧可能没有写小说那么有职业理想吧,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可能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我听出了一丝冒犯,我总觉得话里话外似乎有讽刺我的意思。但第一次见面就发作太失态了,我把这股气压了回去。

“他挺辛苦的,忙起来没日没夜地赶稿子,老钱你知道,整个摄制组是有工期的,千万不能在编剧这儿误了点。”米糊已经为她潜在的老公说话了。

“那你一年大概写多少啊?”我问他。

他摆摆手说米糊说得夸张了,他这行就这样,忙起来忙得要死,平时几个月接不到活也属于正常现象。但他给自己定的标准一年最多写两个剧,合起来不会超过四十万字。

我刚想去接他的话,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翻过来,是豆豆打来的电话。我心里腾起一股热流,向他俩说了声抱歉,按下了接听键。

豆豆跟我商量的是一些婚礼的琐事,我跟她说了我在忙,她便识趣地挂掉了电话。放下手机,对面米糊惊呼起来:“和豆豆结婚的人是你啊,这怎么回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还有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米糊很兴奋,问题像连珠炮一般向我发射过来。跟刚进门时的局促一样,我不是有意地瞒着米糊,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告诉她,可眼下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话题把这件事扯开,我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珠。编剧好像又一次看懂了,轻轻拍了拍米糊的手,把刚刚没说完的话题又续了上去,“你呢,你一年写多少?”

我想了想,“写多少也要看计划和状态,”我算了下,专职写作一年写上四十万字确实不算多,“我尽量每天都写,哪怕写得少。班维尔一天写五百字,也拿了布克奖。我能接受一个作家写得很少,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搞不懂。”

我在这儿停顿了下,把杯中酒全部倒进嘴里,米糊和编剧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等着我向下说。

“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不写作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呢?”

编剧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米糊,重新又看向我。他说:

“那你呢,你不谈恋爱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十六

电话响起来了,我把倒扣在桌上的手机翻过来,李豆豆三个字在屏幕上闪闪发光。我不清楚对面的米糊有没有看见,我把屏幕重新锁上,挂掉了豆豆的电话。

“我能理解那些每天写作量很少的作家,重要的是他们每天都在写。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们不写作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呢?”

编剧喝了一口面前的开胃酒,没有说话。我表现出一副以为他没听懂我的问话的样子又把问题说了一遍,问得更慢,更清楚,也更大声。

他看了眼米糊,把回话缓慢地从嘴巴里吐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次第而出:

“那你呢,你不谈恋爱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这句话把我问懵了。

我的对面米糊把手牢牢地扣在编剧手上,同时看向我,仿佛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对我开了口:

“哦,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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