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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度屯

2021-01-11李约热

江南 2021年1期
关键词:八度作家

李约热

一个人进村,确实不方便,语言不通,狗又多。

李作家第一次到八度屯,有村主任汉井陪同,负责翻译和赶狗。之后李作家再去八度,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汉井家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瘫痪在床,副主任老罗告诉李作家,除非县长来,或者村民闹事,否则就不要惊动主任,让他安心当孝子。

八度屯是整个野马镇最让人头疼的自然屯,没有之一:这里的村民,喜欢告状,闹出的动静曾经惊动高层;他们为土地的事跟邻村奉备村的村民群殴,有死有伤。野马镇镇长韦文羽那天在村委紧握李作家的手,像送敢死队上战场那样对李作家说,李作家,八度,就靠你了。然后跳上他那辆二手现代,一溜烟就跑了。

李作家,八度就靠你了。這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让一个镇长无计可施?

老罗说,乡村干部,就是下来发放各种补贴、做好事,都不敢进村,一进村就挨轰。

只是骂骂而已吗?李作家问。

目前还是这样,以后就不知道了。老罗说。

李作家有颗大心脏。李作家以前曾参加计划生育工作队,那个事情比扶贫难多了,他都能全身而退。

第一次跟汉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浓烈的牛屎味让人避之不及。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谁家在酿酒,空气中酒香弥漫。李作家想,一个地方,只要还有酒香弥漫,事情就不会太糟糕;一个地方,只要还有牛群走动猪崽嚎叫,就是没有酒香,事情也不会太糟糕;甚至,一个地方,就是没有酒香也没有四处走动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药。

这个时候是春天,下着细雨,八度屯在李作家眼里新鲜醒目。现在,已经不是计划生育的年代,更不是跟村民称兄道弟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的年代——能跟李作家称兄道弟的年轻人都散落在城里的各个工地,这个村庄,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雄卧眼前。说老实话,面对这头巨兽,李作家的力量还略显单薄。

157户人家,生活在这里,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汉井主任说,要不要我一户一户地给你介绍?

不,你介绍我也记不住,反正以后我都要经常来,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我很快就会知道。李作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来到野马镇之后,凡是提到八度屯,所有的人都摇头,好像那里生活着一帮歹徒。

汉井主任只带他去一次,打那以后,李作家都是一个人进村。

一个人进村,确实不方便,语言不通,狗又多。

镶金牙的贫困户建民,他家的黑狗又冲出来了。

建民家的房子,在屯里排在第一户,要进入八度屯,他家的黑狗是第一关。头次来有汉井主任,黑狗冲出来吠,汉井主任一棍打过去,黑狗缩头蜷在建民的脚边。建民咧着嘴,李作家就看到了他的金牙。

李作家很久没有在一个人的嘴巴里看到金子了,他震动,之前,他以为镶金牙已经不再是时髦的装饰,他甚至以为镶金牙的手艺已经在祖国失传。没想到,在八度他见到了。

建民对主任说,谁叫你很久没来,二叔都不认得你了。他们讲的是土话,李作家听不懂,汉井叫建民用普通话再说一遍,让李作家听懂他在说什么,以示对李作家的尊重。建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谁、叫、你、很久、没来,二、叔、都不、认得你了。

建民家的狗叫做二叔。

汉井主任说,二叔记打,多打几次,它就记住你了。

这话是对李作家说的。意思是进村要注意带根棍子,好对付二叔这样的危险货色。

第二次来的时候,二叔又冲出来了。

二叔没有狂吠,而是压低头,嘴巴的皮往后收缩,露出全牙,喉咙闷出暗雷,不叫的狗才咬人,当初它朝汉井主任狂吠,完全是撒娇。现在不一样,那是要进攻的架势。

李作家动都不敢动,他觉得如果他手中的棍朝它挥舞,自己可能会很狼狈。他讨好般地露出笑脸,这一招管用,二叔也认得笑脸,李作家示弱的表情使它放松警惕,嘴上的皮舒展一些,牙齿封住一半,但是喉咙里的暗雷依然低沉。

二叔,二叔。李作家朝它喊,手伸进口袋里,十几片碎肉包在纸里,他掏出来,手一扬,给,二叔。李作家有备而来。二叔扑向空中,嘴巴张开,迎接那阵特别的“雨水”,落在地上的“雨滴”,它也一一地舔个干净。这时候李作家的棍子派上用场了,轻轻地敲在二叔身上,主人一样对它说,就你贪吃,就你贪吃。

这个时候建民出现,这回他的金牙深藏不露,他是这里的主人,咧嘴讨好陌生人,这样的事在八度屯根本不存在。建民讲土话,只是动动嘴唇,话语就无比清晰。再清晰李作家也听不懂。

他说,来了又来,有什么用,走来走去,有什么用,最终我们还不是挨人欺负。

你说什么?能不能说普通话?

建民不理会他,继续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最多也是丢给二叔几块臭肉,逢年过节送给我们一袋米一桶油,什么也办不了。

李作家说,建民,我知道你们屯的人对村里各方面的工作都不满意,你都跟我说说看。你不说普通话没关系,我把你的话录下来,然后回乡里找人翻译给我听,有什么心里话请跟我讲,看我能帮忙解决什么问题。

建民摇摇头,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他说。

这个时候,李作家想出一个办法,他想用自己的名字吓唬建民。他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拿给建民看。

李作家在城里的时候,百无聊赖之际,曾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看批评家对自己的作品怎么评论,看自己参加的活动媒体怎么报道,说白了就是虚荣心使然。刚刚来到野马镇,在欢迎晚宴上多喝了几杯,也是虚荣心使然,他在手机百度搜自己的名字给镇领导看,想引起他们对自己更多的重视。说老实话,在镇领导的眼里,来野马镇扶贫的,一般都是在单位地位不高,受人排挤,混得很差的人才被“发配”来这里。

事实并不是这样。李作家是怎么样被“发配”来到这里的呢?

来之前,他们跟李作家介绍八度:

全部都是“小洋房”,树很多,你去那里,就像去风景区。

他们从手机里调出八度的图片,确实如此,有点迷人。

坐惯了办公室,看着这些照片,李作家感觉一阵清风隔着手机屏幕朝自己吹过来。

这是单位的扶贫点,领导正愁没人去,动员大家报名,到李作家这里时领导是这样说的:

你看哈,人家柳青,下乡当农民,写出一部《创业史》,你不是说要写一部牛B的小说吗,这是个好机会。

领导外号叫洪大炮,一个正处级干部,跟副职、跟手下经常点头哈腰,经常一副被人欺负的衰样,一点都没有领导的派头,但是我们大家都服他。这年头,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的领导要到哪里去寻找。

他跟李作家说柳青,李作家没有心动,他就是跟李作家说曹雪芹,李作家也不会心动,因为啊,如果李作家真冲着这个下乡,那他很快就会多两个外号,一个是李柳青,一个是李雪芹。谁愿意有这样的外号呀。虽然这两位先生都是伟大的作家。

李作家对洪大炮说,我不缺生活,想写的都还没写完,世上的路千万条,我有自己的一条。

要不是他们调出这个村庄的照片,要不是那阵清凉的风隔着手机屏幕朝李作家吹来,李作家也不会站在这里。话又说回来,只有一阵清凉的风隔着手机屏幕吹来还不足以让李作家来到乡下。眼下,他衣食无忧,觉得自己已经是人生的赢家,看什么都顺眼,人生的“米”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这种状态下的人,很容易自己找“贱”。法国作家塞利纳的小说《长夜行》,男主人公正在跟朋友喝咖啡,一支队伍从眼前经过,他突然决定去当兵,从此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李作家此时的心境跟塞利纳笔下的男主一样,某种不安分的基因在体内苏醒,跟组织的需要没关系,跟牛B的小说没关系,甚至是跟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废墟还是风景区都没关系。李作家想一切清零,让乡间的人和事填满自己,之后呢,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点豪气干云,也有点游戏人间。

在乡里,看到李作家在手机上亮出自己的“招牌”,乡里的人只是礼貌性地哎呦、哎呦几声,并无太多的表示,李作家有点尴尬。

建民不一样,建民看见百度上李作家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词条,半张着嘴巴,金牙又亮了。

这、是、你吗?普通话吐出来了。

李作家点点头。

建民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李作家,一拍大腿,那你要帮我们写告状信。他说。普通话无比流利,特别是“写告状信”这四个字,一气呵成。

李作家硬着头皮,说,有什么事,我来帮你们反映。

最近几年,八度屯有两件大事发生,一件是青壮年村民去堵县政府大门,被武警驱散;第二件是因为土地纠纷,屯长忠深率村民跟邻村奉备村的村民打架,美珠的老公被锄头敲在脑袋上,不治身亡。

李作家坐在建民家塑料椅子上,他身边围了一圈人。他现在就像一个领头的。组织的任命书起不到的效果,百度搜索引擎起到了。他第一次跟汉井主任来八度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建民说,这个领导不简单,百度上面都有他的一大堆名字。他是用土话说的,李作家听不懂,只是看见这一圈人对他露出崇敬的神色,猜建民是在跟他们介绍他。建民为了让大家对李作家更加尊重,跟大家玩起搜自己名字的游戏,他先搜自己的名字。赵建民三个字打在手机百度APP黑框里,搜索之后他笑了,说,百度上的赵建民有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是我自己。他妈的。

身边的一圈人也纷纷在百度上搜自己的名字,都发现自己的名字在百度上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一个是他们自己。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也都像建民那样笑出声来。

建民说,我们搜镇长韦文羽看看。

搜过之后,建民笑得更大声,说,上面有很多韦文羽,没有一个是他,牛B什么!显然他对韦文羽很不满意。

接下来建民搜县长梁志安,县长梁志安的照片立马跳在眼前,他吃了一惊,县长果然不一样。他有点失望。但是他很快又缓过来,说,我们有李领导,不怕。在他眼里,李作家现在是跟县长梁志安一样牛B的人物。他不知道李作家拿自己百度上的词条给镇里面的人看的时候,根本没人理会。

李作家说,有什么事,我们大家一起商量。

建民说,对,我不信就斗不过他们。

他们真的把李作家当成“领头人”了。

这里的人怨气太重,我就先来做一个“减压阀”吧,李作家想。

八度屯以前是矿区。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小一个屯,就有六千人在这里驻扎。医院、电影院、百货商店,人来人往,比野马镇还热闹。

那是八度屯的黄金年代。这里什么都有,县城没有的,我们这里都有。后来跟建民混熟后,建民跟李作家这样介绍当时的八度。他说的什么都有,配以暧昧的笑容,就是含蓄地告诉李作家,这里曾经有很多外来的女人出没。风光不了多久,进入新世纪,因为环保的需要,八度屯所有的矿井关停,人员遣散。

最后一口井,是我封掉的,开矿井也是我,封矿井也是我。建民说。建民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开矿的大老板,他不过是个搭架子的,还兼做泥水工。

那个时候,很多矿山都属野蛮开采。在八度屯,各行各业都来开采,八度屯的地下,那些绕七绕八的矿脉,被一个个人工开挖的矿道追逐,一条矿脉在前边走,无数个矿井在后边追,那些分属不同老板的矿井像嗅觉灵敏或者嗅觉失灵的猎狗,在地下绕来绕去,迎头相撞,那些在地面上很少碰到一起的人,在地下相见,分外眼红,都打起来了。乱到什么程度,你怎么想象都不過分。

封矿以后,属于八度屯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在建民家,把李作家围在中间,刚刚用手机搜自己名字的忠涛、忠亮、忠奎、建敏、建堂、建刚一阵大笑之后,开始对他叙说。

忠涛抢着说,之所以是他,是因为他最倒霉,他身上落下的伤,都是老天“赐予”:在八度屯最热闹的时候,有一天,他在路上走,脚下一扭,摔倒在地,这轻轻一跤摔断了右腿。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轻轻一跤就摔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他们说他肯定是喝酒了,喝酒后人死重死重,自己把自己的腿压断了。他真的没有喝酒。野马镇的医生郑华举着热乎乎的片子,摇头,他说,像是五百斤的石头压在腿上。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以后八度屯的男女老少经过这一段路,都是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像是涉过洪水。郑华给忠涛上钢板,后来钢板一直没取出来,像是被人遗忘的废铁,是不是这块废铁引发了忠涛的股骨坏死,忠涛也不在意,他有一段时间不在八度屯,他去了非洲,回来后,就变成这样。

忠涛说,领导你要对我们好一点。他说话的时候,李作家细细打量,忠涛四十岁模样,国字脸,器宇轩昂,但是一对拐杖不离身。

你年纪轻轻,怎么拿拐杖了?李作家问。

股骨头坏死。忠涛说。

怎么不去治?

讲得容易,哪来的钱。

现在不是有城乡医保吗,自己出很少的钱,就能治病。

很少的钱,我也没有,我这样子根本干不了活。

李作家来之前了解政策,贫困户住院,报销比例达百分之九十。

做手术大概多少钱?

建民抢过话,忠涛两边股骨坏死,做手术要十万块钱。

贫困户,住院报销百分之九十,只需要个人出一万块钱。李作家说。

贫困户?忠涛不是贫困户,我们八度屯,最穷的就是他,他自己这个样子,还要养老娘。他家这么穷,都不是贫困户,你们怎么搞的。

建民把李作家当成“你们”了,很快他发现自己言语不对,马上说,这个跟你没关系,都是乡里的那帮坏蛋乱搞。

李作家说,如果是漏评,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要追责的。

忠涛说,他们说我有一辆五菱面包车,车是我表哥的,是他用我的身份证买的二手车,他在南宁打工,车我都没见过。

那叫他过户啊,这多影响你家的生活。李作家说。

他坐牢了,五年呢。

那要跟镇里说清楚啊。李作家说。

他们说在交警的网络系统查出来车主是我,他们也没办法。忠涛说。

这真是个麻烦事。李作家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到乡间事情的缠绕。他说,这事应该能解决,我想想办法。

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忠涛说自己的伤痛的时候还有些客气,讲起整个八度屯,他可是口若悬河。

李作家把忠涛说的话用诗歌的体例来分行,自己居然读得下去,李作家想,如果谱上野马镇山歌的调调,就是一首忧伤的歌。

领导,我们相信你

领导,你要帮我们说话

领导,他们说我们睡在金子上面

说我们是野马镇最富裕的屯

什么政策都不给

真是冤枉死人了

领导,我们八度157户,没有一个人开矿

没有一个人因为铅锌矿发财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建民帮老板搭支架

建敏熬酒

建堂开拖拉机拉料

建刚开小卖部

跟地底下的矿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没有也不对

坐在这里的忠亮和忠奎,他们去挖矿,是拿命去搏

八度很多人帮老板下井挖矿

都是拿命去搏

怎么说我们是睡在金子上面啦

领导,就是开矿发财

过了十几二十年了

富人都变成穷人

地下的矿给我们的好处

最多是喝点肉汤的好处

是保命不死的好处

地下的矿给我们带来的麻烦,那是没完没了

第一个麻烦,地基下沉

八度屯157户人家

60户人家的房子地基下沉,变成危房

需要重新建房子,地在哪里

钱又在哪里

第二个麻烦,病人增多

第二个麻烦看不见,但是要命啊

领导,十几年来

八度的病人多

精神病

癌症

股骨坏死

痛风

肯定是水的问题嘛

领导,我们应该怎么办?

……

很多天之后,建民带李作家去看那些废弃的矿井,半山腰,一个个矿井被水泥封死,建民说,都是我封的。

李作家突发奇想,他问建民,如果政府还继续让开矿,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高兴了。人多,随便做点什么都不会饿死。

就不怕病人增多?

增多又怎么样,谁得病谁倒霉。

建民还带他去看忠涛说的60户危房,有10户地基下沉厉害,墙体都开裂了,已经不能住人,但是大部分的房子只是墙体出现裂缝,猛一看看不出危险在什么地方。

建民还带李作家去看忠涛说的那些病人,死去的只是在建民嘴巴里出现,重病的和精神病股骨坏死症,建民带李作家一家一家去探望。

那是李作家来八度后最难受的几天,这样密集地面对二十几位病人,确实是一件让人窒息的事情。

李作家去找镇长韦文羽,说八度病人偏多的事情。韦文羽说,也不能说是跟这里曾经采矿有关系,村民们说八度很多人患上职业病,告状惊动到高层,上级曾经派人给全村的人做职业病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村民都是凭自己的感觉,屯里凡是生病的,都往污染方面靠,野马鎮其他村屯,野马镇外的乡镇村屯,也有病人,那怎么讲?李作家说,镇长,你凭良心讲,八度这里的病人是不是偏多?韦文羽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李作家说那你还说跟开矿没有关系。韦文羽说,跟什么有关系一下子真说不清楚,有些人说八度屯风水不好,有些人说跟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关系,这里各个地方的人都有,做的菜五花八门,饮食习惯上跟野马镇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有可能是吃坏了。

再后来,李作家两年扶贫结束回城,跟一位专业人士聊起八度病人偏多的事情,他说应该是水的问题,但是检测的时候为什么各项指标都合格,这个问题就复杂了。比如说吧,职业病检测是另外的一个标准,职业病检测前提是你首先从事这个职业,如果你不从事这个职业,也按职业病标准来检测,那你肯定没有问题,因为你都不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何来职业病。

八度人真可怜。往往可怜的人喜欢闹事。

李作家还没来到八度的前两年,屯长忠深请人把水污染的事请小学老师志勇写成材料,全屯的人签字,忠深带拄着拐杖的忠涛和建民去找新闻媒体,还真把记者给请来了,记者写了一份内参,引起高层的关注,责令有关单位进行调查,结果是,八度屯所有的土地停止种粮食,每人每月发三十斤大米。另外,拨六千万元,在八度建一个废弃矿井污水处理厂,把各个矿井流出的废水都引到污水处理厂。

建民带李作家去参观这个污水处理厂,在李作家的印象里,污水处理厂肯定是热火朝天机声隆隆,夜以继日处理从各个矿井里流出来的废水。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污水处理厂只有一个看门人和一条狗。

看矿井的时候,建民说这些矿井都是我封的时候还得意洋洋,到污水处理厂的时候,建民就愤怒了。

你说,花六千万,搞这么个污水处理厂,浪费国家的钱,又对八度一点好处都没有,是不是腐败?

李作家确实有点吃惊。腐不腐败他不知道,但是污水处理厂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门人和一条狗让他觉得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

建民对看门人说,忠芳,你对这个领导讲,这样的污水处理厂,有没有用。

忠芳年纪跟建民相仿,穿着保安服。他家也在八度,被请来这里看大门。看门也是三班倒,还有其他两位,平时也是带自己家的狗來这里上班。

忠芳说,有没有用我不知道,反正水流到几个大池子里,满了的时候,我就拿药粉撒进去,然后水就可以排放了。有没有用我不知道。

这样一来,李作家对这个污水处理厂的工作流程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从矿井里流出来的废水被集中到这里,然后往里面投药,然后排放,就这么简单。这样的工作,看门人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但是有没有用,李作家也不知道。

建民说,流到污水处理厂的井水只是一部分,我们这里雨水又多,一下大雨,这几个池子很快就满,怎么处理得过来?废水都往地下灌,然后我们又抽来喝。

看到这样的情况,八度屯的人都不干了,屯长忠深召集大家开会,开会的结果是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人了,要求政府在县城附近划一块地,让八度157户整体搬迁。政府还是很关心这个地下被掏空的村屯,正在开展的精准脱贫给了县政府底气和解决八度屯村民诉求的机会,县里同意八度屯整体搬迁,但不是每户拨一块宅基地给村民建房,而是根据各户人口状况,在县城的“星光移民小区”,分给每户一套单元房。每户只交很少的两三万块钱,就分到一套价值二十多万的单元房,就是这么诱人的政策,八度的村民都接受不了,他们想要“有天有地”的房子,而且每户一栋,这就超出了政府承受的范围。工作做不通,政府这边很无奈,八度屯的青壮年就到县政府门口拉横幅、静坐,最后被武警驱散……

在建民家,忠涛对李作家叙说。

最后他说,领导,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作家头都大了。

李作家想,初来乍到,每人一块地在县城建房的事他解决不了,忠涛诗歌里的问题是真是假还需要了解,如果是真的他也未必解决得了。在他能做的,就是做一个减压阀。

但是,如果你不给八度屯的老百姓做好事,人家有话都懒得跟你讲,你这个减压阀怎么减压?没准减压阀就变成加压器。因为百度搜索,八度的村民对他充满期待,他得乘势而上。如果他什么事都干不了、干不成,就是百度搜索不管搜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或者王五,最终全是他李作家的名字跳出来,在建民他们眼里,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管有理无理,我都得先听他们说。李作家想。

汉井主任之前曾经跟他说,在八度屯,你不要跟任何人打官腔,八度屯的人对官腔敏感得很,县里面的那帮人,现在为什么不敢来八度屯,就是官气太重了,一来就想把手拍在村民的肩膀上,他们都烦透了。

李作家也知道汉井主任说的官腔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故意问汉井主任,县里面的那帮人一来就读文件吗?汉井主任说读文件还好,读文件八度屯的人也不听,他们相信真金白银。县里面的那帮人也知道这一点,一下来,就居高临下讲空话、套话、假话。好像革命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汉井主任说。

这个时候,在建民家,李作家有一点点坏,他想知道八度屯的人怎么看县里面的领导,这一下就热闹了,这一下就带有很强的娱乐色彩。哪朝哪代,吐槽官家都是老百姓热衷的事情,现在一个贪官被抓,最高兴的就是老百姓,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老百姓。

建民学包村县领导,他站起来,腆着肚子,但是他突然想到包村的县领导是个瘦高个,马上就收起肚子。

忠奎说,有一个县领导,来到我们屯,把我们集中在一起训话,说我们忘本,国家投入多少多少钱在我们这里,要我们摸摸良心,要会感恩。我们屯的事,你们都解决不了,投入多少钱关我们什么事,其他屯的人应该感恩,要我们屯感恩,除非枪顶。

忠涛说,后来就被我们轰走了。领导,你说,他该不该轰走?

李作家心头一颤,农民这两个字太辛苦,想到不久前,一家杂志社在发表他的作品时,让他写一个简短的创作谈,他这样写:

我觉得她可能是太累了,因为路远,一进村就被村里人围住,说这说那,要这要那,她烦了,干脆站在石头上面,领导一样大声说话,什么懒啊,不勤劳啊,等等。

这是前段时间蹿红网上的视频。一名扶贫干部,在吼村里的贫困户。视频里只有她,没有他们,就像很多作品里只有“我”,没有“他们”一样。

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们愧对,这被过度榨取的土地,我们愧对,这片土地上为我们勒紧裤腰带的人们。面对这里的一切,我觉得我们应该还要再愧疚一百年,就是给予他们再多再多,都弥补不了我们欠下的债。

由此想到我们的写作。我们都是欠债人。那些生灵和游魂,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笑着的哭着的,都索债来了。

因此,我们有了非比寻常的压力。

当然,还有还债时的喜悦。

在李作家这里,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还债,在很多领导那里,就变成了恩赐。角度不一样啊。

李作家说,该轰。

建民说,就是,还把我们当小孩子。

因为李作家表态县领导该轰走,他们比刚搜他名字时更觉得他亲近。

在建民家,他问大家,忠涛说的这些问题,解决起来需要时间,除了房子的问题和水质的问题,八度还有哪些问题急需解决?

建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夏季,一连几天大雨,整个八度屯人心惶惶,都在担心自己家的泥瓦房禁不住没完没了的大雨的冲刷而垮掉。跟他们相反,整个八度屯,夜里睡得最香的就是建民的二叔,他建这样的石头房,似乎就是要等大雨来临时,能睡上个安稳觉。

谁都没想到,这间被建民二叔用了几年时间建成的,被建民二叔认为是八度屯最坚固的石头房子,最先倒下。

这间看似坚固的石头房,没有很好的根基,雨水泡烂了地基,房子像一头巨兽掉到陷阱里,成了一堆乱石。

建民的二叔,葬身乱石之中。

那个晚上,八度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在暴雨里往死里搬石头。一直到天亮,才找到血肉模糊的二叔。

人们在雨水中喊着二叔的名字,赵承芳!赵承芳!

雨声、哭声、喊叫声,这是八度屯有史以来最悲伤的一场合唱。

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这样的合唱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八度屯从此再也没有一间这样的石头房。石头房成了最不吉利的建筑。

赵承芳!赵承芳!

汪、汪、汪。

雨声、哭声、喊叫声中,有狗崽的叫声。乱石岗里,还藏有一条小狗。它幸运地躲过石头的碾压,缩在石头缝中,小声地叫唤。

赵安民家的母狗,二十天前生了一窝狗崽,其中的一只,刚刚会走路,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二叔的石头房里,跟二叔一起经历这次劫难。

二叔的葬礼过后,建民收养了这条小狗,名字就叫二叔。很多年过去,建民家的狗换了很多只,狗的名字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二叔。

流水的狗,铁打的名字。

很快,二叔就在松林家门口停下来。大门开着,李作家拍了拍二叔的头,走进松林家。

松林!松林在家吗?李作家轻声呼唤。

一个男人从楼上下来,用警惕的神情打量李作家这个陌生人。

李作家自我介绍。男人警惕的神情丝毫没有改变。

李作家说明来意。男人哗哗哗就说开了。第一句他用普通话:

他们忘恩负义!

说的是八度屯的所有人。

第二句开始,他讲的是土话,李作家听不懂,赶紧打开手机录下来,松林也毫不在意李作家举着个手机对着自己,哗哗哗说了半个钟头。后来李作家到建民家请建民他们一句句翻译,才弄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话的内容跳跃性很大,一下子是说家里的事,一下子说屯里的事,一下子骂人。

松林是这样说的:

他们忘恩负义!砖头是我让我哥堆在那里的。我哥在单位听领导的,在家听我的。为什么听我的,他读高中,读警校,学费、路费、吃的、穿的、用的,全部是我不读书去打工挣钱给他的。你别看他在单位里当所长,在家里我是所长,我爸我妈在世时,我爸我妈是家里的所长,他们过世了嘛,两个人都是同一年走,一个肝癌,一个子宫癌。他们都是我和我老婆照顾的,我哥只会破案破案破案,一个小小派出所,每年要干的事真不少,所以爹妈都是我和我老婆照顾。我妈子宫癌去医院,医院说要动手术,我妈死活不愿意,这就苦了我老婆,她平时就不愿意多干活,她一点都不勤劳,就喜欢在屯里打麻将,赢得多输得少,凭这点她在我面前很硬气,饭都不煮,不煮就不煮,赢钱可以不煮,但是输钱了呢?输钱了就要灰溜溜地回家煮饭,但是我老婆运气就是好,很多的时候都是我煮饭。(建民翻译到这里的时候,李作家问,当时他们打麻将最多输多少最多赢多少?建民回答,输赢不超过二十元。二十元在当时的八度,算是一笔大数目。所以松林老婆在松林面前很硬气。)有三回,她连着输,我心情很不好,打了她一巴掌,我说输一次打一次,第四回的时候,她差点输了,她半开玩笑说谁给我点个炮吧,要不然我老公又要打我了,果然就和了。她就是喜欢打麻将,一点都不勤劳,但是她是我老婆,她不勤劳我也没有办法。老娘生病,那就不一样了,在医院陪床、送饭、倒屎倒尿,都是她,老娘不愿动手术,回家睡床上,也是她陪在旁边,这个病很折磨人,疼的时候老娘咬着牙不出声,她就在旁边哭。我心疼老娘,也心疼老婆,就在老娘房间摆了一桌麻将,让她一边招呼人,来我家打麻将,一边照顾老娘,我老娘就是在麻将声中去世的。我爸是我照顾的,他肝癌晚期,全身发黄,肚子圆得像个大球,拉不出尿,不停地叫我喊村医忠光给他打滤尿的针,忠光不敢,疼得我爸拿头撞床头,咚、咚、咚,家里像打雷一样,两个月后我爸断气……我家的砖头,就是堆在那里一百年,我看哪个敢搬走。领导,你刚刚来八度,不要听那帮人的话。他们哪一家哪一户,没有得到我哥的关照?!没有我哥,他们能有水喝吗?能有电用吗?我哥的同学,是水电局的副局长,我哥去找他,他拨钱给八度在山坡上建了一个大水柜,屯里这才有了自来水,以前都是到溶洞里去挑。用电也是这样,以前有是有电,但是拉到村里的电线太小了,放个屁声音大一点,变压器都会跳闸,还不是我哥找他的同学,把线路全部改成粗的,屯里所有的打米机、打谷机才开动得了。不光水电,哪家哪户只要有什么事,都是找我哥,覃会贤的孙子在县城里偷摩托车,本来应该要坐牢,后来还不是我哥领他回家,罚款都少了一半不用交;忠文在工地打工,老板拖欠工资,还不是我哥去帮讨……这是以前的事了,这样的事太多了,就是这几年,我哥退休后,屯里谁家有这样的事,都还找他帮忙,美珠的儿子拉浪,他的老婆,一个贵州的流浪女,黑人黑户,我哥虽然退休了,但是还有关系,帮他跑来跑去,美珠的儿媳妇最后上了八度的户口,要是没有户口,美珠家的麻烦就大了……这样的事情很多,我都不说了,我家的砖头占一点道路算什么,领导,你去了解,以前八度屯不是这个样子,以前八度屯的路都能走手扶拖拉机,他们每户建房子,地基都挪出来一点,每一户建房都占用道路,每户占一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现在不要说是手扶拖拉机,就是两个人面对面,都要侧身才能通过,要不你去问他们,是不是这样,就是我家最吃亏,老老实实在原地上建房,还被他们笑话说我们最愚蠢,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我才叫我哥把砖头垒在路上。老实人被欺负,他妈的……(以下全是骂人话,几乎把八度屯一半以上的人家都骂了一遍,包括正在帮李作家翻译的建民,建民正在翻译,突然听到手机里松林用土话骂自己,立刻就生气了,也用土话骂手机里的松林,骂什么李作家也听不懂。不光他,围在他身边的忠涛、忠亮、忠奎、建敏、建堂、建刚,先后听到松林在手机里骂他们,他们不甘示弱,立马用土話反击,搞得建民家变成一个“云吵架”的现场。李作家不得不把视频给关了……)

在松林家,松林说了半个小时,李作家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他不停地点头,表示自己一直在听。松林最后说,我看谁敢动我哥家的砖头。这句是用普通话说的,有警告李作家的味道在里面。

李作家说,我想跟你哥说说话行吗?我打他电话他不接,你用你的手机打,我来跟他说两句好不好?

有什么好说的。他说。之后就不理会李作家,起身上楼。

李作家心里非常不舒服,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他觉得自己碰上不讲道理的人了,这些年来,因为工作的关系,跟他交往的人都是圈内人,有清流也有浊流,但是大家都客客气气,蹬鼻子上脸的事很少发生。总不能再用百度搜自己的名字给松林看吧(李作家为自己的虚荣感到羞耻)。李作家在心里苦笑,看来自己来到八度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理松柏家的砖头。

他走出门外,没想到二叔还在那里等他。他说,走,建民家。

建民家安静下来。他们都看李作家,连二叔也跪在一边看李作家,它吐着舌头。

他刚才听了建民的翻译,大致了解到一些情况,松柏给屯里做了不少好事,也不是一个不好说话的人,主要是他的弟弟松林,觉得自己的哥哥给屯里做了那么多好事,这些砖头就被人拿来说事,觉得太委屈了,八度屯很多家都有占道建房的行为,所以他理直气壮。

李作家先不说砖头的事。李作家说屯里道路为什么变窄的事,他把松林的话重复一遍。问他们,松林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没有一个人出声。看来占道建房的事在八度是普遍现象。

松林又说松柏帮屯里做了很多好事,解决水电问题,帮覃会贤偷摩托车的孙子说情的事,帮忠文讨薪的事,帮拉浪老婆上户口的事等等等等。

建民说,你不要听他吹牛,难道我们就不该喝自来水吗?难道我们用电不方便的事政府就不该解决吗?这些事是政府帮解决的,他把功劳抢到自己头上,他以为他是县长,让我们每个人都高看他。

忠涛说,在屯里,有什么大事你帮我、我帮你也是很正常,他家一年死两个人,没有屯里面的人,他们家自己能把丧事给办了?他们几个都是帮抬棺材的。忠涛指着忠亮、忠奎、建敏、建堂。

为什么你们跟他家的关系这么紧张?李作家问。

因为把砖头堆在路上,我们走路很不方便。有几个晚上,有人骑着摩托车,刹车不及,都撞在砖头上,还好人伤得不重。如果再不搬走,有可能出人命。建民说。

说来也巧,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这个时候,李作家手机响了,是自治区公安厅的治江。治江是多年的老友,李作家下乡后,还是第一次接到朋友打来的问候电话。看到治江的名字从手机上跳出来,李作家当场有了一个主意。跟治江通完电话,他对建民他们说,砖头的事好解决,松柏不是不接我的电话吗,我找县公安局的领导,跟他们反映一下,让他们管一管松柏,县公安局管不了他,我就找公安厅,我公安厅的朋友刚给我打来电话,说扶贫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找他。李作家把治江抬出来给自己壮胆,也有炫耀的成分,跟在百度搜自己名字给他们看一个道理。

这一招真的是太灵了。

李作家要找公安局领导甚至自治区公安厅领导的消息建民他们很快就发布出去了。李作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看,百度搜索上都有他的词条。他们亮着手机逢人便说。

没等李作家找县公安局领导,两天后,松柏家的砖头就从路上消失了。

还有就是忠涛“评上”贫困户的事。前面说忠涛表哥拿忠涛的身份证去买了一辆二手五菱车,害得身有疾病、家徒四壁的忠涛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济的事,李作家打电话给治江,要他请车管所的朋友帮忙,把车过户到忠涛表哥名下,治江很快就叫人搞掂,李作家马上跟乡长韦文羽报告,之后李作家领着扶贫工作组的人带人入户核验,一个月后,忠涛的贫困户身份就得到确认。

这两件事,使李作家在八度屯“声名鹊起”。

回到李作家跟汉井主任第一次进八度屯时的情景。

那一天下雨,正是三月的时候,细雨打在脸上,痒痒的,似春风拂面。广西这个地界,好就好在雨水充沛,植物茂密。眼前的八度,绿树掩映,烟雨缭绕,宛若仙境。

这些年,当地政府在修路方面下大力氣,水泥路都铺到各家各户的门口,三月的细雨洒在上面,闪闪发亮。这个时候走在油亮的水泥路上,李作家有去踏青的感觉。

李作家和汉井主任在建民家门口遭遇二叔的狂吠,建民出来和他们寒暄,聊了几句,他们继续往屯里走,牛屎的味道伴着酒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个村庄的另一面逐渐显现出来。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酥在春雨里的舒服的感觉很快就还了回去:所到之处,被踩踏、碾压的牛粪铺满一地,现出人畜的脚印以及摩托车、人力车的车辙;猪圈、牛栏里的污水都顺着墙角流淌在路的两边。乍暖还寒,许多小虫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长大,它们扑面而来,李作家不得不用手去驱赶它们。

汉井主任脸上露出歉意。

李作家从小生活在农村,这样的场景他也很熟悉。

汉井主任说,这里的卫生搞得不好。又说,平时会好一点,这几天瑞明家里有事,来不及清理牛粪,加上这两天其他村的母牛都来我们村配种,牛粪比平时多了好多,所以就变成这样。

在李作家的印象里,小时候在乡下,每到配种的季节,猪也好牛也好,都是公猪或者公牛的主人赶着自家的宝贝,上门“服务”,傍晚的时候,公牛或者公猪的后面,经常跟着一个醉汉。这里颠倒过来,凤求凰,难道公牛比母牛金贵?

李作家说,你们这里的习惯很独特嘛,我们那里都是公牛上门,任劳任怨。

汉井主任说,这是科学。

后来李作家才知道,为了改良水牛品种,自治区水牛研究所的科学家采用新的科学方法,给村里的母水牛统一催情,并带来良种公牛,集中交配。公牛母牛的“情事”,已经不是李作家小时候的版本了。从这件事上看,时代真的是变化太快。只是八度屯一地的牛粪,没有人处理。

十一

他们来到瑞明家。瑞明家的房子只有一层,墙体裸露,水泥砖被雨水冲刷,开始泛黑,让人想起劳累过度,脸上长黑斑的汉子。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和他家两边都是两三层且外层都贴上瓷砖的房子相比,有些寒碜。屋里也一样,墙体没有抹灰,这座房子用了多少块水泥砖你都能数得出来。墙上挂着衣物、竹篮等杂物和生活用具,感觉家里重要的东西都挂在墙上。家中桌子有两张,一张是神台,神台上有祖宗的牌位和伟人的画像;另一张是吃饭的桌子,吃饭的桌子摆在家中间,桌上有粘苍蝇的白色卡片,刚换新的,有几个黑点在挣扎。这还是春天啊。

汉井主任用土话喊:瑞明瑞明。

一个男人从房间出来,矮、瘦、黑,像极他家年代久远的墙。

汉井主任跟他简单地介绍李作家,说的是当地的土话。瑞明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几下,就伸过来给李作家握。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汉井主任也没给李作家翻译,好像瑞明跟李作家讲的都是不需要翻译的废话。汉井主任拍他的肩,大概瑞明逢人就诉苦的毛病他已经厌烦。他跟他叽里咕噜几句,瑞明点点头,松开李作家的手。

汉井主任对李作家说,瑞明家的困难跟其他家不一样,他儿子不成用。

“不成用”,李作家以前跟附近这一带几个县的人打交道,他们都用“不成用”这三个字来形容某些质量不好的物件。比如说物价上涨,他们会说,现在的钱不成用;某些商品质量不好,他们就说,这个东西不成用。现在,李作家终于听到,瑞明的儿子——“不成用”。

汉井主任说,瑞明当清洁工挣钱给儿子绍永去南宁读大学,他毕业后不好好找工作,而是跟人去搞传销,这就“不成用”了。

去搞传销,那还得了?南宁的青秀山、五象广场,防城港的海洋公园,北海的老街,经常有很多胸口挂着观光牌的游客,他们多是来自北方,被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以“参加北部湾大开发”的名头,“劝说”来到广西,被“资本运作”这样的“捞金术”所迷惑,饿虎扑食一样赶来,梦想有朝一日能登上“传销王国”金字塔的塔顶。他们最初都是被一辆大巴拉到南宁、北海、防城港等地著名的楼盘或者景点旁边,旅行团一样走走看看。他们的“导游”从始至终,只干一件事,就是很神秘地告诉他们这些楼盘和景点的来历——这些楼盘和景点,每处都有强大的官方势力在支持。这些楼盘的哪一块砖哪一片瓦,景点的哪一块石头哪一尊雕塑,都隐含着发财的门道。总之,不是有后台,就是风水好。一圈转下来,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李作家的一个北方同学,有一年被骗到南宁,在旅游大巴上被洗了几天脑,才想到要来找李作家,李作家去接他,途经竹溪大道边上金光闪闪的“迪拜七星酒店”,他对李作家说,这个房子,是某某家的。某某是国家领导人。李作家当场就说他被骗了。这时候他还陶醉在自己的发财梦里,从包里拿出他自己写的几幅字,说下车后,你找个印油,我给你盖章,一幅字值一万块钱呢。他是书法家李作家还是第一次知道,李作家哭笑不得,又不好拒绝,下车后找了个印油,他同学摸出印章,短短十几秒,李作家就拥有价值几万块钱的字。凡是被传销洗过脑的人,不管什么物件,在他们眼中,都可以卖大钱,哪怕是很丑陋的字。

李作家不知道瑞明的儿子绍永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一般搞传销的大多都是外地人,他一个本地人,怎么好意思去走邪路,最后变得“不成用”呢。李作家心疼瑞明,一个乡村清洁员,有一个搞传销的儿子,父子俩职业差距也太大了,一个在地上刨食;一个想天上摘星,他以为他是航天员。绍永不会想连他爸都拉去入伙吧?

真是这样。汉井主任说,瑞明人老实,在村里人缘很好,绍永想通过他在村里发展下线,瑞明没有上当,惹恼了绍永,两年不回来,后来还是警察帮忙,端了传销的窝,才把绍永“遣送”回村里。

汉井主任说,绍永回家后,吃了睡,睡了吃,成了一个懒汉。最最要命的是,他跟他爸爸,他妈妈,跟所有的人零交流。哑巴一样不说话。前几天,瑞明说了他几句,他竟拿刀片割自己的手腕,幸亏发现得早,要不事情就大了。瑞明这几天天天守着绍永,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村里的卫生没人理,一路都是牛粪……

汉井主任说,李作家,你是从南宁来的,你帮一帮瑞明,去做绍永的工作,拿死来威胁老头子,这不是坏人吗?

瑞明在一边连连点头。

大概汉井主任觉得这是眼下八度屯最难搞的一件事情吧。所以把李作家带来他家。汉井主任想让李作家想辦法,劝说一个曾经深陷传销迷局的年轻人,重新回归社会,替父分忧,挣钱养家。

瑞明看着李作家,在他眼里,李作家是那个能救命的郎中。

李作家有点为难,李作家平时在单位,懒得跟人说话,所谓的“说话”不是那种客气的、礼貌性的聊天,而是跟人掏心掏肺。李作家已经很久没有跟人掏心掏肺了。现在这个年代,不要轻易跟人掏心掏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好事也好不好的事也好都要自己藏好。好事别人不会轻易羡慕你,不好的事也没有人帮得上忙。所谓的分享,不是炫耀就是诉苦,在李作家眼里都是自取其辱。

李作家是个认真的人,他觉得要跟绍永谈话之前,得先好好了解一下绍永,真要去劝他,先要了解他,不光他,还要了解这个村庄,总不能像个局外人似的跟绍永聊吧?总得跟他掏心掏肺吧?说到掏心掏肺,李作家很为难。

李作家拍拍瑞明的肩膀,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开导他。

瑞明指着他刚才走出来的那个房间,说了句土话。汉井主任翻译,说,绍永就在这个房间睡大觉,你要不要现在去跟他聊?

李作家不愿意现在就去。说,先不要去打扰他,先了解情况,想好怎么说,再专门找时间来见他。李作家说,瑞明你不要太担心。李作家心里想,一个刚刚拿刀片割手腕的人,短期内是不会再割第二次的。

绍永不会有事的,你该干活就去干活,村里面的卫生少不得你去做。李作家说。李作家现在确实不知道能跟绍永说些什么。

主任也在一边附和,说有李作家在你就放心吧。

瑞明失望地点头。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收成、天气。瑞明的心思在儿子身上,不管聊什么他都往儿子身上扯。汉井主任以为瑞明过多谈论自己的儿子李作家会不耐烦,就像刚进门他俩谈论绍永的事,没有原话翻译给李作家听那样,叽里咕噜,把李作家晾在一边。从他俩的语气和手势,李作家猜得出他俩一个在恳求,一个在推脱。汉井主任原本是希望李作家今天就把这事解决掉,没想到李作家慢热,他也只好推脱。最后他代表李作家跟瑞明告别。

他们离开瑞明的家,瑞明没有送他们,他一头扎进儿子的房间。

十二

清理松柏家的砖头和解决忠涛的贫困户“身份”,李作家在八度屯的威望就树立起来了,瑞明又托汉井主任请李作家去解决儿子的问题。

来八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李作家还没好好想一想八度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

汉井主任跟李作家掏心掏肺,他说,除非死了人,要不然吃多大的苦大家都不会说出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如此。

那他们喜欢告状又是怎么一回事?李作家问。

汉井主任说,那个事一言难尽,他们的苦,只要扛得住,都不会麻烦别人。

汉井主任跟李作家介绍,在村里,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办丧事的鞭炮声突然就响起来,那是谁家“有事”了,在这之前,这个家庭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平日里,各家各户万事不求人,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易人前示弱。

从汉井主任的介绍中李作家得出这样的印象:

这个村庄的生老病死过于波澜不惊。

这个村庄,有点深沉,也有点麻木。

汉井主任跟李作家讲几个“有事”的典型事例,其中事最大的,就是十年前村里的一起群体中毒事件。

十多年前,一个五月天,村里的年轻人海民去田里撒农药,晚上回家,吃饭,喝酒,头昏眼花。海民以为自己干活太累,不胜酒力,早早上床休息。躺下不久,肚子又出了状况,先是隐痛,后来越发严重,还伴有呕吐。海民对新婚不久的老婆美雪说,完了,肯定是农药中毒了。美雪启动摩托车,用出嫁时娘家送的“背带”(把新生婴儿背在身上的长布块,能挡风,保暖),硬是把海民绑在身上。摩托车一路狂奔,赶到县城医院。

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海民已不省人事。医生打针、灌肠,忙了几个小时,才把他抢救过来。

几天后,海民出院,还是美雪,骑着摩托车把海民驮回家,车上,夫妇俩商量,请朋友来家里闹一闹。捡了一条命,夫妇俩都觉得庆幸。回到家,美雪杀鸡宰鸭,烧火做饭。朋友们接二连三地来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海民农药中毒的事。这几天,夫妇俩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对海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海民剛刚出院,不敢喝酒,让朋友们放开喝,朋友们也不客气,打圈干杯,猜码划拳,非常火热。酒足饭饱,朋友们各自回家,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这时候危机四伏。接下来,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来海民家吃饭的朋友,先后被家里人,像当初美雪送海民去县城医院那样送往县城,两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海民家猜码划拳,两个小时后又在县城医院的病房里汇集……当晚在海民家喝酒的一共有七个人,先是赵一敏被弟弟赵二敏送到医院,刚刚进急救室,第二个朋友又被送到,是赵孟林,他喝酒时最活跃,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现在被他老婆从摩托车上背下来,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医生一问,得知赵孟林跟刚刚被送到急救室里的赵一敏今天同一个饭桌上吃饭,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群体性中毒事件。医生报告给院长,院长还没赶到,又一个中毒者被送到,是赵东生,接下来是赵茂林和赵启胜……

这个村庄,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先后有五道光柱,野兽的眼神一样划破黑夜。

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整个村庄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庄的另外五个人,在县城医院的病房外,焦急地等待亲人的消息。

在海民家吃饭的一共有七个人。另外两个是冠远和他的儿子忠发,他们没有被送到县城,因为家中只有父子俩。冠远以前当过兵,学过战地自救的知识,自己肚子翻江倒海时,他知道这是中毒了,得想办法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跌跌撞撞去找煤油,之后摸进儿子忠发的房间,忠发这时候已经昏迷,老人家撬开忠发的嘴,往里灌煤油,忠发没有咽下去,他已经不行了,老人家只好拼命往自己嘴里灌……后来是乡医院的救护车把他和忠发接走的。之前,县医院的院长知道同桌吃饭的还有海民、美雪夫妇和冠远、忠发父子,马上打电话给乡医院的院长去村里查看,海民、美雪夫妇从睡梦中被叫醒,他们没事;冠远、忠发父子躺在房间里,奄奄一息,乡卫生院的人砸开大门,把他们送往县城。

一起来海民家聚会的七个人,最后只有忠发没有抢救过来……

罪魁祸首是海民的酒,当晚喝的酒跟海民住院前一晚喝的是同一种酒。海民有风湿,经常去挖八角树的根来泡酒,这一回他不小心,把断肠草的根当八角树的根泡在酒里。那天,海民到地里喷农药回家后喝了两杯,当时就中毒了,他以为是喷农药中的毒,县里的医院把他抢救过来后,也以为是农药惹的祸。没想到,要命的错误一犯再犯……后来海民和美雪去了广东阳江,他们去那里的刀具厂打工,不再回来。原因很明白,这个事件让他们愧疚终身,无脸见人。

最可怜的是冠远,他跟儿子一同去海民家吃饭,儿子照顾他,凡是该他喝的酒儿子都抢过来喝,儿子简直就是替他挡刀。

十三

这样的故事,给李作家很大的触动,汉井主任跟李作家说起这件事情时,轻描淡写。李作家离开农村太久,关于农村的消息,多是来自互联网。说老实话,互联网上比这惨得多的故事有很多很多。但是在电脑前看到,跟在事发地听到或看到,感受很不一样。

这个村庄,这个村庄的每一家每一户,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消化。每个苦难都有来路和归途,像雨融于土地。

此刻,李作家脑子里全是摩托车孤独的光柱,还有车上,那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埋身黑夜,送自己亲人去医院救治的男人女人。

这个孤独的人间。

李作家以为自己已经怀揣这个村庄的心事。

如果把这个村庄当成一个人,那这个人也可以是李作家。

那李作家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小时候的孤儿,长大后愤世嫉俗,三十而未立,“北漂”打拼,靠写小说出道,终于“人模狗样”,终于“看什么都顺眼”。

老实说,李作家当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曾经不下十个人跟李作家讲李作家当初的好:

大眼,现在在老家,正在被肺病折磨,少年时代的他,好勇斗狠,每一次被人追打,都逃来李作家当时工作的小镇躲避,经常在李作家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小成和小朵,李作家的同学,一对模范夫妻,当初双方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越是不同意,就越是要在一起,他们背着父母领了结婚证,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去处,小成找李作家商量,李作家说,你们先到我那里住一段时间,顺便摆个地摊,现在他们赶你们出来,以后他们得求你们回去。李作家的房间变成他们的婚房,他们的儿子大成就是在那时孕育的。怀上孩子之后,两家老人才同意这门婚事,后来补办婚礼,李作家还去当伴郎。

……

那个时候,李作家工作的地方,简直就是朋友们的避难所。

现在,只要李作家一回老家,朋友们就轮流请他吃饭,说当年他对他们的好。回想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如果朋友们再有什么事,李作家还会这样吗?李作家不知道,因为李作家现在也跟这个村庄一样,深沉,麻木。见过太多让人伤心的事情,也经历了背叛、利用和忘恩负义,他已不再关心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对别人伤痛、衰败也熟视无睹,不再愤怒,也不再焦虑,心如死水。有一首歌这样唱:

转眼一瞬间

不知多少年

多少悲欢离合假装没看见

……

要不是工作,他也不会和这个深沉、麻木的村庄发生交集。

李作家觉得他可以跟瑞明的儿子绍永谈了。

十四

几天后,李作家来到瑞明家,瑞明看见李作家,很高兴,把他请到绍永的房间,轻轻地推门,又轻轻地关门。房间里只剩下李作家和绍永。

绍永躺在床上,裹着红色的棉被,背对李作家。李作家只看见他的头发。绍永床前摆着一个桌子,一台崭新的台式电脑立在床前,电脑的包装盒子扔在房间一角。可怜的瑞明,为讨好儿子,给他买电脑。绍永现在,只跟电脑亲。

李作家说,绍永,我是李大哥。

他动都不动一下。

绍永,我们聊一聊,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说这句话时李作家有点心虚。

绍永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房间里一张凳子都没有。李作家只好坐在床沿,不像是来聊天,像是来探视病人。

李作家轻轻地推他,轻声说,绍永,绍永。

绍永死人一样。

他是醒着的,只是不愿意跟李作家聊。房间里掉下根针都能听见声响。

瑞明一直在门外偷听,听到房间里没有什么动静,待不住了,又推门进来,喊绍永,说的是土话,大概是绍永的小名。瑞明跟自己的儿子说话,轻轻缓缓的语气,像要把他含在嘴里。这个被血缘勒住喉咙的父亲啊。

这时候房间里进来一个小孩,三岁模样,他跑到床前,摸绍永的头发: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小孩说。

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把李作家给逗乐了。

你是谁啊?李作家问。

但是小孩只说这两句。边说边摸绍永的头发。

小孩是瑞生的孙子,瑞生家离瑞明家不远,孩子的爸爸妈妈在县城打工,他一个人跟爷爷在家。

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

小孩又说了一遍,就跑出去了。

從始至终,绍永一点反应都没有。孩子搞笑的呼唤和稚嫩的手都不能让他动一下。

李作家无功而返。

夜晚,李作家不甘心,想再去试一试。

瑞明夫妇不在家,明天县里要来检查,他们连夜搞卫生去了。

家里的门开着,绍永房间的门也没关死,推开房门,关上房门,李作家发现,房间的门闩给抽掉了。外人随时都可以进来。绍永没有给门装上门闩,你们想来就来。他大概是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也可能是想让父母放心,他不会再割手腕。

绍永,绍永,我是李大哥。

他还是上午的那个姿势,李作家也还是只能见到他的头发。

绍永,我们聊聊好吗,你看我都来了第二次了。

他一动不动。李作家去摸他的头,他的头猛地一摇,他在抗议李作家的抚摸。李作家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去碰他。

他拒绝交流,我还能怎样。李作家想。

这个晚上,如果和他搭上话,李作家是打算掏心掏肺跟他聊的,李作家想跟他聊聊自己,聊一聊这个村庄发生的事情,十多年前那起中毒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学生吧。

但是他不理李作家。

无奈之下,李作家只好走了。

瑞生家的门开着,灯也亮着。李作家刚才路过他家门口时,他三岁的孙子,那个摸绍永的头说“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的男孩还在家中玩耍。在绍永这里碰壁,李作家想去瑞生家看看。随便跟瑞生聊点什么,打发这个夜晚。

抬脚进瑞生家门时,李作家看见血迹。他以为是鸡血,没有在意。家中一台切猪菜的机器边有一捆未切的红薯叶,李作家走过去,越接近那台机器血迹越多。

李作家大吃一惊:他看见那捆红薯叶旁边,有三根小手指。

出事了。肯定是瑞生的孙子玩切猪菜的机器,把自己的手指给切断了。此时,瑞生肯定是带着孙子,急急奔赴县城。但是他忘了把断指带上,如果不把断指送去,孩子将终身残疾……

李作家赶紧捡起三根断指,用餐巾纸包好,飞快地跑去瑞明家,踢开绍永的房门。

躺在床上的绍永受到惊吓,转过头来看李作家。

一张惊恐的脸。

赶快带我去县城!李作家朝他吼。

很快,绍永和李作家坐在瑞明家的电单车上。

我们还能快点吗?我们还能快点吗?身后的绍永跟李作家说话。这是他第一次跟他说话。

李作家没有回答。

在医院,正在被儿子黄志训斥的瑞生看见李作家和绍永,非常震惊,像在做梦。黄志看见绍永手里有血迹的小纸包,喜出望外,他接过来,有救了!有救了!他喊着跑去医生办公室。瑞生抱着绍永,摇着头哭。李作家站在一边,想,真是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

孩子的手保住了。

绍永也有所松动,几天后,有人看见他帮父亲瑞明开电动垃圾车运垃圾。

十五

八度屯没有屯长。屯长忠深因为聚众斗殴,致人死伤,被判五年,眼下正在柳城监狱服刑。虽然有没有屯长,人们的生活,似乎也不受太大的影响,但是由于没有人跟村里、乡里甚至县里“对接”,扶贫这件事在八度开展得很不顺利。

李作家问建民,你愿不愿意当屯长?

建民一支烟就吐在地上,不行。他说。

李作家问了几个李作家觉得他们有能力当屯长的村民,没有一个人愿意。

当屯长每个月有三百元的津贴,像八度这样问题丛生的屯,当屯长要有一副热心肠,还要不怕麻烦,还要有魄力才行。

建民说,只有忠深当得了,可惜他现在坐牢,他是我们信得过的人。八度,再也没有像忠深这样的屯长了。

事情回到几年前。

八度屯的人靠矿吃矿,对耕种不怎么热情,很多土地都是无人耕种,后来政府封矿,八度屯丢荒的土地才重新被耕作,也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或者属于集体所有的地,一直没人理会,久而久之就变成荒地。那些不起眼的荒地,后来变成了要命的荒地。

八度屯地处野马镇和昌明镇的交界,和昌明镇奉备村耕满屯接壤,八度屯那些撂荒的边边角角的土地,奉备人拿来种玉米、种甘蔗,时间一长,他们就把这些地当成自己的地。八度屯的人开始也没有太在意,但是,突然有一天,不知道谁发布消息,说一条二级路将从八度屯和奉备屯之间经过,修路肯定就要征地,征地肯定就要给补偿,那些被遗忘的土地一下子变得金贵。

建民记得,他曾经跟忠深去找耕满屯的屯长罗五一,罗五一胆小,不敢出面动员占用八度屯土地的人家清理土地上的农作物。没有办法,忠深对建民说,我们先礼后兵。先礼,就是“搞宣传”,建民骑着摩托车,搭着忠深去奉备村耕满屯,忠深拿着一个电喇叭喊话:奉备村的兄弟姐妹,有在我们八度屯的地上种玉米、种甘蔗的,玉米收了之后、甘蔗收了之后,就不要再种了……还写了几张“通告”,贴在耕满屯显眼的地方。后兵,就是如果这样做起不到效果,那开春的时候,就要强行收回,在地上打桩、搭棚。

建民记得,开春的头一天,忠涛拄着双拐,拐杖的声响比平时密了两倍,简直就是马蹄的声响,他来到建民家里,说,耕满的人又在地上种玉米了。

建民的摩托车驮着忠深往耕满屯赶,在两个屯接壤的地方,他们看见,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长出了玉米芽。耕满人没等开春,早早就播种了。没有办法,只有“后兵”了。一个电话,在家的年轻人不多,在家的中年人多的是,一家一个人,拿木桩、拿锄头、拿锤子赶了过来。先是铲掉玉米芽,然后在地上打桩。这个时候,耕满屯的罗五一也带着他的队伍赶过来了,这个平时胆小的屯长,吃了豹子胆,一上来就带头拔桩,这下就不得了啦,拔桩、钉桩,钉桩、拔桩,两个屯的人就动手了。忠深看见形势不好,赶紧拉着自己的人,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他喊。但是场面失控,一把锄头高高举起,砸在美珠老公头上……

建民对李作家说,一开始的时候,我因为打派出所电话没人接,开摩托车去派出所报警,才没有卷进去。

李作家说,算你运气好,如果你在场,你会怎么样?

建民说,搞不好死的就是我。

建民还说,忠深是我的好朋友。

忠深是一個怎么样的人呢?下面是关于他的故事。

十六

很多年前,八度屯,最后一口井封掉以后,忠深和建民并肩坐在井口边,对着山下空荡荡的八度屯,不知所措。那时他俩都四十多岁,都有父母妻儿,矿井封掉之前,忠深下井挖矿,建民矿井里搭架子,忠深挖到哪里,建民的架子就搭到哪里。现在井都封掉了,他们心也慌了。

建民说,种地是不可能的了。

忠深说,出去打工也是不可能的,老人小孩都需要人照顾。

那我养猪吧,矿工们居住的房子,反正也荒废了,我把那里改造成养猪场,先养几十头看看。

忠深说,我去学做道。

所谓的“做道”,就是人死后,一队人马对着唱本的唱词,敲敲打打,唱歌超度亡灵,主要内容是死去的人从怎么出生、长大,经历了什么样的劫难,做了什么样的好事,如今功德圆满驾鹤往西。一唱就是几个晚上。

建民养猪谁都不会奇怪,八度屯的任何一个人说自己养猪,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但是忠深说自己去学做“道公”,让建民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世界,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力气和天赋。忠深有的是力气,忠深初中毕业,没有钱继续上学,回家务农,那时候正好香港武打片盛行,野马镇上的录像厅门口挂的喇叭,成天嘿嘿哈哈地响,看了几场录像后,忠深就拜野马镇的陈阿大为师父练武,学了几套拳,就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干农活的时候,脑子里也是自己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情景。忠深在野马镇打了几场架,陈阿大教的拳法一点都用不上,全是靠力气和不要命的气势,打赢了。师父陈阿大为了抬高自己的“江湖地位”,拼命宣传,以讹传讹,忠深遂成了野马镇谁都不敢惹、功夫了得的“高手”。做“道公”忠深有的是力气,但是做“道公”要唱啊,忠深那个嗓子,像竹子做成的扫把,拿去扫大街,沙沙的声音难听得很,这样的声音拿去超度死人,死人去不去得了西天,都是个问题。

建民说,你唱得了吗?

只要敢唱,就唱得了。你以为上台表演,要卖门票吗?忠深回答。

建民说,收入不高啊,一场丧事下来,要累几天,就是百把两百块钱。

我就是喜欢,没有办法。

建民还是第一次知道忠深喜欢“道公”这份职业,如果矿井不被封掉,忠深的这个理想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实现,搞不好葬身井底,别的“道公”来给他超度,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建民说,以后,你就不停地有猪头肉和鸡肉吃了。在野马镇,灵堂上的祭品主要是煮熟的猪头和公鸡,有钱人家的灵堂还会有烤乳猪。这些祭品,最终都归“道公”。

从今以后,夜晚当白天过。忠深说。

忠深就从青年时候的矿工,变成中年时的“道公”。

十七

很多年以前,在野马镇,主要有三支队伍给亡灵超度,三支队伍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和职业优势。第一支队伍是罗炳初带领的“十五号队”,为什么叫“十五号队”?因为每月的十五号,是野马镇干部职工领工资的日子,“十五号队”是专门做领工资的人“生意”的团队,领工资的人,家里有谁去世,一般都来请罗炳初。也不是罗炳初的手艺有多好,是因为有一年,野马镇多少年才出现的唯一的一个县处级干部,副县长潘猛,他的母亲去世,潘猛跟罗炳初同一个村,肥水不流外人田,罗炳初自然就摊上这单“生意”。那个时候,副县长的母亲去世,是野马镇的一件大事,很多很多的人,都过来安慰潘猛,说是人山人海一点也不过分。这一场丧事,罗炳初的队伍空前地卖力,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潘猛母亲的功德,唱得声情并茂,很多人都流泪了。打那以后,野马镇凡是领工资的不领工资的,不论远近,只要谁家里的亲人过世,罗炳初就是首选。

第二支队伍是“文化有限公司队”,为什么叫“文化有限公司队”,是因为他们的主力,小时候是孤儿,几乎没上过学,文化“有限”。他们都是先跟师傅走家串户,然后再自由组合,相同的命运让他们走到一起。领队的是林龙军,天生做“道公”的料,心善得让人发慌,每一场丧事都陷进去,好像自己的爹妈又死了一回。一般家境不好的人家里有人去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支“文化有限公司队”,至于钱嘛,有多就给多,有少就给少,接过主家的钱,林龙军还有些不好意思。

第三支队伍,就是忠深后来参加的这支,叫“敢死队”。为什么叫“敢死队”?整个野马镇,凡是不得好死的人,车祸、触电、溺水、摔死等等,男女老少,他们的亡灵,全是由这支“敢死队”来超度。

“十五号队”“文化有限公司队”“敢死队”是野马镇的人给起的外号,三支队伍之间各有各的分工,互相瞧不起对方,同行是冤家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在三支队伍之间发生,那是因为,他们直接面对的就是死者,以及悲伤的家属,在死者和悲伤的家属面前,炫艺、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甚至给别人使坏,是想都不要去想的事情。炫艺、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甚至给别人使坏,野马镇的“道公”们,绝对不会那样做。一年之中,三支队伍都有同时没有活干的时候,他们就聚在罗炳初家,喝酒聊天。比如有一回,在罗炳初家,聊到野马镇人给他们起的这些外号——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是对他们的讥讽,他们都哈哈大笑。罗炳初笑得最大声,他说,整个野马镇,就是我们“十五号队”“文化有限公司队”和“敢死队”的天下。

“文化有限公司队”的孤儿们的笑声,虽然不像罗炳初那样爽朗,但也是非常的由衷,林龙军说,有口饭吃,比什么都重要,还有,如果没有我们“十五号队”“文化有限公司队”和“敢死队”,野马镇的死人,怎么上西天?!

“敢死队”的领头是六十岁的赵忠南,他的笑藏在喉咙里,像咳嗽。“敢死队”比“十五号队”和“文化有限公司队”做的活,更加艰苦。那些孤魂野鬼,都是由他们超度。赵忠南说,上西天重要吗?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是怎么死的,最后都是由我们来送行,虽然是做给活人看,是让活人心安,只要活人感到心安,死人上不上西天也没关系啦,活人毕竟比死人重要。他的话有点深奥,“十五号队”的人和“文化有限公司队”的人不管理解不理解忠南的话的意思,他们都說,对!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活人。

确实是这样。

十八

很多年以前,忠深以“道公”身份参加的第一场丧事,是汉井主任跟李作家说的那起中毒事件的死者赵忠发。

忠深在赵忠发的丧事现场大显身手。

这是他第一次“入行”。忠发年纪轻轻就去世,属“不得好死”,在野马镇,这样的魂入不了祖宗的牌位,“道公”们说好听点,是给他们超度,说不好听,就是将他的魂魄封死在某个地方,不要让他的冤魂飘来飘去祸害人间。所以从入殓、入棺、封墓,主要由“敢死队”的人来完成。

忠深格外地卖力。一匹白布每一米半就剪一个角,“敢死队”队长、六十岁的赵忠南用力一扯,嗞——,然后递给忠深,忠深拿白布,裹忠发的尸体。一匹白布,裹一具尸体,绰绰有余。忠发因为是中毒,死得很痛苦,一般白布裹尸体先从脚裹起,忠南担心忠深害怕,说,这回从头先裹起,眼不见心不怕。但是忠深很认真,也不觉得忠发痛苦的表情有什么可怕,他经常看见那些在矿井下犯病的人,他们的表情比躺在眼前的忠发痛苦多了。忠深说,还是先裹脚。

嗞——这张白布裹忠发的脚。

忠发的两只脚并拢,已经被宣纸搓成的绳子捆住,忠深先用手轻拍忠发鞋面上的灰尘,然后慢慢缠绕——这双腿曾经有力地拍在八度的田梗上。那一回赵忠原家的牛疯了,去追忠发的爸爸冠远,忠发箭一样去追疯牛,风哗哗地刮过他的耳边,脚底下是泥是水是石子是刀他都顾不了啦。鞋子掉了,脚板像踩在烧红的钢板上面,滚烫无比。在疯牛即将用角抵住父亲的那一刻,忠发捡到了粗壮的牛绳,死命地拉疯牛,身子几乎仰在地面。这一下,疯牛追逐的目标立马换成忠发,忠发扔掉牛绳,扭身朝父亲的反方向跑,这一回他跑不过疯牛,很快,疯牛尖尖的角顶着他的腰,把他挑上半空中……

嗞——这张白布裹忠发的腰。

八度屯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忠发的腰有一个被牛角顶出的伤疤,夏天的时候,忠发喜欢打赤膊在村里走来走去,那块伤疤像块小铜镜,能反射太阳的光亮,八度屯的每一个人都曾经被这块小铜镜晃过双眼。疯牛的主人,头上也有很深伤疤的忠原說,那是块奖章,是救他爸爸,老天赏的。然而忠发没有被忠原家的疯牛顶死却被海民家的毒酒毒死。怎么说都是替他爸爸冠远送命。忠深拿白布裹忠发的腰,用力过猛,忠发嘴巴竟吐出一口气。毕竟是第一次,忠深没有经验,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又继续缠。

嗞——这张白布裹忠发的头。

这一下忠深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这是最后一个照面,从此后,这张面孔彻底在八度屯消失。

忠深接下来把脚边的二十个鸡蛋,敲在搪瓷盆里面,他敲一个,“敢死队”队长、六十岁的赵忠南就用勺子把蛋黄撇出来。蛋清和蛋黄分离,蛋黄拿去煮汤,蛋清拿来当浆糊,涂在白砂纸上面,封棺材的缝隙。啪啪啪啪……盆里二十个鸡蛋的蛋清,被忠深手中的筷子搅动得像绸缎一样起起落落。接下来一把刷子,很快就握在忠深手里,搅匀了的蛋清浮着一层泡沫,刷子轻拂,泡沫破碎,空荡荡的棺材,贴满砂纸,从此风雨不侵。急促的鞭炮声响起来,时辰到了,“敢死队”抬着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一步步移到棺材边,轻轻放下,十几个硬币散落在棺材里。最后是棺材盖,做棺材的马自觉太不走心了,棺材盖的一角厚了半厘米,不过“敢死队”队长、六十岁的忠南早有准备,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木工刨,唰唰唰,一条条刨花从木工刨的顶部冒出来。之后,棺材板重新盖上,这回严丝合缝,二十四颗三寸长的钢钉将盖板和棺材钉了个严严实实。唢呐声响起,这个时候才算正式宣布,八度屯的赵忠发,死了。

你怎么就死了呀?

忠深的唱词开头多了这一句。

法事的唱词都有固定的格式,一般先介绍逝去者所属的地区,算是替他报家门,忠发丧事的唱词,应该这样开头:野马镇五合村八度屯赵忠发,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忠发的丧事上,第一次做法事的忠深脱口而出,你怎么就死了呀,野马镇五合村八度屯赵忠发,生于公元1980年5月17日……

从那时起,“你怎么就死了呀?”就成了“敢死队”丧事上的唱词开头的第一句。

你怎么就死了呀?野马镇五合村八度屯赵力钱……

你怎么就死了呀?野马镇五合村八度屯徐鹏……

你怎么就死了呀?野马镇五合村八度屯赵英秀……

赵力钱到池塘钓鱼,起钓的时候鱼线摔在电线上触电倒地,头撞在石块上身亡。

徐鹏喝醉酒把摩托车开到水沟里淹死。

赵英秀在南宁被泥头车撞死。

你怎么就死了呀?那些不得好死的八度屯的男人女人。“敢死队”的人们,一年到头有很多的日子在为你们歌唱。一边唱你们的功德,一面防你们的冤魂四处飘散祸害人间。

十九

很多年以前,已经成为道公的忠深和养猪养得很不成功的建民在一起聊天。这个时候,忠深已经参加了十场丧事。建民的猪开始养到二十头。他们各自说自己做道公和养猪的心得,互相诉说,不停地打听。

忠深说一些关于死者的事情。

赵力钱就是其中的一个。

赵力钱是个红脸男人,脸上的毛细血管埋得比较浅,一年四季血色荡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一天三餐离不开酒,其实他是八度屯少有的不喝酒的年轻人。那年八度屯那起中毒事件,除赵忠发外,其余六个都抢救了过来,其中就有赵力钱的功劳,他参加了献血。

那几天,忠深他们在屯里忙赵忠发的丧事,赵力钱和另外十九个八度屯的人去县城给中毒的人输血。二十个人,大多从南宁、北海、崇左,最远的从海南赶回来。他们被集中在一个屋子里,不远处的病房里躺着六个口吐白沫、心脏还在顽强跳动的八度屯的中毒者。赵力钱等人的手臂被橡胶管绑住,医生的针管迫不及待地刺进他们的动脉。因为用血用得急,一切都像电影里的快进镜头,比平时快了好多倍。

结果是,这二十个人,有一半人的血不合格。

铁民的血不合格,他在佛山做陶瓷。工作的环境尘土飞扬。一摘口罩,就不停地吐口水。

春民的血不合格,他杀猪,猪下水吃得多,血稠得快流不动了。

冠海的血不合格,医生也不说什么,直接把他请出献血室。他问医生为什么不让他输血,问急了医生说,他的血不能拿来救人,还叫他到门诊做进一步诊断。冠海也不当回事,他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说是得了不传染的肝炎。后来半年后高烧不退,败血症。

冠群的血不合格,医生抽他的血,他酒都还没完全醒。医生说拿你的血去救人,病人会病情加重,他很不服气,说等酒气过了再来献。医生说就你这样,三天酒劲都不会过。

瑞明的血不合格,他在八度屯做清洁,搞卫生,人矮小,不到九十斤,医生的针头已经刺在他的血管里,突然发现他其实是个儿童样的中年人,医生也是太急了,没有注意到救人心切的瑞明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赵力钱的红脸庞引起医生的误会,差点不让他进献血室,他用力地朝医生哈气,我喝酒了吗?酒气在哪里?医生这才对他进行抽血前的测试。

……

还好,有十个人的血合格。这十个人就承担了另外十个人未完成的事情。本来一个人抽200CC,后来十个人,一个人抽300CC。回到八度,也没有人把他们当英雄般地对待,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很快,他们又各自回各自的工地。

忠深说,这么多年,八度死去的人当中,就是赵力钱最可惜。

建民说,八度屯死哪一个都可惜。

忠深说,一个老娘,两个孩子,他一死,老婆就改嫁。

建民说,一条命后面,就是几条命。我们也是一样啊。

两个人的眼里就浮现出赵力钱那张红脸庞。

这张脸出现在北海的老街。海边的太阳晃眼,加上天生的红脸庞,赵力钱显得英气十足。赵力钱干活时喜欢戴墨镜,衣服也比其他人穿得好一些。如果不是身上湿漉漉的汗水,光从穿着打扮上看,跟北海任何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让八度屯所有年轻人羡慕的是,一个北海姑娘看上他了。北海姑娘的父亲是渔民,她家在海边,有一栋小楼房。她在老街卖凉茶,干活累了的赵力钱经常去那里买凉茶喝,一张异于常人的红脸庞吸引住她。

她将长命百岁。

……

红脸庞的赵力钱在忠深和建民的眼前消失。建民说,如果他不去海边,就不会喜欢上钓鱼,那样的话,你少吃一个猪头,他也多条命。

但是他在八度屯,就有可能讨不到老婆。忠深说。

这个时候,是忠深加入“敢死队”,做了十场的法事不久,还算是新手,大凡新手,总喜欢讲跟自己职业有关的事情。

太惨了。他说。你要好好养猪,我要好好当道公。

二十

李作家去探监。

柳城监狱,忠深身穿灰底白杠的囚服出现在接见室。

建民对李作家说,领导,这就是忠深。

赵忠深,八度屯的屯长,因聚众斗殴致人死伤,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五十岁上下,矮个子,小眼睛,就是正在服刑,也透出一副犀利的劲儿。

忠深,李领导来看你,他来我们屯扶贫,听说你坐牢,他就来看你。他用土话跟忠深讲,忠深的脸堆出笑容。好像李作家现在来接他回家。

忠深这张脸,就是八度屯著名的名片。各级官员一看见就头疼。

当李作家跟建民说要来看忠深时,建民说,这样最好了,以前是他带头,现在轮到你带头,你去看他,跟他取取经,也算是新老交替。李作家哭笑不得,建民真的把他当成“带头大哥”了。李作家说,我可是政府派来的啊。建民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肯定跟我们站在一起。

李作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最多能做一个“减压阀”。只要不违反纪律,我尽量两边都说好话,这是他刚来时给自己定下的调调。

在柳城监狱接见室,忠深和李作家温柔地对视,李作家说,你好忠深。

你好领导。谢谢你来看我。

建民抢话,领导给你存了五百块钱,你想买点什么就跟警官申请。家里面都很好,你就放心坐牢。这个领导很厉害的,跟县里那帮混蛋不一样,肯帮我们做事,你就放心坐牢,还有两年,两年很快的,哪里都是做工吃饭,你就放心坐牢,听讲你在这里养猪,我现在也在八度旧工棚那里养猪,五十头,你回去后我们可以合伙,你就放心坐牢……如果不是身穿囚服仍然显示出大哥风范的忠深用摆手制止他,他会一直“你就放心坐牢”下去。

李作家说,你在这里怎么样?

忠深说,养猪,一头都不死,很科学。

李作家关心他是不是被人欺负,在人们的印象里,每个牢房,都会有牢头,想欺负谁欺负谁,李作家也一样,担心他被欺负。

李作家说,你跟其他人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的,交了几个好兄弟。忠深说。忠深马上明白李作家的意思,说,现在的牢房,不像电影那样,没人敢嚣张,谁厉害,都比不得警官厉害,对吧?

我们这里是文明监狱。忠深说。

李作家說,那就好。

忠深说,领导,八度就靠你了。忠深的话跟镇长韦文羽的话一模一样。

李作家说,现在的政策好,政府是真的关心老百姓。

忠深不出声,在这里他不敢说政府怎么样。忠深坐牢后,八度屯每户每年捐一百块钱给他家,作为忠深母亲养老看病的费用,八度人不管对错,谁替他们出头,他们就爱戴谁。李作家这次来看他,除了觉得忠深可怜,值得同情之外,也有一点私心,他也想让八度的乡亲们看到,他来探监,就是为了表明,他是跟他们站在一起的。

忠深说,八度的人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坏,其实就是想多得些好处。以前这里开矿,什么人都见过,所以想法比较多,乡里、村里来开会,大家都是各说各的,谁都不服谁,所以你们就觉得八度很难搞。哪一家都有哪一家的难处,各家各户的难处最终都是各家各户自己解决,也不能全部都靠政府,这点八度每一个人都知道。也不要八度的人一提什么要求,就把他当刁民。

李作家心想,这个忠深不简单,他看得很透,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果他不坐牢,八度的工作可能会好做一些。

忠深又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进到哪一家,他们肯定是从头讲到尾,你主要听听就好了,他们讲得对的,讲得不对的,有道理的,没有道理的,甚至他们骂你,你都不要出声。但是你不要不去,你不去,他们的怨气没有地方消解,以后会更麻烦。至于你能不能解决,能解决多少,他们心里是清楚的。

李作家想,忠深是想让自己在屯里当孙子,这跟他自己想的做一个“减压阀”的道理是一样的。

李作家说,这个你放心,我负责八度的工作,以后肯定天天泡在那里。

回野马镇的路上,李作家的眼前出现八度屯很多人的面孔:忠涛、忠亮、忠奎、建敏、建堂、建刚、松林、瑞明、绍永、瑞生……还有那条叫二叔的狗。

他在心里说,好吧,接下来的日子,我跟你们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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