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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都木客”新论*

2021-01-06谢重光

文化遗产 2020年6期
关键词:南康

谢重光

“山都木客”是历史上存在于浙、皖、赣、闽、粤、湘、桂等南方山区的原始居民,他们属于什么民族?彼此有什么关系?与百越族是什么关系?与后来形成的客家民系又有什么关系?对此,学界已经有很多研究,各抒己见,论著颇丰。但至今歧义尚多,未有一致结论。笔者近来重新研读有关文献,有些新的看法,提出来与方家和同仁们商讨。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厌其烦,尽量详细引述相关文献记载,以资分析鉴别。

按山都之名,首见于晋代。晋人郭璞注《山海经·海内南经》“枭阳国”曰:

郭璞云:“《周书》曰:‘州靡髴髴者,人身反踵,自笑,笑则上唇掩其面’。……《大传》曰:‘《周书》成王时州靡国献之。’《海内经》谓之赣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皆有此物(1)“交州南康郡深山皆有此物”,《尔雅释兽》作“交广及南康山中有之”,文义较容易理解。也。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披发,好笑。雌者能作汁,洒中人即病;土俗呼为山都。南康今有赣水,以有此人,因以名水,犹《大荒》(《大荒南经》)说地有蜮人,人因号其山为蜮山,亦此类也。”

《山海经》的注释者袁珂按语曰:“《海内经》云:‘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可逃也。’即此。”(2)(晋)郭璞传,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十《海内南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1页。

州靡国的地望不可考,郭璞把周代州靡国所献髴髴或赣巨人等同于南康郡的山都,不一定准确。但晋代有一种称为山都的土人应该是无疑的。有其他文献记载可证:

(晋)干宝《搜神记》载:

此条内容,又见(唐)徐坚《初学记》及(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所引,内容基本相同,唯“庐江大山”作“庐陵大山”,“可长四五丈”作“可长四五尺”,“似魑魅鬼物”《太平寰宇记》作“亦鬼类也”。互相参校,“庐江”应是“庐陵”之误,“丈”应是“尺”之误。(4)分见《初学记》 卷八“州郡部·江南道第十”“山都木客”条,《太平寰宇记》卷109《江南西道·吉州》,皆引自《异物志》。《异物志》一类书籍,汉唐间颇为盛行,俱已佚失。关于庐陵山都,比较可能引自三国时吴万震《南州异物志》,或初唐以前曹叔雅《庐陵异物志》。《搜神记》校注者汪绍楹在校记中已指出:“庐江”应当作“庐陵”,“四五丈”应当作“四五尺”。

(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08《江南西道·虔州》引《异物志》亦云:

大山穷谷之间有山都,人不知其源绪所出,发长五寸而不能结,裸身,见人便走避之。种类甚疏少,旷时一见,然自有男女焉。

同书卷109《江南西道·吉州》亦引《异物志》云:

太和县大山穷谷之间有山都,人不知其源绪所出,发长五寸而不能结, 裸身,见人便走避之。种类甚疏少,旷时一见。然自有男女。

(宋)李昉《太平御览》引南朝刘宋邓德明《南康记》云:

山都形如昆仑人,通身生毛,见人辄闭眼,张口如笑,好在深涧翻石觅虾蟹噉之。

同书又引南朝任昉《述异记》 曰:

南康有神,名曰山都。形如人,长二尺余,黑色,赤目,发黄披之。于深山树中作窠,窠形如坚鸟卵,高三尺许,内甚泽,五色显明,二枚沓之,中央相连。土人云:上者雄舍,下者雌室,旁悉开口如规。体质虚轻,颇似木筒,中央以鸟毛为褥。此神能变化,隐身,罕覩其状。盖木客、山之类也。赣县西北十五里有古塘,名佘公塘,上有大梓树,可二十围,树老中空,有山都窠。宋元嘉元年(424),县治民袁道训、道虚兄弟二人伐倒此树,取窠还家。山都见形,谓二人曰:我处荒野,何豫汝事?巨木可用,岂可胜数?树有我窠,故伐倒之,今当焚汝宇以报汝之无道。至二更中,内外屋上一时火起,合宅荡尽。(5)(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884,神鬼部四。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年,第3929页上。

江东采访使奏于虔州南山洞中置汀州,州境五百里,山深林木秀茂,以领长汀、黄连、杂罗三县。地多瘴疠,山都木客丛萃其中。……州初移长汀,长汀大树千余株……其树皆枫松,大径二三丈,高者三百尺,山都所居,其高者曰人都,其中者曰猪都,处其下者曰鸟都。人都即如人形而卑小,男子妇人自为配偶;猪都皆身如猪,鸟都皆人首。尽能人言,闻其声而不见其形,亦鬼之流也。三都皆在树窟宅,人都所居最华。”(7)(宋)乐史等:《太平寰宇记》卷102《江南东道十四·汀州》,第2034-2035。所谓“山都木客丛萃其中”,据后文关于人都、猪都、鸟都的内容,只是山都而已。可见唐人已有将山都与木客混为一谈的情况。

(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引《会昌解颐录》亦云:

开元中,元自虚为汀州刺史,至郡部,众官皆见。有一人,年垂八十,自称萧老:“一家数口,在使君宅中累世,幸不占厅堂。”言讫而没。自后凡有吉凶,萧老必预报,无不应者。自虚刚正,常不信之。而家人每夜见怪异,或见有人坐于檐上,脚垂于地。或见人两两三三,空中而行。或抱婴儿,问人乞食。或有美人,浓妆美服,在月下言笑,多掷砖瓦。家人乃白自虚曰:“常闻厨后空舍是神堂,前人皆以香火事之。今不然,故妖怪如此。”自虚怒,殊不信。忽一日,萧老谒自虚云:“今当远访亲旧,以数口为托。”言讫而去。自虚以问老吏,吏云:“常闻使宅堂后枯树中,有山魈。”自虚令积柴与树齐,纵火焚之,闻树中冤枉之声,不可听。月余,萧老归,缟素哀哭曰:“无何远出,委妻子于贼手,今四海之内,孑然一身,当令公知之耳。”乃于衣带,解一小合,大如弹丸,掷之于地,云:“速去速去。”自虚俯拾开之,见有一小虎,大才如蝇。自虚欲捉之,遂跳于地,已长数寸,跳掷不已,俄成大虎,走入中门。其家大小百余人,尽为所毙,虎亦不见。自虚者,亦一身而已。(8)(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361,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870-2871页。《会昌解颐录》为唐代著作,不著撰人,今有陈尚君辑本。按:(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五《诺皋记下》,“15.14”记山萧(魈)“犯者能役虎害人,烧人庐舍”,与《会昌解颐录》记元自虚一家为萧老役虎所害颇同。又,“15.15”所言树居猪、人、鸟都,与牛肃据江东采访使所言之记汀州山都类同。

岭南也有山都,粤东潮州地区多见。《太平寰宇记》“潮州海阳县”云:

凤凰山一名翔凤山,有凤凰木,昔有爰居于此集,因名之。山多相思树,中有神,形如人,披发迅走。

同书“潮阳县”条云:

山都,神名,形如人,而披发迅走。(9)分见(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58《岭南道二·潮州》,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035、3037页。

岭南道西部也有,李商隐任职桂州幕府时,作《异俗》二首,第二首前两联云:

户尽悬秦网,家多事越巫。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10)(唐)李商隐著、清朱鹤龄笺注、田松青点校:《李商隐诗集》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8页。

李商隐作此诗时虽在桂林,但所述不必限定于桂林一带,应该是根据见闻概述整个岭南的特殊风俗。清人杨澜《临汀汇考》引述李商隐此诗“只是纵猪都”句,谓“唐时闽粤之峤所在多有。”(11)(清)杨澜《临汀汇考》卷4,福建省图书馆藏清刻本,第46页。亦可证迄至唐代,山都在闽粤还是比较普遍的。

关于木客的最早记载,见于汉人袁康的《越绝书》。该书卷8记载:

木客大冢者,勾践父允常冢也。初徙琅邪,使楼船卒二千八百人,伐松柏以为桴,故曰木客。(12)(东汉)袁康著,吴平輯、乐祖谋点校:《越绝书》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2页。

《水经注》亦载:

浙江又迳越王允常冢北,冢(在木客村)。耆谚云:勾践使工人伐荣楯,欲以献吴,久不得归,工人忧思,作木客吟。后人因以名地。”(13)(北魏)郦道元著、王国维校,袁英光、刘寅生整理标点:《水经注校》卷四十“渐江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54-1255页。

这两处之“木客”,都是指春秋战国时越国以伐木为职业的一个群体,越王允常冢在浙东山阴县,今属绍兴市。浙东的“木客村”,就是“木客”聚居形成的村落。他们的族属属于越人无疑。其子孙世袭祖业,伐木为生,常居于高山峻岭之中,成为一个耕山伐木的群体,与外界接触甚少,久而久之,周边的人便以“木客”称之。

赣中和赣南一带,先秦时期也常见木客的活动。因为其时此区还很原始,森林密布,人迹罕至,又是吴、越势力范围,吴国和越国建造舟艚,常派木客来此伐木取材。《太平寰宇记》引邓德明《南康记》记春秋战国时吴国到雩都县伐木作龙舟的情形曰:

梓潭山,在县东南六十九里。《南康记》云:其山有大梓树,吴王令都尉萧武伐为龙舟艚,斫成而牵引不动。占云:“须童男女数十人为歌乐,乃当得下。”乃以童男女牵拽。艚没于潭中,男女皆溺。其后天晴朗净,仿佛若见人船焉。夜静,或闻潭中歌唱之声,因号梓潭焉。”(14)(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08《江南道六·虔州·雩都》,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180页。

于都县还有樟潭山,直到汉代依然是舟艚用木的重要供应地。《太平寰宇记》记载:

樟潭山,在县东一百八十里。《南康记》云,汉有阿堤树于此潭边伐大樟树为龙舟艚,斫而出血,伐人并皆溺死,因号樟树潭。”(15)(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08《江南道六·虔州·雩都》,第2181页。

同书同卷又引《舆地志》专记赣县上洛山的木客:

又按《舆地志》云:虔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类也。形似人,语亦如人,遥见分明,近则藏隐。能斫杉枋,聚于高峻之上。与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交关者前置物枋下,却走避之。木客寻来取物,下枋与人,随物多少,甚信直而不欺。尝就民间饮酒为诗,云:酒尽君莫沽,壶顷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16)(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08《江南道六·虔州·赣县》,第2176页。

《太平御览》亦引《舆地志》此条记载,内容略有不同:

《舆地志》曰:虔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类也。形似人,语亦如人,遥见分明,近则藏隐。能斫杉枋,聚于高峻之上。与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交关者前置物枋下,却走避之。木客寻来取物,下枋与人,随物多少,甚信直而不欺。有死者,亦哭泣殡葬。尝有山行人遇其葬日,出酒食以设人。”(17)《太平御览》卷四十八《地部一三》“上洛山”条,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年,第235页。

同书卷八百八十四又引邓德明《南康记》曰:

木客头面语声亦不全异人,但手脚爪如钩利,高岩绝峰,然后居之。能斫榜牵著树上聚之。昔有人欲就其买榜,先置物树下,随量多少取之,若合其意,便将去,亦不横犯也。但终不与人面对交语作市井。死皆知殡敛之,不令人见其形也。葬棺法,每在高岸树抄,或藏石窠中。南康三营伐舡兵往说,亲睹葬所,舞倡之节虽异于世,听如风林泛响声,频(引者按:“频”字疑为“類”字之误。)歌吹之和。义熙中,徐道覆南出,遣人伐枋以装舟舰。木客乃献其榜,而不得见。(18)《太平御览》卷八八四《神鬼部四》,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年,第3928页。

将山都与“木客”联系起来的记述,则有《太平寰宇记》卷108《江南西道·虔州》引《南康记》:

君山,在县(笔者注:即南康郡雩都县)东南三百八十五里。《南康记》云:其山奇丽鲜明,远若台榭,名曰娲宫,亦曰女姥石。山去盘固山北五十里。上有玉台,方广数十丈,又有自然石室如屋形。风雨之后,景气明净,颇闻山上鼓吹之声,山都、木客为其舞唱之节。(19)按此条(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32《江南西路·赣州》中亦载,文字略有异同。

按《南康记》的著者邓德明虽然是南朝时南康郡人,但其书关于山都、木客的记载,未必为邓氏亲见,也可能得自传闻,基本事实应该是有的,细节却可能在传闻中致讹。所谓“颇闻山上鼓吹之声,山都、木客为其舞唱之节”,可能是传闻石山中既有山都,又有木客,但“鼓吹之声”“舞唱之节”只属于木客,与山都无涉,邓氏误以为两者皆有此种情形。若将两者混为一谈,就更是以讹传讹了。

关于木客会饮酒赋诗,还见于宋代苏轼的诗文。苏轼在赣南作的《虔州八境图》诗,有一首就谈到木客吟诗的事:

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20)(宋)苏轼:《苏东坡全集》卷16《虔州八境图·其八》,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第383页。

据苏轼友人赵令畤记载,“空山弄明月”句,是化用苏轼曾经听到的木客诗的诗意。据说,有一天夜里苏轼与好友黄庭坚等人在另一朋友家闲聊,大谈自己梦里所作的诗或记录下的仙鬼诗,其中有一首“木客诗”云:

酒尽君莫沽,壶干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21)(宋)赵令畤《侯鲭录》卷2:“东坡云:元祐三年(1088)二月二十一日夜,与鲁直、寿朋、天启会于伯时斋舍,录鬼仙所作或梦中所作。”(宋)苏轼:《苏东坡全集》卷16《虔州八境图·其八》,第383页。

这首“木客诗”,又见录于清人编的《全唐诗》卷862,作者题为李公佐仆,与苏轼所录仅有一字之差:

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

诗前小注云:鄱阳山中有木客,秦时造阿房宫者,食木实得不死。时下山就民间取酒为诗云。(22)(清)曹寅等编:《全唐诗》卷862,李公佐仆:《木客》,上海古籍出版社,据康熙扬州诗局本剪贴缩印本,1988年,第2111页下。按李公佐是唐代小说家,字颛蒙,唐中后期人。宪宗元和年间曾任江南西道观察使判官,题为其仆人写的这首《木客》诗,记述的是“鄱阳山中”木客的故事,鄱阳正是在江南西道辖境,大概就是宪宗元和年间听说的。不过,《全唐诗》卷862所录同样题为李公佐仆所作的另一首“留诗”,有句云:“苏子迹已往,颛蒙事可亲。”颛蒙是李公佐的字,苏子应指苏轼,则这首《木客》诗的作者未必就是李公佐仆,也可能是时代晚于苏轼的人据传闻所作。《全唐诗》把唐以后诗混为唐诗的情形并不罕见,不足为奇。但无论如何,综观此诗与苏轼的八镜台诗“山中木客解吟诗”之句,唐宋时江西境内广泛活动着木客,木客会饮酒吟诗,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唐代木客的分布,还及于湖南南部。刘禹锡任职连州时,作了一首《莫猺歌》,前两联曰:

莫猺自生長,名字無符籍。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23)(唐)刘禹锡《刘宾客文集》巻26,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页。按“猺”字现在一般写作“瑶”,此处引文为存其原貌,因而未改,特此说明。

莫猺是盘瓠蛮自五溪地区向南迁徙途中,混杂了蜑人等成分后的族称。连州在湖南最南端,逾五岭便是岭南,东北越罗霄山脉便是赣南。故刘禹锡此诗,不但披露了湖南南部连州等地活动着木客的事实,还反映了木客与莫猺互通婚姻进行民族融合的情况。

综上,山都与木客两者,虽然都曾分布于赣、闽、粤乃至湖南、广西等南方山区,以深居高山密林为多,但彼此的差异也是很明显的。

“木客”则是一个以伐木为业的山居民族。关于木客的身体特征,文献所见仅有“头面语声亦不全异人,但手脚爪如钩利”等聊聊数语,但从其祖先是伐木的“楼船卒”,或牵挽“龙舟艚”的童男女,一向又从事伐木业来看,即使说不上体魄如何壮健,决不可能是身材矮小之辈。他们“形似人,语亦如人”,与周围人群差别不大;懂得以物易物的方式与周围人群“交市”,他们懂得鼓吹舞唱娱乐,还懂得饮酒赋诗,并有自己的丧葬习俗(25)木客“葬棺法,每在高岸树抄,或藏石窠中”,这种葬俗,与武夷山所见古闽人或闽越人船棺葬类似,亦佐证木客属于越族一支。。可能因为长期受到歧视之故,他们不愿意与周围人群直接来往,但在必要时还是有一定的交往的,如丧葬时若有人巧遇,他们会热情地“出酒食以设人”;遇到他们认定的正义之师需要木材造舟船,他们慷慨地“献其榜”;酒兴发作而山中缺酒,他们会乘兴“下山就民间取酒”,甚至“就民间饮酒为诗”。他们的诗别有境界与情趣,以致苏轼誉之为“云外高人”。凡此,都说明“木客”这个群体,经济文化已有相当高的发展水平,与原始落后的“山都”迥然有别。(26)同治《赣州府志》将“木客”置于卷60“人物志·仙释”,称其能“就民间饮酒赋诗,自称‘太上隐者’。山上有墨,可书”。而将“山都”“赣巨人”“魋君”等置于卷78“外志杂记”,分见赣州地区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86年重印版,第1708页、第2344页。说明木客与山都性质不同,同治《赣州府志》的编者是认识得很清楚的。

“木客”可溯源于春秋战国时吴、越两国被征发的伐木者(27)同治《赣州府志》云:“木客,在兴国上洛山。自言秦时造阿房至此,因食木实得不死。”此说较不可靠,因为阿房宫在关中,不可能到万里之遥的赣南来伐木,况且关中一带亦未发现木客的踪迹。,有学者推断“两晋以降赣南和赣中一带的山都木客,可能就是先秦时期来此伐木不归的吴、越人(属吴越族)的后裔”(28)王东:《那方山水那方人:客家源流新说》第二章,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7页。。此论不适用于“山都”,若专就“木客”而言,不无道理,但是否确断为吴越族,还可斟酌,因为吴越国征发军队或工人伐木,非必限于吴、越国核心地区,也可以在边远地区如扬越族所居的赣地征发。越族、特别是吴越族的社会发展水平高于闽族(29)卢美松曾论:“闽与越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都有很大差别,尤其在社会发展水平上闽不及越”,见氏著《闽中稽古》,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4页。,故作为越族或吴越族后裔的“木客”有较高的文化(30)《水经注》所载“勾践使工人伐荣楯,欲以献吴,久不得归,工人忧思,作木客吟。”春秋战国时最早的木客即能作“木客吟”,足证此族文化较高是有传统的。,是事出有因的。

有学者认为,山都与木客是同一个民族,因为两者居住在同一地区,又是聚居在一起;两者居住的特点相同,都是树居;两者身体特征相同,经济生活特点也相同都是深居密林,以伐木为业;而且文献记载往往是山都木客并称。(31)蒋炳钊:《古民族“山都木客”历史初探》,收入氏著《东南民族研究》,厦门大学出版社,第117-118页。原载《厦门大学学报》1983年第3期。我们认为,此论经不起推敲。首先,文献中虽然可以找到山都、木客活动于赣、闽、粤乃至湖南、广西等南方山区的记载,但并无两者“聚居在一起”的实证。其次,山都是树居,却非伐木者;木客是伐木者,却非树居,他们或居住于“自然石室如屋形”,或聚居成“木客村”。复次,如前所述,两者的身体特征和经济、文化生活都相差甚远。至于有的文献把山都木客并称,那是著者得自传闻,以讹传讹,未加鉴别造成的误解,已如前述。

唐代“莫徭”“婚姻通木客”,“木客”与“莫徭”已发生血缘与文化的融合。唐宋以降,“木客”与南方诸民族甚至南迁汉人的融合继续不断进行,不复作为一个独立民族存在,渐渐消失于文献记载中。不难想象,在赣闽粤结合部,“木客”在民族融合进程中,成为后来形成的客家源流之一。换言之,“木客”也是客家先民之一。

但“山都”则未发生此等民族融合,只是不断被剿杀、被侵害而急剧减少,但似乎并未绝迹。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记汀州试院唐柏,“云有神”,但认为此神虽是“木魅”却“不为害”。此神颇类唐代汀州的山都或山魈。清人杨澜所谓“汀木客乃独脚鬼,见《集韵》。此为木魅,乃妖也,今尚有之,时时出作祸祟,搅扰人家,至令人不能堪,则赴上清宫求张天师驱除之。”(32)(清)杨澜《临汀汇考》卷4“山鬼淫祠”,福建省图书馆藏清刻本,第43页。说的其实是山都。至今闽西地区的“颙家”,据老人描绘,像猴,黑乎乎、毛绒绒,会食人,孩童调皮不听话时,老奶奶们常常提起以资吓唬,其实就是“山都”的别称(33)“颙家”的“颙”字,正确写法是上边一个巛字,下边一个禺字。禺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猴,居住在树上,其形状如猿。此即《山海经》中的狒狒:“其状如人,面长脣黑,身有毛,反踵,见人则笑……俗呼之曰山都。”《尔雅·释兽》:“狒狒如人,被髮迅走,食人。”。而漳州市不少地方称为“山兜”或“仙都”的地名,如诏安金星乡、平和五寨镇、东山陈城镇、长泰枋洋镇、龙海榜山镇、港尾镇、漳浦旧镇、南靖梅林镇、靖城镇的山兜村;芗城区天宝镇、华安县仙都镇、漳浦马坪镇的仙都村等,(34)郭联志:《浅谈漳州地名的来源及其演变》,载闽台缘博物馆《闽台缘文史集刊》2016年第2期34页。都与山都有关。其实在当地方言中,“山兜”与“山都”同音,“仙都”是“山都”的雅化,亦读作“山都”。今华安县仙都镇的仙都墟,康熙《漳州府志》和康熙《龙溪县志》都记作“山都墟”(35)(清)魏荔彤修、蔡世远、陈元麟等纂:康熙《漳州府志》卷3 ,漳州市图书馆藏,康熙54年(1715)刻本,第563页;(清)江国栋修、陈元麟等纂:康熙《龙溪县志》卷2,漳州市图书馆藏,康熙56年(1717)刻本,第26页。;而今芗城区天宝镇的仙都村,乾隆《龙溪县志》记作“山兜社”(36)(清)吴宜燮修,黄惠、李畴纂:乾隆《龙溪县志》卷3,漳州市图书馆藏乾隆27年(1762)刻本,第10页。,就是明证。以“山兜”“山都”或“仙都”为地名,乃因该地历史上有“山都”居住或活动,也是“山都”跫音未远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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