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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红楼梦》评点论香菱及其“有命无运”

2021-01-03何红梅刘佳禾

齐鲁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薛蟠香菱宝玉

何红梅 刘佳禾

(1.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2.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香菱,本名英莲,甄士隐之女,后为薛蟠之妾。始见于第1回。第4回英莲被拐子先后卖与冯家和薛家,引出人命官司。第5回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①一首和画面属香菱。第7回随薛家来到贾府,宝钗已易其名为香菱。第16回补叙香菱给薛蟠作了妾。第48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矢志学诗,终得佳句。第62回斗草弄污新裙。第79回为薛蟠娶亲而高兴。第80回被金桂强改名为秋菱,因频受金桂挫磨酿成干血之症。第103回补叙金桂意欲毒杀香菱,反害了自己性命。至第120回叙及被扶正后死于难产,为薛家遗下一子结束。作为起结全书的人物之一,香菱“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庚辰本第48回双行批)[1]600清代《红楼梦》评点②对这一形象有相当关注,涉及名义、形貌、性情、换裙、命运、意蕴等方面,梳理如次。

一、关于名义

清代《红楼梦》评点对于香菱名义的解说不多,且多简略。小说叙述香菱的名字有三个——

(甄士隐)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第1回)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就是。”(第7回)

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第79回至80回)

关于“英莲”,脂批最先指出“犹云应怜也”(甲辰本第1回双行批),当有“英莲”谐音“应怜”进而其遇“应怜”之意。后有姚燮“‘英莲’者,应怜也,即是香菱”(第1回眉评)[2]7、“香菱家室遭焚,遇人不淑,英莲者,终身火中莲也”(《大某山人总评》)[3]24,张新之“‘英莲’,音‘应怜’,全书之人无不‘应怜’也”(第1回夹批),佚名氏“高士之女,辱于青衣,属于俗子,其遇应怜,故曰英莲”(《随笔》)[4]12-13,王伯沆“‘英莲’者,应怜也”(第1回批)[5]12诸评。除了谐音辨析,强调其遇者,姚燮称其惨遭不幸却能洁己不毁,佚名氏道出清宦之女沦为凡俗的一路坎坷。香菱根基良好却命途多舛,固是应怜;群芳千红一哭并万艳同悲,亦堪应怜。张新之由香菱引向群芳,意指全书之人“应怜”,批出这一人物的象征意义。关于“香菱”,脂批据“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有正本第7回双行批),以“怜”相系明确香菱即英莲,是立意人物之本。由菱花泛指镜子,张新之认为香菱就是镜子即风月宝鉴,她生于“真”(甄家)而混于“假”(贾家)、卒于“雪”(薛家)的人生照出了全部人物(第1回夹批),是强调人物之用。至于“秋菱”,王希廉认为是“秋老菱枯之兆”,一改“秋”字香菱便遭屈棒(第80回总评)。至此,香菱三个名字三段生活,由清贵上品之“莲”至不失其香之“菱”至身处寒彻之“秋菱”,身份、处境渐次沦落。其实,“莲”“菱”之间,香菱还有一段“辱于青衣”(被拐、被卖、偏逢冯薛)的无名氏阶段;据脂本“秋菱”只出现在金桂口中,别处仍称香菱,颇耐寻味。而提两个名字(英莲和香菱)两段生活[6]189者,多半着眼于从主到仆的变迁,未免疏略。

二、关于形貌

清代《红楼梦》评点对于香菱形貌的关注亦无多少,主要讨论香菱之美的艺术表现。书中没有集中绘写香菱容貌的文字,多散见于适当的回目。还是英莲的时候,“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第1回),“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无名氏的时候,模样“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第4回)。见其“生得不俗”,“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的冯渊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弄性尚气”“使钱如土”的薛蟠也意欲买了“这丫头”进京。香菱的时候,模样竟有些像“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第7回),贾琏夸她“生的好齐整模样……越发出挑的标致了”,凤姐赞她“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第16回);秋菱的时候“才貌俱全”(第80回),使得盘算自竖旗帜的夏金桂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评者认为,冯渊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薛蟠知英莲不俗,亦是侧写“英莲人品可知矣”(甲戌本第4回夹批)——此处人品即模样之意。美香菱本世家女子,才貌固是不凡,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甲戌本第16回双行批)。特别是第7回借“蓉大奶奶”一比,香菱形貌未费笔墨而“其美自见”(王伯沆第7回批)——是为“一击两鸣法”(甲戌本第7回双行批),不写香菱之美,亦不写秦氏之美,远远以秦氏之貌为譬,“止此一语而两美并见”(黄小田第7回夹批)[7]74。前言蓉大奶奶“生得袅娜纤巧”(第5回),那么香菱“品格可知矣”(姚燮第7回眉评)。张子梁另有解读,认为秦氏为勾情使者,香菱又是“书中最先见之人”,然后引起一干情鬼下凡,亦为勾情使者,“故二人一样品格”(第7回夹批),所论已然遗貌。其实,香菱之于甄父“只有一女”(第1回)、秦氏之于秦父“只剩女儿”(第8回)的出身,是二人共同面对的遗憾;以“有运无命”的秦氏作比,在概括女性命运的无常层面,是和香菱的“有命无运”互文互补的。许是拘于周瑞家的见模样说品格的话头,清代评者多为所限。

三、关于性情

清代《红楼梦》评点论到香菱性情的文字不少,不乏精细之论。择要有二。

其一,“呆头呆脑”

此语出自宝钗,脂砚斋首先引入评语。他如“可爱”“痴心”“可人”“孩子气”等,皆与标题意近。第48回写香菱学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

脂批“呆头呆脑的”有趣至极,与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也只平平相比,以“呆”字为香菱定评,简直“妩媚之至”(庚辰本双行批)。张子梁亦云“真是呆得有趣”(第48回夹批)。黛玉称她“傻丫头”,脂批认为“傻”字加于香菱,则有“丰神跃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庚辰本第24回夹批)自从跟她学诗,香菱更是憨态如画——

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

姚燮指出,这段文字“活画出香菱憨态”,然诗人之推敲往往有此情形,提笔便写者直是门外汉。香菱如此专一用功,“可称为女呆子,宜其与男呆子(薛蟠称“呆霸王”)作妾也”(姚燮第48回眉评)。后来薛蟠娶亲,她满心满意夏金桂早些过门,再添“一个作诗的人”(第79回至80回)。脂批认为此处“香菱口声断不可少。看他下作死语,知其心中略无忌讳疑虑等意,直是浑然天真。”(庚辰本第79回双行批)情解石榴裙一回,呆香菱“似呆非呆,似有意似无意”,而香菱之呆、宝玉之痴,“皆非淫亵可比”,若必以两人为有意,便难与论《红楼梦》一书(黄小田第62回夹批)。观其抢白宝玉“有意唐突”的几句话,更显香菱“一片天真,又能守正如此”(黄小田第79回夹批),“此是香菱正气处”(王伯沆第79回批)。不过,细思香菱自“莲”而“菱”历经磨难,却依然“浑然天真”,“呆”“傻”“痴”“憨”而不谙世事;纵是无花自香、“莲”性如故,这种似乎麻木抑或选择遗忘的“天真”和“正气”却不免令人心痛。惜乎清代评者无人论及,若作者果有此深意,着实堪伤。

其二,“慧心人”

此语出自脂砚斋。评者认为,小说第1回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甲戌本夹批),虽曾读书却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忽见香菱“好姑娘(宝钗),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第48回)之求,可知香菱早有此心,令人惊叹香菱“有此雅致”(姚燮第48回眉评);而香菱要学作诗亦“可谓有志”(姚燮第48回侧批)。好在香菱会心不远,又刻苦励志,废寝忘餐,日与湘黛诸人讲习讨论,至诗人名成,诗社又多一人,“为锦上添花之渐”(张子梁第48回前评)——

香菱笑道:“我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

黛玉……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

香菱体会古人诗作,能发出这番议论,已在入门升堂地位。又因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梦中得诗八句,“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第49回),真正成为诗社中人。后来与金桂论香——

香菱道:“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评者指出,香菱此话“的是诗人口吻”(姚燮第80回眉评),再者能“说的出便是慧心人,何况菱卿哉”(庚辰本第80回双行批)。香菱自有其香,无尘俗之气,当相赏于风尘之外,无论斯人还是斯植。如此,香菱其人“自是清才,宜其工诗”(陈其泰第80回眉批)[8]229。察其慧心,实得于其父——具有高人逸士身份的甄士隐。甄父禀性恬淡,不念功名,日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第1回)。香菱学诗心有灵犀,论香深赏清香,皆根源不凡之故。加之高人逸士即是正邪两赋而来的“与世难容”“有命无运”之人,香菱的薄命人生似也渊源有自。

四、关于换裙

盖斗草解裙关乎香菱于石兄处挂号,清代《红楼梦》评点于此颇为关注,除了香菱“斗草善谑,姿态俊逸”(有正本第62回回前总批),宝玉“并蒂菱名色佳,与香菱巧合”(东观主人第62回批)[9]312之类的解说,更在“妙有意味”(王希廉第62回总评)的发掘。在小说第62回,香菱斗草弄污了裙子,宝玉要把袭人一模一样的裙子送她换上——

(香菱)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

(香菱)接了裙子……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

(香菱)见宝玉……将这菱蕙……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

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③

评者认为,香菱石榴裙因遇并蒂菱而解,全在宝玉于人情物理体贴周致。香菱解裙“稍着色相”,然宝玉“只以得心为乐”(陈其泰第62回总评)。纵是意外缘撞着意中想,亦是“心地无一邪思”(王伯沆第62回批)。至于香菱,拉宝玉的手“其情可想”,谓之有意不可,谓之无意又似非无意;转身叫住宝玉似有“无限深情”(王希廉第62回总评),红了脸欲说不说,只嘱裙子的事别告诉薛蟠,又显然是“意别有属”而“情见乎词”(佚名氏第62回评)。再者香菱换裙时,有人在侧,便佯教宝玉背过脸去;袭人既走,即来拉手,以后脸红脉脉,半晌才说裙子的事;“其媟婗之痕,西江不能濯也”(姚燮第62回总评)。话说宝玉的并蒂菱与香菱的夫妻蕙固是一对,然并蒂自在菱花,仍是与薛蟠为正室作照,似与宝玉无干。至于引文中彼此有情,亦不过写宝玉意淫,堪为闺阁良友,见者辄爱。张子梁则认为,若只有裙子一事,何至于说不出口?此时香菱“断断有一片私情欲诉”;以香菱平日言检行束,偶因一时情迷,若非臻儿走来,几贻终身之玷(第62回夹批)。姑且不论是否“宝二爷不好”,黄小田评曰此时的香菱“不谓之呆不可,谓之呆我又不甚信”(第62回夹批),却也含混得妙。须知,由于石榴裙因玩夫妻蕙而湿,因遇并蒂菱而解、而换的干系甚大,宝玉和香菱是否存在儿女之情一直未有定论。其实,若和宝玉以并蒂蕙为平儿理妆(第44回)并看,窃以为作者用意大抵相同:并蒂蕙、并蒂菱都出自宝玉,于平儿宝玉是闺阁良友,于香菱自应亦是;只是宝玉的可尽之谊只有莫可奈何却又不能自制的关怀和怜惜,仅此而已。

五、关于命运

清人评者一致认为,香菱根基不凡,却有命无运。英莲幼遭尘劫,自“三岁”(姚燮第4回眉评)或“四岁”(陈其泰第4回眉批)被偷拐,八九年里一直跟着拐子过活,受尽磨折,痛楚无穷。假使门子认出英莲之时,暗报雨村将拐子致罪,岂不大快人心!无奈薄命已注幻境,无所脱逃,虽遇旧日相知,“未免糊突结案”(张子梁第4回夹批)。可叹昔日之婢娇杏,已为雨村正室;昔日小姐英莲,反被拐卖为婢。亦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冯渊之事之人,即是英莲“幻景中之痴情人”(王府本第4回夹批)。后来明堂正道地作了薛蟠的妾,没过半月薛蟠待香菱就“看的马棚风一般了”(第16回)。试观第48回薛蟠出门,送者无香菱;第66回薛蟠回家,亦无香菱一语。第79回方云不能自由自在,可知薛蟠除床笫外,于香菱无一言一事可纪。所谓“彩凤随鸡,有馀慨矣。”(王伯沆第79回批)夏金桂过门后,上自薛姨妈,下至美香菱,无不受其荼毒。结果夏金桂毒人自毒,薛蟠赎罪回家,香菱扶正。开卷有云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第1回),而香菱终身“尽此一语”(东观主人第1回批);“菱花空对雪澌澌”中的“菱”“雪”二字,“明伏香菱应归于薛”(陈其泰第1回眉批)。中幅香菱所掣的并蒂莲花签,“与本人身分贴切”(王希廉第63回总评);对夫妻蕙的妙解,亦影将来扶正之事(王伯沆第62回批)。据百廿回本,末卷归于薛姓,与贾琏欲扶平儿为正“同是慰阅者之心,而两人俱无愧”(黄小田第120回夹批)。香菱名列副册之首,隶属薄命司。第80回酿成干血之症云云,“已兆”香菱之“不寿”(张子梁第80回夹批),第120回终于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第120回)而脱尽尘缘。或云初言有命无运,至此归结,“真事虽隐,可以微参”(姚燮第120回眉评)。不过,香菱如此死去,“亦始终薄命也”,煞是可怜(陈其泰第120回眉批)。至于香菱扶正,或谓平儿、香菱在姬妾中翘然独出,皆被扶正“差强人意”(姚燮第120回眉评),尚可理解;若云与平儿扶正同一用意,“挽回‘薄命女’,涂抹一部十二钗”(张新之第120回夹批),且不敢妄测此中端的。品读香菱的判词和配图,扶正和产子而死是续书者的一种理解,被夏金桂折磨而死则是今人的一种理解。各有所依,难以定论。确定的是,从“香菱”至“秋菱”,是在夏金桂过门之后;“香”去“秋”来,香菱处处受苦,“无运”主导着她的悲惨人生,直至死地。观其一生,偶有转机,即陷薄命之劫,不知“挽回”之说从何而来?

六、关于意蕴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香菱形象意蕴的探讨不多,却忽略不得。评者认为,香菱是“此书中关键”(东观主人第7回批),癞僧的一句“有命无运”,“不特为英莲言,也是为全书总提”(姚燮第1回眉评);“菱花空对雪澌澌”是香菱总赞,“却隐林、薛之姓”(陈其泰第1回行间评)。

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中,“菱”“林”同音,两地孤木亦合成“林”字,可知说香菱却是黛玉,香菱“真事之为林显然矣”(陈其泰第5回眉批)。贾化点醒英、冯悲欢幻境,“不独为英莲说法,盖为《红楼梦》中众女子说法也。”(张子梁第4回夹批)袭人掣得桃花签,要求“杏花”(探春)、坐中同庚者(香菱、晴雯、宝钗)、同辰者(黛玉)、同姓者(芳官)皆陪一盏,符合条件的计有六人,而先叙同庚者又首在香菱,“正是无非薄命”(张新之第63回夹批)之意。全书香菱起,香菱结,叙无数女子“只是为一林黛玉也”(陈其泰第120回眉批)。从“第一薄命人仍是黛玉”(张新之第79回夹批)起见,只为一林亦不无道理。而张新之则云,香菱为《风月宝鉴》之主,书起于她结于她,必死于产。“一鉴演一《复》,一阳之生所,即一阴之死所也。……一书到此,悉化烟云,尚何有一人耶?”(第120回夹批)可知作为薄命之尤者,香菱不仅是黛玉的形象副本,还是金陵诸钗及所有女子的象征,“一薄命无不薄命”(张新之第4回夹批),终至风流云散。而“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5回)者果如是乎?张子梁认为,独能感受悲凉之雾的宝玉,曾借庆生辰之名目,合园内外之天姿国色而杂坐一堂,斛筹交错,第见行令者、围棋者、斗草者,闺中雅趣几于一时占尽。芍药裀之香梦沉酣,石榴裙之绿水淋漓,尤足令人消魂。奈何宝玉此时未识剥复循环之理,不能急流勇退,尚以柔情媚语,密结痴憨之香菱,几使薄命女子一旦丧其廉耻,“是犹在迷津深处也”(第62回回前评)。按宝玉尊重闺阁,甘为役使,“密结”云云存在误解。当思“莲卿”(甲戌本第7回夹批)情性不俗,“菱姐”(甲戌本第16回回前总批)的入园又入社,正为极致“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第1回)之盛而来,方不负我“菱卿”(庚辰本第48回双行批)的刹那芳华。同时,唯有宝玉呼吸领会到的悲凉之雾,亦以兼有多重身份的香菱的加入,再添“遍”被华林之实。

综上,作为首个出场的薄命女,香菱以其“美”“苦”“呆”“痴”“傻”立于书中。香菱外文明而内柔顺,有文王事纣之风,“能使黛钗失其怜新厌旧之态,金桂失其酸醋泼辣之风,宝蟾失其刁唆调教之技,的是书中不可多得的女子。”[10]1279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香菱的论析较为充分,涉及名义、形貌、性情、换裙、命运、意蕴等方面。关于名义,“英莲”即“应怜”,有谐音应怜、其遇应怜之意。“香菱”即“相怜”,仍系“怜”字;或者“‘香菱’,镜也,‘风月宝鉴’所自出。”“秋菱”即“秋老菱枯”,指受金桂虐遇。除了见出香菱三个名字三段生活,还有对群芳命运的关照。关于形貌,香菱之美全由侧面绘出,“一击两鸣法”尤为精彩。关于性情,一云“呆头呆脑”,娇憨妩媚;一云“慧心人”,宜其工诗。关于换裙,意味在于香菱“断断有一片私情欲诉”,而宝玉“只以得心为乐”或曰意淫。关于命运,先时备受折磨、蹂躏之苦,扶正后难产而死(百廿回本)。关于意蕴,香菱关乎全书女子,又为黛玉影身,还入园使盛以悟宝玉。要之,香菱起结全书,一生薄命。“她的命运对书中偌多女子的命运起着象征的作用。第一回英莲用手拉开了悲剧的大幕,露出了自己的面容”[11]138,然因八十回后的原稿迷失,香菱患干血之症以后的遭遇也就成了悬案。据香菱判词及其配图,曹公的意思“大概是自从娶了夏金桂,后来香菱便被金桂治死了”,续书却没这样说。[12]332再者,香菱非但出身乡宦之家,联系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而英莲眉心之痣亦从胎里带来,则“其人可知矣”(甲戌本第4回夹批)。第79回香菱以为宝玉有意唐突,还是远避为好;第103回金桂事不待问官,即在夏家自窠中闹出,都是特地为香菱占住身分。只是若比宝玉为主司,金陵十二钗为应试诸生,香菱与平儿一样,“似佐杂职,不许入闱者。”[13]120-121按说,一者香菱的“有命无运”不单象征着全书女子的命运,主如“魂返金陵”的凤姐[14]214、婢如“屈夭风流”的晴雯[15]84,尼如“偏蒙不洁”的妙玉[16]137等,且隐喻着天下男子甚至作者本人的命运,因为薄命司中的裙钗,其人生遗恨当与天下男子如武侯、武穆的家国遗恨,以及作者的补天遗恨相通,方合曹公“托言寓意之旨”(甲戌本第1回眉批);二者比之于“三进荣府”的刘姥姥[17]117,“累及爹娘”的香菱连接着更多的重要情节和人物,具有紧密小说结构的重要作用。遗憾的是,清代评者领略了香菱的象征意味,却忽略了这一形象的结构意义。因此,书内香菱的“有命无运”固非一薄字了得,书外香菱的“遭际堪伤”又岂一怜字足释!

注:

① 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皆据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② 《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40多家中可见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于山东省图书馆,张子梁评据此本。

③ 据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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