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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你如此卑微是为了什么

2020-12-24杜素娟

书屋 2020年12期
关键词:安琪儿教士苔丝

杜素娟

1891年,距今一百二十九年前,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发表了小说《德伯家的苔丝》。小说共分七章,第一章题目为《处女》,第二章题目为《失贞之后》。

苔丝的祖上据说是贵族,但到她这里,早已经是一个实打实的底层贫困之家。听说有个暴发户买了他们祖上的贵族姓氏,走投无路的父母于是派十七岁的苔丝到这位所谓的本家去攀亲戚,这户本家的少爷阿历克被苔丝的美貌打动,强暴了她。但是,这遭遇只是苔丝故事的背景,并不是核心事件。苔丝真正的故事,是在她成为一个“失贞的女人”之后。

在遇到另一个致命的男人之前,苔丝从未认同“失贞”是罪恶。她认同的只是如果不爱一个男人,就不该因为金钱的需要跟他在一起。就算这个男人要娶她,“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也不大可能嫁給他”。在苔丝这里,违背自己的情感和意愿才是苟且,才是罪恶,这是苔丝值得尊敬的朴素理性和人格。

因为这朴素的认知,苔丝决绝地离开了阿历克,甚至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也从没有动过联系那个男人的念头。她坚强而坦然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独自抚养他。那时的苔丝多勇敢啊,就连哈代都忍不住要用主观抒情的方式去赞扬她:她“以尊严的神态平静地直视人们的面孔,即使手里还抱着她的婴儿”。就连遭遇宗教道德的否定——按照教规,教士不肯给她死去的婴儿一个基督徒的葬礼,她也敢发出自己的声音:“跟我说话,不要像上帝对罪人一样,要像你这个人跟我这个人说话一样——跟我这个可怜的人说话!”是的,那时的苔丝只认同自己是不幸的,但绝不接受自己是“有罪的”。当宗教和教士把她视为“罪人”、把她的孩子视为“罪孽”时,她就怒吼道:我“决不会上你那个教堂了!”

她勇敢到连上帝都可以反抗。

可是,在遇到一个她所爱的男人之后,苔丝就变了。

这个男人名叫安琪儿·克莱尔,一位牧师的儿子。毫无疑问,他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出身良好,爱读书,会看乐谱,会弹奏美妙的琴声;他看上去是那样有头脑、有教养、有情趣,苔丝甚至觉得他不是一个凡人,她把他当作“智慧的精灵”。正因为在苔丝眼里,他是那样优秀,优秀到不可高攀,苔丝原有的坦然和勇敢开始动摇了。

面对这个在她眼中近乎完美的男人,她突然胆怯了。曾经失贞和生过私生子的过往,开始变得如鲠在喉,死死卡住了通向未来幸福的入口。她慌张地发现了自己的罪孽和肮脏,也发现了自己既不可饶恕也不能弥补的缺陷。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开始进入她的脑海:像她这样失贞的女人,其实是不配拥有被爱的权利,更不配享有美好的爱情和婚姻的!

毫无疑问,这是不公平贞节道德观念对女人的伤害。

但在苔丝事件中,却有一个问题必须注意:此前的苔丝可是一直在抗拒这种对自己并不公平的道德审判啊。而且,她的反抗是多么坚决和执拗啊,即便是面对上帝和教父,她都敢说:如果你们认为我的不幸是一种罪过,我就永不踏进你们的教堂!

可是,这种反抗不公道德审判的勇气是如何消失了呢?答案竟然是:因为爱!但我们需要给这种爱加上一个限定词:卑微的爱!也只有卑微的爱,才会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些足以毁灭自己的不公和伤害。

并非仰视着崇拜着爱一个人,就是卑微的爱,爱上一个优秀强大的人,只要你懂得与对方一起成长,变成与橡树并肩而立的另一棵橡树,那么仰视和崇拜都会变成自我成长的力量。但是,如果仰视崇拜对方的同时,开始鄙视、怀疑甚至否定自己,那么这种爱就会变成卑微的爱。而这正是在苔丝那里发生的:“她把他跟自己比较,每次发现他洋溢的才华,便不禁自惭形秽,觉得他的智慧无法衡量,高如安第斯山,因而十分沮丧。”

所以,要判断一份爱情是不是卑微的爱,其实很简单:跟一个人在一起,如果你不断地发现对方的好,但不断地感知到自己的糟;你不断地认同对方的“正确”,却不断看到自己的“错”。换句话说,跟一个人在一起,他(她)让你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不好”,让你在他(她)面前越来越没有底气,越来越没有自信,直到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这就是最可怕的卑微的爱。诸如,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薇龙、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美拉达……她们都在所爱的人面前,越缩越小,越站越低,直到流着眼泪、匍匐在对方的脚底。一旦爱到这种卑微程度,所谓爱情就会变成一杯闪闪发光的毒药。喝下这杯毒药最大的后果,就是失去了基本辨识力:你会认为你所爱的人就代表真理,他(她)的一切都是对的,而你永远都是错的;对方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自己则是毫无价值的垃圾。薇龙才会被洗脑一般说:“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而艾丝美拉达则流着眼泪对她所爱的菲比斯说:“我算得上什么,我?”

而苔丝呢?从不认罪的苔丝,在阿历克给予的伤害以及上帝和教士给予的审判前都未曾认罪的苔丝,她认罪了!在这个男人面前,苔丝终于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也承认自己是肮脏的。上帝和教士未能通过教规强加给她的惩罚,一份不平等的卑微之爱轻松做到了。卑微之爱递给女人的这杯毒药,最大的魔力就是让女人接受那些不公平的道德裁定,自觉自愿地展开自我惩罚。

当安琪儿追求她时,她诚惶诚恐,甚至怀疑自己没有拥有幸福的权利。当安琪儿在得知她失贞的过往,毫不留情地抛弃她时,她甚至都不怨恨他——都是自己的错啊,安琪儿抛弃她是应该的。

可是安琪儿这个看上去优秀的青年,真的是神一样的存在,值得拥有像上帝一样惩罚一个女人的特权吗?

他看上去那么欣赏苔丝,那样不顾一切地热爱她,把她看作世间最值得追求的珍宝。可是,当他知道了苔丝的过去,他瞬间就变了脸,立刻弃之如敝屣。

“失贞”到底是怎样的肉体缺陷,能让一个女孩所有的善良、纯真、诚实、正直和美好,全都一钱不值呢?多么不讲道理啊!安琪儿不是也失贞过吗?正是因为他主动向苔丝承认曾经和一个女人鬼混,苔丝才受到鼓励也讲出了自己的悲伤。

安琪儿是正直的吗?不,他敢于主动坦白,是因为他在开口之时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苔丝原谅。面对这残忍的男性的自信,天真的苔丝却以为自己也可以享有同样的被拯救、被原谅的权利。安琪儿毫无愧意地抛弃了苔丝,明知道这将把她推入生活无望的深渊。强暴苔丝的阿历克没有毁灭苔丝,上帝和教士的教规也没有毁灭苔丝,但是被苔丝无怨无悔爱着的安琪儿,却用他愚昧、残忍又不公平的贞节观念,把苔丝的人生连根拔起。

我一点也不喜欢安琪儿,无论哈代怎样美化他,在苔丝悲惨的人生中,这个男人难辞其咎,他比那个粗俗的阿历克要令人厌恶得多。阿历克不是知心爱人,但他也从不审判苔丝的灵魂;他跟苔丝的青春做交易,他购买她的肉体固然可耻,但从未把她的灵魂打入地狱。安琪儿呢?他用无情地抛弃彻底否定了苔丝灵魂的清白和纯洁,把一个女人扔進茫然无助的现实泥沼不管不顾,一去经年。若干年后,他回来了,找到了苔丝,对她说,当初我错了,现在你原谅我吧,我们在一起吧!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出入别人的人生呢?——伤害了,就离开。回来了,要求原谅。哈代到底是男人,十九世纪的男人,潜意识中也以为男人拥有这种特权:伤害女人,不过是男人的幼稚,男人需要成长。既然男人已经成长,女人就该原谅。

可是女人被改写得乱七八糟、千疮百孔的人生,又该向谁问责呢?在这样的两性关系设定中,女性本身就被设定为卑微的一方啊。

这对苔丝是多么不公平啊!她的人生是如何被安琪儿搞得一团糟啊。安琪儿判她有罪,然后一走了之。她因此彻底陷入人生的深渊,不但对人生更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于是,她才会接受再次相遇的阿历克,把自己的人生卖给他,换一堆用来养母亲和弟妹的钱。她愿意把自己卖给他,那是因为安琪儿已经审判了她的一钱不值。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竟然还有人购买,不能说不上算。她是对自己完全绝望了,才接受了这交易的。而在遇到安琪儿之前,就算无数次陷入人生的绝境,她都从未想过向阿历克求助,更不会把自己卖给他。

可是,多么悲哀。当这个安琪儿再次出现,对她说,以前我错了,现在我爱的还是你。苔丝怎么做的呢?她认为她所有的悲剧都是阿历克造成的,于是,她把阿历克杀了。阿历克固然伤害了她的肉体,但伤害她灵魂和自我的明明是安琪儿那陈腐的贞节观念,还有苔丝自己的那一份卑微的爱情态度。就算安琪儿悔过了,也不该把这沉重的罪责完全推给阿历克,他不过是庸俗猥琐了一些。对此,苔丝并没有清醒的认知。

其实,无论安琪儿是否悔过,安琪儿在她的心里的神圣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抛弃她也好,回来找她也好,永远不出现也好,苔丝都会永远爱他。甚至在她即将临刑之际,她还安排自己的妹妹跟安琪儿在一起,代替自己去爱他。

我只想告诉年轻人,真正的爱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跪着爱一个人,也不是把人生的大门打开,毫无辨识力地随便放人进来,让他(她)做你的主人。爱,不是为奴的理由。不,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

真正的爱情,会不断让你发现自己的好,让你感觉到被欣赏的快乐,被认可的愉悦。美好的爱情会让不自信的人找到自信,让自信的人发出光芒。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他(她)一定会让你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分量,会让你晴天里看到温暖的光,雨天里也能充满行走的勇气和力量。

这样的爱情带给你的体验,一定不会是苔丝、薇龙和艾丝美拉达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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