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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到深处不言愁

2020-12-23吴丹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秋景悲秋全诗

吴丹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愁情,自古以来都是中国文人吟咏的永恒主题。愁情与秋景又结下了不解之缘,正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自从宋玉在《九辩》中发出“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感慨后,悲秋情绪就一直引发了骚人墨客的强烈共鸣。杜甫便是其中的一位,甚至可以说,老杜将这悲秋情绪发挥到了极致。

本诗是大历二年(767年)杜甫在夔州时所作。前四句写江边秋景。首联开篇,是诗人登高看到的景象。天高风急,秋气肃杀,猿啼哀啸,十分悲凉;清清河洲,白白沙岸,鸥鹭低空回翔。疾风、白沙、小洲、啸猿、飞鸟,构成了一幅悲凉的秋景图画,为全诗的“悲秋”定下了基调。登高而望,江天本来是开阔的,但诗人的文字,却令人强烈地感受到,风之凄急、猿之哀鸣、鸟之回旋,都笼罩着浓浓的“悲秋”气氛,仿佛万物都对秋气的来临惶然无主。“风急”两字,起句非凡,气势磅礴,令人敬畏;“猿啸哀”,则极度渲染“悲秋”气氛,大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之意。首联十四字,无一虚设,字字精练;用字遣辞,达到了奇妙难名的境界。

颔联为千古名句,极写秋天肃杀、空旷辽阔的景象,集中地表现了“悲秋”的典型特征。诗人在登高之处,仰望落叶飘零,无边无际,纷纷扬扬,萧萧而下;俯视不尽长江,汹涌澎湃,滚滚奔腾,激流而来。这一联,仰视与俯视结合的景象描写,颇有疏宕之气。“无边”放大了落叶的阵势,“萧萧下”又加快了飘落的速度;“不尽”拓展了长江的博大,“滚滚来”又渲染了激流的态势。这一联在写景的同时,也深沉地抒发了诗人的情怀。“无边”“不尽”,使“萧萧”“滚滚”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落木萧索之声、长江汹涌之状,也在无形中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境界非常壮阔、雄浑。这一联对仗精工、沉郁悲凉,显示着诗人出神入化的笔力,被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

后四句抒发感慨。诗人在前两联极力描写“悲秋”的景象,直到颈联,才点出“悲秋”两字。万里漂泊,常年客居他乡,對比秋景,更觉伤悲;有生以来,疾病缠身,今日独临高台,诗人不禁感慨万千。此联是对诗人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的高度概括,有顿挫之神。诗人从空间(万里)、时间(百年)两方面着笔,把久客最易悲秋,多病独自登台的感情,融入一联雄阔高浑的对句之中,情景交融,语言极为凝炼。“独登台”,表明诗人是在高处远眺,这就把眼前景和心中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常作客”,则指出了诗人漂泊无定的生活。“百年”,本喻有限的人生,此处专指暮年。“悲秋”两字写得极为沉重。秋天不一定可悲,只是诗人目睹苍凉恢廓的秋景,不由得想到自己沦落他乡、年老多病的处境,故而生出无限悲愁之绪。此联的“万里”“百年”和上一联的“无边”“不尽”,有相互呼应的作用。诗人的羁旅愁与孤独感,就像落叶和江水一样,推排不尽,驱赶不绝,情与景交融相洽。诗到此处,已给作客思乡的一般含义,添上了久客孤独的内容,增加了悲秋苦病的情思,加进了离乡万里、人在暮年的感叹,使诗意更见深沉。

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对此联有精辟的赏鉴:“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十四字含有八层意思,而这八层意思,又无不含“悲”:他乡作客,一可悲;长年作客,二可悲;万里作客,三可悲;寒秋作客,四可悲;暮齿无为,五可悲;亲朋亡散,六可悲;孤独登高,七可悲;身患疾病,八可悲。这种种的可悲,使诗人倍感身世的凄凉。

尾联作者感慨时世艰难、生活困苦,常恨鬓如霜白;浊酒销忧,却怎奈潦倒多病,以至需要停杯戒酒。与之前不同,尾联转入了对个人身边琐事的悲叹,与首两联的雄浑之境形成惨烈的对比;并分承五、六两句。诗人备尝艰难潦倒之苦,国难家愁,使自己白发日添,再加上因病断酒,悲愁就更难排遣了。这一联,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

杜甫的七言律诗《登高》,在对前人悲秋意识的继承上,又显现出自身的特点,把悲秋的模式和意蕴推向了更高的层次。全诗通过登高所见秋江景色,倾诉了诗人常年漂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慷慨激越,沉痛悲凉,为杜诗中的上乘佳作。杨伦称赞此诗“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明代的胡应麟更称赞其为“古今七言律诗第一”。

古典诗词中的抒情大多使用情景交融的手法。《登高》一诗缘情选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全诗通过秋江景色的描写,倾诉诗人复杂的思想感情。诗的前四句写秋景,后四句写秋思。后四句因景而感慨、抒情;写景,也不是单纯孤立的景,而是通过诗人的感受表现出来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首联实写秋景,用“风急”“天高”“猿哀”“渚清”“沙白”“鸟飞”六种意象,写尽秋江之景。诗人登高看到此景,为全诗定下了悲、哀的基调。深秋重阳,年迈体衰的诗人独自一人登高,感受着猎猎秋风的劲吹,孤独无依之感顿生。

“哀”字写尽了诗人愁苦、悲哀的情绪。“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颔联虚写秋景,由雄浑、寥阔而又肃杀、凋零的气象,扩展到辽远天地,由空间而至渺远的时间。使诗人更加感到太空浩茫、岁月悠久。联想到自己年华已逝、壮志未酬,心情何等落寞、何等悲壮!它的境界非常壮阔,对人们的触动不限于岁暮的感伤,同时让人们想到生命的消逝与有限,宇宙的无穷与永恒。“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颈联是对诗人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的高度概括。“悲秋”点明本诗抒情的主核,一联14字,含八种悲意,八种悲意层层递进。“独登台”加上久客和孤独意,就进一层了;加上“悲秋”“多病”更进一层,更悲苦;再加上离乡万里、人在暮年,又进一层。这样层层深入,所以更见阴沉。“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上句写自己艰苦备尝,白发弥添;下句写自己贫病潦倒、末路穷途的人生悲剧结局。一悲久居他乡,则艰苦备尝;二悲艰苦自然愁多;三悲多愁催人老;四悲艰苦、愁思、衰老多病,使得诗人心灰意冷,更加贫病潦倒;五悲,也是最能点睛之悲:借酒销愁,却因病断酒,更加增添了愁烦。这把颈联的内容补充得更加具体、深入。诗人在处理此诗的情景关系时,景物的描写注意层次分明又和谐统一;情感的表达层递推进而又浑融包裹,情与景相互包含又相互增色,情由景生,景为情设,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本诗以“悲秋”为核心,以“哀”贯穿全诗。自宋玉以后,悲秋成为历代诗人所作诗词的“原型”。从三国抒思妇之怨,到南北朝写亡国丧家之痛,直到以后历代表达羁旅无涯、游子之苦、生命悲叹,产生了数不胜数的悲秋作品。这与秋季自身的特点有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按照自然的四季循环往复,炎炎夏日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秋风萧瑟、万物凋零的秋季。这些肃杀寂寥的景象被多愁善感的文人们赋予了浓厚悲凉的色彩。于是,秋士悲、秋女怨,文人墨客也禁不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地愁肠百转。秋天就这样在古代文人的笔下,天人合一地成为了悲伤的秋天,也成了文人“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凄凉情怀。古代诗人之所以悲秋,根源有二:一为“逝者如斯夫”的生命感伤,二是“天涯沦落”的人生苦绪。杜甫恰恰备尝了上述两种境遇。此诗是杜甫大历二年秋在夔州所作,这段时间是杜甫创作的丰收时期,也是他的生命即将结束前的回光返照(大历五年作者卒)。此时“安史之乱”已结束四年,但地方军阀趁机争夺地盘,国家仍是一片混乱;好友李白、高适、严武相继辞世,创作此诗时,杜甫已经是56岁的老人了,并且身患多种疾病。诗人既感到人生短暂而渺小,历史悠远而不可逆转,又因壮志未酬而惆怅。所有这些,像浓云一样压在杜甫心头,他是为排遣抑郁而抱病登台的。同时,诗人自安史之乱爆发,携带家小十余年间辗转流徙,到处作客,生活无着,穷困潦倒,备受折磨。作此诗时恰逢秋日重阳,诗人登高临眺,望见萧瑟的秋江景色,引发了身世飘零的感慨,渗入了老病孤愁的悲哀。诗人描述的秋景,语言无一字及秋,但无一言不是秋,无一景不是秋。

秋天萧瑟、冷清、寂寥的悲情随之便自然流出。秋日里登高远眺,所见景物寄寓着诗人的国恨家仇及其身世之悲。尤其是颈联的八悲及尾联对八悲加以补充的五悲,是对诗人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将生命的悲哀绝望,将人生的哀痛宣泄到了极致。全诗起于“哀”而归于“哀”,哀景开笔,哀情结句。全诗以“哀”贯穿始终,以“悲秋”为基调,将秋景的“悲”与秋情的“哀”充分结合,诗人的感伤思想自然地流露出来,抒发感情的悲壮之美和含蓄、曲折之美。这首诗的悲、哀不同于其他文人骚客登高望远时所作诗的无病呻吟或感伤的气氛过于浓厚。此诗“悲秋感伤”,但更加“悲壮”,它的整个基调是雄浑壮阔的。《登高》中,诗人营造了悲壮的意境,抒发深沉、浓郁、浩瀚的悲情,以开阔壮大的秋景映衬诗人浓重的忧愤。诗人将自己身体的多病、困窘潦倒的个人“私愁”与国家命运、时局动荡相联系。在情景交融方面,诗人在此诗中选择的物象都是概括性很強的大意象,如“天空”“劲风”“猿声”“江河”“百年”“万里”,情由景生,此景所蕴含的情也必然宏大、壮美。虽然这是一首人生的悲诗,但诗人并不是一味哀伤、愁闷,其中反而蕴含着壮烈的感情。《登高》一诗,抒情含蓄幽深,曲折往复,情感表现既淋漓尽致而又含蓄深厚。八句诗四联,每一联都蕴藏着深厚的情感,写景部分有力地烘托了诗人的心情,写出了诗人登高望远的悲秋之意,却又不直接使用悲秋的字面,而是将悲秋之情渗透在具体的景物中。

诗人不但善于选取那些概括性很强的大意象,如天地、江河、百年、万里等,让读者在时空阔大之中感受到境界的壮美,而且对一些常见之景也能够独出心裁,赋予其以壮阔之象与宏大之情,比如“落木”用“无边”修饰,“长江”与“不尽”相连,兼以“萧萧”与“滚滚”拟声摹状,给人以时空飞速旋转的动感。同时作者还使用“同时反衬”的手法,在精心营造的阔大的背景中,将抒情主人公以一“独”字形象而出,抒情主体的渺小、孤独与空间之广阔、寂寥同时反衬,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景以寓大悲,诗人的悲情浓郁,“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两句共十四字,两两递进,勾勒出人生八重之可悲,重阳作客他乡已是惆怅满怀,何况常年漂泊,又值悲秋与故乡远隔万里之遥!登高远眺,已添愁思,何况是孑然一身、疾病缠身的暮年老翁!这一联句句愁情,字字愁心,人生暮年,境遇至此,心情何其沉痛!

诗人的悲愤是浩瀚的。从结构上看,颔联到颈联既是对比,又是呼应。好像是电影中的两组镜头:一个是暮秋之际,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尽长江滚滚东流,显示出时空交换的无情;一个是白发苍颜的老人,登高远眺。如果将他们组接在一起,便会发现那落叶、那江水宛然有了象征的意味,落叶的无边,江水的不尽与抒情主人公的羁旅、孤寂之情,是如此的暗合,这是一种无边无际、排遣不尽而又驱赶不绝,像时空一样无法限量的悲苦!

杜甫的悲愤是深沉的,他的悲愤决不是一己之小悲哀。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以一介寒儒处卑微之位,却时时刻刻做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努力,风烛残年,抱病孤舟,仍瞩目中原战事,为“戎马关山北”而“凭轩涕泗流”。《登高》是身世之感与时事之慨的结合,是个人情感与国家命运的牵合,是一己之荣辱与国家之兴亡的合奏!这就是杜诗的可贵之处,他从不局限于个人生活情感的小圈子,而是紧密地将个体的悲忧和时代的悲剧现实绾结在一起,使之集于一诗、一联、一句,让人更多地感受到忧愤浓郁、浩瀚深沉所带来的美学享受,透露出一个爱国忧民之士精神上的崇高与人格上的伟大。

所以我们说,《登高》中意象之宏大与情感之深厚,在崇高这个美学意义上取得共鸣,达到契合,从而汇成开阔壮大、雄浑苍凉这一完美的意境,深刻而开阔。深沉浩瀚之忧与大自然的千幻万象相融一体,获得了沉郁的美学品格。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说:“杜诗高、大、深,但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其中的高、大也是此意。而其中的“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则似乎是含蓄、蕴藉之意,这既是《登高》在结构和抒情方法上的特点,也是“顿挫”这个美学品格的涵义。

中国古典诗歌注重抒情含蓄,是长期积累下来的民族审美意识向诗歌提出的审美要求,所以,诗人往往追求“言外之意”、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杜甫写诗,亦是如此,《登高》一诗,抒情含蓄幽深、曲折往复,情感表现既淋漓尽致又含蓄、深厚。明代胡应麟评价说:“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深沉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篇当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律第一也。”胡应麟的品评虽难免掺杂溢美的成分,但老杜这首《登高》的艺术成就却由此可以窥见一斑。

沉郁顿挫的美学风格让杜甫成为一个难以模仿、无法企及的高峰,其形成的原因应该说是很复杂的,但主要是儒家思想对杜甫浸润的结果。杜甫“奉儒守官”的家族传统,使他具有儒家济世爱民的政治思想和深广的忧患意识;深厚的儒家修养,使他遵从温柔敦厚的诗教,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目标;这是天才诗人的坎坷经历,艺术家的敏感沉淀而成的人生情感,与传统文人遵从传统文化的理性克制冲突然后调和的结果。所以说,沉郁顿挫是一种适当而又适度地表现复杂、矛盾情感的方式,是在夹缝中求得的完美的境界。

古往今来,身世家国,荣辱人生,沉浮世态,得失人心,多少离愁苦恨,多少艰难困厄,全由杜甫一肩挑住。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肩挑起了推排不尽、驱赶不绝的千斤悲愁,让我们惊诧:生命是如此的沉重而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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