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玲 罗晓欢

云南哈尼族支系众多，仅墨江县就有9 个支系，各地因自然环境、发展状况的不同而有宗教信仰、生活习俗上的差异，各支系的服饰也因此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地域性及多样性特征。总体上，尚黑的哈尼族服饰多以黑色或藏青色为基色，配以丰富的图案纹样，再加闪亮的银饰、鲜亮的坠缨等构成了对比强烈、节奏明快、色彩靓丽的艺术特征。哈尼族服饰的图案和纹样不仅仅是外在的视觉装饰，更有着丰富而深邃的文化、艺术意蕴，可谓“一枝一叶总关情”。对服饰纹样的深入探析有助于我们了解哈尼族的历史文化和观念信仰，也有助于民族艺术的发展与传承。

哈尼族的服饰纹样来源广泛，变化丰富、应用灵活。有象形的山水纹、有动物类的犬齿纹、鱼纹、蝴蝶纹等，更多的是三角纹、回纹、八角花纹等几何纹饰。其中八角花纹是最为典型、常见的纹样，墨江哈尼族中“六角形和八角形光芒四射的太阳图案，是哈尼族人民崇拜太阳，渴求光明和热量的体现。”[1]八角实际是对太阳光芒的一种抽象概括形式，而各支系中八角花纹饰都以辐射式的“十”字、“米”字为基本构架，与云南彝族、傣族、白族等民族的八角纹一样，反映的是对太阳的崇拜。从外形上看，八角花接近于哈尼村寨中种植的八角茴香，两者有着相同的规律形式及富有韵律感的特征（图1）。文章通过梳理和分析不同八角花纹的装饰特点，了解其变化规律的同时，掌握哈尼族纹饰的构成形式及装饰风格，并从中探析所蕴含的民族观念及宗教信仰。

一、八角花纹饰的组织形式

将自然形象经过规律化和秩序化的组织和再造，是人类认识自然和进行造物活动的基本路径。在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一书中，就对鱼纹样的演变进行了梳理，可以看出，鱼从自然形象到抽象纹样的逐渐演变过程。哈尼族的八角也许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下对自然形态经过概括、归纳然后进行规律化和秩序化的组织和再造而实现的。具体讲，就是通过三角形和菱形的尖角突出八角的特征，用重复、对称、切割、重组等多种手法，组合成我们可以看到的多种形态的单独纹样和复杂多变的组合纹样。图2 中可以看到各支系的八角纹饰几乎各有特点，但也不难看出，不管怎样变化，各支系都保持了中心对称的放射状尖角的基本形，也就是“八角”的基本形。

图1 八角植物（胥玲摄）

图2 哈尼族各支系的八角纹饰组织形式及其演变（胥玲绘）

单独纹样的八角花以简单的线型进行概括，通过改变菱形或三角形的排列方式呈现不同结构的造型。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由八个同等的菱形以轴对称为中心对称图案，结构布局均匀，也可在每一角内添加对称连接的小个菱形，以此增强画面的装饰效果。另一种是由三角形运用四方连续成对编排有序组织形成八角，或是把一个正方形切割为大小相同的三十二个三角形，每边选取两个三角形为八角花的一边，主要通过颜色来强调突出八角，辐射式构图也使得画面饱满且均衡，并具有秩序感。单独纹样是以八角为题建立基本形，各支系再根据不同的审美观、心理特征、生活状态通过改变搭配的银饰、色彩、构图来进行八角花纹的演变。

组合纹样的八角花骨骼形式可分为十字形和米字形两种，十字形是服饰纹样中最基本的结构之一，也与纺织过程中经纬交织的形式有着关联。在此基础上，八角花纹以方形为轴心，并用单个或组合方式旋转重复分布在形内中央或隅角边缘，清晰的结构使画面保持空间对比关系，呈现运动的规律；或直接用一个圆形银泡作为点缀装饰在中心，造型大方且具有立体感。八角花纹大多以米字形结构组织，在造型轮廓内外用对称的方形、梯形、折线装饰，单个重复或交换排列，采用对称、错位构成的手法使用，各支系在具体的应用中，都有使之丰富和复杂的趋势。如贡布里希在《秩序感》开篇所言：“不管是诗歌、音乐、舞蹈、建筑、书法，还是任何一种工艺都证明了人类喜欢节奏、秩序和事物的复杂性。”[2]事实上，这种秩序感是人类面对复杂无序的未知世界的一种有效的应对策略，对哈尼族八角纹饰的梳理似乎让我们再次看到了一个装饰纹样的生成和演变鲜活实例。

“以单体装饰元素，通过一定的排布方式，将自身复制出若干组块，以形成密集的组合图形，达到装饰的目的。”[3]八角花运用几何形进行这样“反复”的手段，由此成了民族的装饰纹样，而构成这种装饰特点的原因除了受纺织技术的限制外，主要还与哈尼族的梯田文化有着紧密联系。以开垦山地为主的哈尼族，梯田文化在民族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所呈现出来的线条、韵律和节奏，浸透了哈尼族的民族精神和无线的情思。”[4]哈尼人也把梯田这一特点反映到了服饰纹样中，包括纹样的元素、排列、布局等，通过强调线条感，使其产生规律的变化形式，再以量的叠加及连续性的反复处理，实现丰富的层次关系，呈现如梯田般变幻的装饰效果。其中几何形也大都是对梯田形象的高度概括。而八角花本身是太阳神的形象与梯田文化相结合，无疑是对农业丰收的祈求，还表达出哈尼人对生活、自然的热爱与感激及刚强、坚韧、不屈的民族性格特点。通过八角花纹饰的组织形式，不仅看到了传统装饰艺术和图案纹样的发展和演变，揭示其造型结构下所蕴含的民族文化与精神，也为我们进行传承创新提供了思路和方法。

二、八角花纹饰的色彩构成

墨江的哈尼族尚黑，服饰颜色以黑色或藏青色为基色，八角花纹以红色、白色、黄色为主色，采用强烈对比的手法，调整颜色的明度、纯度变化突出基本形，整体设色可分为鲜艳型和淡雅型。

鲜艳型：以阿木、白宏支系的八角花纹为代表，色彩风格活跃，变化多端（图3）。阿木支系的色彩对比鲜明，以蓝、红、白色与橙色、紫色、鲜黄、翠绿、粉红等色对比组合，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运用色彩使纹样呈现块面感并得到延伸，造型鲜明。白宏支系的色彩以红、白为主色调，运用色彩明度对比，使得风格统一，色调对比较为柔和。淡雅型：碧约、卡多支系的八角花中主色与高明度的绿、紫、黄色按相同的比例分配，以深色衬出八角花形内规律的折线、菱形及方形，在同个造型内运用形的变化及简与繁的搭配使整体呈现律动美，画面融合协调，呈暖色调，整体柔和。豪尼支系则用色简单，以蓝、黑色与白色对比，白色来突出纹样造型，每尖角内呈正方形网格状，通过颜色的叠合关系来突出图案的层次感及韵律感（图4）。

图3 以阿木、白宏支系为代表的鲜艳型色彩

图4 以碧约、卡多、豪尼支系为代表的淡雅型色彩

表1 云南墨江县5 个哈尼族支系女性服饰中的八角花纹样色彩搭（胥玲制）

在具体的服饰纹样中色彩搭配其实相对比较自由，常常可见到鲜艳的红色、粉红、玫红、橘红等色，搭配浅色白色、浅紫、浅蓝、浅绿。纹样多以两至三种浅色与一至两种鲜色进行搭配，少数与多种鲜色搭配，也有以单个白色分别与黑色、蓝色形成对比，通过对不同种类颜色的组合，产生丰富的色彩变化（表1）。浅色为主的色调较为柔和，运用色感弱化强劲的线条及规整的几何形态，使之融合画面；鲜色为主的具有较强的视觉冲击力。纹样本身较为明确地外形加上明确的色块，再有深色底色的存托，使得哈尼族的纹饰具立体感和视觉冲击力，色彩在很大程度上也有强调纹饰细节和增强秩序感的作用。还运用邻近色、对比色、互补色的搭配，来强调八角花饱满的形态及多变的造型，注重服饰深色与纹样亮色之间的对比关系，使画面和谐统一，采用多种色调结合的手法，在有序的空间内进行色调的转换，不易产生视觉疲劳。而在保持一定的节奏规律下，遵循色彩构成原理，根据形体的组织，以适当的比例分配颜色，创造出新的色彩效果，赋予八角花生机与活力（图5）。

从梳理中可以看到，黑、红、白是其最突出的颜色系，在深色的底色上搭配出庄重、热烈的主调。据“一个民族语言中颜色词的发育程度，发展规律和特点及其其中所隐含的文化意义和象征意义，反映了这个民族对色彩感知的敏锐度，色彩认知的发展规律和对不同颜色的好恶。”[5]体现出哈尼族对黑、红、白颜色的喜好程度，且各色还带有独特的象征寓意，黑、红、白色在哈尼族中都有其相关的神话传说，具有一定的宗教意味和隐喻功能。墨江哈尼族中认为黑、红色都能够起到驱魔辟邪、保护生命的作用，其中尚黑还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和节日习俗中对黑色物体、场景的使用。红色则象征着太阳，与八角花的形象相互契合。而白色是哈尼族的吉祥鸟为白鹇鸟，寓意纯洁、高尚的品格和对祖先的怀念。哈尼族把这三种色彩运用到贴身的服饰中并作为主色调，再提取日常生活、自然环境中常见的其他色彩作为辅色，借此作情感抒发，体现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信仰，包括信仰多神和祖先崇拜，使服饰具有实用性、功能性、美观性和文化性。而不同风格的色调正是各支系妇女在不同时间、情境对同一事物的审美观，结合八角花本身的文化内涵和当地风俗，由此来建构民族色彩观，运用多样的手法搭配，形成丰富的装饰感。

表2 各支系八角花纹样的运用（胥玲制）

图5 云南墨江县5 个哈尼族支系女性服饰中的八角花纹样色谱统计（胥玲绘）

三、八角花纹饰的搭配运用

哈尼族女性服饰中的八角花纹呈多种形式分布，主要装饰在碧约、白宏、豪尼、卡多、阿木支系服饰的头饰、飘带、围腰及臀部后侧。以组合纹样的形式采用二、四方连续多与其他几何、植物类的纹样进行有序搭配，构成完整的画面。碧约、卡多、豪尼支系的装饰内容以不同造型的八角花纹为主，其它纹样为辅，而阿木、白宏支系运用不同类型纹样间的组合来表现画面的多样性特征（表2）。

其中头饰、飘带上的纹样形式为二方连续，布局清晰，保持规律与均衡的统一（图6）。二方连续纹样按方向分为横式和纵式两种，通过同一水平的纹样连接强调整体的延伸感、秩序感。横式二方连续：装饰在白宏支系头饰的八角花造型与犬齿纹和银牌搭配使用，有序排列在帽沿边，银牌则用来装饰八角花纹，并在头饰两侧及后侧辅以彩色的毛线坠缨，使整个造型更加完善、多彩。纵式二方连续：主要装饰在飘带部位，以划分为五个层次的纵式构图呈现。其中阿木的八角花与蕨纹、稻穗纹有序交叉排列，再以三角纹、菱形纹、万字纹来分层次，顶端辅以彩色串珠。卡多用同个造型的八角花规整布满空间，顶端与用直线串联的圆点相接，飘带周围挂有红色坠缨。而豪尼支系的八角花则与四瓣花纹、榕树纹和狮子纹组合使用，用交错对称的菱形沿四周排列，犬齿纹作隔层装饰，画面通过十字绣间的网格效果描绘八角的细节，花纹间用卷曲的枝干相连接，底部再以榕树纹点缀，类似插花造型，形态柔美。

装饰在臀部后侧及围腰上的八角花纹主要与几何、植物类的纹样运用四方连续形式组合，按基本构架变化分主要有散点式、连缀式。擅用色彩勾出纹样轮廓，形成规律的空间秩序对比，也表现出各支系在纹样表现手法及审美情趣上的不同（图7）。散点式四方连续：纹样主要通过平排法沿水平方向或垂直方向有序连接。较为突出的属白宏支系臀部后侧的装饰纹样，八角花纹与菱形纹、方形纹、折线纹、万字纹和犬齿纹组合使用，纹样以矩阵式分布，以疏密结合衬出画面的复杂精细。而碧约支系围腰的装饰纹样通过垂直交错形成网格状，由八角花纹搭配草纹、四瓣花纹、鱼纹以横式排列，竖式的用随意的树干纹、菱形纹连接，围腰边则用规整、疏密不同的菱形纹反复排列来限定空间。连缀式四方连续：以不同形状的线条和几何形作为纹样的连接点，或分隔块面并使画面产生韵律感。其中阿木支系围腰的纹样依次有序排列呈“井”字形，运用波浪状的大小折线纹、叶形纹作间隔，以一组对称形式从上往下排列分别是细芽叶纹、八角花纹和稻穗纹，通过色彩来强调点线面，用其他纹样的基本形态烘托八角花纹的精美。卡多支系的围腰则以折线形成的“V”形通过四方对称排列呈中心为菱形，四周向外扩张，八角花纹则分布在左右两侧的“V”形间，上下纹样为草纹，星形纹置于中心，再由六瓣花纹点缀在下方夹角，整体构图饱满，造型精致。

连续纹样在服饰中能通过在一定的空间内突出局部和整体的相互关系，使纹样变得更加多元化，从而达到一定的装饰效果。二方连续形式的纹样多以八角花为主体，运用排列的大小、数量、比例来强调形，单个相同的八角花依次重复排列或以不同造型的交错分布。四方连续形式的则主要强调整体性，在规整的构架上用多种类型的纹样填充，通过纹样的大小、位置来建立主次关系。整个的搭配运用疏密结合的装饰手法，形成块面状的反复，再利用纹样的变化来体现节奏感。其中虚实结合建立的空间关系及对空白部分的处理，也使得创造性的延展空间维度，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合理的布局安排凸显了纹样的造型设计，整体具有流动性。这样的装饰风格也体现了哈尼族辩证统一的观点，运用不同的装饰手法在画面中寻求统一与变化。

图6 头饰、飘带的八角花纹样（胥玲绘）

图7 臀部后侧及围腰上的的八角纹样（胥玲绘）

各支系运用八角花纹与其他类型纹样组合来装饰服饰的不同部位，从题材内容看是有关哈尼族自然崇拜中的动物、植物、山川和日月。“原始的森林和各种不可解释的自然现象等对哈尼族的繁衍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哈尼族先民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心理给这许多自然物附加了人的意识，并把这些自然物当作了原始的崇拜对象。”[6]而八角花纹在服饰中的运用也正好体现了这一点。墨江的哈尼族多用几何、植物类纹样，其中几何纹样是梯田、河流的折射，而植物类纹样主要是对寨神龙树的崇拜，其反映在装饰中出现的树纹，野菜、稻穗则来表达对自然赐予食物的感激之情。整体来看，用八角花与其他自然物的结合，最终也凸显了纹饰所象征的太阳神，即太阳与自然物之间所存在的农业生产关系。通过装饰纹样不断强调以耕作为主的生存环境下获得农业丰收的重要性，哈尼族群众出于自身心理因素所赋予自然物灵性，并对自然物的形象加以概括运用到生活中的不同载体，还对某些自然物进行定期祭拜，使其产生一定的作用，而这些体现的都是哈尼族群众对生命的一种追求。

结语

八角花纹作为哈尼族女性服饰中的典型纹样，注重对称、均衡与统一的形式法则，以直线和斜线的抽象化表达反映梯田文化，并构成一定秩序感的装饰物。色彩运用上突出强烈对比的视觉效果，以服饰色与纹样的鲜色、浅色对比强调八角花的基本轮廓和形内的元素变化，融入了民族色彩观，带有一定的宗教意识。装饰在服饰部位时，则运用多元化的装饰内容表现哈尼族的生活环境和崇拜信仰。哈尼族群众“善于从自然具象形态中抽象出美的形式，又在抽象形式中感知、识别和想象具体的事物，”[7]并赋予其深厚的文化内涵。所以八角花纹的演变不仅是一个民族对一种事物思想观念的形成、转变与发展的过程，还是美的体现和民族身份识别的标志。通过对各支系八角花的比较分析，从视觉表层掌握造型结构及不同的审美特征，再根据民族思想、生活、信仰剖析内层所包含的象征寓意，在解读纹饰的基础上，深入研究哈尼族的装饰艺术特征和设计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