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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嗜竹到置景造园:苏轼竹文化空间审美意象的建构

2020-11-29唐世坪

关键词:竹子苏轼园林

唐世坪

图1 苏轼《潇湘竹石图》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语出自苏轼《于潜僧绿筠轩》诗,全文如下:“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1](146)该诗首句在后世文人典籍中关于竹文化的文本书写中出现频率颇高。苏轼关于竹子审美意象的阐释几乎成为古代竹文化传统的人文标签。

在宋以后中国生态建筑景观设计的手法中,在以竹树借景并倡导竹文化环境审美的园林美学观念中出现的“言必称苏轼”现象,也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除却“文豪”的光芒,苏轼在医药、书画、饮食等方面的贡献同样不可小觑。但对于植物借景,尤其是竹树置景而言,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苏轼堪称一位建筑家,一位出色的园林造景师。

一、苏轼爱竹之缘起

苏轼对竹可谓有着独到的见解。在名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苏轼写道:“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蝮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1](262)苏轼从竹树的结构出发,认为画竹者首先一定要仔细审视,成竹于胸,绘画时则如同兔子起跑、鹰着陆一样,迅速起笔,一气呵成,才能捕捉和追寻自己欲表现的意象。这种胸有成竹的画竹体悟,在后世的郑板桥那里有进一步的总结,较之于苏轼更为后人所熟知。

尽管“与可之教予如此”,但“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苏轼将这种观念运用到绘画中,创作了流传至今的《潇湘竹石图》(图1)。在他眼中,竹子不仅是装点居所、提升建筑环境高雅性与视觉美感的植物,也是与其人生观、文艺观相契合的文人思想的寄托。

在笔者看来,苏轼爱竹之缘由,一是因为家乡四川眉山气候湿润、竹林遍地且品种多样,在苏轼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二是与宋代成就极高的园林建造有关。当代园林景观研究者认为:“宋朝建筑在唐朝的基础上有了改进和发展,并给予了理论上的总结……但宋时建筑已不如唐朝朴素大方,转而追求纤巧秀丽。”[2](17)

宋朝不仅文人画题材中大量出现竹石、山水题材,与建筑、园林相互影响,私家园林也发展很快,植物种植手法、水体处理等置景手段日趋多样:“中国写意山水园的组成素材在宋朝已很发达,园林正成为博大精深的艺术门类。因此,宋朝是最值得我们为之骄傲的时期,至少在其后数百年中,世界上无处可与之并驾齐驱。”[2](19)丰富多样、巧夺天工的宋代园林为苏轼提供了游赏抒怀的场所,而宋代高超的园林建造技艺和独特的建筑风格,也成为苏轼欣赏、赞扬的重要对象。所以,苏轼对园中竹的喜爱和推崇与宋代发达的园林建造背景分不开。

其三,竹子在中国文化中代表着谦逊、正直、高洁等多种文化内涵。白居易在《养竹记》中总结竹的品性“本固”“性直”“心空”“节贞”,将之比作贤人君子。刘岩夫则在《植竹记中》赋予了竹子“刚”“柔”“忠”“义”“谦”“贤”“德”等品格。[3]当代景观学者在考量植物造景时仍尊崇古人最竹文化意象的审美传统:“竹是中国文人喜爱的植物,‘未曾出土先有节,纵凌云处也虚心’‘群居不乱独立自峙,振风发屋不为之倾,大旱干物不为之瘁,坚可以配松柏,劲可以凌霜雪,密可以泊晴烟,疏可以漏霄月。婶娟可玩,劲挺不回’。”[4](49)这些内涵与苏轼的人生追求,尤其是被贬黄州后的心境相符。苏轼仕途曾遇多次起落,尤其是“乌台诗案”遭受诽谤,生死未卜转向起死回生的经历,使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心情难以平复。所以,苏轼的人生境界和文学创作,从推崇杜甫的积极入世,如“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5],以及“达者兼济天下”的观念转向了仰慕陶渊明悠然隐居、独善其身,如“只渊明,是前生”[1](57)与“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6](9)的隐逸情怀。而竹子对于苏轼,便成了他表达高洁自适、修身养性之志的重要寄托。

图2 江南园林(图片来源于网络)

图3 林间竹屋(图片来源于网络)

图4 竹楼(图片来源于网络)

二、苏轼对竹文化空间审美意象的建构

竹,在苏轼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苏轼对居所环境的明确要求,因为“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此外,苏轼在“回风落景,散乱东墙疏竹影”“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1](95、170)等诗词中都曾提及自家寓所及附近的竹林。无论是在夕阳与晚风中散乱清疏的竹影,还是拄杖散步时都心心念念的挺拔竹树,都为苏轼生活的地方增添了高雅的文人意趣。

江南吴地之人爱竹、种竹的风雅,使苏轼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1](190)无独有偶,居所整洁的市井平民,也让苏轼认为他有着像江南人一样的园林美学情怀:“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1](274)可以想见,温润的江南,山水环绕,竹林遍地,孕育了独具特色的园林建筑。粉墙黛瓦,青石铺地,无论在幽深回环的江南古典园林,还是充满田园气息的乡野村居,竹子几乎都是不可或缺的材料,借景的重要手段。江南人利用自然的馈赠,独具匠心地对建筑进行美化装饰,为水乡营造了悠远安逸的生活环境和充满美感的建筑景致。大概苏轼居于江南之时,不仅喜于当地人栽竹爱竹,也被建筑以竹借景创造出的独特美感和情趣感动(图2)。

在人群聚居的城市,建筑与植物的配合显得尤其重要,这在宋代园林中也十分常见。如苏舜钦于《沧浪亭记》中所记:“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建筑在竹树的烘托下增添了视觉上的层次感,屋旁竹叶萧萧之景更为地处江南、气候湿热的居所带来了清凉舒适的身心体验。作为一种源于自然的植物,竹树相当于另类的建筑搭配与装饰,并非如雕梁画栋般附着于建筑立面上,而是形成与建筑间相互独立又不可分割的整体效果,达到装饰的目的。竹树不同于其他植物的独特性还在于其生长规律和形态,由于以高生长为主而少有旁逸斜出,在栽种布置和气质风貌上均与方正规矩的建筑形态相适相成。

无论是繁华江南还是偏远林地,但凡苏轼曾经生活的区域,几乎都少不了竹的身影,可见苏轼对竹的热爱达到了痴迷的地步。无论是散步还是会友,几乎都离不开有竹之地。苏轼在其散文《记游定惠院》中记载了他游林间竹堂的经过,同时还描述了他在林间竹堂中饮酒的雅趣:“晚乃步出城东,鬻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缘小沟,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1](274-275)林间竹堂不仅是古人因地制宜构建的竹园美景之处,更是文人雅集的场所(图3)。东晋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也记载了文人在会稽山中进行雅集的场景:“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7](223-224)通过王羲之的描绘,可以发现兰亭与苏轼喜爱的竹堂相比,两者的建造和置景特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兰亭位于会稽山北部,有茂盛的山林,亦有清澈的山间溪流环绕,是背山面水的宜居之地。苏轼文中何氏所作竹堂,同样是在竹林中开辟了一处饮酒雅集之地,山水之趣亦不可少,可见古人重视竹树对建筑位置确定、环境烘托影响的传统由来已久,且存在延续性。在广阔的竹林中选址造屋,既有色彩、光影的变幻还有与风水、天地环境的配合,由此为居住者、观赏者带来游目骋怀的畅快之情。

另一方面,竹树也可作为建筑的原材料就地取材,具有方便易得、柔韧挺拔、易于加工等优势,还有较好的承重性能,使建筑营造拥有了新的范式,也为文人雅士的隐逸情怀提供了物质上的便利条件。竹子本身特有的结构形态,也使其被开发出多种不同的用途。外表皮经编织可作地板、墙面,通风防潮;主干和枝节可作围栏、窗框、篱笆之类的骨架结构,坚实牢固;也可作椽、瓦一类的建筑部件,功能随形态而变。有学者认为:“从住宅方面看,竹被中华民族用作房屋各个部分的建筑材料,甚至到了‘不瓦而盖,盖以竹;不砖而墙,墙以竹;不板而门,门以竹。其余若椽、若楞、若窗牖、若承壁,莫非竹者’的地步。”[3]正因为这些特点和用途,竹树作为建筑材料,广泛应用于皇家到民间的各个阶层和建筑的各个部位。像北宋王禹偁在《黄冈竹楼记》中提及当地破竹以代陶瓦的操作,包括沿用至今的傣族竹楼,都是竹树应用于建筑构造中的典型(图4)。

竹林、竹堂的氛围烘托使建筑整体增添了清幽高雅的古韵。在一片青绿的竹海中,竹堂如一叶扁舟,轻盈地飘在翡翠般的清波之上,又似一座天上宫殿,隐没于翻滚如云的竹叶之中。就像王维《竹里馆》中的情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8](381)虽非城中园林的移步换景、妙趣横生,也有林间闲云野鹤般的悠远心境和深邃意蕴。而通过苏轼对王维的称赞和推崇,笔者认为,是否可以推测其对竹的审美意象建构也或多或少受到了王维及禅宗的影响。

苏轼对竹子的推崇从物质层面到审美意象,并延伸到行为准则中。他认为既然居住在竹林间,所行之事必清高雅致。正如苏轼所言:“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在苏轼眼中,世间不曾有高雅和庸俗可以兼得的好事。苏轼对竹的特殊情感,不仅是热爱与理解,更多的是一种审美行为的准则,这是他对高雅风尚的敬畏,而这种敬畏之情衍生到建筑与造景方面,几乎让竹子成了追求清新自然、安贫乐道的清高者屋旁的必植之树。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竹树置景、造园进一步高雅化,从而也使得竹树在建筑中的应用更加普遍。

三、苏轼竹文化审美意象对后世造园的影响

苏轼对竹子的热爱和感悟是留给后世的一笔美学财富,也是以竹置景造园、经营建筑的重要理论参考之一。明代计成所著《园冶》中提到:“林皋延伫,相缘竹树萧森;城市喧卑,必择居邻闲逸。”[9](200)此外,还有“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即是”“月隐清征,屋绕梅种余竹,似多幽趣,更入深情”“花落呼童,竹深留客”“竹修林茂,柳暗花明”[9](27、46、49)等描述,均体现了以竹置景对建筑的深刻影响。《园冶》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统地总结和阐述造园法则与技艺的著作,相当于一部园林营造技艺的系统性、规律性总结。[10](1)竹树作为园林借景的方式之一出现在了《园冶》这本园林著作中,可以说借竹置景已被列入造园的范式之中。

竹子与建筑的完美结合,有着相当于“曲径通幽”的妙处,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使建筑美的表达显得不再直白和肤浅,进而具有了纵深与层次感。通过在有限的空间内植竹增添景观,使整个园林的生活空间和景致变得更加丰富多样,空间的利用率也大大增加。丛竹可引导人们观察的方向,以阻挡破坏视觉和谐、影响观感之处。随着现代建筑设计的发展,对竹树的利用方式变得日趋多样,竹树在传统观念的基础上,成为一种悠闲适意生活方式的象征,被大量应用于艺术家的建筑实践中(图5-7)。

在现当代,园林文化大家陈从周先生曾在《品园》中最末一章专写竹,开头便提及苏轼。这也突出了竹子在中国古代园林文化中的地位,以及竹文化与苏轼千丝万缕的联系。陈从周先生不仅对苏轼“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观点大为赞赏,在此基础上,他又融入了自己对竹文化更深的见解:“人们以为竹是无花的常绿植物,哪有四季可言,但是这是直觉,没有经过思想,也没有细致观察与欣赏,更谈不到竹与环境及四时光影变化等等,似太简单化了。”“我们知道庭园中栽竹,总不离粉墙,粉墙竹影,无异画本。随着四季日照投影不同,而画本日日在变,万物静观,自得其中。至于竹本身的荣枯,亦非四季雷同也。谁说竹是简单的植物呢?”同时,陈从周先生还提出了修建竹影园的想法:“我建议不妨再搞一个别具一格的竹影园,遍青山无处无‘此君’(竹又名此君),楼、廊、亭、阁、匾对以至用具皆以竹出之,惠山竹炉煮泉韵事流传,引为佳话,亦可赓续,予旅游者平添情趣。”[11](259-261)

图5 赵扬建筑工作室改造大理柴米多农场餐厅和生活市集

图6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专家接待中心所用竹材

图7 建筑中竹材用作栏杆

图8 现代园林的竹影墙摄影效果

图9 苏州博物馆窗外丛竹

图10 太平天国忠王府内的竹石置景

图11 眉山三苏祠竹林中的苏轼雕像

陈从周先生心中的粉墙竹影,与开头提到的“散乱东墙疏竹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古典园林中,竹与墙的搭配可以说是一种绝佳的组合,单单是色彩的搭配与对比就已给人清新自然之美,更不消说竹子在白墙、灰砖、黛瓦前风雨摇曳的动感,还有风雨水流的音效,俨然音乐舞蹈的自然交响(图8)。而竹子的多少、种植的位置不同,创造的景致不一。一簇竹子栽于粉墙前,粉墙半遮半掩,与翠竹相映成趣,竹影清疏,投在粉墙上,诗意盎然。若是粉墙上恰好开有小窗,三两棵竹树种于墙后,观者便能在赏景时看到完整的粉墙和墙后影影绰绰的修竹,此时的竹树好似画中物,被镶嵌在窗框之中,多了一丝别具风韵的神秘感(图9)。由于相似的文化内涵和视觉搭配效果,竹树亦可与奇石、流水相配,从而充实了造景手段和艺术表现形式(图10)。

在对前人造景手法的不断总结提升后,大量造园置景的相关理论研究层出不穷,丰富了对古代以竹借景的历史认识,也挖掘出很多曾被忽视的借景观念。像《植物造景》这类建筑造景的基础书籍中便提到:“长江以南盛产各种竹类,在竹园的景观设计中,众多的竹种均统一在相似的竹叶及竹竿的形状及线条中,但是丛生竹与散生竹有聚有散;高大的毛竹、钓鱼慈竹或麻竹等与低矮的箐竹配植则高低错落;龟甲竹、人面竹、方竹、佛肚竹则节间形状各异;粉单竹、白杆竹、紫竹、黄金间碧玉竹、碧玉间黄金竹、金竹、黄槽竹、菲白竹等则色彩多变,这些竹种经巧妙配植是统一中求变化原则很好的体现。”[4](47-48)

竹树品种和栽种场合的不同,能造成高低不同、色彩不一的景观,给人观赏的新鲜感。另一方面,茅檐低小、傍屋修竹,随风轻荡的竹枝、沙沙的竹叶声、清香的竹木气息,不仅在视觉上给人以错落有致的空间美感,也在听觉、嗅觉等方面产生通感,更在精神上培养审美意趣,成为文人雅士高洁志向的特殊表达。譬如,苏轼的故居——坐落于四川眉山的三苏祠(图11),便综合东坡文化和苏轼的竹文化审美观,注重借助竹子的不同品种、形态,甚至不同时令的状态,将竹树巧妙地运用到建筑环境设计与园林造景中,这也是一种继承和发扬苏轼竹文化美学的方式。

四、结语

苏轼爱竹,不仅爱其外表,更爱其代表的品格。竹子对于中国人来说,不仅是园林中的装饰之物,也成为追求审美性的体现,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与精神寄托。可以说竹子除部分名贵品种外,大多是廉价的,廉价的竹子之所以能成为中国人植物造景的重要材料,恰恰是因为其丰富的文化内涵,而笔者认为这种文化内涵的根源在于中国人对审美性的注重以及对人格品质的影射。这种传统延续至今,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习惯和追求,应用到现实生活,尤其是建筑营造中,产生了更奇妙的化学反应,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文化,成为世世代代融入血脉,又难以磨灭的文化基因和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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