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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是祖先们的心腹

2020-11-19刘云芳

读者·原创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瓦罐女主人祖先

刘云芳

大多数时候,瓦缸会躲在一扇门的背后,里边储满了井水,用来清洗一家人的脸面、身体,用来做饭、饮用,也喂养狗和鸡,浇灭院子里的扬尘。那静止在瓦缸里的水让一家人的生命流转起来。酷夏,水里会养上两根黄瓜,等到父亲从地里回来,母亲便赶紧递上去。父亲肩上总是搭着一块白毛巾,吸收他脑门上不断溢出的汗珠。井水养过的黄瓜,清脆、可口,能一下子赶走父亲身体里的暑气。黄瓜最嫩的部分,父亲转身便分给我们。

瓦缸里的水能照见一家人日子的脈络,也能照得家里更干净。晚上,大人们从外边回来,总是先去门后水缸前照一照。我总是好奇,从外边转一圈回来,也踮着脚尖往水缸里瞧,只看见一个看不清五官的熟悉的影子从水里冒出来。

更多的瓦缸靠墙沉默着,里边装满了麦子、玉米,去年的收成和新一年的梦全都储存在那里,一块块圆形的石板盖在上边,像十个八个圆月亮摆在屋子里。

瓦缸有时也摆在牛圈里,装麦麸,装水,装一头牛对春天的念想。

每年,父亲在地里种麦子,他一边撒肥料,一边想着如何把家里的瓦缸装满。那时,瓦缸是一家人日子好坏的量杯。每次麦收之后,若能将各个瓦缸填满,或是填满之后还有剩余,便需要再买几口瓦缸。卖瓦缸的人总是在丰收的年景出现在村子里,车上放满瓦缸、瓦盆、瓦罐……说是在山那边的村庄里烧制的。我喜欢看父亲跟几个男人合力将瓦缸运回家的样子,那一脸喜悦无以言表。

瓦缸上的盖子有时候是木板,有时候是石板,石板被切割成圆形,再从瓦缸小贩那里滚动回来,又圆又沉。父亲把它们滚回家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一场游戏。

瓦盆多用来和面,这沉重的容器从火里出生,又驻守在离火炉不远的地方。

在故乡,似乎唯有瓦罐是祖先们的心腹。它们从几代人的手里传下来,肚子滚圆,在罐口处收紧,一看就像个能保守秘密的人。与瓦缸不一样,瓦罐是另一种精致的存在。在穷苦的日子里,它们可用来存放鸡蛋。鸡蛋从鸡窝里捧出,被母亲积攒着,向孩子、长辈或者男人身体里输送营养。女主人数鸡蛋的神态是一种常见的喜悦。更多的喜悦在春天,门板虚掩,女主人将孩子们赶到一边,从瓦罐里取出一枚枚鸡蛋,借着门缝里的光照出蛋壳内部一块指肚大的黑影。这样子是神秘的。辨别之后,被确认的鸡蛋数量往往不会被说出,待到母鸡将“黄色的圆团”一一领出来,女主人脸上才显露出得意的光景。这是女主人与瓦罐之间的秘密。

有时,瓦罐也用来腌制咸菜。往往是在秋天,萝卜、芥蓝、辣椒……这些青的、白的、红的蔬菜像山一样堆起来。父亲和母亲便早早拿出几个瓦罐,用热水冲洗,在太阳下晾晒。那棵老花椒树比父亲的年岁小不了多少。他每年从这棵老树上摘下红色的花椒,任太阳晒得它们张嘴欢笑,“红嘴唇”一张,露出“黑牙齿”。父亲将它们与蔬菜放到一处,让它们在瓦罐里合力修行。到了寒冬,它们闭关的日子终于结束。我从远方回来,打开那些大小不一的圆盖子,像探听父母与秋天的秘密。实际上,他们在封罐时就已经料到我今天的馋样儿,把这想象一起封存其中。案板下边那枚铁质的小锤子和一个高些的铁碗便派上了用场,剩下的花椒被捧到这铁碗里,母亲一下一 下挥动小锤子,她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沉默的捣药师。

柿子树点亮老院子,父亲把这些灯笼从高处摘下来,将它们存放到瓦罐里,这一罐子的星光开始做梦。母亲把两个苹果放进去,与它们做伴。它们在黑暗里低语,两种味道你来我去,最终,柿子们变成“软心肠”。瓦罐是食物做梦的地方,是略显木讷的父母为子女储存疼爱的地方。因此,在那些远走他乡的年月里,我总觉得故乡的秋天是装在一个个瓦罐里的。

有些瓦罐传承自祖辈,比如用于送饭的那口,旁边有两个耳孔,穿一根略粗些的麻绳。明明有提绳,可母亲还是会抱着它给父亲送饭。微风轻轻抚过母亲的刘海儿,我和弟弟紧随其后。母亲从一个布袋里掏出碗筷、馒头和装了菜的罐头瓶,在地垄边的石头上一一摆开,父亲把牛赶到一边的小坡上,让它们啃草。我们快速围过来,经过瓦罐收藏的小米粥好像变得更香了,让人忍不住舔嘴唇。父亲总是把碗送到我们唇边。

少年时,我变成送饭的人。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抱紧瓦罐,饭食的温度与我身体的温度相互交流着。父亲把铁犁放好,让牛们也休息片刻。他呼噜噜喝粥,大约想起了我小时候的馋样子,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低着头把剩下的粥喝完。

奶奶放盐的瓦罐是从娘家带来的,每天,她都会将它擦拭一遍。那是她与旧物无声交谈的时光。小瓦罐上闪烁的光总能照亮一些旧日子。

归乡后,我在村子里转悠,在人们的院墙上看到一些品相完整的瓦罐。它们在墙体之上,有的倒扣,有的向上,姿态随意而悲壮,任雨雪一次次冲刷着,让风一次次叫醒它们。只有在月光之下,在阳光之下,它们才借着光亮,倾倒出自己的心曲。

我家那些曾立下汗马功劳的瓦缸,它们倒扣在柴垛边或者某一块菜地的地垄上,任狗尾巴草在风里为它挠痒,任牵牛花攀附它。它变成沉默者。不知道某些干旱的日子,它们会不会忽然怀念那些储存在身体里的水或者粮食。对于瓦罐或者瓦缸来说,它们不仅是储存物品的容器,还是时间的量杯。奶奶的日常都浓缩进那些大小不一的瓦罐里,在她走后,我们每次看到它们都心存敬意。

我怀疑瓦罐是祖先们的心腹,它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把那些不曾说出的话储存进去,酝酿出来,等着后辈在某一日前来倾听。

父亲总是指着一个个旧瓦罐说,这是他的太奶奶用过的,那是他奶奶用过的,那是他母亲用过的。父亲舍不得将它们遗弃。他在一些下雨的日子里努力擦拭上边的尘土的样子,会让我安静下来。而父亲在沉默里凝视那些老树、老房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也是祖先遗留在世间的一只瓦罐,祖先那些无声的言辞,他好像都懂了,并且正在向我们传递。

我知道,我可能也是某一种瓦罐,在丰硕之年,我努力收集着那些动听的、刺耳的声音,那些笑容,那些泪水,等到暮年,再倾听身体里留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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