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一

每次遇到那种动人的、惊人的事，人们都会说，这事儿简直像电影一样。“像电影一样”是赞美，也是惊异。“像电影一样”的一切事都来自现实生活，却又有着更丰富的戏剧性和更高的情感浓度。前几天，看过海嘎小学的摇滚音乐会之后，我想，这整件事，就是一部电影。

2020年8月19日的晚上，在贵州六盘水海拔2360米的海嘎小学的操场上，一场摇滚音乐会隆重开场，又完美落幕。这场音乐会由短视频平台“抖音”和海嘎小学共同举办，海嘎小学老师顾亚对其做了现场直播。

音乐会的主角是海嘎小学的11个女孩子，她们组建了两支乐队，一支叫“遇”，另一支叫“未知少年”。“遇”乐队的5个女孩子去年已经从海嘎小学毕业，进入了中学；“未知少年”的几个成员也将在今年9月进入中学。

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们永远都属于海嘎小学。她们在这个学校里经历的激动、欢喜、荣光，让她们和海嘎小学永远联系在一起。对孩子来说，在这样的年龄感受到这样的场面，仿佛是经历了宇宙爆炸时的暴涨，那是人生感受力初开时的最强刺激，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个晚上，她们唱了很多歌。开场曲目是顾亚老师写的一首童谣，名叫《海嘎之歌》，用当地方言演唱。随后，两个乐队相继登台，唱了《歌声与微笑》《童年》《平凡之路》《为你唱首歌》。

她们的演唱，你可以找出很多瑕疵，音准、节奏和对歌曲的理解都不能与专业歌手相比，但她们脸上不缺少的，是自信。她们站在舞台上，神态自若、挥洒自如、不卑不亢，似乎她们完全不知道，有140万人在线观看这场演出。

当晚最大的惊喜要数“新裤子乐队”的到场，彭磊、庞宽、赵梦和徐彪都来了，他们唱了《生活因你而火热》，还和海嘎小学的两支乐队合唱了《最后的乐队》和《你要跳舞吗》。而且，他们还说了很多话，有很多互动。

他们和乐队的孩子们互相交换了各自手绘的几件T恤。女孩子们画了大树、兔子、向日葵，按了自己的手印，送给新裤子乐队；彭磊给海嘎乐队的主唱画了两只鴨子，“因为鸭子一直在叫”，他希望她能一直欢快地“叫”下去。

但新裤子乐队知道，自己是这个夜晚的配角—以自己的名气，给了网友观看这场演出一种理由；以自己的专业和熟练度，来衬托孩子们的单纯和热情；以自己的久经磨炼，来衬托孩子们带来的天地初开般的惊喜。

他们成为戏剧性和差异性的来源。

二

我在河边散步时看完了这场直播，截取了一些片段、一些画面，收藏在我的手机里，就仿佛我也去了现场，甚至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这是我最期待的一种夜晚，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故事。在很多电影、小说里都有这种故事：夏日的小城或者乡村，孩子和年轻人一起走进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酿成一段往事。

此前，他们经历的成长和感受都是为了这个繁星夜；此后，他们也会被这个繁星夜永远点亮。

事实上，这样一个繁星夜的故事通常要酝酿很久。而酝酿出海嘎小学繁星夜故事的人之一，就是顾亚老师。

顾亚老师是贵州盘县人，1987年出生，他说自己“也是山里娃娃”。不过，幸运的是，他在初中的时候得到一把木吉他，后来考上了师范学校的艺术系，学的是音乐教育。在学校里，他和同学们组了乐队，在小范围里演出。

后来的事儿很多媒体都报道过。接受采访时，顾亚老师说：“我是2014年来到这里的，最初在腊寨小学工作。一次，我遇到海嘎小学的校长，聊天时从他口中得知，海嘎小学老师非常少，开班不足，很多家长不得已把孩子送到山下镇子里的学校上学，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压力。校长说，他有一个梦想，就是带一群老师回到海嘎小学，将其办成一所完全小学。

“我在这里一直是教语文的，为何会开始教他们音乐，是因为我刚来的时候，学生很少和老师交流，整个学习气氛不是那么好。有一天，我在学校办公室里弹琴，发现很多小孩儿从门缝里扒着看，我就想要不要试一下，带他们唱唱歌。”

海嘎小学最终成了一所完全小学，原来要被送到山下上学的孩子们也都陆续回来了。学校从最初的12名学生增加到之后的108名学生，有了12位老师。更重要的是，既教语文又教音乐的顾亚老师开设了正式的音乐课，还组建了两支乐队，就是之前提到的“遇”和“未知少年”。

通过在微信朋友圈的呼吁，顾亚老师募集到了一批乐器，供孩子们练习和演出用。起初，募集到的乐器都是供成人使用的，孩子们用起来不方便，他们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吐露了这个情况。很快，他们就收到了一批儿童用乐器。

2018年10月23日，顾亚老师把“遇”乐队演唱《平凡之路》的视频发到了“抖音”上，后来，他的抖音号就只为这群孩子而存在，他发布的78个作品都是孩子们排练和演出的视频。

2020年6月，“痛仰乐队”转发了孩子们的视频，并且联系了顾老师。“抖音”的工作人员也说：“在看到顾老师发布的视频后，我们内部就开始讨论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最终我们决定做一场演唱会，帮助他们实现音乐梦想。”这个繁星夜就此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三

海嘎小学的故事最动人之处在于海嘎小学的顾亚、郑龙和胡静老师努力在做的，是一件看起来很虚无缥缈的事—唤起孩子们的自信。

以前的海嘎村，“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路，村民住的是茅草屋、种的是旮旯地、吃的是望天水。村子距离镇子约20公里，只修通了土路，除了两条腿，基本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到达”，几年后，条件虽然改善了许多，但跟山下的村镇相比，差距还是比较大。

而顾亚老师教给孩子们的是几乎不能被当作生存技能的东西，但他说：“做这件事的初衷，就是觉得音乐可以让人快乐……山区里的学生、老师本来就很孤独，我觉得音乐可以让我们更有动力去工作和学习，通过音乐，我希望能让大家开心起来。其实他们很多人毕业以后可能不会继续学音乐，我只是希望他们长大以后会想起来，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

事实上，他送给孩子们的是一件或许比生存技能更重要的礼物，是一个铺设人性底色、性格素质时最关键的东西—自信。

因为生活环境的影响，山区的孩子们多半是封闭和不自信的，“孩子们怕生、不爱讲话，见到老师就把头歪向一边走了，不主动打招呼”。

但当他们投入音乐，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事物里，释放过自己的热爱，释放过自己的悲欢喜乐之后，这些孩子们就有了非常大的变化。2020年8月19日的那个夜晚，在海嘎小学的音乐会上，那些孩子们的表演就是最好的证明。

音乐有一项强大的功能，就是让人抒发郁结，打开心胸。海嘎小学的音乐教学软硬件逐渐完备，逐渐得到各方认可，也逐渐成为让孩子们开阔心胸的最好方式。

他们有了“靠山”，这个靠山叫音乐；他们也有了和世界交流的媒介，这个媒介叫自信。这种自信将会陪伴他们一生，在他们做出每个选择及走上一条路的时候，发挥巨大作用。甚至，连看到他们变得自信的旁观者也都会分享到一点儿自信的养分。

不论是顾亚老师的“纵容”，“抖音”为他们搭建的舞台，还是“新裤子乐队”的到场，都是为了给孩子们建立这份自信。几千里的辗转，无数人的参与，也都是为了助力这100多个孩子拥有自信。这才是这个夜晚最动人也最不可思议的部分。

可自信真的这么重要吗？自信确实有这么重要。

心理学家武志红老师说过：是否具有感染力，是影响一个人人生成败的重要原因。在一个家庭里，如果父亲对家庭成员尤其是孩子非常严苛，这种培养方式会导致孩子失去自我，“不能向内寻找力量，他们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不信任自己的判断，而总是向外寻找答案，别人的评判对他们有极大的影响”。

他们长大后，会成为一个離自己内心很远的人，会让人与之产生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对在人类社会中生存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当他们和那些有着强烈感染力的人竞争时，往往会失败。

海嘎小学的孩子们在还不太晚的年纪，就获得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用音乐激发、张扬和夯筑的自信。

值得庆幸的是，这是一个新媒体的时代，他们的行动得到无数的赞同、肯定和“纵容”，可以说，这是一场自信赋能之战。

每个心神荡漾的繁星夜，每个给“放牛班”带来春天的老师，每个不远千里来搭建舞台的人都是为激发孩子们的这份自信而来。哪怕只让一个孩子获得一点儿自信，也能让一颗心免于破碎，让一段人生免于溃败。自信是最长效的抗生素。

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像顾亚老师、“新裤子乐队”或者海嘎小学的孩子们一样，努力送出或认真接过这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