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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世记

2020-11-18高书红

山西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大娘红糖

又到蝉鸣时

那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的蝉鸣,每年都会唤起我的记忆。

1987年,由我担任编导,拍摄了一部专门给孩子们看的科教片:《我们身边的小动物——蝉》。从此便与蝉——这种也叫“知了”的小动物,结下不解之缘。

你知道吗?每到夏天,最早出现的蝉叫蟪蛄,叫声是那么娇嫩:“吱——吱——”;其后出现的蝉叫蚱蝉,叫声像武士呐喊:“杀——杀——”;再后来出现的蝉叫蛁蟟,正赶上最热的时候,叫声是:“热、热、热”;最晚出现的蝉叫寒蝉,叫声是:“伏了、伏了”,告诉人们,伏天已经过去了。每当听到这些蝉的叫声,我总会告诉身边的人,这种蝉叫什么名儿。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自己静静地听,直听得神思飘荡,又回到当年拍摄的情境之中。

那时,拍摄经费少得可怜,必须处处精打细算。记得到西陵拍摄,在一个小饭店吃饭,每上一个菜,六七个孩子(小演员)就一扫而光。我和摄影傅靖生、摄影助理董非,跟孩子们一起吃,总算就了几口菜。照明兼制片常春龙,亲自等着往饭桌上端菜,招呼大家吃完,他才吃。他要了一碗米饭和一瓶啤酒,没有要菜。我叫他点个菜,他说:“不用不用,咱们经费不能超。”他硬是靠一瓶啤酒顺下一碗米饭。

拍摄最紧张的那些日子,感觉很累,白天东奔西跑拍一天,晚上还想拍到难度较大的吸树汁和产卵。我们住在离卧佛寺不远的中国农业科学院养蜂所,拍摄间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屋子。每天晚上都得换新柳枝,增加新捕的蝉。我们摄制组四人轮流盯着。记得是第三夜,说好后半夜我盯着,等他们到时叫我。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急忙跑到拍摄间,问老常为什么不叫我,他却高兴地压低声音说:“拍到吸汁了!”再看阿傅,坐在椅子上,头歪靠着墙,半张着嘴,睡得好香。

第五夜,大家都没睡,这是一个争取拿下产卵镜头的决战之夜。凌晨三时许,当凝神静气拍完三条产卵镜头时,阿傅竟像孩子似的蹦了起来,高呼“万岁!”我们一起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发自肺腑的声音,说不定,卧佛寺那酣睡的大佛也被惊醒了呢!

窗外,传来蚱蝉们的一片呐喊声,然而这声浪却掩盖不了远处传来的“热、热、热”的叫声,那是一只蛁蟟在“喂、喂、喂”地提醒我,怕我忘记30多年前发生的那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吧?

俗话说,季节不饶人。眼看蛁蟟的“气数”将尽,可叫声还没录到,叫人心急如焚。蛁蟟这种蝉,在蝉类中是最“鬼”的,离它七八米远,它就会惊叫着飞走。拍它的形象,用的是十倍变焦镜头。要录它的叫声,就得靠近再靠近,不然就只能录到一片蝉鸣,而不是清晰的单叫声。我们住的地方离樱桃沟很近,樱桃沟是当年曹雪芹经常散步的地方。录音师李银书几次独闯樱桃沟,也没录到理想的叫声。我抽空和他跑了万安公墓、八大处,还是不遂人愿。小李有事,下午就得回去。午饭后,我说:“走,再去樱桃沟,最后一次!”我俩先走小路,后爬山坡,在一处长满树木的地方,选了一株不太高的黄栌树,把话筒绑在枝条上。放好录音机,我对小李说:“我到远处赶,你就坐着等吧。”我正要起身,就听“哇——”地一声,一只周身灰白,间有黑绿斑点的蛁蟟,落在离话筒一米远的枝条上,“热、热、热”地叫起来。小李轻轻按下录音键。我两眼紧盯着它,大气都不敢出。叫了30多秒,它又飞到离话筒一尺远的枝条上叫起来。又叫了30多秒,它竟飞到话筒上叫起来!这时,我心头升起一种神圣的感觉:它莫不是曹雪芹老先生派来的吧?“够用了!”小李大声说着,站起来,将手慢慢伸向话筒上的蝉。我急忙说:“不要伤害它!”当小李将手缩回时,它“哇——”地高叫一声,飞向远方。我朝着它飞走的方向站了好久。

曹雪芹的好友敦诚《挽曹雪芹》诗有小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据专家考证,乾隆二十八年,京城爆发天花,曹雪芹唯一的幼子染痘,因无力医治而夭亡。曹雪芹痛失爱子,哀痛致病,终成不治。据此可知,曹雪芹是非常疼爱孩子的。当他得知我们为孩子们拍摄影片遇到困难,怎能不借蝉显灵呢?于是,感激的泪水从心底涌起,又溢出眼眶。在就要走出樱桃沟时,我回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窗外,蝉鸣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在为我写作《又到蝉鸣时》助兴呢!

一颗水果糖

1977年6月上旬,我和同事老杨、老郑,乘坐北京开往长沙的1次列车,到湖南采访乡镇企业。

我们到了常德县一个叫莲花大队的村庄,午饭是在莲花大队吃的。饭桌上,“主角儿”当然是老杨和老郑,一来他们年龄大,二来会喝酒,而我是毕业才一年多的大学生,又不会喝酒,只能当“配角儿”。然而,当大队干部得知我姓高,老家是山西,“主角儿”立马就变成我了。他们兴奋地告诉我,莲花大队高姓最多,祖籍就在山西,是明朝年间移民过来的。他们不断地给我夹菜,一再劝我多吃点儿,说:“你这是回老家了。”我立即予以纠正:“是老家的人看你们来了。”他们还用浓重的湖南乡音讲了世代相传的一句老话:“要问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山西洪洞大槐树是几次移民出发的地方,要去的地方当然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记得在山西大学读书时,听我的同乡、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人称“山西通”的郝树侯先生说,移民是官方行为,被移的百姓都是被迫的。他还说,“解手”一词就是从那时候流传下来的。众人的手都被绳索捆绑着,要大小便,当然就得解开手喽。常言道,故土难离。漫漫移民路,曾洒下多少移民泪!移民有个共同的标志性说法:从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出来的后代,小脚趾甲像猴子的趾甲,不光滑,甚至是开瓣儿的。

饭后出门一看,只见门口街道上站着二十来号人,男女老幼都有。看来“风声”早已传出,他们是来看我这个“老家”来的“本家”人的。有人喊了一声:“本家人,你好!”老鄭把我往前推了一步,我举起手跟大家打了个招呼。我看到,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真诚,那么淳朴,那么憨厚,我认定他们是我的老乡,是高家后代。一小伙子走到我跟前,脱下鞋,抬起脚,让我看他的小脚趾甲,并提出要看看我的。我因袜子破,又出了脚汗,就不好意思让他看,只说跟他的一样。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过来,笑着看我一眼,就用左手拉我的右手。我心想,人家想看的是我的脚,她怎么想看我的手呢?当我展开手掌时,她抬起右手,往我手心里放了一颗水果糖,就转身跑走了。当我回过神来,小女孩已不知所踪。

小孩爱吃糖,好像是天性,可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油盐酱醋还得从鸡屁股里掏,谁家舍得给孩子买糖果呢?只有过年时能吃到几颗,平时就难得吃到了。

我仔细端详着这颗糖果:这是乡下常见的那种糖果,糖纸已经磨损,棱角处发白起毛。可以想见,小女孩把它装在身上已经很久了,她舍不得吃,只是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甚至在做作业时,也放在旁边陪着她。

她送给我的该是何等珍贵的礼物啊!

别梦依稀,四十余年过去了。小妹妹,你还记得你送我糖果的事吗?也许你早已忘记,可我不会忘记,不能忘记,不该忘记。我想告诉你的是,你送我的那颗糖果,好香好香,好甜好甜,家乡的味道好浓好浓,我品了好久好久。

我的乡音

上大学以后,认识了不少操着不同乡音的同学。尽管话语中都去掉了别人难以听懂的方言土语,但那根深蒂固的乡音是去不掉的——那是家乡的一方水土孕育出来的语音特色。

记得是1973年,度完暑假返校后,李永民同学对我说,假期中,他到临县教育局看望熟人,见到一位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说话的口音是那么熟悉。他搜索记忆,蓦地想起,冒昧地问道:“你认识高书红吗?”对方回答:“我们是一个村儿的。”他后来得知,此人叫高生(笔者注:原名高俊生),毕业于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先在中学教书,后调到教育局当了干部。

那是1995年秋季,大学毕业二十年后,我们在太原聚会。田宝生同学告诉我,他参加繁峙县的一个会议,听新调来的公安局长讲话时,惊奇地发现,这人讲话怎么跟高书红一模一樣?会议结束后,他直接问公安局长:“你认识高书红吗?”对方回答:“我们是一个村儿的。”此人叫张生才,我当民办教师时还教过他呢。

1966年“文革大串联”,我们一行三人住在北京地坛公园,等待毛主席接见。时值十月上旬,天气渐添寒意。庙宇大殿铺着蒲草帘,生着一个大铁炉。大家白天外出活动,晚上回来休息。我数了一下,男男女女有二十多人。离炉子近了,烤得人受不了,远了又觉得冷,不远不近的地方,谁逮住谁占。有人感冒了,管理人员就发条棉花毯子。

一天下午 ,我们从外面回来,一路高谈阔论,迎面碰上了管理人员老李,他“哈哈”一笑,冲我们大声说道:“你们是定襄的吧!”我愣了一下:“是啊!”他说:“我有个战友就是定襄的。”他拉我一把:“跟我走。”他领我到库房,给我拿了一条棉花毯子:“你们穿着单衣单裤,会感冒的。”是啊,我们是从学校直接走的,走得很匆忙,什么也没带。正是有了这条毯子,我们三人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夜。那天晚饭后,老李来到我们住的地方。上海来的学生指着我们质问老李:“怎么给他们毯子而不给我们?”老李说:“他们有人感冒了,你们离他们远点儿!”我适时干咳了两声。

10月18日上午,毛主席站在敞篷车上,在长安街接见了我们。接见结束后,带队的老李找到我们,跟我们一一握手。他知道,我们不再回地坛公园,而要直接南下了。

1976年6月上旬,我和两位老同志离开北京,到湖南采访乡镇企业,准备拍一部纪录片。

我们先在长沙住了三天。当时,省里正在召开人大会议 ,我们就跟代表们一起吃住。我们白天到郊区采访,晚上回来吃饭。吃饭时,陪同我们的人,还有司机,跟我们坐在一起。大家边吃边聊,举杯助兴。

一次吃饭时,我发现,坐在我对面的一位长者,总是看着我笑。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跟我碰杯,低声问我:“你在哪里工作?”我说:“北京。”“你老家是不是定襄的?”“是。”他显得有些激动:“我是晋南的,在忻县定襄工作过两三年,是南下干部。”他拿出笔记本和笔,让我写下姓名和单位。我也拿出笔记本,请他给我留了一个。

又一次,我们吃饭交谈时,有人在后面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也是一位老同志,他操着地道的定襄话说:“定襄老乡,你好!”我赶紧站起来与他握手。他接着说,“我姓韩,老家是定襄城关的,1949年就来了,南下干部。咱定襄的南下干部还不少咧。”我赶紧给他让座,别人又给我让座。我们继续交谈。我说:“我在北京工作,老家是邱村的。我们村儿有个人在湖南省委当过秘书长……”他没等我说完,就立即插话:“老刘刘君实嘛!他官儿大。告老还乡有五六年了吧?”我说:“有啦,县里给他盖了个独门小院儿。华国锋调到中央后,曾给他写过一封信,问他,还能不能出来工作?”“嗨,他才不会出来呢,那人可精干咧。”分别时,他告诉我他住的房间,要我有事就找他。我们是四只手握别的。

不变的乡音,永远的乡情!

我是拍农业科教片的记者、编剧、导演,不论是采访还是拍摄,总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总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有不少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说:“山西。”也有不少人问我:“你是山西人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会为猜对而格外高兴。有的说:“山西人说话很好听。”有的说:“山西话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有的说:“山西话有一种淳朴的味道。”而有一位朋友说得很有特色:“你们山西人说话总有一股醋味儿。”我盯着他,没说话。他以为我不高兴了,赶紧补充一句:“我喜欢山西醋,那味儿很好闻。”其实,我不是不高兴,而是在琢磨,而是在品味——他抓住了 地域特色,很有诗意啊!

是啊,这“醋味儿”已伴我一生,滋润了我的事业,亲近了众多朋友。我要感谢“醋味儿”浓郁的——我的乡音!

拍片记“奇”

那是1989年秋,我和摄影师葛传广到河南周口地区,拍摄科教电影《中原肉牛》。奋战半个多月,在还剩十几个外景镜头时,天气突变,下起连阴雨。拍外景镜头,特别是拍全景、大全景镜头,光线不好,效果就会很差。只好耐着性子等了。等了一天又一天,仍然不见一丝好转的迹象。天气预报说,要连阴七天呢。陪同我们拍摄的科学顾问周宗范,技术指导田云彩,还有鹿邑县畜牧局的小李,建议我们到邻县——安徽亳州,看看古迹。我们像往常一样,把摄影器材放到车上,就冒着小雨出发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一处古建筑前。下车后,首先看到的是两根粗大的铁旗杆,足有40米高,真不知当时是怎么立起来的。再看那蔚为壮观的古庙宇,上方写的四个字,竟然是“大关帝庙”。这关帝庙也真够大的,虽比不上关公老家——山西解州的关帝庙,也该居全国第二吧?听当地人介绍,这庙建于清朝,是山西商人建的。我兴致很高,因为我也是山西人。只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大柱上的对联,就直奔关公塑像。塑像很有水平,十分威武。有不知何处来的几人先后下跪磕头。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磕的是响头,三个响头。我只是拱手作揖,并开玩笑地说:“老乡,我来看你来了。能不能照顾一下,来半个好天,两个小时也行,我们的影片就拍完了。”我本以为,我这举动会引起同行几人的笑声,甚至会说我不够虔诚,可他们没笑也没说,而是学着我的模样,作揖示敬。

中午吃饭时,忽然发现,原先满天的乌云出现了裂缝,露出一些蓝天和阳光。老周一本正经地说:“灵!实在是灵!这是高导的老乡照顾我们呢!”老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小葛吃饭慢,我催他快点吃。小葛一拍大腿,说:“不吃了,快走!”

在紧张的拍摄期间,太阳有时钻进云里,有时又探出头来,好像在问:“拍完没有?”当我们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乌云的裂缝很快就合上了,就像我们的摄影机关上了片门。我们刚钻进车里,车门还没关上,雨滴就噼噼啪啪地下起来了,好像赶我们似的。在回返时,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我们拍摄期间没下的雨补上呢。

影片拍完了,大家心情格外舒畅。老周说:“关公最讲义气,过去各地都有关公庙。”老田说:“华佗给关公刮骨疗毒时,关公还下棋呢!”小葛说:“关云长炮打五卒,棋艺高强。”我想起一個故事,赶紧说给大家听:“我小时候听父亲讲,清朝时期,我县的巩进士到南方做官。上任不久,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天下棋王。经打听,得知祖孙三代都是下棋高手。于是,巩进士就派人请老爷子下棋。老爷子推说身体欠佳,只打发九岁的孙子来了。下到快中午时,巩进士眼看就要输了,就说下午再下,吩咐手下备饭。小孩说不吃,就跑了。中午,巩进士到关帝庙烧了香,细说了棋局,就在旁边竹榻上睡着了。梦中,关公告诉他,推一步边卒就是和棋。突然醒来,一琢磨,可不是嘛!下午接着下,他一推边卒,小孩就说,和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又是老周大发感慨:“你说灵也不灵?你说奇也不奇?”我说:“这就是一个传说。下午天气晴开,是自然现象。”大家无语。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小李开口了:“毛主席由陕北转战西柏坡,途经黄河时,激动地说,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毛主席的意思是,要敬畏大自然。”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

那么,  敬畏大自然,是不是会多一些天遂人愿呢?

半碗红糖水

我已经到了愿意回忆往事的年纪了。尤其是一些细碎的往事,经岁月打磨,像沙里淘金,闪闪烁烁,会忽然清晰起来。这不,记忆深处的那半碗红糖水,又晃荡着,呈现在我的眼前。

1976年7月下旬,我和同事小张离开北京,到山东采访。一天傍晚,回到招远县招待所时,已错过开饭时间,只吃了些剩饭。饭后上街溜达,碰到一农人卖桃子,桃子很大,8分钱一斤,我俩买了8个熟透的大桃子,当即揭去桃皮,一个接一个地吃了下去。

晚11时许,肚子里竟闹腾起来。上了几次厕所,感觉肚子空了,腹痛反而加剧起来。无奈,只得将熟睡中的小张叫醒。记得在某条街上看到过一个门诊部。小张快速穿上衣服,小跑着去买药。

腹痛在不断加剧,痛与痛之间的距离也在逐渐缩小:1分——30秒——10秒——5秒……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滚到楼道里的。隔壁住着山东电影社的老谢,他被我的喊叫声惊了起来。在疼痛的间隙,我听见服务员说,给医院打电话了。老谢在给我掐合谷穴位止痛时,小张回来了,赶紧把药给我灌下。那是止泻的黄连素,加几倍吃下也无济于事。有人找来一辆自行车,可我疼得根本无法坐在上面。这时,招待所门口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

在医生给我打针时,我的喊叫声并未停止——那是不由自主发出来的。好像打了两针,接着是输液。已是半夜一点多,众人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走了。

疼痛在逐渐减轻。轻至完全消失时,我看到病房里另外三张床都有病人,而且都有人陪护。一看便知,病人和陪护的人都来自乡下。一中年男子问我:“你哪里人?”我说:“山西。”他感叹一声,说:“山东和山西隔的可不是一座山啊!”他的言外之意是,离家远,所以没有亲人来陪护我。

肚子是不疼了,可感觉肚子里很空——对,是空,不是饿,浑身像散了架,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也不知什么时辰,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快天亮时,我醒了。只见陪护孙子的大娘拿起罐头瓶,用小勺挖里面的红糖,那红糖少得已贴近瓶底。我想起我母亲也是用罐头瓶装红糖,一罐红糖要吃好几年,大人舍不得吃,孩子病了时,挖一两勺,冲水喝。我想,大娘是给孙子冲水喝呢。不曾想到,大娘端着糖水,坐到还在半躺着的我面前,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大娘用拿小勺的手把我摁住了,我看到,那是晃荡着的半碗红糖水。大娘示意我张开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起来。

大爱无言。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就是这么喂我红糖水的。我看到,大娘袖口上补着补丁,补丁也磨破了——这跟母亲的袖口何其相似!喂完时,大娘顺手抹去我下巴上流下的糖水——这动作咋又那么像我母亲呢!

喝了红糖水,感觉肚子不空了,背上有点儿发热,额头出了微汗,浑身有了力气。我想,这是红糖发挥了作用,更是大娘的母爱发挥了威力!

十几分钟后,大娘又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的手是那样粗糙,又是那样温柔——这分明就是母亲的手啊!

睡意袭来,朦朦胧胧地,我感到有人将被子轻轻地盖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就睡在家里,身边移动的是母亲的身影。

大约8点半,一位县领导来了,招待所所长来了,当然还有我的同事小张。病已治愈,不必继续住院。走时,因大娘睡着了,我竟连一声招呼也没打。我想,我还会住在县招待所的,还会看到大娘的。哪知当时就离开了招远,到别的县市采访去了,再也没有返回招远。我好后悔,我应该给大娘和她患病的孙子买些罐头、饼干、红糖之类的东西。七八天以后,我跟小张说:“我想返回招远,看看大娘。”小张说:“亏你也是农村出来的,穷人家住得起医院吗?早回去了!”

我心有不甘,给招远县政府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办公室主任,我给他讲了大娘喂我红糖水,我想给大娘买些食品,并告诉他是哪个病房。他说他问一问,叫我不要挂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出院了,医院也不知道她是哪个村的。你就不要找了,那位大娘是不要回报的,咱老区人民是不要回报的。”顿时,红嫂用奶水救红军战士的情节,最后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一尺布用来缝军装、最后的老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上战场的情景,一起涌上心头!主任还说:“你非要回报的话,那就回报社会吧!你们是拍农业科教片的,希望你多给咱拍些农业科教片。”我哽咽着说:“我会的。”

是的,我会的!这辈子由我担任编导,拍摄的农业科教片,有40部。获得的政府奖、国际奖、部级奖,有20个。

那年春节回老家探亲,我跟母亲讲了半碗红糖水的故事,母亲听了,眼含泪水,轻轻地说了一句:“咱要记着。”

大娘,我记着您那张慈祥的脸,那张愁云密布的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时候,咱农家的温饱问题还没解决。两年后,改革的春风最先吹到咱农村,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我想,您老人家该笑了吧?

1981年金秋时节,由我担任编导,拍摄科教片《中国枣》,来到山东乐陵。在拍金丝小枣时,一位大娘见我们只拍不吃,拍完要走时,急忙提着篮子过来,直往我们几个人的衣兜里装枣儿,边装边说:“这是咱自个儿的,这是咱自个儿的。”看着她的笑脸,我蓦地想起招远的大娘,她现在过得可好?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不少东西,走在招遠的乡间路上,忽然风雨大作,我摔倒了,爬起来再走,又摔倒了,这一摔,把我摔醒了!

大娘,我想告诉您的是,那半碗红糖水,早已融入我的骨髓,它使我大彻大悟:什么是血浓于水,什么是中华民族高贵血脉的传承!

大娘,您如果健在的话,该是百岁老人了。在这除旧迎新的时刻,我给您磕头了,大娘啊。

【作者简介】高书红,山西定襄人。1975年分配到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导工作。工作期间,拍摄农业科教电影40部。其中,《花培育种》获中国电影政府奖优秀科教片奖,《智力工程——消除碘缺乏病》获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科教片奖,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提名奖。《水稻抛秧栽培》获斯洛伐克尼特拉国际农业电影节科技类一等奖,《严防疯牛病》获国际农业电影节特别奖。《巧治枣步曲》《再送瘟神》《无公害蔬菜》《献血》《蚕蛹虫草》《水中人参——泥鳅》等15部影片获部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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