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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火贼

2020-11-18劳佳迪

山西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盖伊

1

对面圣马田教堂的钟声又敲了五下。缺了一只灯泡的玻璃吊灯映出了走廊两边的壁纸,是几只微颤羽毛的孔雀。

袁星耸了耸肩,好让那只塞满了刀具和绳索的背包不至于从肩头滑落。通往二楼的楼梯刚刚刷上白漆。他一个踉跄,膝盖磕到了镶有镀锌铁皮的阶沿上。

“阿星啊,你总算回来啦!”老谷操着闽南口音的喊声从底楼角落传出来。和露水街上的大多数华人一样,他也是二十多年前从中国南方来的,起先在格拉斯哥住了五年,后来搬到伦敦。袁星没有往日的礼貌和客套,漠然地看着他向外凸起的眼球,以及蓄了几丛海狮胡的瘦脸,踢了一脚那两块差点绊倒自己的碎砖。

“该死的!”袁星蹦出了一句脏话,还是用中文说的。老谷似乎没听到,这让他有点委屈,但旋即化为了一丝羞愧。

“你听讲了没有?麦小姐死了!就在昨天!”老谷边说着,边从鼻管喷出一团团热雾。这还是今年进入凛冬以前,袁星第一次看到他的呼吸。

麦小姐?他有点恍惚。这栋公寓小楼的其他租客都还是陌生的。

“麦小姐……”袁星垂下头,喃喃自语。老谷立刻证实了他的想法。真是住在楼上的那个女人。原来她姓麦。

麦小姐被人挂在房间壁橱那根又粗又长的晾杆上,赤身裸体,左边乳房还夹着一只淡紫色的塑料夹。

她竟然死相这样可怖。袁星开始回想和这个女人有关的事,一周前的那次短得不能再短的碰面。那个下午,袁星正躲在自己的房间研究门锁。他用一根带钩的铁丝一次次塞进老式的球形锁,直到听到弹簧片被拨开的窸窣作响。实验持续了两个钟头。直到一次房门弹开,差点撞上了刚好下楼的麦小姐。

她本能地发出一声轻呼,唇齿微微张开,露出两颗门牙,有种上了漂白剂的效果。袁星绷紧身体,抚摸了两下前額,就像隐藏得住自己那捧乱糟糟的头发似的。

麦小姐穿了一条黑色的窄臀毛裙。丝袜包裹下的小腿隐隐现出健美的肌肉线条,这让她泛着红晕的双颊不再甜美,而是充满了神秘的力量感。她的尖头过膝皮靴就像在流血。她就是用这双靴子在楼上敲打出那样的声响的。

“没关系,没关系的。”她忙不迭道。声音轻柔,发音标准,听不出是哪里人,但从她丰腴的身材看,多半来自北方。盘曲而上的楼梯像一条纠缠在她身后的响尾蛇,袁星忽然想到了一个希腊神话,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那还是他搬到这里三个月后,两个人第一次正面接触,尽管她的轮廓、背面甚至侧影已经那么熟悉了。老谷带来的消息说,那就是最后一次了。

“那些警察已经开始到处调查啦,抱歉哦,阿星,要给你添麻烦了。”

袁星摇摇头,淡淡回了一句无妨。快要走到二楼,他才回过头,对呆立在身后的老谷喊道:“那两块砖再不填上,就有其他人要跟着跌跤。”老谷冲他颓然地挥了挥手。

袁星没空琢磨这种小事了。麦小姐真的死了。那么过去几天他对她做过的事还会有人翻旧账吗?如果有人追究,自己会不会惹上大麻烦?麻烦缠身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穿着鞋子,平躺,枕着手腕,没有掌灯。夜色跃过了窗栏,向他徐徐掩来。

2

谷太太肯定是一个不可控因素。昨天天还没亮,袁星预备出门,她正挽着一筐洗衣球向公寓的烘干区走去。棕色的毛衣紧紧贴在瘦削的躯干上,勾出了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胸部,所以他站在楼梯上认出了她。

本来不想和她打招呼的,一来她时而发作的喋喋不休,对心事重重的人来说可能雪上加霜;二来这几天袁星觉得自己需要足够安静,以迫使自己做出那个从未有过的重大决定——虽然他告诉自己早已准备好一切,但真正的重要时刻还没有来。

“这么大早就要去实验室了吗袁先生?真是了不起的科学家啊!”谷太太半鞠着躬,语气真挚得近乎虔诚。

“早上总让人更有干劲。”袁星顺势撒了一个谎。就是这个谎言现在叫人懊悔不已。谷太太摇晃了一下怀里的竹筐,压低嗓门说:“年轻人总是更有干劲的,我是说像你这么了不起的年轻人啦,不是其他的那些, 像是……”

袁星想逃跑,她又开始老生常谈了。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走,甚至对她的恭维感到某种久违的愉快。“别说得就跟自己有多老似的。”他笑着说。

顶端的窗格透进来蓝紫色的晨霭。这个季节的伦敦,在少有的晴天里,就会由此拉开一天的序幕。隐形于这片晨霭之中的谷太太也笑了。其实她并没有多老。她肩胛的肌肉松弛下来,竹筐搁到了楼梯脚,像是迟疑着要说些什么,最后沉着腰道:“谢谢你啦,袁先生,你真是一个好人。”

老谷将他们之间的事都说了。袁星想谷太太大概也知道他说了,从她看自己的眼神能够分辨出这一点。他们是在六年前弄丢了唯一的孩子。一个女孩。他们开始为此推卸责任,争执不休。老谷迷上了喝酒,不清楚这种酗酒的恶习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在他的叙述里,酒精和女儿的失踪毫无关系。

但谷太太患上心理问题肯定就是那个时候,究竟是什么问题很难说,她总是敏感地张开触角,一副随时准备小题大做的样子。从袁星第一次来面试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那天下着雨,那种被暑气濡湿的季候,水线沿着伞面淌到了光溜溜的走廊上,谷太太捧来一大卷厨房用的纸巾,跪在地砖上,像在精心擦拭一件艺术品。她什么都没说,寒暄也没有,如果不是老谷前来解围,袁星恐怕会落荒而逃。

这栋小楼的租金对他这样的穷学生来说很合理。虽然当初他是拿着全额奖学金去剑桥的,但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很贵,他不想伸手问人要钱。老谷还盘下了紧邻的一间小小的门面,开了一个农副产品小超市,也卖一些华人口味的调味料。小楼是他们问当地人租的,听说那户人家已经搬到了东塞克萨斯郡的海边。

这栋淡蓝色外墙的小楼原本有四层,只有二楼和三楼放租,顶楼早几年就被隔壁一位老绅士收购了。听说那人进行了结构性改造,将这层楼面从原始建筑结构中剥离开来,和自己的房子连接到了一起。这种改造让袁星很好奇。他偷偷爬上三楼想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是那次他发现楼上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

几年前,老谷夫妇下定决心,拿着这些年的积蓄飞到洛杉矶,尝试进行一次试管婴儿的手术,最后还是因为谷太太糟糕的排卵情况以失败告终。他们为此花去35万。他们决定继续心碎下去。

“那你要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天晚上吗?”昨天,谷太太对实验室的说法深信不疑。“是的。”袁星记得自己心不在焉地答道。这么大的破绽,警察很容易觉察。昨晚他彻夜未归,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但只要他们去实验室跑一趟,自己一周前已经狼狈离开的真相就会曝光。

那些警察会问他,你为什么要撒谎。袁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解释。如果他说只是想逃走,他们会继续追问缘由。他可是剑桥三一学院的毕业生,他们会容忍他作弊、诈骗,或许还有嗑药和滥交,但绝对找不出一个逃跑的理由。

3

还有一个可能出卖袁星的人就是杨雪。直到分手他才意识到他们居然交往了三年。那是一个肥皂剧一般的开始。也是没完没了的雨天,袁星收拢那把快散架的雨伞在站台等车,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一排排摇摇欲坠的绿色电扇,一个个连成乌云的后脑勺。上腹一阵惨痛异常,扑进忍冬丛中吐了出来。

杨雪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给袁星递来一片湿纸巾。上面茉莉的绵绵香味唤醒了他对小河乡的眷念。她说要不要喝点什么暖暖胃,然后带他潜回已经落了锁的便利店,拿走了一罐还温热着的西柚汁。后来袁星连续六天去那里买午餐。她调皮的两颗虎牙令人怦然心动。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的心动也仅限于那两颗虎牙而已。他曾以为这已经足够了,他们可以保持惯性滑翔,渐渐地,这个女人收紧了绳索,令他感到越来越窒息。一年多以前,他曾试图摆脱这种陈词滥调的生活,摆脱精英阶层用以包装自己的彩色糖纸,摆脱一整套优等生的生存范式,杨雪成了那个拼命阻止他的人。她反复劝说。虽然袁星尝试告诉她这样并不快乐,论证给她听自己完全可以换一种活法,她还是坚持他应该首先对她的人生负责。

他们终于大吵一架,袁星从头到尾灰着脸,从来没有像那样坚决和强硬,可是杨雪无动于衷。“你这样的神童就打算活成这副鬼样子?”她切断了他的话,甚至翻了一个卑鄙的白眼。当袁星产生一种揍她的冲动,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完了。

只是他们并没有结束在那一刻。他警告她别再说那两个字。“哪两个字?”直到最后她还是一脸茫然。袁星举了白旗双方才休战。而他其实是对那两个字投降,对两个字背后母亲那双幽暗的眼睛投降,对那双眼睛里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绝望。

杨雪继续出没在他的生活里,直到一周以前。袁星带她参加了一个学术界的会后晚宴,尽管那个宴会上聊的都是量子物理。

袁星本来不想去的,他早已对这一切厌倦透顶。那天她穿了一条露出腰线的卵黄色小洋裙,整个晚上都在小心翼翼地照看裙子。那是她从哈罗兹百货的专柜上拿的,过了当夜还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现在袁星无比讨厌那个夜晚,就是那个夜晚激怒了杨雪。他喝多了,借着酒劲将手伸进了一位陌生女人的裙底。他摸到了光滑细腻的衬裙绸缎。那一定是淡淡的焦糖色,就像杯子里摇摇晃晃的茴香酒。他的手指在颤抖,指尖触到了那片灼热的肌肤。那位一起在阳台角落吹风的女士顺势抬起了右腿。

袁星根本没看清她的脸,甚至不记得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她的撩人和勾引还是自己按捺不住宴会上正在一圈圈溃烂的寂寞,总之这一幕被杨雪亲眼目睹。她端着一碗冒着冷气的草莓布丁,袁星只记得那是一种剧毒的颜色。当他意识到左颊热辣辣的,众目睽睽之下,甚至手还停留在那个女人的胸衣里。

之后几天,杨雪发疯般地大闹实验室,袁星才知道自己碰的是校长千金。那个白天面目冷峻、作风正派的淑女,正在他们的实验室实习。杨雪哭花了脸,但这更像是一种耍赖,等到袁星真的收拾包袱滚蛋,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她不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永远不能低估女人的恨意。只要她将那天的丑闻散播出去,袁星的人品和信誉就会彻底破产。

现在,袁星躺在床上,眼干,沁汗,辗转反侧。即使窗外就像一条黢黑的礦道,那些嚣闹的街市熄灭了霓虹,永远湿漉漉的波菲尔德公园都停止了不眠不休的洒水,他还是感觉仰卧在一大片白光里难以合眼。烈日冰凉,就像一块嚼烂后风干的泡泡糖。

4

半夜袁星泡了一碗面,香精和劣质油脂的气味令人昏昏欲睡。他又躺了下来。这次是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惊醒的,不然他还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他跳下床。地板咯吱咯吱,仿佛同时惊动了房梁和拱肋。

“阿星啊,警察来找过你没有了?”老谷开门见山。即使是前不久袁星和他一起倒在路边宿醉之时,他也没有过如此这般的冒犯。

“没有。”袁星瞥了一眼手表的指针,慢腾腾地答道。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老谷眯着眼说:“真是一位好可怜的小姐,是不是啦?要不是博物馆打电话来,我们都还不知道她出事了。”他脸上的肌群不合时宜地抖动着,领口翻出了一小片红蓝交织的格纹,被一片昏惨的灯光笼罩着。

“她是在博物馆工作的吗?”袁星不确定老谷还知道些什么,但他正在打量自己。

“阿星,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眼光里的怀疑似乎藏也藏不住。

“也没有什么机会知道啊。”袁星用拖鞋的塑胶底剐蹭着地板,就像那里有一团来不及熄灭的烟灰。

“其他人都被喊去问了话……我老婆、小文和小美、米拉,还有我侄子,那个讨债鬼。”老谷说。

他说的小文和小美,应该是那对长着猫眼的双胞胎姐妹。袁星去厨房烧开水的时候碰到了她们。其中一位拿着一柄金色的小勺不停刮着一只马克杯的杯壁,另一位给了他一个眼神。那个眼神叫人很不舒服。她们甚至还躲在楼梯脚窃窃私语,用的是最蹩脚的英文,对方应该是米拉,那个土耳其大块头。

袁星没有答话。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叫人心灰意冷。

“住在实验室会很辛苦吧?”老谷没头没脑地问。

靠!那个连自己女儿都管不住的疯女人,难道全都说了?袁星不自觉地抽动起唇角。老谷掉转话头,忽然又说:“如果今晚你要住这儿的话,那我可有件事要提醒你。很要紧。楼里都传疯了。”

“什么事?”

“有人说昨天半夜听到了那种声音。”老谷那几根海狮胡快要戳中袁星的脸,“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

“这是不可能的,听着,什么声音都是不可能的,”他摩挲着自己干巴巴的胡须,有些语无伦次,“但好像有点失控了。是的,失控了。都。”

“所以到底是什么声音?”

“嗞啦嗞啦的。”

“听起来像是老鼠。”

“不不不,这里不可能有老鼠,怎么可能有老鼠,我们装了几个捕鼠夹,还从来没有逮到过老鼠。”老谷提高嗓门,使劲跺了好几下地板,仿佛地板下方真的藏着鼠窝。

“我对其他人也是这么解释的,这只是老房子的结构问题,以前在半夜也能听到……”他越凑越近,一团团热雾喷溅着叫人伤心的气味。

“不是,我不是说我在半夜偷听过。对不起哦,阿星,我是说对不起!”他的脸上竟然织成了一张细密的汗网,最后干脆蹲下身,将自己的整张脸埋进了两片手掌之间。

这让袁星想起了不久前那个宿醉的夜晚,老谷说起以前和太太一起种死了一棵苹果树,说起亲眼目睹她在水里完成了血腥的分娩,他也是这样神经质地哭泣。那天他似乎还说了许多,第二天醒来,袁星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那晚他也加入了一醉方休的行列。

5

老谷的眼泪又让袁星相信他只是一个倒霉的死了房客的房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几个神出鬼没的日夜跟踪过麦小姐。

其实袁星早就知道麦小姐是在那间私人博物馆工作了。一个收藏癖建筑师贡献了自己生前的全部藏品,所以这座城市为他立了一座碑。他对博物馆的来历一清二楚。

冬令时下午四点半,博物馆就关闭了。五点半,麦小姐动身回家,一般不会误点,除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她才会在九点到家。隔着博物馆入口那扇橄榄绿色的半圆形拱门,袁星很快就发现那天是轮到她带夜游的参观团。她托着一只金色的烛台,燃烧几根白色的蜡烛,最后才在关键时分打开展厅里的所有灯光,让那些昂贵的画作都在这一时刻突然璀璨耀目,大概会赢得在场所有人的齐声赞叹。

更多时候,她只是被安排守在入口门廊的小桌前,将一个个透明塑料袋发放给访客,以免他们的随身用品会刮伤那些藏品——大多是一些现实主义的画作和古建筑的残片。因为建筑师是个著名的怪胎,他立下遗嘱,不允许丝毫改变空间内部的布置。大多数藏品只能暴露在空气中展出,忍受着时间的慢慢侵蚀。

为了方便动手,袁星决定租下博物馆隔壁公寓一间用作民宿的阁楼,并在那里度过了几个夜晚。起初对麦小姐鬼使神差一样的好奇已烟消云散。当他发现这里,这就成了一个秘密,他要干一件大事,一件过去想都没想过的事,一次真正的冒险。

他准备好了绳索和刀具。那是用来攀岩和切开玻璃柜的。他在切尔西区的三间五金店配齐了这些。只要能够顺利贴着阁楼的防火梯下降,他相信就可以进入博物馆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但这似乎正是他犹豫的理由。谁都知道他是那样一个笨手笨脚的软蛋。

千禧年到来前的一夜,袁星也曾计划从少年班的宵禁中逃跑。他一个人,什么也没带,光脚穿一双干净的球鞋,在回宿舍的小径上溜走。

他踮脚踩上了几块砖,用两条手臂紧紧箍住围墙,潮湿的绿苔从拳缝中钻了出来。那时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就要从监禁的城堡中坠落了,也许会飞起来,飞过沉闷的夜晚,飞过暗黑的天穹,笨拙的身体却难以动弹。肌肉阵阵发酸,袖子里灌满了冬夜的几声枭鸣。

最后,袁星被学校巡夜人的手电筒救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能力真的爬上那座通往自由的云梯。他拙劣的攀爬技巧就是一种诅咒。那一次他想起母亲的眼睛,那两束暗夜中的寒光,想起哥哥,想起小河乡那条玫瑰色的湍流,只能缴械投降。

再后来袁星就被剑桥的那些永远霉绿色的下午困住了。太阳总是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半空,隔壁的圣約翰学院就像一大块正在长毛的芝士。草坪上总有搔首弄姿的观光客。有时他觉得他们才是剑桥的主人。

不知从哪里来的导游大声叫嚷着数学桥和叹息桥的来历,撑着不锈钢制成的长篙,带着载满了游客的木船在康河四处游荡。

而在遍布植被的铁篱上,层层叠叠地挂着各种戏剧表演的广告。一张张翻看到底,就会发现下面还藏着几张寻猫启事和失踪儿童的画像。袁星仔细打量过那些画像上的人。一群漂亮的小孩睁着闪光的眼睛。就是这些光让他感到窒息。它们曾经也是属于哥哥的。

6

小河乡就在中国南方。那里有袁星母亲的祖宅。老屋后面是一片泥泞的山毛榉树林,泥土里洒满了晨曦和露珠,还有那些灰白的像风干肋骨一样的枝条。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刚刚学会了口技。只有一次,他才有机会表演给袁星看。那声音漂浮云端,在淡淡的灰色薄雾中回旋。他说这是在模仿鹿鸣。他曾许诺,等他下次从寄宿学校回来,就要带他攀上远山,真正听一听它们的鸣叫。

“那是很美的。”他的眼睛里盛满了玫瑰色的余晖。

“你怎么知道的呀?”袁星眨着眼睛。

“就是知道呀。”哥哥扬起那张永远骄傲的脸,褪去上衣,跃入水中。

袁星不能忘记那一天。缓缓围拢的夜幕之下,群星的倒影浮现在那条宽阔的河面上。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几块暗礁造成了几个湍急的漩涡。后来,玫瑰色的穹顶完全谢幕,什么也看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

袁星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第一次将一篇关于多世界理论的文章扔到了书桌上。这个没走出过南方小镇的物理老师从哪里弄来了这些读物,没有人知道。谁也没问过袁星要不要,它们就成了必读书。他要走的路。他的莫比乌斯环。母亲说,他是生来就当科学家的料,所以才将他送去少年班。只有袁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可笑的替补。

母亲怀他的时候大着肚子就被一位游医抛弃了。此后她的全部注意力在于调教出一个真正的神童。哥哥才是她的首选。所有人都相信那个男孩一定会成为家族的光荣。

但后来袁星却不得不留下来替补他的一切,他长大后要面对的这个世界。袁星总是梦到那连續几十个燠热的夏夜,一只昏了头的蛾子正试图冲破教室的纱窗,扑进那片凝乳般的光亮之中。他真的考上了最好的学校,马不停蹄地来了剑桥,就像是被催促着早日完成那个可笑的剧本。

没有人关心,袁星还陷入了另一个漫无边际的梦境。小河乡六月的余晖下,哥哥从一片金色池塘里浮起身来,四肢和躯干挂满了星星。那个时候他刚刚开始发育,一根水草恰好掩盖了下身。他的泳姿如此优美而又矫健,他帮袁星剔除卡在牙缝里的藻类时,又是那么温柔。他真是一个完美的孩子。

没有人关心,袁星只想做一个工匠,一个盖房子的人,他想要的似乎只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入流的人生。他不能替代哥哥。

过去几天,他终于决定拼了。实验室回不去了,杨雪消失了,他不想再躲在那种荒谬的期许下苟且偷生。就在几天前,他决心要从那部生满了锈斑的防火梯上一跃而下,潜入那间神秘博物馆偷走他要的东西。

不,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东西,也不管自己到底可以降落到哪里。这一次,他只想逃亡,或者彻底坠毁。

7

老谷还倒在墙根呜呜地哭。他的五官像被打破后重新扭作一团。

“都会过去的,别放在心上。”袁星看着他像小丘一样隆起的后脑勺,找不到其它词来安慰他。一只在午夜迷途的鸽子落到了窗沿上,有规律地转动着它头颅里那颗小小的马达。

老谷猛地站起身,用掌根擦了擦眼角,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蓝色的伏特加,通红着双眼灌了几口,将半空的酒瓶递给袁星。他曾说过自己决定戒酒的。人类的决心都是多么可笑。

袁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们终于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就像那个宿醉的霾灰色的夜晚一样,路灯下的露水街像被人弄污的调色盘。

“你真……真的不认得她?你可……可不要装了。”老谷嘴里喊着酒精,红了眼睛,再说了一遍。“不认得。”袁星低声道。

“他们可都说是你。”老谷说。

“谁说的?”

“他……他们那些人。”

“他们是谁?”袁星想到了早上那对塑料贴片一样冰凉的猫眼,楼梯间没有露过面的土耳其人。

“他们,就是他们。”

“我没有……”袁星想解释些什么的,但老谷再次软了下去。明天,他可能会在墙角被人发现。谷太太会和他爆发又一次争吵。那个失踪的女孩会成为反复撕扯的焦点。她从来没有真的消失过。所有人都不会消失,只是变成了夜晚一样霾灰色的结痂。

袁星突然想到了比自己被怀疑更可怕的事,也许明天就会有警察来将他带走。他破灭了许多次的逃亡计划将会再一次泡汤。他还来不及动手。

他猛吞了几口伏特加,齿间寂凉。空气中的“咕咕”声越来越澎湃,分辨不出是痛饮的吞咽还是鸽子的呼吸。那条刷了白漆的楼梯也正漂浮着向上蜿蜒,就像那天看到过的响尾蛇。

渐渐他觉得自己被抛入了真空。一片寂静的白色中,只有起起伏伏的“咕咕”声叫人困惑又着迷。他被自己的碎片吞没了。

8

“簌”的一声,一簇闪电形状的火苗勾出了底楼院落的形状。袁星蹑手蹑脚地从阁楼天窗探出身子。雨滴砸落在采光井那张黑铁铸成的长椅上。他推动着打火机的气门,游弋的火舌将眼前的一小片景象照亮。

他攀上屋顶,试了试,纵身翻过了防火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竟然变得如此轻灵。生了锈的铁架在雨滴中战栗。眼前就是隔壁那间私人博物馆用玻璃搭建成的三角形穹顶。下面是天井。一尊断了头颅的花岗岩塑像孤零零矗立在围墙的顶部,这会是他的第一个支点。

他决定就在这个雨夜动手。

袁星动作娴熟地游走在天井的顶端,扶着绳索缓缓下沉。狭小的天井中央是一座喷泉。八九米高的立柱上刻着残破的众神像。

继续下降,他再次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喷泉池里蓄满了雨滴。他踩着边缘降到一面落地窗前,打开头灯,从登山包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铁丝钩,塞进了门把手上那只生了铜锈的球形锁。

门的铰链发出某种怪鸟的啼鸣。胸口涌起一阵脉动,他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今夜自己一定会偷到一件宝贝,随便哪件都可以。他要带着这件宝贝真正地逃亡,再也不会回来了。

袁星终于试探性地推动那扇木门。黑夜的轮廓渐渐清晰。他从门缝探出小半个头。雨光顺着三层楼高的穹顶淌下,一尊青铜雕塑被光柱照着,像是活人一般。他松了口气,将铁丝钩轻轻放回背囊。

几乎同时,一小声闷哼刺破了房间的死寂。靠!真的有人!但那人不再有动静。过了一会儿,袁星点亮打火机,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停地震颤。四散逃逸的焰心无声而缓慢地显影出一幅暖橘色的景象。

“你是谁?”那人大概也被吓了一跳。打火机的光由下至上,投影在他那张蓄满了络腮须的方脸上。他们发现彼此都没有掌灯。

“大概,大概是你的同行?”袁星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还能冒出一个玩笑。

那人用食指紧贴嘴唇,作出一个“嘘”的姿势,又朝天井扬了扬手,示意去那里说话。月光之下,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女孩浮现出来,一头黑发蓬着,眼睛里有一汪月亮的倒影。

“你是干这个的?”那人劈头盖脸问道。

“今晚算是吧。”袁星将目光从女孩的身上移开。

男人伸出左手。袁星没有犹豫,将手递了过去。“这是要合作的意思吗?”今夜他的幽默感层出不穷。他不再是杨雪口中的那种书呆子。

雨丝已经打湿了男人的前额,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头填饱了肚皮的熊。女孩咬着舌头说:“爸爸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呀!”

月光下,男人的头发却是淡金色的。

“那么,幸会了?”

“盖伊。”女孩的爸爸紧了紧拳头。

“袁星。”

“真真。”女孩捏住了袁星的食指和中指,弯着眉毛笑了起来。

“有没有发现什么宝贝?”盖伊问道。

“这儿确实藏了几幅有名的画,都被鎖在楼上的机关夹层里,不过怎么打开还要研究下。”袁星对麦小姐的跟踪,对博物馆的研究起了作用,但他对偷走什么始终不感兴趣。“这里值钱的东西都很重。”他说得有点漫不经心。

“这地方是够怪的,这些铜像啊石雕啊能值几个钱?你看没看到一楼还有那个……”盖伊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一口大理石棺材!是不是想吓人?”

袁星敷衍地冷哼了一声。看来此人只是目不识货的小偷。

“你来看看这个。”盖伊引着他钻过一道弧形拱门,停在一座号角形状的雕塑前,“这个看起来怎么样?”听口吻好像袁星是一个古董鉴定家。

“照我看也值不了什么钱。”

“何以见得?”

“就这样拿一块破木板架着,一根烂铁丝钩着,你觉得会是什么大宝贝?”

“也对啊!”盖伊拍了一下他那个锃亮的脑门,憨憨地笑出声,赶紧捂了一下嘴巴。雨无声飘落,被橘色的微光拖出一丝丝银线。

“那这里的东西呢?”他转了个身。那面墙上挂着一条石膏做的残腿,一张被削了鼻子的法老面具,一台停在十一点十分的机械钟,还有一只石头雕成的蚌。

“有没有上楼看看?”袁星摇了摇头说。

“当然啊,但那些油画也太大了。”他伸手搂住真真的肩胛,忽然满面笑意,“接下来,我们还要立刻动身。往南方去。”

袁星心念一动。他再次扳动了打火机,循着一小片幽光,绕过了那口埃及法老躺过的石棺。“那就这个吧!”他说。

盖伊疑惑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大块石碑。一行行被火焰熏黄的英文字符像是谁的墓志铭。

“爸爸,他说的是这个啦!”真真指着紧挨石碑的一座成人高的玻璃橱。盖伊这才看到橱顶锁着一尊乳白色的小雕塑。那是一个被剖开了胸腔的人,魁伟的身躯垂挂在一堆乱石之间,脸上作出痛苦的表情。一只老鹰正绕着他盘旋,另一只在啄食他的肝脏。他的桂冠滚落一边,左手握着一束火把。

在打火机的映照下,这个人就像一幅随时都会消失的蜃景。

“这是什么?”真真瘦小的身体悬在盖伊的双臂之间,扭过头问。“不知道,但你看看周围,是不是只有它被锁在立橱里?”袁星说。

盖伊兴奋地竖起大拇指:“有道理!就是它了!”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袁星的肩膀:“嘿,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我不需要。它是你们的了。”

袁星打开绑在额间的头灯,取出一大盘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胶带,顺着橱窗的边缘平整粘贴出一个矩形的轮廓,再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玻璃刀,对准轮廓用力切了下去。时间一寸寸在指尖漂移。一阵从未有过的平静在扩散,激起了令人心醉神迷的涟漪。

9

袁星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踏上了和盖伊同行的路线。可能是从帮助他们偷窃开始,或者是因为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雨夜所迸发的一点点绮思,也有可能是他早已厌烦了那些日夜纠缠的画面:剑桥水塘里长满了绿藓的马克杯,满街凋败腐烂如磷火一般的蓝花楹,母亲那双永远肃穆而挑剔的眼睛,还有那条藏着死者秘密的白色楼梯。

那个雨夜他什么都没有偷走,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尊从玻璃橱中取出的塑像交给了盖伊。这个壮汉神情坚定地对他说:“我们要往南方去。”

袁星好像忽然不能忍受自己缺席。在一堆篝火旁,他痛快地拍打盖伊的肩膀,提议可以带他一起。

“我们要去哪里你都不知道!”盖伊边嚼着一支过滤嘴边说。

“不是说南方吗?”

“南方大了。”

“所以你们是要去南方哪里?”

“伊斯特本,”真真手舞足蹈地嚷起来,“爸爸说乡下有七座白色的悬崖,太阳底下是橙色的,我们要在那里盖一个大房子!”

“那你们还缺一个盖房子的人。”

“我就在那里长大的,但是该死的飓风彻底摧毁了房子,这下可好啦,有钱再造一个了。”望着袁星,盖伊向后车厢努了努嘴唇。

“你们去那里怎么生活呢?”

“捕鱼,也可以做点木材生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盖伊的脸被火光一层一层雕刻着,目光追着在火焰间舞蹈的真真,“你呢?你没有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吗?”

真真跳动的面颊被噼里啪啦溅起的火星映得绯红。盖伊那辆烂了壳的小货车停靠在一小片苹果林的交织处。他用一件皮夹克盖住后车厢那尊偷来的塑像。

“但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死了。”袁星垂目道。

“他去哪里了?”真真无辜的眼睛里盛满了火星。

“那个傍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不会游泳,这种天气和光线,让我想起了他。”袁星向盖伊讨了一支烟屁股,贪婪地吸了一口。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真真用左手提线摆弄着一只会闪光的溜溜球。

“我也不清楚记忆中的样子还是不是他的样子,那不过是一些不稳定的粒子的边界吧。”袁星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星河。它也在慢慢转动,从初升到坠落。

“爸爸,他是去了天堂吗?”真真停下舞步,向火膛丢了一小段木桩,高高抬起了整条胳膊。袖管褪了下来,借着火光,纤细的小臂上可以看见一块三角形的赤色胎记。

“当然了,宝贝。”盖伊摸了摸真真乌黑的头发。

“真真也是从伊斯特本来的吗?”袁星看着她的黑头发有点出神。

“她第一次去,但她也会喜欢那里的。她会喜欢的。”

“那介意我问个问题吗?”袁星有点按捺不住了。

盖伊踢了一下脚畔的残枝败叶,火舌挥舞,就像被无形之手不停旋拨着。

话到嘴边,袁星顿了顿,还是问了一句:“那边,那边会有学校吧?”

真真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们可不需要这些。”盖伊哑着嗓子答道。

“怎么会不需要呢?真真以前也没上过学吗?”

盖伊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说了,我们不需要学校。”他粗糙的脸颊像两座对称的山丘那样耸起来,看起来好像在生气,“我可以自己教她。”

“爸爸可以教我很多,你看我玩儿得多好。”真真提了提线头,溜溜球贴着低空眼花缭乱地飞行。

“还是要去学校会好些吧,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这是你教不了的。”袁星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坚持。那只闪光着飞舞的球忽然变成了一只扑火的蛾子。

“那你在学校待得开心吗?你的剑桥。”

“嗨,这不一样啊,大可不必像我这样成为书呆子,但学校还是要去的,至少,应该等真真长大了自己来决定,现在,至少现在,你不能剥夺这种可能性对吧?”袁星的语气变得有点急促。

盖伊绷直了大腿,终于腾起身体,一言不发地向车厢尾部走去,最后停在了火光追不到的地方。他撑起的骨架形成了一大片阴影。袁星还没问出他最想问的问题。

真真也跳了起来,用她软绵绵的拳头捶打了两下袁星的手臂,冲他大声喊道:“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向盖伊跑去,瘦弱的小鹿一样的躯体,在火光扫出的光影里变得恍恍惚惚。她竟然也生气了。

星星越来越晃眼。等袁星回到车窗前,盖伊掀开了遮住半脸的风衣,冲他咧嘴一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真真趴在后座上,已经睡熟了,溜溜球放在脚跟,已经熄灭了光。身上盖着那件从雕塑上取下来的桔红色皮夹克。

10

伊斯特本的第二晚,三个人住了旅馆。老板是盖伊的旧相识。第二天下午,他说要去市场上打听一下雕像的价格,回来再和袁星研究怎样才能尽快脱手。

电视机里都是杨雪喜欢的那种肥皂剧。袁星问真真想不想出门逛一逛。她从床上弹跳起来,扑过来和他击掌。

两个人就在小城里胡乱走着。空气中有海风的腥味,到处是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彩色小楼,凑近看就会发现一切都很旧了。

“你真的想住到乡下吗?”袁星似是而非地问着。

“七座悬崖会在太阳下发光,就像溜溜球。爸爸说的。挺好的吧。”真真又在摆弄她的球。那是一只闪着荧光的塑料球。

“可是要一直住在那里呢?”

“我也有点想和其他小朋友玩啦,但是我也想和爸爸在一起。”她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一面面橱窗从身边游走,里面是花花绿绿的模特和假花。终于在一间剧院门口,袁星停了下来,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女孩金鱼藻一般的黑头发。

“你有没有告诉爸爸这件事呢?”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过。

“爸爸会生气吧。”真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可以好好说,告诉他你也想去学校。”

“我也没有很想去。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呀。”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拨弄着已经泛黄的一束提线。

“有老师,有小朋友,可以让你看到更大的世界。”袁星的眼眶泛起了一阵泪意。

“更大的世界是什么?比伦敦还大吗?”

“比伦敦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更多的事。”袁星张开双臂比画出一个夸张的宽度,“一个长大后的世界。”

“那么大的世界,你想住在哪里?”真真抬起头。

袁星举目望了望阴云凝滞的天空。“不知道我会住哪里,但我想去一次里士满公园。”

“那是什么?那里有什么?”

“有鹿,那里有很多很多鹿。”袁星掩饰着自己的哽咽。真真眼睛里的萤萤之光就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东西,是他回不去的小河乡。

“哦。那我以后也要去看看。我也喜欢鹿。”她抬动着细弱的手腕,又开始向上抛球。袁星想问出那个问题,但只是再次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站起身,目光落在剧院门口的一大片海报上。

今天晚上这里就要上演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他漫无目的地一张张翻看那些已经残旧的招贴,心里还在掂量着那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突然,眼前的一幕狠狠拖拽起袁星,抛向灰色的潮峰,又像是朝着幽深的海沟滑去。就在那张莎翁海报的角落,露出了一个眼熟的图案。那是几张寻人启事,就像他在三一学院回廊上看到过的那种。他看到了。那幅已经被日光晒褪色的彩印上,一个界限模糊的三角形露了出来。它长在一条婴儿的胳膊上。

袁星轻微用力,那张启事就脱落下来。那是一块醒目的赤色胎记。他慌乱地将目光锁定在发布者的落款上。果然写着老谷和他太太的名字。

真真还在几步之远的地方摆弄着她的溜溜球。那只塑料球起起伏伏地划过半空,完全被她的股掌操控。但她的身影却在此时变得愈来愈朦胧。

11

盖伊这个混蛋。袁星非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小孩。那个酒后失态的夜晚,老谷一遍遍说着妻子痛苦万分的分娩。他们在水里迎接了女孩的到来。一年后的一个冬夜,他喝醉了酒,孩子却摆在窗台边的摇篮里不翼而飞。

袁星曾问他为什么要将摇篮放在窗边,他梦呓般地回答:“因为疯了”。袁星听不懂那句话,但他可以确定盖伊是疯了。他竟然在一个冷冽的夜晚偷走了别人的孩子。他说那是他的孩子,而他的头发是淡金色的。

袁星将那张寻人启事折叠放进了裤兜里,牵起真真的手,再次瞥了一眼那块三角形的胎記。它就像那座年少时怎么也翻不过去的云梯,小河乡泡烂在淙淙流水里的残枝败柳,甚至哥哥眼睛里永远的星星。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真真的眼神疑惑而又无辜。

“不,我们没有。”袁星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坚定过。他再次抓紧她的手,朝马路的转角大步走去。

盖伊气急败坏地出现在警局。他想冲过来拎起袁星的领子,被两个警察阻止。袁星坐在审讯室门外的长椅上,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真真呢?真真呢?我问你,你把真真弄到哪里去了?你个混球!”他咆哮着,魁梧的体内像怀揣着一捆炸药。

一个警察告诉他,真真正在被问话。“什么问话?问什么话?”盖伊的眼球布满了血丝,这让袁星想起了老谷那双宿醉的眼睛。他抬起屁股,将手伸进裤兜,站起身,掏出纸片在盖伊的鼻尖摇晃。他知道自己正在羞辱这个人。

盖伊终于垮了下来,像暴雨中的一尊泥塑。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不让她去学校。”袁星低头俯视着这个人。他的后脑勺也是漆黑的。盖伊没有说话,手指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

“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孩子?”袁星冷冷地问道。

盖伊原本凝固的嘴唇开始剧烈地抖动:“不是我偷的!”

“你知道她的父母找了她多久?”

盖伊看起来就像一条刚刚被拖上甲板的大鱼。“我不许你用那个词!不许你用那个词!”在他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审讯室的门开了。真真从一位女警的身后飞奔出来,在众人惊异的神色中,一头栽进了盖伊的怀抱。

几个小时后,老谷他们坐着火车从伦敦赶来,被带进了另一个房间。一位儿童心理学家正陪同真真等在那里。经过长椅时,老谷发现袁星也在,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十几分钟后,谷太太被两位警医搬上了担架。听说她试图痛哭流涕着将失散六年的真真搂进怀里。女孩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将她推翻在地,还冲她那张蜡像般的脸上吐了两口唾沫。谷太太再度靠近,真真跳到了桌上高声嘶叫。后来她叫累了,蜷缩在墙角一言不发。

透过门缝见到袁星的时候,她的眼睛瞬间点亮起来。她跳下桌子,蹦到他面前,脸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泪痕。“爸爸在哪里?”她带着哭腔问。

袁星再次拨开她的那捧金鱼藻,说:“真真,你要好好回答警察姐姐的问题,知道没有?”

“爸爸在哪里?”她只是机械般地重复这句话。

“你好好听她们的话,盖伊会来看你的。”

女孩紧攥成拳的小手里,还拖着那只溜溜球。“我会乖,但是,”她抽泣着嘟囔,“爸爸在哪里?”

“他就在隔壁。”

真真忽然挥舞起了她的塑料球,迎面朝他扔去。“你骗人!你是坏人!”她大喊大叫。袁星用力抱住她,感觉浑身刺痛,就像被群蜂蜇伤。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他的怀里昏昏睡去。

12

傍晚的光晕拂过了草坪上的事物:三五成群的野餐者相互打闹,一个头戴羊毛毡帽的绅士翻开了几张泛黄的书页;柔嫩的草叶从枯瘠的地皮钻出来,沾染上了一点点琥珀的光泽;一小片粉红色的榛树林中,一对情侣难舍难分地争抢着冷餐盘里的一块烤蛋糕,对周遭一切熟视无睹。

“在想什么啦?”老谷抿了一口太太为他烹煮的咖啡。袁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居然完全戒断了酒精。

“没什么,只是又犯困了。”袁星没有撒谎。他有一种直觉,春天已经来了。

他被他们拖来波菲尔德公园野餐。刷了新油漆的伦敦塔桥就矗立在面前。真真在塔桥开闸时对着缓慢通行的大船高声欢呼。

袁星躺在一辆由自己亲手改装的山地车轮胎上,半眯着眼睛。他以为天空更像一堆枯枝败叶的,但此刻阳光下的泰晤士河柔波缱绻。

老谷的心情似乎也特别好。他剃光了海狮胡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你是说她?”

“麦小姐她……”老谷喉头微动,将含在嘴里的咖啡全部咽下,“那个时候,我很抱歉,对你也有几分怀疑啦。”

“因为什么?”

天空的云图被突然而至的一阵晚风吹得褶皱起来。袁星感到一阵缺氧般的晕眩。

“我见过你跟踪她,有那么两三次吧,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所以全对警察说了。”老谷面有愧色。

“现在你都知道了。”袁星掐了一把自己的太阳穴,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不是不能谅解这种怀疑。老谷只是和那些房客一样,甚至也和袁星一样,没想到会是那个女人将自己吊在了壁橱里。警察提取了房间里的全部痕迹。她是一个谨慎而孤独的人,几乎藏好了所有秘密。

但她和四层那位老绅士的来往还是因为一则短讯曝光。他们有时会在一起玩这种游戏。那个永远拄着鎏金手杖、穿着丝绒外套的男人会在晚上打开笼子,放出那头情欲的野兽。她曾往男人的胸前填入棉花和纸巾。她尝试一个人在危险的快感中得到释放,最后却死于情欲性窒息。她那双鼠灰色的眼睛就是这样熄灭的。

“应该是我们欠她一个道歉才对。”袁星举起了空空的杯子,近乎自言自语。

“当心宝贝!”老谷来不及一饮而尽,朝河边大喊,“这个调皮鬼,从我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会让人伤透脑筋。”

真真张着嘴,冲他吐了吐舌头。她那捧金鱼藻一样的乱发已经修剪成了短发,发梢别上了一枚卵黄色的蝴蝶结。她正得意洋洋地向几个小孩展示她的溜溜球技艺。

“原来的头发多好看啊。”袁星说。

“是真真自己作的主啦。以后一切都会顺起来的。”

袁星平躺了下来,两条手肘枕在后脑勺,仰面望向天空。淡淡的月影已经爬上了云端,就像一张冰凉的剪影。它在慢慢旋转着。

“说真的,我欠你一声道谢。”老谷变得像太太一般絮絮叨叨。

“这又是为了什么?”

“替我们找回了真真啊,还有,”老谷舔了舔嘴唇,“也替我找回了自己。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晚风终于吹来了一大片薄雾,淹没了月亮,也淹沒了一丝幽淡的暖意。袁星觉得“英雄”这个词听起来陌生而荒谬。他的头越来越昏沉。

“你应该谢的是他吧。”他有气无力地冲河岸抬了抬手。

这可能是他们在泰晤士河畔最后一次看到盖伊了。他要一个人回伊斯特本去。他决心重新生活。“本来没那么容易放过你的。”从警局离开,他用拳头捶打了一下袁星的胸口。他原本也没有重新生活的机会,但是老谷决定救他。

六年前,从飓风中侥幸活命的盖伊在伦敦街头行尸走肉般游走,偶然经过了老谷夫妇的窗口。他只想停靠在那条通往采光井的楼梯上小憩片刻。

盖伊说,那晚屋里的那群人都是疯子,吊灯变幻着红色和蓝色的光,有人在呕吐,有人在尖啸,有人在接吻。那个孩子被扔在窗台上,周身只裹着一条单薄的棉毯。等他倚着墙角慢慢挪过去,才发现那个脆弱的小身体正在战栗不休。

“如果我不带走她,她会死的。”他必须让警察相信,他不能再让一个孩子死了,这种念头压倒了一切。

在那场席卷了东塞克斯郡的飓风中,他自己的孩子死于一根压断了脊骨的横梁。

老谷和谷太太也证实了盖伊的说法。他们到底原谅了一切,终于为自己昔年的荒唐自责不已,拼命为盖伊求情。在警局外的那一小丛苹果树林,盖伊被允许再一次拥抱真真。冬日的树林稀稀疏疏,地上铺满了破碎的板栗,发出一阵阵腐烂果实的腥味。

13

谷太太和盖伊还在沿着河水慢慢踱步。也许是在交换真真小时候的事。薄雾变得浓重,谷太太朝着真真追去。盖伊径直向袁星走来。

“嗨,盖伊。”袁星沙哑着嗓子。

“明天我就要走了。”盖伊蹲下身,做了一个手势。

袁星挣扎着撑起身,顾不得拍去裤兜上干癟的草叶。盖伊一把扳过了他瘦削的身体。

“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他板着脸说。

“哪句话?”

“本来没那么容易放过你的。昨天我说的。”

“是和解的意思吧?”

“还记得这个吧?”他从风衣里掏出那尊乳白色的雕塑,“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吗?”

“靠!还以为这件赃物早被处理掉了。你还留着是……是想干什么?”袁星不得不警觉起来。盖伊原本阴沉着的脸上,绽开不怀好意的大笑。

“笨蛋,这是黏土好不好?连石膏都算不上。”他用力拍了几下袁星的背脊,发出一长串“咚咚”的声响。袁星觉得头顶好像飞过了一只急于回巢的鸽子。

“这只是一个泥巴捏出来的模型,估计是谁捏着玩儿的,还他妈的值不了五十镑!”他的笑声像浪潮一般层层叠叠,回旋着冲击袁星的耳膜。那是一大群失散的鸽子吗?他不知道。

“不值五十镑?”

“千真万确,嘿,瞧我们这眼光,在伦敦,偷这点钱还够不上立案的,只要还回去,我们就都没事啦!笨蛋!”

塑像再次回到了袁星的手里。它是如此光滑,触感就像一条绸缎制成的衬裙。他的手指重新变得滚烫。他仰起头,浓雾深重的傍晚正在褪色,一圈又一圈,融化在一大片白光里。

14

就在这片白光里,袁星一遍遍抚摸着手里那尊重伤者的塑像。他被剖开的胸膛。那只低空盘旋的老鹰。那片高低错落的群峦。

当他终于颤抖着将手指伸向那束喷涌烈焰的火把,塑像突然消失了。他捏紧拳头,掌心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停留过。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悬浮到了半空。低头望去,盖伊和真真也消失了,连同草坪上的所有人,一起消融在了白光之中。耳畔刚刚还有人在重重叠叠地说话。声音忽近忽远。那人在喊“笨蛋”,也同时卷入了这片死寂。

袁星的身体开始失重,就像鸽子脱落的羽毛,从半空落到一片软绵绵的地上。重新睁开眼睛,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触到了那座喷泉池底的青苔,而是被一条盖着地毯的白色楼梯螺旋状地包围。它就像蛇一样正在盘紧自己的腹部。

原来他又回到了浅蓝色的小楼。前几天女人就在这条白色楼梯的尽头死去。老谷的双手垂落在楼梯转角上,差点碰到了自己那双肮脏的山羊皮靴子。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微睁着眼睛,大口大口喷出热气,怀里还揣着那个装过伏特加的空酒瓶。

老谷!老谷!袁星想大声呼喊,空气中没有一丝动静,直到“咚咚咚咚”一阵鼓点般的敲门声倏忽而至。

他终于发现自己就躺在床上,哪里也没有去。窗帘后藏着厚重的暮色。空气里的酒精味还没有褪尽。他也不知道究竟昏睡了多久,又是为什么拼光了所有力气。

“里面的人开门!我是‘苏格兰场谋杀调查组的西蒙,请立刻开门!”紧促的敲门声还在持续。有人在说话。

袁星努力缩紧脖子,埋进被窝,听到了自己此起彼伏的脉搏,却始终无法再次坠入深眠。

【作者简介】劳佳迪,资深记者,在可可西里拍过动物大迁徙,曾周游几十个国家。第五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优秀奖得主,已出版《你好啊,区块链!》,目前正在研究量子和星星,着手写一本诗意隽永的科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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