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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联句词的发展流变

2020-11-18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1期

李 睿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联句是古代文人唱和的一种形态,是指一首诗由两人或多人共同创作,每人一句或数句,联结成篇。汉武帝《柏梁台诗》被认为是最早的联句诗,该诗为七言诗,分别由二十六人各出一句,联接而成,每句用韵,后人称其为“柏梁体”。但真伪尚存异议。魏晋南北朝时期联句有了新的发展,娱乐性有所增强。中唐韩愈孟郊联句为联句唱和的高峰,[1]此后代不乏篇,宋代创作了140多首联句诗。[2]至明代,茶陵派宗主李东阳的《联句录》为联句诗集,在艺术特色上体现出娱乐性、流派性、趋同性。[3]清代人也不乏联句的创作,朱彝尊《曝书亭集》中就有不少联句诗。

与联句诗相比,联句词产生得较晚,作为一种词体创作形态,它有着鲜明的特点。其一,联句词具有很强的集体创作特点。联句与和韵、分韵、同题共作相比,对时空的要求更严格。后者可以在雅集、宴会之后完成,有的唱和还可以隔时空进行,如清初著名的秋水轩唱和就是如此。而联句词则如同接力赛,它需要词人都在场,一旦分散就无法完成;故而联句词也是鲜活的词学交流实录,具有现场感、即时性。其二,联句词虽为集体创作,但应由某位专业词人发起,以他为核心。词人们在词意、韵调、字词上进行讨论切磋,并由核心词人把关。其三,与联句诗相比,联句词对创作的要求更高。联句诗可以一人一句,也可以一人数句,尤其是近体诗,诗人与句子的分配较好把握。词则不同于此,多数词调句式参差错落,这就需要考虑参加联句的人数与词句的搭配,对选调提出了要求。 联句词的发展经历从宋到清几个时期,各阶段呈现出自己的特点。

一 宋代至清代中期联句词的产生与成熟

宋代词坛留存下来的唯一联句词是朱熹与张栻的联句,朱熹《水调歌头 · 联句问讯罗汉同张敬夫》:

雪月两相映,水石互悲鸣。不知岩上枯木,今夜若为情。应见尘中胶扰,便道山间空旷,与么了平生。与么平生了,□水不流行。 起披衣,瞻碧汉,露华清。寥寥千载,此事本分明。若向乾坤识《易》,便信行藏无间,处处总圆成。记取渊冰语,莫错定盘星。[4](P1855)

词的上片为朱熹所作,下片为张栻所作。张栻字敬夫,为学重义利之辩,与朱熹同为理学大师。“与么”即这么。“定盘星”,秤杆上的第一星(重量为零),多用以比喻正确的基准或一定的主意。上片摄入景物,由雪月相映、水石悲鸣写起;下片说理,以佛理的圆融观照解释世间万象。这是一首意味深长的哲理词,以联句词的形态抒写哲学感悟,形态独特,在词史上有一定地位。

晚明胡介(字彦远)创作了五首联句词,《惜分飞·湖上即席联句识别》《望江南·湖上同万大年少联句》《西江月·再同万大年少湖上联句》《望江南·即席与万大年少、陈大平远联句赋如意牡丹》二首,皆为即席创作的纪游咏物之词,其中三首是与万寿祺的联句。

清代前期的联句词有朱彝尊与魏坤的《一剪梅·盆梅联句》:

定武瓷烧几棱红。细斛香泥,浅值春丛。(魏坤)冲寒载入小车中,三尺苔枝,一剪霜风。(彝尊) 尽坼棕毛裂纸筒,影渐横斜,态转玲珑。(坤) 花边乡梦两人同。放鹤洲南,听雪亭东。(彝尊)

这是一首咏物词,从花盆的烧制写到栽花,再将盆梅载入车中,再写二人一道赏花。这首小令有场景、形态的描绘以及心理的描写,具有一定的叙事性,上下片各有侧重。

还有《减兰· 夹竹桃联句》:

石阑干曲,试问是桃还是竹?(彝尊)凤子来时,捧土移根定武瓷。(魏坤) 崔徐花朵,布叶终须文与可。(彝尊)吹遍温风,长伴樽前一簇红。(魏坤)[5](P5329)

清初几位著名词人共同创作过一首《浣溪沙· 郊游联句》: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成德)。[5](P9611)

开篇叙写节序,为下文的展开留下了广阔的余地;结尾画龙点睛,在相聚的欢乐中流露出淡淡的忧思,蕴含珍惜之意,情味隽永。这首词出于六位词人之手,一气呵成,转折自然,首尾照应,如出一人之手,堪称联句词的佳作。

《瑶华集》中也录有一首联句词《换巢鸾凤· 咏道院枣联句》(黄庭嶯山、姜遴敬直、陈枋次山、蒋景祁京少):

纂纂墙东(嶯山),正阴垂列棘,扑向邻翁(京少)。香传瓜架雨,实结麦塍风(次山)。几回欲剥待成丛(敬直)。光摇飏,夕阳晚红(嶯山)。依稀记,海上是,游仙同梦(京少)。 同梦,弱好弄(敬直)。少小扶床,忆相推伯仲(次山)。今日看承,似曾经处,珠树琳宫桂栋(京少)。膳设安期种,谁遗,猜教饥朔惊偏中(次山)。乡愁早,也销人,半晌吟讽(敬直)。

这是一首咏物词,参加联句有四人。

由于联句词对创作环境以及词本身的要求较高,即使在词派纷呈、唱和频繁的清初,联句词也寥寥无几,到乾嘉年间,联句词才得到发展。联句词产生于友朋以及词社的聚会中,或家族成员中。浙派词人王昶与陶樑有一首描写幽居闲适之趣的《探春慢 · 瀞绿楼联句》:

么鸟穿林,疏蝉抱叶,人在翠云深处。(德甫) 拂地帘低,铺池荷小,销尽人间烦暑。宁求 筛乱斜阳影,被一径檀栾遮住。(德甫) 水窗占得风多,细香吹上诗句。(宁求) 俯仰偏愁日暮,记白袷乌纱,东华尘土。(德甫) 棐几横琴,石阑点笔,且领此中幽趣。(宁求) 一榻追凉好,华胥引、梦魂飞去。(德甫) 唤醒芭蕉,绿天几点疏雨。(宁求)[6](P1235—1236)

着力于联句词的创作并取得较高成就的是孙原湘。孙原湘(1760—1829),字子潇,又字长真,晚号心青,江苏昭文(今属常熟)人。嘉庆十年(1805)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协修官。未及散馆,以病辞归,遂不复出。历主毓文、紫琅、娄东、游文诸书院讲席,多所成就。善书法,间画墨梅,尤工诗,主张以性情为诗,与王昙、舒位鼎力诗坛,时称三君。有《天真阁集》。孙原湘为随园弟子,论诗主性灵,认为无性灵不可言诗。其词名不及诗名,他的词虽较少有反映时事的大题材,但能不为风行的浙派所囿,独抒性灵,不拘一格,自成一家。其《苔岑樵唱》为联句词专集,收录了61首联句词,有力地发展了这一词体创作形态,标志着联句词创作的成熟。

这些联句词是孙原湘与22人的共同创作,有的是家族中人,如张燮是孙原湘的姊夫,席世昌是孙原湘妻子席佩兰的弟弟,邵渊懿是孙原湘的女婿。还有其长子孙文杓、次子孙文樾、其孙子传炯、汝仅。由于联句具有即时性,应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故而受到较多限制。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创作联句的条件最成熟。故而联句成为家族词学创作的一种形态。有的是孙原湘的友人:鲍伟、鲍份、嵇文炜、萧抡、徐云路、赵同钰、邵广铨、史蟠、周僖、吴震、张尔旦、赵允怀、吕伟琛、吕廷辉、钱敦礼。参加联句的有书画家、诗人,并非都是专业词人。他们在词学审美取向上,显然受到孙原湘的影响。这些联句词以孙原湘为中心,体现出风格的趋同性。

从参加联句的人数看,孙原湘与2人联句的有30首,与3人联句的有19首,与4人联句的有7首,与5人联句的有3首,与6人联句的有1首,与7人联句的有1首。

从创作时间看,孙原湘的联句词按照时间排列。其中标有年号的有嘉庆丙辰、即嘉庆元年(1796),另有标明己卯与庚辰,即嘉庆二十四年(1819),嘉庆二十五年(1820)。可知是37岁以后陆陆续续而作。联系孙原湘的生平经历,知其乾隆六十年(1795)中举人,嘉庆元年(1796)会试落第,嘉庆二年(1797)出宜兴县令。嘉庆四年(1799)嘉庆七年(1782)均落第。嘉庆十年(1805)46岁始中进士,选庶吉士。此后入词馆七年,间或返乡,终觉流言可畏,加上旧病复发,他便绝意仕途,以翰林通籍里居,优游以终。联句词的时间跨度有20余年,在这期间,孙原湘的境遇、情感发生了较大变化,从屡次会试落第到考中进士,再从宦海浮沉中抽身隐退,孙原湘的人生经历在旧时代文人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以联句词抒写人生经历与感悟,其审美祈向在联句词中得到反映。

从创作地点与环境上看,这些联句词或作于宴会、游玩之时,如举行送春、饯秋、送友人等雅集活动,在家乡常熟与友人赏梅、观枫,在旌德赏荷。还有的是作于旅途中的联句,即与席世昌、邵广铨北上至京城,随后南归,在旅途中一路联句。由于特定的创作环境,联句词有着较为一致的题材指向,即为写景状物、节序、送别、怀古之词。

《念奴娇· 同无锡嵇天眉文炜萧子山抡及席子侃世昌小石屋探梅》为游赏之词:

风吹梦紧,任呼童担酒,入山深处。(文炜)未信冲寒春早到,一样淡烟微雨。(抡)洞锁天阴,泉凝雪古,响落诗人语。(原湘)莫教惊起瘦蛟,破壁飞舞。(世昌) 试问芳草心秋,名花香冷,仙佛谁为主。(文炜)笑指遥峰多妩媚,此是哪家眉谱。抡明月难邀,美人不至,且折寒梅去。(原湘)何须去也,山空尽许君住。(世昌)[7](卷三十八)

词共有八句,一人两句,分配平均。开篇写入山寻梅,接着写初见梅花之惊喜,洞天、泉雪、瘦蛟,进一步描写氛围,芳草、遥峰,衬托梅花之神韵。“明月难邀,美人不至,且折寒梅去”,以折梅慰情怀之寥落,为词情之关键,承上启下,将主体情感和盘托出。结句“何须去也,山空尽许君住”,看似否定,其实更深入地反映出词人对空谷寒梅之赏爱。全词俊逸清奇、潜气内转,词情转折跌宕之处甚为妥帖(比如换头以问句引起后文,结句意思的转折)。可见联句的创作除了杰出的艺术才华之外,还须在创作中及时地切磋探讨,在抒发自我情志与维护情感的统一性上保持一定的张力。

在联句词中,词人往往有所分工。如《春风袅娜》(书院中多翠云草,轻柔婉妙,属懒云绘图,联句题其上):

步秋阴,墙角小注吟眸。(云路) 难强定,绿还不?(原湘) 是湘妃细剪,湘云如水,倒拖山翠,吹堕妆楼。(云路) 一片衫明,二分眉秀,藏着红心不肯抽。(原湘)半似凄迷被烟锁,半还旖旎弄风柔。(云路) 多少相思未了,萦愁织憾,没人处、画出新秋。(原湘) 螺痕浅,凤翎修。(云路) 天涯绣遍,无此清幽。(原湘) 望到晴空,倩谁吹送,占来闲地,尽自夷犹。(云路) 乍西风起,怕离根飞去,碧天杳渺,霞彩纷流。(原湘)[7](卷三十八)

题图词为清词重要的题材类型,有时词人将词题写在画图之上,词与画合而为一,珠联璧合,促进了词的传播。这首联句词也题写在画图上。词用精彩的比喻描写翠云草的形态,再用拟人手法写其神韵,将翠云草轻柔婉妙的特点描摹得淋漓尽致,虚实相生,颇具艺术魅力。二人联句,每人恰好五句,十分均衡,可见词人在择调上下的功夫。在写作中,在注重词篇情感统一、连贯性的同时,有着一定的分工。《春风袅娜》最华彩之处为上下片两处四句的四言偶句,适合对所咏之物进行刻画。词中,湘云细剪四句与望到晴空四句,都是徐云路所写;孙原湘的“多少相思未了,萦愁织憾,没人处、画出新秋”“乍西风起,怕离根飞去,碧天杳渺,霞彩纷流”,则是赋予所咏之物感情色彩。

有时为了避免单调,在上下片中,各人的写法会做出调整。《疏影》4首是孙原湘、孙文杓父子之间的联句,分咏梅影、兰影、竹影、菊影。

如《疏影· 梅影》:

昏黄月淡,(原湘)遇缟衣缥缈,如梦如幻。(文杓) 看去依微,清极成空,春痕堕地尤浅。(原湘) 飞来萼绿,魂无定,怕暗被、东风吹散。(文杓) 正夜凉、孤鹤醒时,认作落英零乱。 忽见横斜水际,玉鳞更夭矫,珠抱骊颔。(原湘) 照彻冰心,邢尹难分,冻合碧云千片。 (文杓) 还疑点点寒江雪,竟不化、绿波春暖。(原湘) 纵陇头、驿使相逢,怎折寄他人远。(文杓)[7](卷三十八)

整首词摄取白梅之影加以表现,上片写月下梅影,孙原湘写梅影之依微、清空,又以落英之零乱烘托之。孙文杓则以缟衣仙女萼绿华之魂魄比拟梅影。下片写水边梅影,孙原湘将其比作探骊得珠的夭矫玉龙,突出其脱俗之气韵。又将其比作经春不化的点点寒江雪。两个譬喻相映成趣。孙文杓则以冰心、碧云渲染梅影,最后反用陆凯《赠范晔》之诗意,写梅影之无法相赠。在上下片中,二人的写作手法都发生了变化,上片原湘直接叙写,文杓用比拟;下片则原湘用比拟,文杓则化用诗句。富于变化,空灵跳脱。

孙原湘作于嘉庆十六年(1811)《春感八首》的小序云:

余入词馆七年矣,戊辰(即嘉庆十三年,1808)春,服除赴阙,舟至秦邮急疾而返,都下有构飞语中余者,师友各邮书敦促,今年又值散馆,遍呼将伯,竟弗克,具装,疾且复作,是命矣夫?书此识感,兼呈院长诸师及同馆诸故人。[7](卷二〇)

可知孙原湘自嘉庆十年(1805)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之后,仕途并不顺利,其间数次返乡,嘉庆十三年和十六年预备赴京,因病未能成行。宿疾缠身,流言可畏,坚定了他的归隐之心。约于嘉庆十八年(1813)春,他与内弟席世昌北行至京城,随即收拾行装南归。南归途中他与世昌的联句,反映出世态人心,抒情言志,富于哲理,拓宽了联句的功能,是对联句娱乐性功能的补充。其中有一首《陌上花· 车行见道旁野花而咏之》:

嫩红绣遍闲堤,不是旅人谁看。(原湘) 错认春光,忘却马蹄归后。(世昌) 凄凉也对东风笑,只是路尘吹满。(原湘) 纵飘零,不比杨花,自堪肠断。(世昌) 想朱门宴赏,绝无此色,都入胆瓶清玩。(原湘) 似尔鲜妍,抛向青青河畔。(世昌) 假饶名挂群芳谱,反被卖花人唤。(原湘) 尽翛然,不受药阑扶植,园丁浇灌。(世昌)[7](卷三十八)

全词借野花抒情言志,从凄凉、肠断再到释然,蕴含着哲思的感悟,表达了对自由人生的向往,这正是词人当时心境的流露。全词寄兴深远,上片层层推进,下片笔笔转折,颇具艺术张力。在这首联句词中,孙、席二人的情感高度契合,浑然一体,不辨彼此。

孙原湘南归途中创作的联句词还有一些直接抒情言志之作,如《八归 · 南归道中寄故园诸友》:

诸君足下,别来三月,遥想故园无恙。(原湘) 残红落尽春何在,知在吟香卷里,待余追赏。(世昌) 啼鴂一声天下绿,枉对着、东风惆怅。(原湘) 只剩得、莲影横塘,好与荡兰桨。(世昌) 莫问京华旧梦,而今尘土,尽逐碧云摇漾。(原湘) 续诗油壁,选歌村店,都是离鸿凄响。(世昌) 盼南天半月,早作团圞见时想。(原湘) 归云懒,好风吹去,影落西湖,潆洄依碧涨。(世昌)[7](卷三十八)

这是一首书信体的词,在南归途中寄给故园好友。“诸君足下,别来三月,遥想故园无恙”,直接以第二人称出现在词中。“莫问京华旧梦,而今尘土,尽逐碧云摇漾”,以尘土之遮天蔽日隐喻京城政治环境之恶劣,向故园诸友表明了心迹。

联句由于创作的特殊性,它对参与创作的人以及时空、环境的依赖增强,不过,也正是这种依赖性,使得它在传播上有别于一般词作的书面传播,可以有更灵活多样的载体。除了上述的题画、邮寄等传播方式之外,有的联句词还题于壁上,如作于旌德毓文书院的《摸鱼儿》(至毓文书院,桃花落矣,黯然相对,用辛稼轩韵题壁)就是如此:

任东风、把伊吹送,可能飞上天去。(原湘) 春痕欲化胭脂泪,还日绕蜂无数。(尔旦) 花且住,算已是,和云遮断春归路。(渊懿) 啼鹃代语,道如此飘零,有人怜惜,犹胜半空絮。(原湘) 几多事,总被繁华梦误。(尔旦) 开时谁忍欺妒?(渊懿) 二分寒阁三分雨,肯向夕阳低诉。(原湘) 由蝶舞、扶不起、艳魂一片埋香土。(尔旦) 离情正苦,尽日倚阑干,明朝便怕,难认乱红处。(渊懿)[7](卷三十八)

这是孙原湘自常熟赴旌德毓文书院、到达目的地之后与邵渊懿、张尔旦的联句词。用稼轩词韵,以桃花凋零抒发伤春伤别之情。稼轩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于缠绵悱恻中饶健举之气,此词的情感更为凄苦。

孙原湘拓宽了联句词的功能,联句不再是宴集、游赏时随意为之,而是用以叙写自我人生经历,与此相呼应,联句词的艺术手法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从用调上看,这些联句词以长调为主,小令为辅。清初诸词人《浣溪沙·郊游联句》、朱彝尊与魏坤的《一剪梅·盆梅联句》,在联句的创作上偶一为之,为小令或中调。孙原湘诸人的61首联句词共用了47个词调,只有3首是小令,其余均为长调。除了有《念奴娇》《贺新郎》《沁园春》《摸鱼儿》《满江红》《水龙吟》《甘州》这样的熟调之外,还有《疏影》《解连环》《兰陵王》《长亭怨慢》《莺啼序》《大酺》这样篇幅长、难度大的词调,此外还有《罥马索》这样的僻调。可见其用调广泛且知难而上。此外,孙原湘的联句词还注意词调名与内容的联系,多为本意词,即在词的内容与调名之间建立联系,以调为题,这体现出词人在择调上的良苦用心。如咏初开梅花用《一萼红》,咏梅用《疏影》,咏梅影、兰影、竹影、菊影都用《疏影》,用《春夏两相期》描写书院的送春聚会,用《满庭芳》写桂花,《夜行船》写舟中待友,《探芳信》写探梅,《陌上花》写野花,《长亭怨慢》写驿柳,再如《东风第一枝·花朝东平道中》《意难忘·有忆》《八归·南归道中寄故园诸友》《夜漏迟·月午楼坐月》等,仿佛调名正为此题所设,十分巧妙。

词史上的联句词与联句诗不同,一开始就没有明显的娱乐色彩。宋金元明与清前期,联句词的发展较为缓慢,到了清中期,孙原湘以联句词书写自我人生经历,独抒性灵。参与联句的词人众多,皆以孙原湘为核心,有着统一的情感指向。孙原湘拓宽了联句词的功能,丰富了联句词的艺术手法,促进了这一创作形态的成熟。

二 清代后期联句词的发展

清代后期,联句词的创作也可圈可点,除了作于家族内部,联句词更多地在词友之间进行,增强了交际功能。节序、咏物、题图、写景纪游仍是词人偏爱的题材。

嘉道间词人袁通曾与杨夔生、钱廷烺创作过一首联句词《洞仙歌·忆旧偕杨伯夔钱小谢联句》:“纱笼小小,惯偷穿茉莉。(夔生) 簪上钗梁飐香细,(廷烺) 爱桃笙如水,凉浸梨云,零星语,诉向蚊雷声里。(通) 纤褂红匼匝,浴罢冰肌软,映窥帘、月光腻。(夔生) 珊枕压鬟丝,梦影迷离,怪醒后、惺忪难记。(廷烺) 恁正好、新凉晓风时,却贪整晨妆,背人先起。(通)” 词写闺中女子的消夏时光,描摹工切。这时写景纪游的联句词也融入了时代的感喟。道咸间词人杨廷钺有一首《扬州慢·菱角井观残荷,复登贞元阁,偕许克孳表丈联句》:“山翠凝烟,水阴留暝,绕城一道青青。 (克孳) 正凉飔过处,又古树鸣蝉。(雅南) 问谁是溪山旧主,废荷衰柳,都怨飘零。(克孳) 只芦边、鸥鹭惊飞,渔唱遥汀。(雅南) 冶游暮矣,更危阑杰阁闲凭。(克孳) 好共折荷筒,中华细吸,聊解余酲。(雅南) 看取年时残墨,重牵我、梦逐浮萍。(克孳) 怅疏钟烟外,声声敲破松扃。(雅南)” 杨廷钺与许克孳生活在道咸衰世,与姜白石过扬州时的怀抱枨触心有戚戚焉,他们用白石韵创作联句词,抒发了共同的今昔盛衰之感。

江苏吴县兄弟文学家潘曾莹与潘曾绶创作过四首联句词:

《摸鱼儿 · 芭蕉联句》:

黯濛濛、碧纱窗外,绿天浓浸如水。(星斋) 疏帘一桁清泠地,忽把秋情催起。(紱庭) 秋雨里,听点点声声,做尽秋滋味。( 星斋) 宵凉独睡,正孤枕三更,寒檠一穗,尽自打窗纸。(紱庭) 烟痕瘦,染就几丛凉翠,画楼镇日深闭。(星斋) 分明题到缠绵处,中有愁心难理。(紱庭) 阑倦倚,纵剪尽秋阴,难剪秋如此。(星斋) 个人知未。(紱庭) 便添种樱桃,轻红写恨,花影更憔悴。(星斋)

《摸鱼儿· 钓竿联句》:

向空蒙、前滩把竿,半江浓翠如此。(星斋) 嫩竿摇曳凉波面,湿溅蘋花几点。(紱庭) 烟影黯,忽飞到蜻蜓,小立斜阳闪。多时款款,趁蓼穗飘红,柳条弄碧,风里一丝飐。(星斋) 濠梁意,三十六陂秋淡。生涯蓑笠同伴。曾游沧海归来早,手拂珊瑚枝畔。(紱庭) 情不浅,要画个,红衣雪艇中间看。(星斋) 孤篷倚,偏记划破鱼天,掠残鸥雨,冷梦落葭菼。(紱庭)

《临江仙· 题张茶农惜花仕女图联句》:

帘外呢喃双燕语,星斋 朝来侧侧新寒。(紱庭) 樱桃花朵镜橱边,(星斋) 玉环初睡起,红露湿冰纨。 (紱庭) 记取吹笙蟾月底,人和花影婵娟。(星斋) 者回春色最堪怜,(紱庭) 满身蝴蝶粉,(星斋) 斜倚玉阑干。(紱庭)

《百字令》:

水亭雨过,新绿压檐,飞泉琤瑽如戛碎玉,因与紱庭联句,以蕉叶写之,索汪大竹郎中和。

疏帘一桁,正飞残翠雨,嫩凉如洗。(星斋) 石上泉声寒漱玉,荡得秋心都碎。(紱庭) 一鹭明烟,双鸥浴雪,萧瑟西风起。(星斋) 绿阴眠处,泠泠催动琴意。(紱庭) 因忆画艇红衣,石湖晚泊,饱领秋滋味。(星斋) 小扇单衫闲话雨,仿佛江湖篷底。(紱庭) 伫到更深,满亭明月,化作潇湘水。(星斋) 隔墙玉笛,做成无限幽思。(紱庭)[8]

潘曾莹、潘曾绶、潘曾玮兄弟是常州派宗风在吴中地区的有力弘扬者,他们“尤专心于意内言外之学,伯仲之词,间有不肯害意而出入者”[9](P2883),尤其是潘曾玮刊刻周济《词辨》,并自称所作“取法于张氏”。潘氏兄弟的联句词为咏物、题图、写景等,或一人一句,或一人数句。应是潘曾莹倡导,故四首词都以他的词句开篇。这些词善于描摹、格调高雅,风格清空,与浙派相近,同时又汲取了常州派重视寄托之优长。最后一首《百字令》写雨后的新绿飞泉,下阕则由眼前景宕开去,联想到往日漂泊江湖饱听秋雨的场景,可谓腾挪跌宕。“伫到更深,满亭明月,化作潇湘水”,亦是奇思妙想。全词在工细的描绘中引入一层江湖篷底的寥落,流露出一丝寒士心境,与擅长抒写幽约怨悱之情的常州词派相合。另外,这首词是题写在蕉叶之上,可见联句词灵活多样的传播方式。

道光至光绪年间的联句词还有刘溎年、方忍斋、张午桥、孙驾航、孙省斋、黄子鸿的《水调歌头·约园展重九联句》,王咏霓与周郇的联句词《满庭霜·题小螺庵病榻忆语同叔筼联句》《望湘人·同叔筼联句题陶子缜香草灵嬉图》,这一时期的咏物联句词还有孙德祖与其他四人的《减兰·秋海棠联句》,节序联句词如胡薇元的《鬲梅溪令·秋闺七夕与山农联句》。

生活在道光至光绪年间的志润与宝廷有7首联句词。

志润(1837—1893),字伯时,一字白石,号雨苍,满洲镶红旗人。诗宗元白,词近苏辛。尝入探骊诗社,与宝廷、文海等相唱和。辑有《日下联吟》,著有《寄影轩诗钞》《暗香疏影斋词钞》。宝廷(1840—1890)清宗室,隶满洲镶蓝旗,字竹坡。同治七年(1868)进士,授编修。有《偶斋诗草》等。

《留春令· 送春联句》:

东风卷絮催春去,(白石) 恨柳线,不留春住。(竹坡) 纵留春住岁难留。抚白首,伤迟暮。(白) 毕竟春归谁为主,(竹) 花开落,尽凭风雨。(白)任教风雨尽无情,问春尽,凭谁妒。(竹)

《满江红· 登宝珠洞联句》:

一夜秋霜,新翻出,满山秋色。(竹坡) 趁斜阳,深林密树,丹黄如织。(白石)青女晚来妆太艳,脂浓不许岚光碧。(竹)叹当年,妙手属荆关,丹青笔。(石) 舒醉眼,乾坤仄。(竹) 寻旧梦,春秋易。(石)等闲游风景,何分今昔。(竹) 伐木谢公多放诞,穷途阮籍空垂泣。 (石)但及时,行乐共衔杯,愁何益。(竹)

《雪梅香· 雪中游龙泉寺联句》:

好风景,从来妙处数西山。(白石) 趁残冬三九,相将同叩禅关。(竹坡) 万木无声缀晴絮,乱峰破冻变癯颜。(石) 引幽兴,雪色霜痕,都化云烟。(竹) 华年太容易,月夕花晨,转瞬阑珊。(石)腊尾光阴,乘时且共登攀。身世多愁且行乐,人生万事莫如闲。(竹)扶筇去,冲寒莫惜,随处流连。(石)[10]

这些联句词为游览或宴集时所作。或描摹景物,或借游赏抒发今昔之感、身世之叹。或一人一句,或一人数句。词风清劲旷达,近于苏辛。

女词人沈善宝(1808—1862)的《名媛词话》中记载了她在咸丰元年(1851)与另两位女词人吴藻、周琴探梅联句之事: “余起《清平乐》首句云‘万梅花下’,蘋香续云‘曲曲疏篱亚,流水一湾青玉泻’,暖姝续云‘小坐林间茶话’。余又云‘微云忽漏斜阳,东风吹送寒香’,蘋香接云‘花事二分未到,几时重集壶觞’。词成,相与欢笑。”[11] (P318)这首《清平乐》为游览时即兴而作,情景俱真,清新灵动,整体上十分协调,如出一人之手。

也有的联句词非同时同地所作,而是先有前半阕,再由他人足成,有一个时间差。沈善宝《名媛词话》还记载了一则她与张糹習英之间的联句:

……壬寅荷花生日,余过澹菊轩,时孟缇初病起,因论夷务未平,养痈成患,相对扼腕。出其近作《念奴娇》半阕,云后半未成,属余足之,余即续就。孟缇笑云:“卿词雄壮不减坡仙,余前半章太弱,恐不相称。”余觉虽出两手,气颇贯穿,惟孟缇细腻之致,余鲁莽之状,相形之下,令人一望而知为合作也。今录于此,云:“良辰易误,尽风风雨雨,送将春去。兰蕙忍教摧折尽,剩有漫空飞絮。塞雁惊弦,蜀鹃啼血,总是伤心处。已悲衰谢,那堪更听鼙鼓。”续云:“闻说照海妖氛,沿江毒雾,战舰横瓜步。铜炮铁轮虽猛捷,岂少水犀樯弩?壮士冲冠,书生投笔,谈笑擒夷虏。妙高台畔,蛾眉曾佐神武。”[11](P298)

壬寅即道光二十二年(1842),此时第一次鸦片战争尚未结束,这首词书写时事感慨,有鲜明的现实指向。创作上的时间差,使联句词创作更加自由,但也造成联句词上下阕写法与风格的不一致,上阕用比兴手法,下阕用赋法直陈。不过,沈善宝认为,虽然风格有别,令人一望知为两人所作,但词气贯通,整体不失和谐。王蕴章《然脂余韵》记录此词并评价道:“前半阕以幽秀胜,后半阕以雄壮胜。张作是无可奈何,沈作是姑妄言之。”[11](P644)

三 清末联句词感事性的增强及形态的丰富

清末近代词坛,联句成为词坛名家在社集时乐于采用的一种创作形态。词人身处家国板荡之际,以联句抒发共同的时代悲慨,具有鲜明的特色。如文廷式的《贺新郎》:

丙戌都中,与汪莘伯联句之作。迄丙申秋,乃与汉口志仲鲁前辈书中得此故纸。词虽不工,姑录存之,以志鸿爪。

天末春将老。过清明、海棠开罢,柳绵吹少。(道希)几日子规啼不住,枨触离人怀抱。(汪兆铨莘伯)看一片、粘天芳草。(道希)绿到平芜将尽处,又斜阳、云外青山绕。空望远,长安道。(莘伯) 故人此际应西笑。还念我、麻衣饮墨,缁尘扑帽。(道希)十载词场供跌宕,赢得中年近了。(莘伯)况岁晚、江湖潦倒。豪竹哀丝苍生志,尽昂头、付与苏门啸。龙气在,鸿飞杳。(道希)[12](P191)

《云起轩词》有151首词,其中约百首为文廷式考中进士(即光绪十六年,1890)尤其是甲午战争(1894)以后作。这首联句词作于光绪十二年(1886),文廷式31岁,为其早期之作。汪莘伯即汪兆铨(1859—1929),汪瑔之子,番禺人,光绪十一年(1885)举人。官广东海阳显儒学教谕,有《惺默斋词》。这首联句词是文廷式十年后加以补录的。词既写出了离怀之惆怅,又抒发了落拓江湖、功业无成之恨。上阕摹景以渲染氛围,下阕直抒胸臆,篇末尤为豪气干云。

《长亭怨慢· 联句寄怀易硕甫并示由甫》:

更谁识、天涯芳树。处处青痕,都无情绪(梁鼎芬星海)。绿遍江南,故人偏向碧波阻(文廷式道希)。玉箫瘦损,试吹出、相思句(星海)。还趁好风来,隐隐答、佩声琴谱(道希)。 凝伫。记红镫苔馆,曾共几回听雨(星海)?瑶华梦远,况惆怅、相逢无据(道希)。便有梦、烟水都迷,将一箭、春韶轻去(星海)。问此际、联床清话,宿酲醒否(道希)。[12](P139)

这首词也作于光绪十二年六月十九日(1886年7月20日)。易硕甫、由甫兄弟即易顺鼎、易顺豫。这首词写对易氏兄弟的思念,可见其情谊之深。

再如《满庭芳· 江永舟中,偕易硕甫联句,用周美成韵》:

去国装轻,催年鼓叠,离人与月难圆。(硕甫)江寒浪浅,千里上孤烟。(道羲)写出离骚古意,斫冰雪、石濑溅溅。(硕)乘风去,无归也好,同泛谢公船。(羲) 残年,怀旧隐,梅花几树,竹屋三椽。(硕。硕甫于庐山筑屋,隐居半载,故词及之。)只大千云影,飞落尊前。(羲)欲倩湘灵海若,理瑶怨、同诉冰弦。(硕)琴音悄,凭谁徵调,唤醒老龙眠。(羲)[12](P219)

甲午中日战争时,文廷式力主抗战,奏劾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谏阻和议,以为“辱国病民,莫此为甚”。光绪二十二年(1896),李鸿章即指使御史杨崇伊弹劾文廷式,文廷式被革职出京,“永不叙用”。文廷式仓皇出都,从此奔走天涯。到上海、南京,游长沙,归萍乡,也多次返京,仍积极参加变法维新运动。戊戌变法失败,陷入“群小侧目,中以蜚语,忧伤憔悴,自戕其生”[13](P4674)的窘境。这首词约作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十二月间。词的情调低沉,藉“写出离骚古意” “琴音悄,凭谁徵调,唤醒老龙眠”,含蓄地抒发了忧时感事的抑郁心情,亦寓期盼扭转乾坤之意。词人以联句的形式抒发同一处境下的情感,是一种深层的情感交流,具有当下性、感事性。

以上几首词中,《贺新郎》《长亭怨慢》均作于早期,《贺新郎》情调较为高亢,《长亭怨慢》较婉约,《满庭芳》作于后期,情怀悲郁深沉,耐人寻味。文廷式《云起轩词序》认为词人应具备“照天腾渊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极之志,甄综百代之怀”,追求宏阔的气势、高远的境界。严迪昌先生说:“《云起轩词》自写胸臆,颇多苍劲之气,但格随情迁,不乏变化,并非只限辛、刘一路。”[14] (P576)文廷式的联句词也印证了这一点。

晚清的联句词有很强的感事性,这在清末词坛领袖王鹏运的联句词中有鲜明体现。王鹏运词集收录联句词14首,作于不同时期。作于任职内阁、专心学词时期的有4首,作于担任台谏、屡举词社招集词友唱和时期的有9首,此时闲暇较多,雅集频繁,具备创作联句词的条件。作于庚子事变身处围城、与朱祖谋、刘福姚在四印斋唱和时期的有1首。参与联句的有端木埰、彭銮、王汝纯、许玉瑑、况周颐、文廷式、张祥龄、成昌、王以敏、朱祖谋、易顺豫、刘福姚等人,或为晚清词坛名家,或为临桂词派成员。这些词有作于雅集游赏之时的即事之作,有描摹节序、咏物、送别友人、戏谑之作,亦有叙写家国之感的,还有校定词谱、表达词学见解的。有与两人、三人、四人或五人之间的联句。

乙未季秋送别张祥龄的两首《沁园春》联句词为文廷式、张祥龄、成昌、王以敏、王鹏运五人的联句,即《沁园春·用稼轩韵,集四印斋,饯张子苾,联句》:

横览九州,地棘天荆,君去何之。(道希) 叹终南山色,谁吟秀句;灞桥流水,我起悲思。(子苾) 狂拨秦筝,轻挑赵瑟,回首京华云共飞。(子蕃) 平生泪,拚仰天洒尽,化作长霓。 (梦湘) 榆关西去崔嵬。且漫着心情恋故溪。(半塘) 看儒冠虽误,一囊书剑;穷边好树,十丈旌旗。(道希) 缚取降王,功成上相,留得青山头白归。(子苾) 书生志,愿凭阑酾酒,桥柱同题。(梦湘)[15](P276)

道希即文廷式,子苾即张祥龄,子蕃即成昌,梦湘即王以敏。张子苾即张祥龄,他此时欲西行,诸词人为他送行。“地棘天荆”,谓天地间长满荆棘,喻国家有战乱。全词既有着仰天洒泪的悲壮,也有着功成名就、壮志凌云的豪迈。

满眼关河,一醉依然,天涯故人。(梦湘) 尽长歌击筑,声皆变徵;对花命酒,笔尚如神。(半塘) 人海藏身,金门习隐,凭仗骚坛张一军。(道希) 投鞭去,问汉关何在,秦月尚存。 (子苾) 今宵细数悲欢。莫孤负樽前别酒温。(子蕃) 叹铜仙已老,苍鹅出后;夷歌又起,白雁来辰。(梦湘) 五岳填胸,百年弹指,老子婆娑且弄孙。(半塘) 归休好,待蓬莱清浅,重问庄椿。(道希)[15](P277)

词中既有仕途不得志的感慨,又有对外敌入侵、时局衰飒的焦虑,最后表达对四海清平的向往。

这两首词围绕着张祥龄即将西行展开叙写,逐层推进。虽为集体创作,仍能体现各自的特色。成昌词调较高亢,王以敏较悲壮,文廷式词风健举豪迈:第一首中,“横览九州,地棘天荆,君去何之”,起调高亢,点明离别与时事之艰难,为全篇奠定了基调;第二首中,“看儒冠虽误,一囊书剑;穷边好树,十丈旌旗”,“人海藏身,金门习隐,凭仗骚坛张一军”,“归休好,待蓬莱清浅,重问庄椿”,皆于关键处振起词情。王鹏运亦于慷慨悲凉中见振拔之势:“榆关西去崔嵬。且漫着心情恋故溪”,“尽长歌击筑,声皆变徵;对花命酒,笔尚如神”,“五岳填胸,百年弹指,老子婆娑且弄孙”。这样,虽各自有所侧重,但于沉郁中见豪放的风格是统一的,全词追和稼轩词韵,遥接稼轩词心,异曲同工。词气贯注而不重复,意思连贯又不尽相同。

《六州歌头· 辛丑元日连句》作于庚子事变身处围城、与朱祖谋、刘福姚相与唱和时期:

不知今日,春色几分回。(鹜) 梅柳意,还憔悴。惜芳菲,渺天涯。 (沤) 回首神州路,千万树,烟尘冱。灵旗舞。神弦语,总堪悲。(忍) 赢得西风,老眼惊骄蜃,泪不胜挥。(鹜) 甚椒红柏绿,不放隔邻杯。 吟鬓丝丝,苦低垂。(沤) 况年华负,心期误。兰成赋,杜陵诗。(忍) 烟雨外,南山翠,影迷离,记年时。蓂荚尧阶坼,正日暖,上阳枝。(鹜) 仙仗底,朝正使,万方驰。不道长安,日远空西望,雉尾云移。(沤) 黯樽前景物,拚得醉如泥,莺燕休疑。(忍)[15](P648)

辛丑即光绪二十七年(1901),庚子事变爆发的第二年。光绪仍未回銮,臣子们只能赴西安行朝正。王鹏运与诸词友在京城西望远在西安的皇帝仪仗,倍觉伤情。词中多化用杜甫诗,将一腔忧时伤乱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晚清的联句词出现了一种新的形态,即与追和相结合。胡延与张祥龄的联句即是如此。胡延《苾刍馆词集》中的《双伽陀词第五》为联句词集,是他与张祥龄的联句,共22首。胡延(1862—1904) 字长木,号研孙,成都人。光绪乙酉优贡,官山西平遥及永济县知县、江苏江安粮储道。工词。有《苾刍馆词集》。张祥龄(1853—1903),字子苾,四川汉州(今德阳广汉市)人。以拔贡身份选送成都尊经书院,即有诗名。曾任陕西怀远知县。后侨居江苏,与吴中名士结词社,又以词名。胡、张二人生活在风云动荡的晚清,其联句词追和前人,特色鲜明:

《临江仙· 和六一韵》:

柳外笙歌花下酒,去年多少春声。如今满地夕阳明,吟鞭堕处,胡马踏尘生。(延) 满目山川千骑拥,绿杨风飐龙旌。烽烟四塞仗谁平。灞桥东望,老泪任纵横。(龄)

《念奴娇· 和山谷韵》:

断河饮马,望萧关、愁敛戎装蛾绿。听说王孙相对泣,能葬骊山便足。宝靺尘封,珊鞭堕月,往日人如玉。朱门何处,更谁同醉醽醁。 (延)窗外一树凉蝉,西风乍到,说故家乔木。万事无如杯酒好,除却君怀谁属。垂老年华,半残山水,忍听阳关曲。采薇歌罢,倚阑凭吊孤竹。(龄)

《八声甘州 · 和乐章韵》:

看丝丝细雨送斜阳,晚来忽成秋。甚天边鸾凤,也虽凉雁,飞度南楼。莫问娇黄稚柳,俊侣一时休。空有铜仙泪,知向谁流。 (延)试上高楼长望,泻相思满地,似水难收。感天涯芳草,无地可勾留。报佳音,误他灵鹊,欲寄书,难觅上天舟。画檐外,挂银蟾处,脉脉凝眸。(龄)

《念奴娇· 再和山谷韵》:

灞陵古道,度危桥,愁沁凉波平绿。三十五迳都过了,算把云山看足。凤泣秦楼,萤窥汉殿,冷贴天边玉。层城回首,那时曾泻芳醁。 (延) 犹是年少青衫,雕鞍扶醉,歌咏惊林木。我欲乘潮东入海,抛却云英无数。满地干戈,一天星月,吹破龙吟曲。甚时招隐,渭川餐尽千竹。(龄)

《西河· 和王子文韵》:

宗社事,跳梁戏弄如此。蓬莱移不到南山,此心不已。雄师百万拥貔貅,轻轻似折萧苇。 瞻王气,今已矣。清流都付淮水。与君日日醉床头,不须洒泪。蓬蒿权当久埋魂,何游不快吾意。 (延) 可怜尽在醉梦里,纵横谁似樗里。绛蜡书成难寄,旧将军,那得廉颇,起问百城,于今收未?(龄)

《六州歌头· 和张于湖韵》:

高城四望,秋色接关平。孤雁过,边笳起,尽悲声。夜霜凝。长望銮舆至,沛恩泽,询耆旧,殊未料,东来气,带兵腥。顿使长安,日落门空闭,豺虎纵横。恨升平诸将,君令失严明。班马宵鸣,客心惊。(龄) 叹江南北,折杨柳,空摇落,庾兰成。霜后草,风中絮,任飘零。梦瑶京。传语张都护,款关好,莫论兵。茶马使,横搜括,太无情。知否南冠囚客,悬双泪,望断龙旌。劝诸君勠力,酾酒恨填膺。大厦将倾。(延)[16]

胡延与张祥龄的联句为上下阕的分工,全是追和宋代词人之韵,一例叙写对时事的感慨,应是作于同一时期。从激切的语气看,似为针对八国联军侵华的庚子事变而发。“胡马踏尘生”,“烽烟四塞仗谁平”,“空有铜仙泪,知向谁流”,“满地干戈,一天星月,吹破龙吟曲”,充满伤时感事之意;“雄师百万拥貔貅,轻轻似折萧苇”,“可怜尽在醉梦里,纵横谁似樗里。绛蜡书成难寄,旧将军,那得廉颇,起问百城,于今收未?”又是对当权者的辛辣讽刺。尤其是追和张孝祥韵的《六州歌头》中,“日落门空闭,豺虎纵横”, “劝诸君勠力,酾酒恨填膺,大厦将倾”,慨叹清廷在强敌入侵面前的不堪一击,充满着对国家命运的深切担忧,振聋发聩,震撼人心。

清末词人郑文焯与张祥龄在1894年甲午海战爆发之时,创作了和吴梦窗韵的联句词,《莺啼序》(甲午仲秋薄游江淮,瓜步晚渡,与子苾舟中连句和梦窗此曲):

西阑乍过桂影,倦秋酲闭户。酒边泪、分付黄花,客燕何意来暮。棹歌远、吴山自碧,秦云望转淮南树。怅荒台残柳,春前枉作风絮(叔问)。 宝扇才疏,画帘十二,换纱烟縠雾。镜波小、还照离妆,玉容空在纨素。绣帷寒、愁松雪腕,暗销尽、深盟红缕。理芳情,搓做柔丝,绾他闲鹭(子苾)。 桃根旧曲,醉耳重听,过江尚倦旅。叹十载、杜郎吟赏,又断魂处,翠黯红凄,矮篷眠雨。二分月色,璚箫吹破,多情赢得天涯老,更渔镫、趁唤瓜州渡。登临恨晚,荒萤乱点迷楼,照地一片焦土(叔问)。 春风粉黛,晓日绫纨,剩寸萝片苧。笑拾得、才人余唾。几树官梅,客里狂吟,雪中低舞。扁舟此去,无情烟水,清歌何处催梦觉,感华年、分算成弦柱。隋堤鸦散斜阳,故宫庭花,有人唱否(子苾)?

《莺啼序· 登北固楼感事再和文英》:

西风又闻鹤唳,动秋声在水。海东日、照满津亭,浪花飞作云蕊。戍笳引、楼船暝合,荒谯夜火城乌坠。叹南游孤旅,沧波久断归思(叔问)。 关塞音书,数驰急羽,感新愁帝子。笑仙术、空说乘槎,采芝人久未至。莽中原、貔貅万帐,问何日、龙旗东指。且衔杯,狂嗅茱萸,醉来何意(子苾)。 登临罢酒,北顾仓皇,念枕戈不寐。霜月悄、几回起舞,到此惊见,第一江山,费人清泪。神京杳杳,非烟非雾,鸡声残梦催哀角,搅回肠、一夜成憔悴。冥鸿自远,重携倦客扁舟,汎愁镜波天里(叔问)。 燐燐野烧,逼射甘泉,照万松失翠。暂小觅、林亭同憩。侧帽行吟,老柳祠荒,乱鸦飞起。金焦两点,檐牙浮碧,空梁归尽辽海燕,绕危阑、休向曛黄倚。伤心大树飘零,更恋遗弓,恨题满纸(子苾)。[17](第十册P14)

子苾是蜀中词人张祥龄,词和吴梦窗《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与“横塘棹穿艳锦”两首词,吴词叙写爱情失意之悲,此较梦窗词意蕴更深厚。词中将瓜州晚步及登楼眺望之景色与感伤时事、心忧战事相结合,感慨深沉,苍凉沉郁,结尾分别化用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及庾信《哀江南赋》“日暮途穷,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备写家国之感。从联句的写作艺术上看,《莺啼序》共四段,一人写一段,均匀整齐,避免了一人一句造成的破碎之感,词人可以比较充分地抒发感情。郑文焯充分发挥了联句的交际功能,情辞兼胜,堪称词史,且为联句词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比这两首词略早的联句词专集《和〈珠玉词〉》也是将联句与追和结合在一起,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三人组织了一次持续五天的唱和联句活动,活动结束后他们将词作付梓,《和〈珠玉词〉》的版本有光绪甲午七月北京琉璃厂刻本,民国十二年(1923)惜阴堂重刻本。王鹏运的《和珠玉词序》云:

龙集执徐之岁,夔笙至自吴中,为言客吴时,与文君、叔问、张君子苾和词连句之乐,且时时敦促继作,懒慢未遑也。今年六月,暑雨方胜,子苾介夔笙访余四印斋,出示近作,则与叔问连句和《小山词》也。子苾往复循诵,音节琅琅,与雨声相断续。遂约尽和《珠玉词》。顾子苾行且有日,乃毕力为之。阅五日而卒业,得词一百三十八首。当赓唱叠和,促迫匆遽,握管就短几疾书,汗雨下不止。坐客旁睨且笑,而余三人者不惟忘暑,且若忘饥渴者然,是何也。子苾濒行,谋醵金付劂氏,词之工拙不足道,一时文字之乐,则良有足纪者。重累梨枣,为有说矣。刻成,寄子苾吴中,倘为叔问诵之,其亦回首京华夜窗风雨否耶?[18]

由此可知,况周颐在客吴时还曾与郑文焯、张祥龄遍和晏几道《小山词》。王鹏运开始对联句追和这种形态还持保留态度,后来见到况周颐等人的《和小山词》被其打动,于是参加了联句的唱和活动。不意词情勃发,五日得138首,极大地彰显出联句词的艺术魅力。参加联句的几位词人都是清末民初词坛的名家,《和〈珠玉词〉》在联句词史上也具有总结性的意义。从联句词的创作机制上看,因为是追和晏殊一人之词,故与一般的联句词相比,在风格与美学祈向上有更一致的追求。其词既有对原词亦步亦趋的仿拟,更多的是结合当下社会情势的咏怀之作。《和〈珠玉词〉》距甲午战争爆发仅一月,时局紧张,一触即发,故词中多感慨时事、叹惋身世之作。晏殊《清平乐》(春来秋去)流连光景、感慨时光流逝,《和〈珠玉词〉》中的《清平乐》 (征鸿南去)则表达对边境战事的担忧、政局的不满以及不得志的愤慨。晏殊《蝶恋花》(一霎秋风惊画扇)为思妇怀人之情,《和〈珠玉词〉》的意象与原作相近,却以比兴寄托出之,寄托对时局的关切及对张祥龄远行的依依不舍之情。再如晏殊《浣溪沙》:“绿叶红花媚晓烟,黄蜂金蕊欲披莲,水风深处懒回船。 可惜异香珠箔外,不辞清唱玉尊前。使星归觐九重天。”词为应歌之作,并无多少深远的寄托。《和〈珠玉词〉》中的《浣溪沙》:“楼阁璁珑绕瑞烟,夜归传唤撤金莲(幼),御街骢马快于船。 坛坫似闻雄天下(夔),羽书且莫报尊前,海帆秋静镜中天(苾)。”这句词描写北洋水师夜栖海港之景,剑拔弩张的军事形势、对时局的殷忧跃然纸上。不过,并非所有《和〈珠玉词〉》皆写时事感慨,其中亦不乏专事摹拟者。晏殊《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和〈珠玉词〉》中的《浣溪沙》:“花气通帘暗雨过,上阶幽草碧于莎(夔)。隔栏灯影入池波。 有月可能来古树(宓),无风也自爱新荷,酒边滋味少年多(幼)。”晏殊《喜迁莺》:“风转蕙,露催莲。莺语尚绵蛮。尧蓂随月欲团圆。真驭降荷兰。 褰油幕。调清乐。四海一家同乐。千官心在玉炉香。圣寿祝天长。”《和〈珠玉词〉》中的《喜迁莺》:“眉妒柳,脸欺莲,娇小白家蛮(夔)。问年刚是月初圆,佳梦笑徽兰(宓)。 花窥幕,琴编乐,珍重华年行乐(幼)。菱花镜里看添香,锦瑟比人长(夔)。”写花间酒边的行乐,情感显系出于摹拟。

王鹏运三人以联句的形式进行追和,体现出对词坛风气某种程度的扭转。清代后期词坛基本上为常州词派所牢笼,王鹏运、况周颐于词学提倡“重、拙、大”,尤重寄托、喜梦窗,而在创作中以联句的形式追和晏殊之词,可以作为其词论的补充。晏殊被誉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其词伤感中有理性思致,多即景叙情,词格雅正,珠圆玉润,正可纠过重梦窗导致的质实晦涩之弊。(1)阮诗然《从和珠玉词看晚清词体的雅化》(《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一文谈到王鹏运三人追和晏殊词的意义,认为其推动了词体的雅化,文章侧重从追和与词风演变的角度进行阐发,未从联句的角度加以阐述。

综上所述,联句词始于南宋,明代与清代前期作者寥寥无几,清代中后期渐成气候,清末较为流行。联句体现出词派或词社内部的酬唱嘤鸣,也有的是亲友之间的词学交往。清代联句词亦有节序、咏物之词,但总体上流连光景者少,不重娱乐性,而是关注现实人生。这与清代中后期在常州派影响下、创作中追求“淑世情怀”的总体词坛走向是一致的。孙原湘以联句词抒写人生经历;晚清的胡延与张祥龄以联句词抒写对时事的感慨,其中不乏慷慨苍凉之作;王鹏运等人以联句抒发家国之感,提高了联句词的艺术水平;尤其是《和〈珠玉词〉》的联句专集,数量丰富,艺术精湛,为联句词创作的完美收官。由于联句词对环境的要求高、且须考虑择调等因素,创作难度大,故而它未能像联句诗那样广为流行,也未能像唱和词那样蔚为大观,但也正因为如此,显得较为精粹,值得反复品味,成为一种独特魅力的词体创作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