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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的一个梦与《诗经·周南·樛木》新证

2020-11-18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班固梦境诗经

潘 登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毛诗第四首《樛木》三章章四句,其原文为:“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如同《周南》其他部分,被毛氏视为描写后妃德行,传统见解多由此引申。[1](P30-35)

此诗的主题,三家之说隐而不彰,其中却包含一个有价值的见解需重新重视。这要从班固的一个梦讲起。《幽通赋》第二节写道:

魂焭焭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髣髴。揽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坠。昒昕寤而仰思兮,心蒙蒙犹未察。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盖惴惴之临深兮,乃二雅之所祗。既讯尔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盍孟晋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2](P636-637)

“葛藟”“樛木”“南风”等语同出《樛木》。班固起初并不知自己为何做这样一个梦,也不知其寓意为何。首先求之于《梦书》,然而无果,后依仿其文,以《诗》占验。颜师古谓:“言入峻谷者当攀葛藟,可以免于颠坠,犹处时俗者当据道义,然后得用自立。故设此喻,托以梦也。”[3](P4215)有因果颠倒之嫌。

对梦境的理解直接关系到班固如何解读《樛木》一诗。曹大家以“乘高而遌神”为“道术将通,不迷惑之象”,“葛绵绵于樛木”为“安乐之象”。毛传于《樛木》首章第二句之下注明“兴也”,班固占梦最终也是依诗取象,只不过,梦之象需就上下文进一步考索,方才能看出其中的含义。班固的梦境直承《幽通赋》第一节而来,其关键正在此。《赋》开篇写道:

系高顼之玄胄兮,氏中叶之炳灵。飖颽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扬声。皇十纪而鸿渐兮,有羽仪于上京。巨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谣。终保己而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咨孤蒙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岂余身之足殉兮,违世业之可怀。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匪党人之敢拾兮,庶斯言之不玷。[2](P635-636)

这是全篇的写作背景,包括身世和心理两方面。班固由远及近追溯家族壮大的历史。新莽以来,遭遇变故,常恐祖业废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自然而然折射出现实的心理状态。赋中“幽人”便是先祖的影子,“葛藟”是班氏奕世德业的象征,二者是作者进德修业的精神支柱,而“勿坠”不仅是祖先的嘱托,也是班固的自我希冀,并且还是他在“峻谷”这一严峻现实情势面前战栗情绪的反映。

《樛木》诗义当与梦境所体现的深层心理状态有潜在相通之处。班固占梦选择该诗,取义幽微隐曲,化用殊不经意。王先谦以为《樛木》“美文王得圣后、受多福也”[4](P32),虽稽得“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之遗说,却未能结合语境做进一步解读,仅谓三家诗与毛义“后妃逮下”异。三家对《樛木》的具体解说今已不可见,《幽通赋》化用该诗,其思致为我们解说诗义提供了新的证据。葛藟、樛木共同反映的“安乐之象”,原本或与周家宗族德业的累积相关。

还有一个问题,即:班固何以会梦到“揽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坠”的场景?我们可以悬揣一种情境:班固自幼从父辈耳濡目染祖德祖业,并被寄予光大门户的厚望,在接受经典教育过程中,与《诗经》中的部分篇章产生强烈共鸣;只因时运不济,祖业中衰,梦中不期然出现山谷中沿葛藟直上的险象。由此可推知,葛藟的象征内涵本有其说,而非占梦临时起意,况且,班固的时代经学主流仍较重师说。颜师古所谓托梦、设喻不仅因果颠倒,也缺乏坚实依据。

“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句意虽主要脱胎于《周南·樛木》,其遣词不尽出于此篇。梦中侧重葛藟而无樛木,这是一个值得留意的细节。正是这些不经意的场景和遣词透露了班固心理培植的过程,暗示了诗歌的可能解读。

依其遣词,追溯出处。“绵绵”与“葛藟”在《诗经》中同时出现,有《大雅·旱麓》和《王风·葛藟》两例。班固有可能师其辞并取其意,将三诗熔于一炉。《大雅·旱麓》末章云:

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莫莫”即“绵绵”之义。四句内容、结构、手法与《樛木》诗基本相似。周代女性称君、称子,独不称君子,此章与《樛木》固不可谓歌颂后妃。郑玄解此章:“葛也藟也,延蔓于木之枝本而茂盛,喻子孙依缘先人之功而起。”关于全篇之义,《序》谓:“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干禄焉。”此诗大体为祭祀祖先、祈求福禄的赞歌,如同《樛木》取喻于葛藟与树木,表示祖孙在功业上的承继和依附关系。

另一首《王风·葛藟》,原文如下: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诗人由河畔绵延的葛藟起兴,感叹身世。《序》谓:“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因人物身份暗示不明,无法确定此诗写作的具体情由,但大概可以感受到父母兄弟离散的背景以及由此带来的失落心理,与前面两诗取兴角度略有差异。

再从出土文献来看《樛木》的诗旨。与“福履”一词近似者有“福禄”“景福”“介福”等,雅诗中大量出现,为祭祀场合之祈福、祝颂语。出土金文资料有“绥福”一类祝颂成语,更加直观显示其运用场合。[5](P252)《樛木》原先可能也是在该场合下对君王的祝颂,班固化用入赋,接近此种意味,取前烈纯淑、世业可怀之义。同样可能的是,用葛藟起兴的《大雅·旱麓》和《王风·葛藟》题旨与之相似。

以“绵绵”形容“葛”,而“葛藟”与“葛”叠用,班固或以葛藟与葛同物。当时不乏持此见解者。《墨子·节葬》言及圣王尧、舜、禹尚节葬,“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汉书·杨王孙传》记载杨王孙称此事:“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匵,葛藟为缄。”[3](P2908)与之相对,郑玄将“葛藟”分开解释,以为二物,但也不否认是藤蔓植物。《诗经》中凡涉及葛或葛藟,多着眼于这一特性。

葛在周代为生活资料的重要来源,《诗经》中歌咏葛或葛藟的篇章不在少数。除了实写,葛或者葛藟多是诗人取兴托喻的重要对象。在这些诗歌中,所指不完全一致,例如《周南》的另一首诗《葛覃》,《诗序》谓“后妃之本也”,主人公显系预备归宁的贵族妇女。(1)有学者认为“葛覃”之葛与葛藟为两种植物。作为兴象或喻体,即使不能肯定二者为同一物,也无法忽视它们都具有“蔓”的特点。可参杨伯峻对文公七年《左传》的解释。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56~557页。然而,上博简《孔子诗论》说此诗似又不局限于后妃,“孔子曰:吾《葛覃》氏初之诗,民眚(性)古(固)然。见亓美必谷(欲)反亓本。夫葛之见诃(歌)也,则.....”据此,读者不妨仍从宗族的角度理解(2)此简残缺,文义不全。篇名整理者未定,后来研究者基本确定为《葛覃》,至于文义是否与另一简“絺绤之古也。后稷之见贵也,则文武之惪也”一贯,尚不能肯定(参吴文轩《〈孔子诗论〉集释与诗义汇考》,吉林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第124-132页)。所谓“本”,依然是就葛的特性而言。嫁女告祢,汉人谓“重先人之遗体”(陈立《白虎通疏证》卷十《嫁娶》,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61页),也是重本之义。。或许,此类意象存在这样一种不失情理的潜在解读方式。

姚际恒《诗经通论》解《樛木》引证《南有嘉鱼》《旱麓》,谓“语意皆相近”[6](P22)。 崔述《读风偶识》也说:“玩其词意,颇与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7] (P534)二论较得其实。“玩其词意”是对诗歌体制和内容的综合考量。

为了对三百篇的主题做出恰当解读,有的学者试图从单篇扩大到环绕单篇的系列诗歌,以这些诗歌作为背景,因为它们在主题方面可能接近或小有变异(3)Chen Zhi and Nicholas M. Williams,The Shijing: The Collection of Three Hundred. In Fritz-Heiner Mutschler(ed.),The Homeric Epics and the Chinese Book of Songs: Foundational Texts Compared (Cambridge Scholar Publishing,2018),pp.255~281.。此外,礼制、成语的运用也往往有助于读者接近诗歌创作的年代,认清诗歌的本质。这在考察时代较早雅、颂之诗时,被证明行之有效。在风诗中,比兴大量运用,诗歌背景相对较模糊,名物训诂、典章制度之外,理解诗旨似乎更加仰赖于玩其词意和读者兴会。虽然其间存在较多争议,但关注诗歌取喻的方式和倾向,仍为有效法门。与《诗经》中其他同类意象和手法参互以求,可以充实对一首或某些诗歌主题的认识。

回到班固对诗歌化用的问题,“绵绵葛藟”与“绵绵瓜瓞”句法相近,都寓意多子多孙、福泽绵长。周代社会以植物的本枝比喻、兴起宗族关系尤为普遍,在《诗经》《左传》中都有其例。文公七年《左传》:“(宋)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即将葛藟的形态与公族、公室关系类比。周王朝封土建国,以同姓为主干,同宗共祖,本枝百世,对祖先的祭祀和对君主的祝祷可能在同一场合下进行。王朝和诸侯之间的关系,如同树干和枝叶之间的依赖、庇荫关系,葛藟这种藤蔓植物在某种程度上符合这一特性,具有祖先德业、宗族情谊等多重象征意义。《诗经》“葛藟”与“樛木”“条枚”的关系又在葛藟本身的特色之外,加深了象征色彩。班固梦境中只出现葛藟,用以占梦之诗则多“樛木”。

班固《幽通赋》创作于新莽政权过渡之后。平帝末年,毛诗曾立学官,旋即遭废,陈奂《诗毛氏传疏叙》谓“班孟坚说诗鲁最为近之者,素习见闻而云然也”[8]。东汉以降,习毛诗者渐多。至潘安仁《寡妇赋》用《樛木》:“伊女子之有行兮,爰奉嫔于高族。承庆云之光覆兮,荷君子之惠渥。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2](P735)描写夫妇婚姻,也经王先谦稽入《诗三家义集疏》,且为其按语所本(4)王先谦谓曹大家用齐义说《樛木》,潘、李所用诗义不能明。。后世习焉不察,逐渐忽略班固对《樛木》的解读和运用。

以诗歌,尤其是运用比兴手法的诗歌占梦,班固的做法向我们透露了诗歌塑造民族心理结构的线索。梦境中的“峻谷”意象来自《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和“惴惴小心,如临深谷”,皆为“敬慎之戒”。相比于直接训诫,“诗教”表现之一应该是具有潜移默化效果的比兴手法。如果把诗歌的发兴部分看成梦象,那么,诗歌所要表达的内容就与梦占悄然发生关联。古时,占梦与卜筮具有同样的预言性质,班固意欲访问的黄帝或许周知万世,《占梦书》则是先人对梦境及其寓意的类型化总结。《诗经》对葛藟的取兴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着类型化的倾向。后代诗人往往在某些意象之中寄托一种思想情感,以至于成为文化的符号,例如:月亮作为古典诗歌的常见意象,很多时候代表故乡和乡思。《诗经》的这一倾向已开了源头。班固所以会梦到诗歌的意象,所以用诗歌占梦,都说明了诗歌兴象在他身上产生的心理效验。

总之,通过细致解读班固《幽通赋》记载的梦境及其情由,我们可以稽得他所持的诗说。在班固眼中,《樛木》一诗较有可能为歌颂祖先德业而作。再结合《诗经》本文和出土文献逆推,《樛木》原本或为祭祀场合的宗族赞歌,非毛诗所谓“后妃之德”。班固的意见虽是一家之说,但他以诗解梦的做法,暗示了《诗经》取兴与占梦之间存在的某种相似性。诗歌就是这样塑造了班固,乃至更多人的心理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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