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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喜剧的《牡丹亭》到悲剧的《红楼梦》

2020-11-06张一丹

戏剧之家 2020年28期
关键词:牡丹亭红楼梦

张一丹

【摘 要】由于晚明时期浪漫主义思想的兴起,汤显祖举起了反对程朱理学的旗帜,在戏曲创作中主张肯定人欲、提倡追求理想爱侣的至情思想,并运用一系列梦幻形式的描写,将人们的美好愿望圆满地寄托在柳、杜二人身上,完成了人们心理愿望的同构。但在清代,由于程朱理学的再度高扬,以及曹雪芹自身的悲惨经历,同样高扬至情、采用梦幻形式叙事的《红楼梦》却带着沉重的悲凉之情,最终以悲剧收场,引发了人们对社会文化的深思。这一喜一悲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让读者欣赏到了不同的艺术魅力,也体现了时代更迭、思潮剧变下文艺作品创作思想的变化。

【关键词】《牡丹亭》;《红楼梦》;至情梦幻形式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28-0023-03

以幻梦形式传达至情思想的两部作品——戏剧《牡丹亭》和小说《红楼梦》,都是古代幻梦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因其情节精彩、文化底蕴深厚,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学者们交口称赞。虽处于不同的时代,但两者的光芒却交相辉映。我们发现,有着这些相似之处的两部作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艺术形式。《牡丹亭》是一部相当纯粹的喜剧,《红楼梦》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让读者感受到在不同的时代下文化创作主体的不同选择,以及悲喜剧带给人们的不同魅力。

一、梦幻形式的选择

尽管相隔千余年,但《牡丹亭》和《红楼梦》都恰好在叙事中加入了一些梦幻的形式,以此来丰富剧情,推动情节的发展,并渲染气氛,更大程度上增强了文本的感染力。但是,其梦幻形式蕴含的情感基调却不相同,一个带着昂扬的乐观主义精神,以情抗理,大胆叛逆;一个带着悲戚的虚无主义色彩,暗含悲剧宿命不可摆脱的无奈。这喜与悲的对立,也显示出了作者不同的创作思路和差异甚大的审美理念。

(一)以情抗理的成功

《牡丹亭》直接取材于何大伦《燕居笔记》卷九所收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众所周知,话本小说是流行于宋元时期的说话底本,为了吸引听众,有时也会加入一些传奇、异闻等虚构的精彩情节。随着话本小说的日渐发展,虚实结合逐渐成为说话人和作者常用的手法,以此来丰富剧情,愉悦听众与读者。

汤显祖在创作《牡丹亭》时,除了继承并丰富了《杜丽娘慕色还魂》中基本的奇幻情节,更是将梦幻形式和虚实结合的手法进行到底。他改变了话本小说中还魂后的杜丽娘嫁给门当户对的柳梦梅的情节,而是让柳、杜二人直接出走临安,这些举动包含着与封建礼教斗争的精神。杜丽娘作为一个在众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大家闺秀,还魂后为情而嫁,实在让人惊叹;而柳梦梅是个未登科的穷困士子,为爱娶了一个在阴间走过一遭的女子,也是让人感到惊奇。在《圆驾》一节中,柳梦梅被指有劫坟之罪,杜丽娘被指为“色精妖魂”,但他们二人毫不畏惧,柳梦梅作为小辈,当众与杜宝争执,并指出杜宝的“三大罪”;杜丽娘作为一个闺阁女子,面对圣上丝毫不露怯,将二人的经历坦荡地讲述出来,这段经历也是非常具有梦幻性质和斗争精神的。

借助这些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梦幻情节,汤显祖成功地将《牡丹亭》写成了一部喜剧,完成了人们心中渴望的大团圆结局的愿望。同时,通过柳、杜二人这一系列带有反封建礼教色彩的梦幻情节,汤显祖将自己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对严酷理学的反抗都融贯其中,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斗士精神和以情抗理的理想主义追求。同时,也从侧面激励人们反抗强权与“灭人欲”的理学,为后世向往美好爱情的青年男女绘制了一个梦幻般的蓝本,为他们提供了精神动力。

(二)悲剧宿命的归处

同样,《红楼梦》也运用了非常奇妙的梦幻形式,但与充满了乐观精神的汤显祖不同,曹雪芹将这个神话世界的色调渲染得有些凄怆。该书开篇便营造了一个奇妙的神话世界,穿插交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和甄士隐的故事,借僧道之口阐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纠葛,给黛玉为宝玉还泪做好铺垫;交代甄士隐,引出凄惨身世的香菱和贾雨村;再借贾雨村引出丧母客居的黛玉,交代了黛玉的悲惨经历和尴尬身份,自此开始正文的引入。

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借宝玉的视角,展示了“《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这十二首判词鲜明地展现了金陵十二钗的悲惨命运,为之后每个人的命运埋下伏笔。随着现实世界的剧情发展,零零碎碎由僧道二人的出场来化解矛盾,推动情节进展。而最后一回交代完所有人的境况后,贾雨村再次出场,在与甄士隐的攀谈中揭示贾府的前缘后事,最后僧道出场,送回了顽石。至此,与主线情节相关的正文全部完结。这样的行文逻辑缜密,对于情节的构思也非常新奇巧妙,为《红楼梦》的叙事模式增添了不少梦幻色彩。

可以发现,曹雪芹将梦幻形式运用得十分高明,既让叙事更加完整,也使故事中的悲剧宿命表达得更深刻、彻底,把整个故事的凄凉氛围营造得更加动人。飘飘茫茫的神话世界中暗含了所有悲凉故事的缘由和始末,人们兜兜转转,始终毫无悬念地落入命运的圈套中。这使故事呈现出一种虚无缥缈的空无感,让读者感到大梦一场、终将醒来的恍惚和衰颓。

二、至情主题的表达

至情思想是汤显祖的戏曲创作思想,其代表作“临川四梦”四部戏曲都有其至情思想的体现,尤其是“四梦”之一的《牡丹亭》这部剧作,描述了柳梦梅和杜丽娘之间浪漫而跌宕的爱情故事,完整地展现了汤显祖的至情思想。随后,在清代成书的《红楼梦》,其作者曹雪芹在描绘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感情发展时,也体现了与《牡丹亭》一脉相承的至情思想。但是二者所体现的至情主题不尽相同,至情主题的结局也是一喜一悲,这不仅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思想,也体现了朝代更迭引发的思潮剧变下文艺作品思想倾向的变化。

(一)肯定情欲的喜剧世界

从《牡丹亭》一书中不难看出,汤显祖是肯定人的情欲的。他让杜丽娘这样一位官家小姐,出场于被管束严格的二八年华,带着对青春年华的热爱和虚度其中的叹惋,带着对“折桂之夫”的向往和求而不得的哀怨,来到府衙中的后花園,与柳梦梅在梦中相遇,欢合一场。在这里,他将决定杜丽娘命运的梦中相会用唯美的语言表达出来,从侧面表达了肯定的态度。这就明晰地表达出了他的至情思想,即主张情感欲望的勇敢表达。同时,汤显祖将柳、杜二人设定为对方的理想情人。杜丽娘希望寻到一位“蟾宫客”做如意郎君,走入婚姻殿堂;而柳梦梅则希望找到梦中那位梅树下的美人,以迎来他的“姻缘之分”“发迹之期”。他们在梦的暗示下找到对方,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最后终成眷属,足可见至情力量的伟大。这也体现了汤显祖至情思想中的另一方面,也就是倡导对理想爱侣的自由追求。

汤显祖这种至情思想的产生,实际上受到了晚明兴起的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在明代后期,由于朝政腐败、内忧外患等问题有增无减,且“资本主义萌芽”也在政府对贸易管控松弛的情况下逐渐出现,政治、经济方面的变化,使得士人的思想也有了一些改变。作为统治思想的程朱理学,在当时不仅受到了进步人士李贽等人的攻击,也被广大学子所鄙弃。在科举考试中,程朱理学已经不能说服求功名的士子。《明神宗实录》中记载:“近日士子为文,不用六经,甚取佛经、道藏,摘其句法口语为之……”士子们应付考试尚且如此,那么思想更为激进活跃的思想家和文人对程朱理学的态度,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汤显祖作为泰州学派大师罗汝芳的弟子,与李贽等思想家声息相通。在那个思想被禁锢的时代,他们都反对传统礼教的某些糟粕,批判程朱理学,形成了明中叶以后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运动。这样一位具有进步思想的文学家带着对个性解放的满腔热情,写下了《牡丹亭》,其中对欲望的肯定、对理学的反叛,实际上都是他的心声。在这样的思想前提下,无论是从理性的角度,即对进步思想的应和及对世人的鼓舞,还是从感性的角度,也就是对自己思想的肯定,汤显祖都会采用喜剧形式,将《牡丹亭》以大团圆的结局呈现在读者面前。

(二)知己相离的悲剧爱情

同样在爱情篇章中追求至情的《红楼梦》,它所表达的至情主题内涵并不局限于肯定情欲,而更多的是追求情欲之上的情感,即向往灵魂交流的契合和知己爱人的相守。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们都热爱不被长辈们喜爱的诗词曲赋,并积极参与结社,联诗做对。同时,二人的情感也在这一次次的语言和心灵交流中逐渐深厚,由“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惊艳,发展到“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钟情。他们也拥有别的爱侣少有的默契,如宝玉一眼即可看出黛玉时时耍小性子,只是因她对自己“不放心”,而黛玉也只需要宝玉说出一句“你放心”便就安心了。他们之间这种超越了物质、肉体的纯粹的爱情,始终是文学史上精彩的一笔。这样看来,宝、黛之间的日久生情远比柳、杜之间的一见钟情更为深厚、坚牢,但遗憾的是,它却以一个彻底的悲剧展现在人们面前。“都道是金玉良缘”,在贾府长辈眼中,生死不渝的木石前盟终究是比不过金玉良缘。为了给疯癫的宝玉冲喜,贾母、王夫人只得采纳凤姐的掉包计,将宝钗代替黛玉嫁给了宝玉,导致黛玉在宝玉的大婚之夜焚稿断情,病入膏肓,撒手人寰,木石前盟就此情断。

宝黛之间的爱情之所以以悲剧收尾,其实与中国古时的婚姻文化和清代的社会环境有着一定的关系。自古以来,在中国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封建礼教影响下,青年男女的婚姻是不自由的,《还魂记·婚走》中汤显祖就写道:“秀才,可记得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说儿女婚姻须由父母做主,并经媒人介绍,才能结为眷属。但众所周知,这样盲婚哑嫁的形式,造成了许多悲剧。身处在这种文化中的汤显祖和曹雪芹,都能看到这种制度的弊端,但因生活的社会环境不同、作者的创作心理不同,两人在文学创作中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研究作家的生活环境,我们可以发现,曹雪芹生活在清朝统治最兴盛的时期,程朱理学再度成为统治思想,政治、文化等各项政策十分严格,文字狱的兴起也给创作者们戴上了看不见的镣铐。除此之外,探究作家创作心理,从曹雪芹自身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他出身没落的大家族,早年在南京江宁织造府中有过一段富贵风流的生活经历。但在雍正六年,曹家因亏空获罪被抄家,自此曹雪芹开始了一落千丈、半生潦倒的生活。据考证,因是罪臣之后,他已经不能做官,困于一事无成的阴影中,曹公于乾隆初年开始创作《红楼梦》。历经数十年,在幼子夭折后,遗留下未完成的《红楼梦》与世长辞。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总结他的一生,他就是一個生活在封建高压下被残酷现实打倒的普通人,他自然无法用一种乐观的心境,去看待那个无比黑暗的社会以及那些被严酷压迫的青年人。曹公提笔写下《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就预示着他不会为宝黛的爱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宝钗头上遮蔽她真实身份的盖头,就是对盲婚哑嫁的讽刺,而黛玉的死亡、宝玉的出家和宝钗的守寡,都是对这种婚嫁制度的质疑和指控,也是对那个黑暗时代的控诉。

可见,尽管《牡丹亭》和《红楼梦》都在爱情主题中极力张扬至情思想,但因时代和社会思想的变化,两者的至情思想包含了完全不同的内涵。柳、杜对爱情的热切追求和宝、黛的“发乎情、止乎礼”,体现了社会思潮对作家创作的影响。而他们不同的结局,也展现了作者不同的创作思想和创作目的,一个是为了张扬个性,达到以情抗理的目,而另一个是伤时感事,为世界的不公发出悲鸣,这些为两部作品完全不同的气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由于选择的艺术形式不同,《牡丹亭》和《红楼梦》尽管都强调至情思想,都选择了梦幻形式来完成叙事,但还是产生了相当大的审美差异。《牡丹亭》整篇都洋溢着以情抗理的叛逆精神,斗争过程也非常顺利,带着对自己信仰的坚定和傲然。但《红楼梦》从开篇便奠定了缥缈的凄凉,在繁华之时即透出一丝悲凉的气氛,而当贾府破败之后,凄怆之感更是满溢全篇。这样的差异,着实让我们感受到了不同艺术形式的不同魅力。

同时,这一喜一悲的形式向我们展示了不同社会时期、不同的思想风潮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晚明封建集权的接近崩溃及肯定人欲思想的抬头,促使汤显祖怀揣着极大的热情创作了《牡丹亭》,把人们普遍想实现的愿望圆满地展现在书面上,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到清代封建集权的高度加强和程朱理学的再度高扬,这样的高压下,再加上曹雪芹自身的遭遇,自然无法用明快乐观的心情去审视这个世界,而是怀着一种凄怆的心境去描述爱情和理想破灭的故事,揭示社会生活中必然存在的缺憾。喜剧完成了人们心理美好愿望的同构,激励人们追寻美好的生活,而悲剧则再现了过去盲婚哑嫁造成的悲剧,对社会历史文化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反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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