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毅

林军走了。

今天刚查完房，脱下防护服，在清洁区喘口气，看到同事微信群，惊闻：林军走了！

林军，何许人也？我都不知道他叫林军，还是林君，抑或是林均！但是每个武汉市中心医院的老职工，都知道他。

他不是院长，也不是书记，只是我们南京路院区门口的小卖部老板。

记得我刚来医院时，十几年前了，还在麻醉科，那时有些医生带熟人做手术，要表示谢意，同事之间送红包显得太生疏，往往就打一电话：“林军啊，你给麻醉科、手术室各送一箱水！再给××科室护士站、医生办公室各丢一箱，下班我去结账！”

然后电话那边就是一声熟悉的“好嘞”。要不了多久，一个脸圆圆的、黑黑的，一脸和气的汉子，推着车就把东西送上来，准确地告诉我们，是某某医生送的，再匆匆地去往下一站。

再过几年，快递越来越多，我们医生又忙，快递小哥等不了，我们就告诉快递小哥：“你就把快递放门口小卖部，找那个叫林军的老板接着！”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憨厚地对着我们笑，从未有怨言。

曾几何时，我们医生不带钱，那时候微信付款还不大流行，就直接去他的小卖部，拿水喝，拿饼干吃，“以后给！”“以后”到多久有时候都忘了，有时路过，问他：“老板，我差你多少钱呀？”他从来都是憨厚地一笑，记得清楚就说个数，记不清楚，就跟我们商量个数。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医院的院长、书记换了一茬，但林军还在。可今天突闻噩耗，他走了！

前两天，我们麻醉科老主任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床。这次疫情，老主任知道我很忙，这是第一次为要床位向我开口。当时实在没床位了，我婉拒了，顺口问了一下：“是谁？”老主任带了一句：“小卖部的林军感染了，想问问你能不能安排一张床位。”我想他那么年轻，也没怎么在意。

仅仅过了两天，他就走了，在我们医院急诊留观室走的，双肺全白！我心怀内疚，问了问急诊科的兄弟，他们说也没办法，发展太快了，除非有ECMO，也许有一线生机。这才让我的愧疚，略微减少了一丝。

我们医院，才多少台ECMO？加上我们的老院长夏家红从韩红基金“化缘”来的一台，一共两台！

那么多患者，等床尚且困难，如何有机会用上ECM0续命？

听说，他爱人也感染了。

很多这样的小人物，在我们身边，不那么起眼，突然没了，我们才发现，他们在我们生命中，是那么重要。

大疫，就是这么无情！不仅仅对大人物，不仅仅对医生，也无情地砸在这些小人物的身上。

大疫面前，众生平等。谁撑得过，谁撑不过，三分人为，七分天意！

眨眼间，我上一线，工作了12天，管理32张床位，到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有25位患者出院了，临床洽愈22位。还有3位，已经永远离开了。

李文亮走了，同济医院林正斌教授走了，全国皆知。一个小卖部老板走了，我那3位患者走了，谁又知道？

我们都是小人物，在这场疫情的洗礼下，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生离死别。

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医生工作累吗？我跟你说不累，你是不是不信？但真的不累！起码现在的工作，比我开刀的日子轻松多了。外科医生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是常态，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

但是陌生的疾病，被感染的恐惧，物资的不足，疫情看不到尾的惊慌，患者濒临死亡的无助，身边同事的倒下……这些心理的压力，给我们套上一层一层无形的枷锁！

很多医生都有一种感觉，当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穿上防护服时，突然感到一身酸软！这不仅仅是累啊！

好在还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战友，彼此鼓励，一起前行。

好在还有一群可爱的武汉市民，好在还有全国同胞的亲情，温暖着我们，支撑着我们。

眨眼间，医院通知，我可以带着我的团队下来了，由康复科医生顶上！这个14天，我的团队，出院患者数、管理患者数在各个院区数一数二，退下来，也是理所当然。

但当我听说康复科人手不足，康复科老主任要亲自上岗时，我又做了一件违背原则的事情：带着4个小伙子，继续下一个14天！

好多人关心我，问我何时轮换，我都说，我不想换，我怕无聊，在家会闷出问题！

但真实的答案是：我就想站在这里，站在第一线，没有为什么。即使康复科人手够，我也不想下来。

我觉得，我还可以，我能扛住压力，尽快救治更多的人，更多的小人物，更多的武汉市民。

李文亮走了，林军走了，也许还有我的同事在被抢救。也许哪天，我也会顶不住压力，也许哪一天，我也会被感染。

但是，那又如何呢？

武汉市中心医院的医生，承担着目前仅次于金银潭医院的全省第二的救治任务，大疫当前，有何惧哉！

林军老板，我就这么送你了，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们中心医院兄弟们的帮助和陪伴。不要怪我，最后时刻没有送你一程！

通往天堂的路上，兄弟，一路走好！

（选自2020年2月13日“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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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小人物”林军，作者在文中抒发了强烈而复杂的情感，试梳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