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2020年1月18日晚，钟南山赶到了人山人海的广州南站。正当春运，去武汉的高铁票早已卖光。事情紧急，他颇费周折才挤上了G1102次车，坐在了餐厅一角。

他走得非常匆忙，羽绒服都没有带，只穿了一件咖啡色格子西装。作为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他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尽管疲惫，他还是打开电脑，开始研究。

钟南山不时看一看手表，实在困了，他就在低矮的靠背上仰头睡一下。那张打盹的照片后来迅速在网上传开。照片里可以看到红色的座位，别的乘客都在低头看手机，他几乎是唯一的老年人。4个多小时后，他在深夜时分抵达武汉。

抗击非典那年，钟南山67岁，今年84岁。想不到耄耋之年他还要与病毒交战！有人说：“武汉那么危险，他却去了，明知道老年人最易感染。”

历史似乎在重演，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又出现了。当年在央视王志主持的《面对面》新闻节目中，面对瞒报疫情和权威专家对病因的错误认识，钟南山说出了真相。如今，同样是央视，在白岩松主持的《新闻1+1》节目中，他再一次说出了真相：新冠肺炎肯定有人传人现象。

此言一出，惊醒了国人，人们匆忙的脚步停了下来，迎大年的节奏被打乱了。当年非典那一幕瞬间回到了人们的记忆中。

事态急剧发展。年关逼近。钟南山在武汉、北京、广州三地奔波，再无喘息之机。

1月19日一早，钟南山参加国家卫健委、武汉卫生部门召开的会议，分析疫情，接着去武汉金银潭医院、疾控中心实地考察;下午他和专家们研究疫情，5点赶去机场，飞往北京参加当晚国家卫健委召开的会议，次日凌晨1点半散会。20日6点起床，研究汇报材料后，赶到国务院，向孙春兰副总理汇报;下午，国家卫健委召开高级别专家组会议，李克强总理出席，随即新闻发布会召开，直到晚7点结束;晚上9点多，钟南山以连线嘉宾身份出现在央视《新闻1 +1》节目中，公开了重要的疫情信息。21日，他又在广东省首场疫情发布会上，介绍广东全面加强疫情防控情况……

这一切，对于一位84岁的老人意味着什么？他这是在用生命战斗！他把人民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一生与病人在一起，钟南山心里装的全是病人，哪怕出差在外，他也不忘给病人打电话，询问他们的身体状态。抗击非典时钟南山病倒了，肺部出现阴影，他以家为病房进行自我治疗。第三天高烧刚退，他就出现在病房里。现在，在他家门框一角还有一颗长铁钉，那是他给自己打吊针留下的纪念。如今84岁高龄了，他仍然天天工作到很晚。

钟南山在病房查房时，喜欢坐在病人身边，细心听病人说话，拉着病人的手询问病情。有的病人身上散发出异味，有的病人病得很重，他都不在意。在他看来病人并无贵贱。开专家门诊，他总是提前半个小时到，一直看到晚上七八点，常常是妻子送饭来。冬天的时候，他会先搓暖自己的手，怕冷手让病人不舒服。他的细心还表现在巡房时给病人送上生日祝福。钟南山人到哪里，哪里的病人就对自己治好病充满了信心，哪里就变得轻松愉快。病人治愈出院，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他从病人的喜悦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和快乐。

钟南山的家是一栋外墙用水泥粉刷的旧房改房，连电梯都是后来加装的。室内是老式家具，天花板悬挂着吊扇，墙上挂满镜框。屋主对物质生活的淡泊可见一斑。

他教导子女，第一要有执着的追求，第二办事要严谨、要实在。看事情或者做研究，要有事实根据，不轻易下结论，要相信自己的观察。他一生谨记的是父亲对他的期望——一个人对社会要有所贡献，不能白活。

钟南山的家有两大特点：一是健身器材多，有跑步机、单车、拉力器、单杠、哑铃;二是书多。这充分体现了钟南山的两大爱好——医学和体育。这两者也成了他的家庭引以为豪之处。一是医生世家。父亲是儿科专家，母亲是高级护理师，他们都曾赴美深造。儿子子承父业，当上了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二是体育之家。妻子曾是篮球明星，担任过中国篮球协会副主席。在1963年第一届新兴力量运动会上，她作为中国女篮副队长，随中国队出征。女儿是优秀蝶泳运动员，曾打破过短池游泳的世界纪录，获得世界短池锦标赛100米蝶泳冠军。儿子也是医院篮球队的“中流砥柱”。钟南山本人则在首届全运会上以54.4秒的成绩打破400米栏的全国纪录，一举夺冠！1961年，他还获得了北京市十项全能亚军。钟南山高龄之下抗疫的毅力与体力，都能从这里找到答案。他奔走各地，仍然两脚生风。

钟家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敢医敢言”。这是四年前别人送他的。这四个字无疑道出了主人的风骨。他的敢医敢言就是天性，是“一个人要说真话，做实事”的钟南山用一生践行的家风。

早年留学英国，他挑战英国医学权威、牛津大学雷德克里夫医院克尔教授。钟南山在爱丁堡研究人工呼吸对肺部氧气运输影响时，发现他的实验结果与克尔教授论文的结论完全相反。钟南山毫不犹豫提笔写出了论文。在剑桥学术会议上，专家们被这个中国年轻人的发言惊呆了！会场上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变为骚动。克尔教授的三个高级助手连珠炮一样提出了8个问题，钟南山一一做了回答。

按会议规定，钟南山的论文是否能发表需要参会的常委举手表决。举手的时候，全场安静下来了，可谓鸦雀无声。接着，常委们一个个举起了手。在科学面前，他们的手举得高高的，一个也不少。

当年在防控非典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有人宣称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钟南山当场“开炮”：“什么叫控制？现在病源不知道，怎么预防不清楚，怎么治疗也还没有很好的办法，特别是不知道病源！现在病毒还在传播，怎么能说是控制住了？”

为了抗疫救人，钟南山又跟“权威”叫板。某些权威专家发布结论：“引起广东部分地区非典型性肺炎的病原基本可确定为衣原体。”甚至有专家说，对付衣原体，治疗很简单，用有效的抗生素就可以了。

权威专家的结论让广东的专家震惊了！按他们的结论，推荐特效药四环素、红霉类抗生素就可以了，但如果是错的，那将是许许多多的人付出生命的代價！在广东省卫生厅召集的紧急会议上，钟南山又站了出来，他不认为是衣原体，衣原体只是最终导致病人死亡的原因之一，而主要病因可能是一种新型病毒。他的意见随后被广东省卫生厅采纳，成为抗击非典的重要分水岭。

钟南山就是这样一个“蛮人”。他认真起来有时连命都不顾。留学英国时，为了搞清一氧化碳对血液氧气运输的影响，他拿自己做实验——吸进一氧化碳。他请来皇家医院的同行，向他体内输入一氧化碳，同事不停地抽血检测。他血液中一氧化碳浓度达到15%时，医生和护士都叫了起来：“太危险啦！”他们要他停止。这时钟南山就像连续吸了50到60支香烟，头脑开始晕眩。但钟南山摇着头，一脸的刚毅与坚决。他不能半途而废，他要靠实验画出一条完整的曲线。他继续吸入一氧化碳，血红蛋白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在上升，直到22%，曲线完整显示。钟南山感觉天旋地转。在场的医生都被他的献身精神打动。

正是拥有这种科学精神、献身精神，钟南山才取得了医学上丰硕的成就。

中国有一个钟南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运！

（选自《共同战”疫“》，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0年3月版，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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