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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刘里明

2020-10-23范小青

长江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军大衣大嫂厂长

范小青

大哥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还不是什么大哥。他是个毛头小伙子,不抽烟,不会喝酒,待人接物也没有显示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感觉平时说话口气稍有一点大,仅此而已。

但是如果没有硬核,光靠嘴大,人家是不服的。所以那时候没有人认为他是大哥。

比如喝酒,人家说,你连酒都没有沾过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充老狠。那时候“大哥”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鬼”,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酒也是能改变人生的。

大哥的父母亲戚都不在本地生活。也就是说,大哥是个外地人,大学毕业后,留在本地工作了。

过了不多久,大哥要结婚了,虽然他没有婚房,但好在他老丈人家有房子,那一间屋本来就是女儿住的,现在多住进一个女婿,那是女儿情愿,老丈人没有意见。

大哥需要把自己的婚房装修一下,八十年代初那时候还没有正儿八经的装修公司,一般人家都是自己想办法搞。这倒像后来大家在外国电影电视里看到外国人的那种生活,一到休假了,老外就会在家里忙着打理,油漆,粉墙,搞院子什么的。

大哥的根不在本地,所以他刚刚参加工作那一段时间,还没有什么朋友,收拾婚房,也是老丈人请自己单位的两个年轻人来帮忙的。年轻人他们也是读书出身,并不会干这些活,但是好歹凑乎着在水泥地上刷了一遍彩色的油漆。油漆的颜色也没得挑,只有黄黄的那一种,因为涂抹不均匀,结果反而显得很别致,黄中有些白,也有些黑,还有些旋转的波纹,好像是专门精心设计的一种新型色彩和图案。后来来看婚房的人,都啧啧赞叹,还问是哪里请的师傅。

搞好婚房的那天晚上,老丈人请两个年轻的同事吃饭,大哥当然得陪着,这等于是老丈人和同事帮他做大事,他不作陪说不过去的。

老丈人是喜欢喝酒的,而且还喜欢热闹,喜欢有人一起喝,所以与其说是他请年轻的同事喝酒,还不如说是让年轻的同事陪他喝酒更贴切一点。只是那两个年轻同事那时候也还不知道酒的厉害,只要老丈人稍稍一劝,他们就咕咚咕咚地往下灌。

那是大哥有生以来第一次正正式式和外人喝酒。小的时候可能家里人也会喝酒,但那没他的事,他只是看看而已,现在他成人了,要结婚了,是老丈人的女婿了,不能不陪着喝一点。老丈人是心疼女儿的,所以连带着也心疼准女婿一下下,就跟他说,你既然没有喝过酒,那你喝汽酒吧。

又说,这差不多就是汽水。

汽酒这个词早已经消失了。好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汽酒。现在的年轻人追捧的什么水果味的饮料酒,有3%的酒精成分,这个不知道和当年的汽酒有没有什么关系。

还是回到当年吧。

于是那一天,老丈人他们三个喝白酒,大哥喝汽酒,结果是老丈人酒足饭饱,乐乐呵呵,三个年轻人却都放倒了。

三个人先是轮着、后是抢着、再是挤着,共同占有了家里的抽水马桶,轮番呕吐,只听得马桶一遍遍地抽水放水,仍然搞得家里酒气熏天。

这就是当时的大哥。记录这件无聊的事情,只是想说一说,大哥在成为大哥之前,是多么的不大哥呢。

后来的许多年里,大哥在酒桌上逞能的时候,经常提起往事,大哥的口头禅就是,我那时候,喝汽酒都会醉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大哥提的是当年的不勇,就更加反衬出大哥后来的英勇。

大哥其实只是个普通的青年。但是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也是有道理的。性格使然,大哥很快就会烟熏酒泡,然后成为“大哥”。

大哥从老家出来上大学之前,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件军大衣,这件军大衣后来一直跟着他,跟着他上学,又跟着他上班。

因为一件军大衣,就会有很多人刮目相看,甚至还有人问大嫂,你是嫁了个高干子弟吧,至少也是部队里的高干吧。

大嫂说,不是啦。

人家可不相信,说,那他怎么穿军大衣?

你看那时候的人,想法就是那么的简单。

大嫂心想,我當初就是被这个军大衣蒙住了眼睛,迷昏了头脑。大嫂还想,我八成不是迷的人,是迷的军大衣噢。

你以为呢。

情况就是这样的。

因为军大衣背后,是有许许多多东西的。

再到了后来,街上开始流行红裙子了,有了西装和西装短裤,比基尼也都出来了,军大衣就不太稀罕了。

但是谁知道呢,风水轮流转了几转,到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时候,军大衣又回来了,大家又追捧军大衣了,主要是为了夜生活的方便。

那时候的中国人,有了全新的面貌,时髦的年轻人晚上要去舞场跳舞,或者进入其他娱乐场所,都要穿得轻薄标致,如果是在冬天,夜里骑个自行车出去,那还不得在寒夜里冻死。

自然,也开始了有毛料的大衣,甚至裘皮的,可是你买得起吗,短棉衣又挡不住寒气,看来看去还是军大衣最合适,价格在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左右,能够承担得起,何况军大衣暖和又轻便,到地儿了,大衣一脱一甩,里边的时髦就露出来了。

所以那一段时间,军大衣又成了新宠。一成新宠,就是抢手货,几乎所有的人,不止是年轻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人人想要一件军大衣。

可是一下子哪来那么多的军大衣。

大哥这时候已经逐渐展露出大哥的风范了,原来他的那件军大衣已经进了家里的储物柜,搁到最底层了,现在又翻了出来,他晚上出门,军大衣一披,两脚一踮,自行车飞一般地穿行在大街小巷。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家里来两个客人,是大哥新结识的朋友,也是同一个机关大院工作的年轻人,坐下来,先是天南海北地瞎聊,有的没的瞎扯。

虽然他们坐在小客厅里聊天,大嫂在卧室里织毛线,但是从前的住宅都十分的狭小逼仄不隔音,外面说话,里边听得清清楚楚,大嫂知道他们是有事情来找大哥的,可有事偏偏又不直说,绕来绕去,大哥就饶有兴致地和他们一起瞎胡扯。

一直到以后的许多年,大嫂也还是真心不清楚,大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真是以为他们就是单纯来聊天、来交结朋友的,还是他也知道他们有所求,只是一时开不了口,大哥不催他们,他够有耐心,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们开口。

期间大嫂出去给他们的茶杯加了三次水,茶都已经淡成白水了,他们的话题已经扯到了大洋彼岸,像断了线的风筝,扯不回来了。

那一年他们还没有孩子,孩子还在大嫂的肚子里,大嫂除了加水,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再暗示大哥。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再出现这样的情形,大嫂就让孩子哭,起先一两回,还真管用,客人一听到孩子哭,赶紧放弃胡扯,说了正题走路,但如此几次试下来,这办法就不管用了,因为大哥总会说,没事没事,一哄就不哭了,坐,坐,还早呢。

或者说,坐,坐,难得来一次,哪能屁股没坐热就走呢。

总之,大哥有耐心陪着客人说话,大嫂早就领教、并且是领教得十分深入的了。

回到八十年代那个冬天的晚上,后来那两个人大概终于觉得时间有点晚了,终于开始向中心话题靠拢,他们指了指挂在衣架上的大哥的军大衣,说,就是这个呀,军大衣,神气的。

说,你这件军大衣,哪里搞的?

说,你好像一直就有军大衣?

虽然已经聊了几个小时,但大哥兴致仍然很高,中气仍然十足,大哥说,是呀是呀,军大衣,我很早就有了。

那两个人喜出望外,终于说出了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请大哥帮他们也搞一件军大衣,最好是一人一件,实在不行,就搞一件也行,可以互相借着穿的。

大哥说,嘿,我上大学的时候,我这件军大衣,基本上都是同学借的,就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他们说,是呀是呀,军大衣又暖和,又方便,又神气。

大哥只差没有拍胸脯,他简洁地说,好,放心,包我身上。

两个同事欢天喜地走了,大嫂从卧室出来,朝他看了看,大哥笑笑,说,同事,来玩玩。

大嫂说,我听见你们说话,你答应帮他们搞军大衣?

大哥说,是的,他们也喜欢军大衣,晚上出门一裹,到地方一脱就好。

可大嫂是个实在人,担心说,你答应了人家,可是你到哪里去搞,你真以为你家是当兵的啦。

大哥朝大嫂挥挥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星期天大哥在家里沉闷了半天,他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搞到军大衣,下午他出了一趟门,说是找一个老乡去玩玩。

等到大哥下晚回来的时候,满脸兴奋,大嫂想,他大概有办法了。

大哥特地到巷口的小店去买了一包烟,红双喜,被大嫂看到,奇怪说,你又不抽烟,买烟干什么?

大哥说,有用。他自己抽出一根,划根火柴点烟,划了几次也没有点起来,最后好不容易点着了,吸了一口,立刻咳呛起来,咳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大嫂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哟哟,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大哥擤掉鼻涕,揣着烟就出去了。

大哥往很远的城南的南兵营去。他这几天钻天打洞地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他从一个老乡那儿得知有另一个老乡,从小和他在老家一条街上长大的,现在在这里当兵,就驻扎在南兵营。

有了当兵的老乡,就不愁军大衣的问题了。大哥是这么想的。

大哥骑着自行车,走了大半个钟头,一路打听,一路询问,终于找到了南兵营。

兵营门口,有当兵的守卫,一般人是不可能放进去的。大哥被当兵的挡在门外了,说,你干什么?

大哥赔上笑脸,先递一根烟,守卫一脸警觉,严肃地说,你想干什么?

大哥想给守卫点烟,守卫拒绝说,这个不允许的,你退远一点。

大哥听话,退远了一点,手里拿着烟和火柴,有些尴尬,说,嘿嘿,我是来找人的,我老乡,他就在你们这里当兵。

守卫说,叫什么名字?

大哥说出了那个老乡的名字,守卫说,没印象。不过守卫的态度还好啦,他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说,当然,我们兵营人多,我不一定全认得,我可以打电话进去帮你问问。

守卫虽然没有抽大哥给的烟,他要守纪律,不能抽,但烟是人与人之间的缓冲剂,所谓的烟酒不分家嘛。那守卫冲着这根他不能抽的红双喜,态度就好多了,他进了门卫室,给里边的办公室打了电话,问了大哥那个老乡的名字,结果他很失望,出来对大哥说,对不起,你可能搞错了,我们南兵营,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大哥再次将烟递过去,守卫还是不能接,他对大哥说,你会不会听错了,或者人家给你介绍错了,哦,对了,我们南州,北边还有个北兵营,会不会是在北兵营呢。

大哥一拍脑袋醒悟过来,又从南兵营一直骑自行车骑到北兵营。大哥现在知道兵营的守卫是不能抽烟的,就没有把烟拿出来,结果北兵营的守卫比南兵营的守卫凶多了,不仅不放大哥进去,连替他打电话进去问问这事情也不肯做,还把大哥当成坏人,差一点要把大哥抓起来了。

大哥走投无路了,他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竟然又回到了南兵营,先前的那个守卫下班了,刚好在门口碰上了,互相认出来了,一个说,咦,是你。

另一个也说,咦,是你。

好像十分驚喜似的。

其实他们早就听出对方口音了,现在再一聊,果然是老乡,那个老乡说,你这么晚了,这么冷的天,你找老乡干什么?

大哥说了想搞军大衣的想法,这老乡说,唉,现在想要军大衣的人太多,我们首长也天天被人盯着,别说我们小当兵的了。

大哥虽然有些沮丧,但他在沮丧中还是能够发现闪亮的光芒,他说,也就是说,你们部队确实能搞到军大衣,只是要找首长才行,是吧。

那当兵的小老乡被大哥眼睛里的光芒吓坏了,赶紧给他支招说,我听说,在北边的城市,具体哪里我记不清了,反正那个地方,已经开了军品店,军品店里有军大衣卖。

大哥果然找到了希望,他满怀着希望回家了。在寒夜里来来回回两三个小时,冻感冒了,晚上盖了两床被子还索索发抖,大嫂说,大冬天的,这么冷,你晚上出去,怎么不穿大衣,你的大衣呢?

大哥说,人家借去了。

哦嗬,大衣借给别人,又替别人去搞大衣,把自己搞感冒了。

大嫂气得要骂他了。

大嫂啊,你且慢,大哥的这般人生还没有开始呢。

后来大哥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加上星期天,有两天时间,他坐上火车,转辗了三座城市,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新开的军品店。

军品店生意火爆,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哥就安安心心地跟在后面排队,等到终于排到他的时候,大哥说了“军大衣”三个字,店里的营业员笑了起来,说,你没搞错吧,你想买军大衣,你想得美!

大哥说,咦,你们不是军品店吗,不卖军大衣吗?

那营业员翻着白眼说,军大衣,你有吗?我也想买呢,我的亲戚朋友知道我在军品店工作,都来托我买军大衣,有的都跟我翻脸了。

大哥仍然能够在失望中看到希望,他两眼发光,那就是说,军品店还是有军大衣卖的,只是数量少一点而已。

营业员气得说,你还而已而已,你口气好轻飘,你就等你的而已去吧。

大哥真有耐心,有毅力。为别人办事,他一直就是这么有耐心,有毅力。从一开始,到最后来,他都是这样。

当然,后来的事情,后面再说啦。

现在大哥就死守在军品店这里,饿了到旁边买个大饼吃,困了就在店门口坐下来打个盹儿,引得路人都好奇地观看,人家店员看了来气,赶他走他也不走,就去叫了派出所民警。

民警把大哥带到派出所问话,一问之下,原来是大老远为朋友来买军大衣的,民警觉得这人蛮仗义,不像个无赖,要放他走了,就说了一句话,放你走,你买车票回去吧。

大哥却倔强固执,说,我不走的,买不到军大衣,我回去不好向朋友交待,我不走的。

民警说,那你也不能干扰人家开门做生意。

大哥说,我不在他店门口就是了,我可以离远一点,但是反正我得等在这里的。

这民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是个转业军人,本来性情也很豪爽,复转后到地方派出所工作,碰到尽是小市民,鸡毛蒜皮,鸡零狗碎,难得见到大哥这样投缘的,两个一吹一聊,竟然有一见如故的意思。

两人约了到小酒馆饮了几杯,大哥那时酒量还小,喝了一点点,口气就大起来,吹牛说自己在南州如何的神通广大,多么的有能力,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偏巧那民警刚谈了一个在南州工作的对象,一直想让民警调到南州工作,可民警没有背景,哪里调得动自己,对象一等再等,等得快不耐烦了。

这会儿简直就是老天开眼,送贵人到眼前,民警赶紧告诉大哥,他转业的时候,后勤的同志跟他关系好,让他带回来两件军大衣,如果大哥需要,他可以让一件出来。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当然,要说不费功夫,也只是暂时的。大哥交上这个朋友,除了要把他调到南州,今后要费的无数的功夫,更不是一时半会说得尽的。

当然,那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就这样,大哥经历辛苦,带回了军大衣,不说别人了,就是大嫂,也不得不服气了。

大哥就如此这般地吹嘘了一通,结果大嫂听到大哥蹲在人家店门口不走,气得说,你为了面子,面子都不要了,你这不是本事,你是无赖。

大哥很认真地说,这怎么是无赖,这是给朋友办事。

这事情很快就在机关里就传开了,大家都来找大哥,纷纷求大哥办事,除了买军大衣,求办什么的都有。

好在时代发展得快,过不多久,军大衣就普及了,军品店到处都有,军大衣也大批生产,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再过不久,军大衣就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虽然军大衣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大哥在军大衣事件中的影响力,却已经口口相传地传开了,所以也可以说,军大衣是大哥之所以成为大哥的最早的开端。

何况大哥也是颇有收获的,在这场军大衣的事件中,他结识了不少朋友,比如南兵营的那个守卫,后来几十年,他们一直有来往,他家里大事小事都来找大哥帮忙,转业的时候,也是找的大哥,再后来成家立业,都是大哥关照的。

再比如那个派出所民警,等到大哥想尽办法可以帮他调来南州的时候,他的对象已经成为别人的老婆,那民警也就一直远在他乡了,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们也始终没有断了联系。

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大哥,知道大哥有本事,好像在大哥那里,天下就没有什么难事,再大的困难他都能搞定。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居民的生活中开始有一件新鲜的东西,电冰箱。物稀为贵,当时南州也产冰箱,雪莲牌冰箱,

大哥自己,已经想方设法给家庭搞到了一张冰箱票,家里日用开销并不宽松,有了冰箱票,还得赶紧筹冰箱的钱,他们正商量着,老丈人出多少,他们小夫妻出多少,还没有算出结果来,就有人上门来找大哥了。

是大哥老家来的人。

大哥的小妹在老家的百货公司工作,前几天来南州看望大哥,就听说大哥怎么怎么有本事,搞到了冰箱的票。

大哥的小妹听了,眼睛都直了,口水都快淌下来了,她对大哥简直崇拜得一塌糊涂。

小妹的脾气也随了大哥,一回去就跟商场的领导吹嘘,说自己的大哥,在南州很来事,什么都能搞到,在别人看来,难上加难的东西,比如冰箱吧,她大哥是分分钟都可以搞到的。

百货公司的领导,正在为电冰箱发愁呢,他已经吃了上级多次严厉的批评,说人家南边的城市,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开始买冰箱了,你一个大百货公司,怎么连一台冰箱也进不到,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虽然這个意见是领导家属在领导边上咬的耳朵,吹的枕边风,但也代表了大哥老家的所有老百姓的心情呀,你能说不对吗?

谁不向往提高生活质量呢。

百货公司领导正愁得睡不着觉,大哥的小妹正好送上门来了。赶紧追问那小妹,你大哥,他能搞到多少台?

那小妹说,你要多少台就多少台。

领导激动得一夜没合眼,想着天一亮就先打电话联系,结果第二天一早,电话也不打,直接就往南州赶。

赶到南州,已是下晚,大哥已经下班,那领导又追到家里,大哥在家里热情接待了小妹的领导,跟领导说,放心,包我身上。

领导喜出望外,但还是小心地追问了一句,你真有把握,我要的可是二十台啊?

大哥想了一想,说,至少,十台保底,我会尽力争取更多。

大哥并不认得南州冰箱厂的厂长,但是他认得报社的一个记者,此人是跑工业线的,和许多厂长都是好朋友,他先前曾经找过大哥,大哥通过关系,帮忙解决了他老家亲戚承接了驳岸工程的事情,现在大哥去找他,但凡有可能,记者总是会尽力的,可是记者一听大哥的口气,吓了一大跳,以为听错了,追问说,刘里明,我没听错吧,你要二十台雪莲冰箱?

大哥说,是我老家的百货公司要的——你都不知道,我老家那边的人,想要冰箱,都想疯了,他们公司领导,亲自跑到南州来找我的——如果二十台不行,至少也要十台哦。

那记者眼睛翻白了,说,刘里明,你不会真答应人家了吧?

大哥说,怎么不答应,你不是跟我说过,冰箱厂的许厂长,跟你是八拜之交吗?

记者说,我的天,关系好,也不可能好成那样呀,现在你又不是不知道,搞张冰箱票比登天难,你厉害,你牛逼大,一答应就答应人家十台二十台。

大哥说,所以呀,我都答应人家了,你得陪我去冰箱厂找厂长,不然我不好跟人家交待。

记者是知道情况的,他怎么肯去,可是由大哥逼着,不去也得去,只好硬着头皮去碰运气。

记者先打厂长的电话,打到厂里,不接,说不在办公室,打到家里,当然也没人接,白天都上班呢,谁会在家里守电话。记者没办法了,只好等到晚上很晚的时候,直接打到厂长家里,这下子躲不过了吧。

可其实还是能躲过的。电话是厂长老婆接的,就听到她捂住话筒轻轻地说什么,然后依稀听到厂长在旁边问是谁,那老婆说,是胡记者——然后厂长老婆就回答说,胡记者,老许他不在家呀。

记者放下电话,对大哥摇头说,你看你看,肯定是在躲避我,当然,他现在躲避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既然联系不上,我看就算了吧,你跟你老家的人说清楚情况就是了。

大哥说,不能算了的,不接电话,联系不上,我们就直接上门去。然后他就自说自话下命令了,对记者说,明天早上八点,我在冰箱厂门口等你。

记者真是无奈,直摇头,但他最后似乎不得不服从大哥。大哥就是这样子,给你的感觉,他就是可以命令你的。其实完全不是。

既然完全不是,那别人为什么还会乖乖地听他的话,按他说的办?

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大哥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厂门口碰了面,要想一起进去,在门口传达室先遭到阻碍,问,有没有预约。

预约个鬼,厂长连电话也不接,记者有些为难,如果直接说没有预约,那是进不去的,正在思忖怎么应对,大哥就直接抢上前说了,不用预约的,厂长是我们老朋友,老兄弟,你报上胡洪先的名字。

传达报了胡洪先的名字进去,里边却没有回复,传达又怀疑又警觉地瞪着他们,说,你们看,没有回答,肯定是不认得你们,你们什么人?竟然冒充熟人来找厂长。

记者其实本来也不太想进去,现在一遭到阻挡,赶紧对大哥说,你看你看,根本进不去,我们回吧。

大哥可没这么好打发,他无比坚定地说,进不去也得进。他想了想,转身去对传达说,那你报我的名,刘里明。

传达又报了大哥的名,里边停顿了半天,大概厂长在想,刘里明,是谁?可是实在想不起来。

大哥凑到话筒边,声音十分严厉地说,你不见到我,你就不知道我是谁,你见到我,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厂长也许错以为刘里明是谁了,也许是烦不过他们,毕竟还有个胡记者在嘛,就让步了,说,行吧行吧,你们进来,进来一看你们就知道了。

大哥和记者赶紧进去,一起到厂长办公室,记者倒确实不吹牛,这地方他挺熟,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离厂长办公室还隔着好远的地方,他们就已经感觉到气氛的特殊了,那里简直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他们走近了一看,头皮都要炸开了。

厂长办公室里里外外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人挤人,人人都是满脸焦急,眼睛里又满是期盼,他们个个把手臂伸得很长,每只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条,无数的纸条,在厂长眼前晃动、飞舞。

厂长急得说,你们慢慢来,你们一个一个来,我头都被你们搞昏了,眼睛也搞花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许厂长,许厂长,我这一张是张书记的条子,亲笔写的,你看看,你看一眼!

有一个带了头,其他人也都跟着嚷嚷起来,厂长厂长,我的条子是杨部长亲自写的。

厂长厂长,王局长说给你打过电话了,你看,这是他的批条。

厂长厂长

厂长厂长

条子

条子

都是条子

厂长两眼一闭,两手一摊,说,你们有条子,可是我没有冰箱。

大家“轰”的一声,异口同声地吵吵起来。

大哥和记者本来还以为赶了个早,其实已经很迟了,他们被挤在最外面,幸好大哥人高马大,把其他人拨拉的拨拉,推搡的推搡,在大家吵闹咒骂声中,他们终于挤到厂长办公桌边上。

厂长的办公室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全是关系户递过来的,还扔满了一根又一根的香烟,还有整包整包的。

厂长却抱住了脑袋,闷倒著头嘟囔着说,这样喇叭腔,这样喇叭腔,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是没办法了。

记者望而生畏,跟大哥说,你看看,这情形,恐怕是没有希望了,人家有领导的批条都不行——

大哥立刻说,批条算什么,批条没有你老胡的面子大。厂长听了这话,才抬了一下头,他们才注意到,厂长满嘴的潦泡,满脸的痛苦。

谁能想得到,一个冰箱厂的厂长,如此受追捧,竟然搞得这样狼狈。

这厢大哥见厂长抬头了,赶紧上前说道,厂长厂长,是我们!

厂长两眼茫然,别说大哥他根本不认得,就是连老熟人老胡,他也认不出来了,口中喃喃道,啊,啊?

记者赶紧说,许厂长,我是老胡呀,

厂长眨巴几下眼睛,疑惑地说,老胡?哪个老胡?

大哥说,厂长,你别假装不认得哦,胡记者一直是跑你们这条线的,他写过多少文章吹捧你们厂,要不然,今天,你们的雪莲冰箱也不会这么吃得开——

厂长气得说,吃得开,我才不要吃得开,吃不开的时候,我日子过得好好的,安安逸逸,现在吃得开,你们都看见了,我过的什么日子,晚上连觉都不给我睡!

老胡一直在暗示大哥赶紧撤,大哥却不依,上前说,厂长,我是刘里明。

厂长一愣,朝他看了半天,脑子转不过来,皱着眉头说,刘,刘什么,刘里明?我认得你吗?

大哥说,我已经答应了我老家的百货公司,给他们搞二十台——

厂长“哎哟”了一声,手往桌上一砸,然后抱住了脑袋,好像脑袋已经撞到了桌子。

大哥继续说,你不能把我们一般对待,我们跟你是有关系的,老胡是你好朋友——

厂长立刻打断他说,老胡?有关系?好朋友?他涨红了脸指着周边那么多人,责问大哥,老胡有关系,你是觉得这些人,他们都没有关系是吧?

厂长这话一说,所有的矛头,所有的不满,顿时都指向了大哥,大家七嘴八舌地批判大哥。

厂长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可都是他们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让他们说的,我们也不是演双簧,事实就是如此,要冰箱,没有,要命,有一条。

厂长连要命有一条都说出来了,真是一台冰箱逼死人啦。

无论厂长要命不要命,大哥都不能退去的,他又顶上去说,厂长,条子和真人,到底是不一样的,老胡可是真人来了。

厂长气得没办法了,干脆笑了起来,说,真人,真人值几钱?人家那虽然是条子,可都是上面领导的关系,市里的,还有省里领导的关系,老胡算老几,拎不清的。

厂长当着老胡的面说老胡算老几,老胡也不生气,一来他和厂长关系好,二来他也知道,厂长其实不是说他的,而是指桑骂槐说大哥的。

可惜大哥没有听出来,他还替老胡抱不平,他倒生气了,说,厂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老胡跟你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你以前厂里要宣传的时候,就知道找老胡了,你现在牛逼了,你不过就是有冰箱而已。

大哥居然说有冰箱是“而已”,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求了老胡来求厂长的目的了。

大哥虽然拎不清,可一旁那老胡看得清楚,知道这事情完全没有希望,自己也没有面子,只好朝着厂长苦笑,说,哎,厂长,你好歹也批一点,意思意——

厂长毫不客气地打断老胡说,别别别,没有意思,老胡,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跟你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自己家想要一台,我怎么也得想法子给你搞了,可是你这位——他指了指大哥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不是属狮子的,如此大开口,真是要吓死我了——停顿了一下,又嘀咕道,老胡,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老胡说,唉,他也是给老家的人逼的。

厂长说,怎么?他老家的人以为他是冰箱厂厂长——可是,我告诉你,就算他是我,就算他是厂长,他也拿不出冰箱。

这下子大哥和老胡都被顶到墻角无路可退了,大哥还想挣扎,厂长已经很不客气了,也不假装批评老胡了,直接就对大哥打脸说,你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你以为是买萝卜青菜呢?

虽然直接说的大哥,大哥还没怎么着,老胡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了,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听了厂长如此不讲情面的话,他也有点生气了,一甩手,转身走了。

丢下大哥一个人,仍然站在厂长面前,被别的人推着搡着,他仍然满脸坚定,志在必得的样子。

大哥心想,我就这么站着,等你打发掉所有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你总要解决我的事情。

大哥就这么一直杵在厂长面前,可是厂长面前的人永远也打发不完,打发一批,又来一批,一直到半夜了,仍然有人在门外候着,大哥倒是有决心继续等待,可是大嫂找来了,把他拉回去,大哥还不肯走,大嫂急了,说,你丢不丢脸?

大哥说,这有什么丢脸的,找人办事就是要有耐心的。

不过这一次大哥真是碰了天大的钉子了,他再怎么坚毅,也架不住厂里没有冰箱可以提供给他,那天晚上他给大嫂拉回去后,本想着先睡一觉,有精神再起来战斗,哪知第二天起来,别说厂长不再理睬他,吩咐厂里的门卫记住他的脸,连门也不给他进了,他再找老胡,连老胡也找不到了。

大哥知道事情搞大了,他又再三犹豫,不好意思直接跟老家那边说明情况,结果老家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公司领导押着租来的货车已经出发了,赶的是夜路,估计一大早就能到南州了,问明天上午能不能提到货。

大哥急了,说,你告诉他,今天不要发车,暂时不要租车。

那边说,来不及了,已经租了,已经上路了,明天一早就到。

结果事情真的搞得很喇叭腔,大哥支付了人家的租车费,还赔偿了人家的误工费,搞得十分狼狈,被大嫂骂了个头臭。

大哥也很生气,嘴上骂骂咧咧,粗话也放出来了,甚至还有等着瞧之类的狠话,好像要打击报复人家似的。

不过别人也不知道他这是要报复谁呢。

没过多久,老胡来约大哥吃饭,大哥一口答应,好像之前根本就没有出现不愉快的事情。

大嫂知道大哥晚上要去和老胡聚会,阴阳怪气地说,哟,上次的事情你忘这么快,你还跟人家一起出去吃喝?你真有脸,你可真不记仇。

大哥说,嘿嘿,哪里有什么仇,都是弟兄。

结果那天的聚会冰箱厂的许厂长也在,他们吃吃喝喝,竟然一回生二回熟,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以后还要交往几十年呢。

过了一阵子,大哥父母家里按装了电话,父母亲给大哥打电话,说说家常事情,那天正好小妹也在父母那里,也和大哥通了话,说着聊着,就谈到了上次搞冰箱的事情,小妹还一肚子怨气呢,她责怪大哥说,大哥,都怪你,害得我们领导现在看见我就翻白眼。

大哥听到父母在一边制止小妹,不让她说道,可小妹也是从小被宠大的,偏说,大哥,本来呢,你牛皮吹豁了也不管我事,可这回你给我惹事了,害我在单位里都抬不起头来。

大哥气呼呼地问,你们领导,他对你怎么啦?

小妹说,本来说好让我当柜台组长的,都已经跟我谈过了,可现在不给我当了,让李红娟当了,气人。

大哥生气说,这怎么可以?他敢?

小妹说,怎么不可以,怎么不敢,他是领导,他爱让谁当就谁当。

大哥说,那不行,那绝对不行!他敢这样对你,我就跟他过不去!

小妹本来只是找大哥发发嗲的,泄口气,结果见大哥认了真,而且一味道地不讲理,也就不想跟他多说了,想赶紧打住,就急急说道,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说了。

大哥却不依,对小妹说,你把你们领导的电话给我,我跟他说。

小妹说,你跟他说什么,你别乱来啊。

大哥说,我怎么会乱来,你都在他手下,我会对他客气的,我们以后还可以发展其他合作的事情呢。

小妹那时候真是不了解大哥,竟信了他,就把领导的电话给了大哥,结果大哥一拨通电话,就大着喉咙责问那领导,说,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给我家小妹穿小鞋?

那边领导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搞得莫名其妙,说,你是谁?你家小妹又是谁?

大哥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是刘里明!

那领导还真想不起来了,嘴里念叨了几遍,刘里明,刘里明,刘里明是——咦,这名字是有点熟,可怎么想不起来了。

大哥说,你贵人多忘事,你想要冰箱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领导这才把刘里明和冰箱对上了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冰箱也罢,一说冰箱,领导还一肚子气呢,劈头就说,哦,刘里明,就是你呀,我都看在你家小妹的面上,没和你多计较,你反而还找上门来骂架了。

大哥说,什么计较不计较,我告诉你,你对我家小妹客气一点,你要是——

那领导口才也了得,说,我要是对你家小妹不客气,你能怎么样?大不了,你再玩我一回,再帮我搞一点搞不到的货罢,比如冰箱什么的,哈哈哈哈。

说得大哥哑口无言,愣了半天,最后只是凶巴巴地说了一句,好,你等着。就无理地挂断了电话。

为大哥这个电话,小妹被领导教训得哭了,回头又找大哥说事,让大哥别再干涉她的工作和生活了。

大哥一听,真来火,骂人了,说,狗日的,狗日的,好个狗日的,让他等着,我跟他没完!

小妹真是怕了他,赶紧讨饶说,没事没事,大哥我跟你开开玩笑的,没事的,我们领导,现在对我可好了。

大哥哪里肯信,说,你别想着骗我,我可不是好骗的,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会找他算账的。

小妹急得哭了起来,说,大哥,我求求你了,我的事情,你千万别再过问了。

大哥说,怎么,他有这么厉害,都把你搞哭了,还吓成这 ?

小妹说,你就当我没说,我其实真没什么事,大哥,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千万千万别当真。

大哥却更加来劲,说,啊,你們领导这么厉害,你这么怕他,你怕他,我可不怕他,哼哼!

后来大哥正好有个机会出差回一趟老家,看过父母后,大哥还真没忘记小妹这事,真的专门找上门去了。

这下子把小妹吓坏了,她以为大哥要和领导打起来,这以后她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小妹守在门口阻挡大哥,急着说,大哥,你别,你千万别进去,我们领导现在对我可好了。

大哥说,你别骗我,谁敢对你怎样,我就要对他怎样!一推门就进去了,小妹守在门外,紧张得小心脏怦怦乱跳。不料大哥一进去,里边立刻就传出一阵大笑声。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高中同学,于是握手递烟,很快就称兄道弟了。

整个过程居然只字未提冰箱的事情,领导只说大哥的小妹工作表现怎么好,大哥也只说小妹对领导的评价怎么高,真是谈笑风生,你侬我侬。把个守在外面偷听的小妹搞得完全不知所以。

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就约了喝酒,然后又抢着请客付钱,总之关系好得像八百年前就是哥们了。

结果两个人都喝醉,大哥是走着来的,领导是骑自行车上班的,于是大哥骑上领导的自行车,领导坐在后座,一路回去,直线骑行时虽然歪歪扭扭,但是马马虎虎还能够前行,一到拐弯的地方,车子就把持不住了,倒下来,两个人一起躺在地上大笑一阵,再爬起来,再骑,如此这般,一直搞到深更半夜也没到得了家。最后还是领导他家属骑着车一路找过来,在马路边上发现了抱在一起的两个醉鬼。

领导家属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她曾经反复地再现这一场景,她说,你们想想,我一个女人,对着两辆自行车和两个醉鬼,你叫我怎么办。

她一气之下,骑上自己的车回去了。

只是回去想想还是不行呀,总不能任由他们躺在马路上过夜,只得半夜打扰单位的货车司机,把两个人分别弄了回去。

这件事情,以后好多年一直被大哥放在嘴上念叨,他觉得挺有意思。

大哥走了后,领导到单位就对小妹说,原来他就是你大哥,我们老同学,现在更是老朋友了。

小妹不仅虚惊一场,还喜出望外,后来在单位颇受重用。

当时有人听了小妹的叙述,也觉得奇怪,就去问领导,说那个人进去的时候,我们都看见的,明明身上有一股杀气,好像要找你打架的样子,我们都吓坏了。

领导说,哪里呀,他进来的时候,热情得不得了,就像我们是八百年前的老友,友好得不得了,抓着一包烟就朝我一扔,差点砸在我脸上,我一看,哟,中华牌,好家伙。

你说说,人家都这样的态度了,我怎么好意思跟他摆脸子,何况都是老乡嘛,何况还是高中的同届同学,但不是一个班的,我其实也不记得他了。

人家又问,噢,原来从前你们就认得。

领导说,他非说认得我,我也就认了,从前认不认得的,都无所谓啦,关键是现在认得了啦。

其实他们两个年龄相差四、五岁,不可能是高中同届的同学,但既然都说是同学,那就同学啦,多一个同学总没有什么坏处吧。

后来小妹的领导凡是到南州出差,必找大哥相聚,真的成了铁哥们。再后来这领导居然也调动到南州来工作了,那更是三天两头的碰头聚会,再再后来,这领导出了事情,进去了,大哥又拐弯抹角找了关系,替他在监狱里安排了一个出黑板报的活,免受了一些劳累之苦,大哥还多次到监狱去看他,鼓励他好好改造,说等他出来,再一起干事。

总之,替老家的百货公司进冰箱这件事情,本来是大哥败走麦城的糗事,结果坏事变成了好事,不知从谁那里开始,就变成了大哥搞定了冰箱交上了朋友的结果,一传十十传百,认得或知道大哥的人,没有不相信的,不认得或没听说大哥的人,都想来交结大哥,大哥因此又结交了很多朋友,得了很大的名声,搞得很多人都知道,刘里明能办事,肯办事,有什么难题,找他便是。

他小妹那边也一样,不吸取教训,还故伎重演,又吹牛了。说,我大哥,不仅在南州,在老家也是分分钟的。

结果就引鬼上门了。有人甚至专程从老家的乡下赶到南州,找大哥,请他帮忙办事。

有一天晚上,一家人都已经上床准备入睡,听到有人敲门,大哥起床开门一看,两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乡下人,背着两个沉重的蛇皮袋,惶惶地站在门口,看到大哥出来,他们眼巴巴地盯着大哥,眼睛里充满着可怜的希望。

大哥并不认得他们,但是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腔调来看,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感觉是从老家乡下赶来了,大哥说,你们找我?

那两个人显得十分慌张,不知怎么说话,互相看着对方,希望对方开口,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大哥只好又问,你们是从八甸乡那里来的吧?

两个人只是捣蒜般地点头。

大哥再说,你们是谁?

那两个才说:

我是二混子。

我是大杆子。

大哥根本不知道二混子大杆子是谁,八甸那地方,是大哥父亲的老家,当然也可以说是他的老家,但他并没有在老家生活过,也不认得老家乡下的那许多乡亲,只是乡亲们觉得,大哥应该认得他们,应该知道他们,应该帮助他们。

事情就是这样错位的。

大哥其实有很过硬的推辞的借口,因为他完全不认得他们,但是大哥不会那样做的,他十分热情地对陌生的老乡说,这么远的路,来都来了,有什么事,进屋说吧。

这两人才战战兢兢地跟着大哥进了屋,先把蛇皮袋打开来,给大哥看,大哥一看,装的是带泥的山芋,紫红色的,正是老家乡下的特产。

大哥给他们倒了热水,他们只顾着喝水,仍然不开口,大哥只好又诱导他们开口,说,来都来了,坐也坐下了,水也喝了,有事尽管说。

他们又面面相觑了一会,才由其中的一个开口说了,原来是家乡的村长欺负人,把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了,想请大哥出面,替他们解决问题。

他们说了好几件事,村长睡了二混子的老婆,还在村里到处说二混子老婆的皮肤太粗糙;大杆子家借钱买了一台电视机,村长说,这个我喜欢,进来抱了就走;村长什么什么什么。

把大哥气得拍桌子,说,狗日的,欺人太甚!

二混子和大杆子对视一眼,喜出望外,他们感觉有希望了,大哥说不定真的肯替他们出头。但是他们又担心村长会报复他们,又胆战心惊地跟大哥说,你千万别说是我们找你的。

大哥说,没事,你们只要把这狗日的村长电话给我就行。

可是二混子和大杆子哪里有村长的电话,就算有,他们也不敢给。

大哥又问他们要八甸乡党委书记的电话,那两个农民更加晕头转向两眼翻白了。

大哥也不再为难他们,把他们送到客栈住下,让他们第二天放心回去。

这可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但是大哥感觉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大嫂看到大哥摩拳擦掌的样子,大嫂难免要提醒他,大嫂说,你想替受欺负的人出头、出气,也不错,也应该,但这毕竟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你也不能偏听偏信的,你要帮人,也得把事情先搞清楚了。

大哥說,我会搞清楚的,搞清楚了看我怎么收拾那老狗日的。

大哥第二天找了几个老乡一聚,就问到了八甸乡党委书记的电话。

大哥直接就把电话打过去,那边一接,大哥就说,某书记吧,我是刘里明。那党委书记肯定在想刘里明是谁,大哥已经又说了,我在南州给你打电话,我是为后港村的村长的事情直接给你打电话的。

那党委书记还没来得及反应,大哥就直奔主题说,你把你们后港村的那个村长撤了。

这党委书记才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你谁呀?

大哥说,我刘里明。

书记那边闷了半天,大概是很疑惑,但又不敢太疑惑,因为敢打他电话这么直接跟他说话的,态度还如此的不客气,肯定不是一般的人,是上级领导无疑,他如果连上级领导都搞不清,忘记了,那还了得,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您的意思,后港村的村长——

刘里明立刻接过话头说,村长出大事了,你党委书记都不知道,不管你知不知情,你都不能再用他,再用他,你早晚也得跟着倒霉。

书记真给吓着了,也不管刘里明到底是哪位领导,先答应下来,再作一番调查,这一调查,村长的问题果然彻底暴露出来了,果真如刘里明瞎说的那样,村长出大事了,最后村长真的给撤了。

书记给领导立了功,回头想向领导报功,却发现自己仍然没有想起这个刘里明是哪位领导,于是到处打听,可是谁也不知道刘里明是哪位领导,又翻查各级领导班子名单,里边也都没有刘里明。

书记十分纳闷,这个人既然不是什么领导,怎么敢这么下命令似的和他说话,他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不多久,书记到后港村检查工作,和新上任的村长谈话,正碰上二混子和大杆子两个混球在向新村长邀功,谈话内容都被书记听到,一番追问,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书记起先有些气愤,这个什么刘里明,明明不是上级领导,却以上级领导的口气,要求他做这做那,最后把村长做掉了,这不是骗子吗?

但是再回过头想一想,那刘里明也没有说自己是什么领导呀,书记记得很清楚,当时在电话里他就只说了一句“我刘里明”,是书记自己把他想象成领导的,不能怪罪刘里明。

《蒙猫猫》罗中立布面油画250×200cm1999 年

可是这个刘里明确实可恶,既然不是领导,他怎么敢以那样的口气命令他?书记这是被人耍了呀。

但再转而一想,这也不能算是被耍了。首先,那个狗日的村长确实有问题,有大问题,书记先前还一直把他当心腹,还收了他的好处,幸亏刘里明提醒得及时,不然再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最后连自己也带进去了。

这么再想想呢,也不觉得被耍,不觉得冤了,何况这刘里明虽然不是什么领导,更不是什么顶头上司,但人家好歹在南州市机关工作,说不定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呢,多个朋友多条路。

于此,书记彻底放下了疑惑。

过了不多久,书记就去南州找刘里明帮忙了。

此话虽然不属题外话,但这样的事情在大哥的人生中太多太多,来不及说。暂且不表。

大哥在父亲的老家也出了名,许多人闻风而动,历经艰难曲折地找到大哥,大哥一律有求必应。

大哥的名声越传越离奇,搞得大家都以为八甸那地方出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南州这样的大城市也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

有一天,老家有一对农民夫妇,抱着个孩子就找来了,说是来认干爹干娘的。

这下子大嫂真急了,趕紧把自己的抱出来,杵到他们面前,大嫂说,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你们看,这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那个乡下男人说,哦,他们都说,现在城里人现在都不要孩子,所以我们抱来了——

那个女的接上去说,可是就算你们有孩子,再认一门干亲也好的呀,今后我们有来有往。

大嫂哭笑不得,脸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口气也不好听了,说,我们不讲究这一套的。

大哥虽然好说话,但是这一回他还是注意到了大嫂的心思,所以他婉转地回绝了认干亲的事情。但他的天性热情,不好意思直接打发人家,最后还是多说了一句,反正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 ,我会尽力的,认不认干亲,都一样的。

所以,虽然没认得了干亲,但是这对农民夫妇,以后有事,常来麻烦大哥,也等于是个干亲了。

一直到那个孩子考大学的时候,明明可以填报更好的学校,但他的父亲跟他说,你就填报南州大学,你大伯在那里,他会关照你的。

果然的,从那孩子上大学那天起,隔三差五就到大哥家来,吃吃喝喝,还要带一点到学校去给同学吃,搞得他的同学都知道他在南州有个有背景的大伯。

到了快毕业要找工作,那个小孩也不懂事,在同学里边吹牛,说他的大伯是领导干部,他肯定能找到满意的工作。

结果同学中有心眼小的,居然写了举报信,举报刘里明。只是最后一查,刘里明根本不是什么领导干部,手中无权,不可能给他的这个“侄子”开后门。

大哥虽然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但是这孩子找工作的事情,非大哥莫属的,那些日子,大哥腆着脸求张四拜李四,人家问他,刘里明,谁呀,谁的孩子?

大哥说,一个亲戚。

人家说,亲戚,近吗,老婆娘家面上的?

大哥老实,说,是我自己老家,乡下的。

人家就说,你看看你,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老家的农民,这就成了亲戚。可你亲戚的事,人家才不买账,人家说,刘里明,若要说是你自己的孩子,我就帮你这个忙,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你一个根本不是亲戚的亲戚,那么远,挨不着的。

大哥说,既然你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帮?

人家说,要不你承认是你的私生子,我就帮。

大哥说,那你就当是我的私生子吧。

你看看这大哥,为了帮助别人,这事情都敢瞎认,要是让大嫂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知道事情难办大哥又哀求人家说,能帮就帮一下吧,人家乡下的,家里挺困难,就指望孩子毕业能找个好工作了。

其实不知道,那孩子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是个企业家了,他先是承包了镇上的一个厂子,后来碰到改制,厂子就成了他自己的了,不知怎么两搞三搞,竟搞成个富翁了。

只是没有及时告诉大哥而已。

后来大哥赖死赖活地盯住朋友,人家纠缠不过,只得想办法给那孩子介绍了工作。

可别以为这事情就结束了,那孩子偏不是个安分的人,短短几年,在南州换了几次工作。每次他不想干了,他父母就鼓励他,跟他说,没事没事,你想换工作,就找你大伯,他能够给你找到好工作。

一直到后来这小子不安心在南州待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父亲还来问大哥,那个什么地方,他能不能找到人帮忙。

大哥早就是鞭长莫及了,但是大哥要这个面子,说,有呀有呀,那个谁谁谁,我熟的。

既然你熟,不找你找谁。

其实大哥想起来的那个谁谁谁,跟大哥只是一面之交,但即便如此,大哥也是要厚着脸皮找上去的,可天底下的人,各种各样,不可能个个像他老家的乡党委书记那样,想不起名字就以为是领导,人家才不买“刘里明”的账,啪地就挂断了电话。

大哥是不折不挠的,他还在开动脑筋想办法,幸好那个孩子已经又离开那个地方,到了更远的地方,而且自己已经解决了自己的事情。

大哥打电话过去,关心关心,那个孩子说,大伯,你不行,你替我找的工作,都不是我的理想,我现在有了理想的工作,什么什么什么。

这其实都是以后的事情,拿出来先说,也是因为大哥事情太多,先说后说都一样。

不过你可别以为,在大哥这里,关于那个没有认上干亲却又胜于干亲的孩子的事情,就到此结束了。这一辈子都结束不了的,还是腾出时间精力和文字,说说别人的事情吧。

我们还是回到早一些的时候吧。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南州的乡镇企业开始发展了,大家都蛮拼的,后来就有了点名气了,于是就更要大力发展、争取更大的成绩,但是乡镇企业毕竟都在乡下,见得到的世面,接触得到的人物,都是有限,所以很快上级就有了要求,要求每个机关、每个部门,都要给每个人分配任务,点对点帮助协助乡镇企业。

大哥被分到的帮助对象是桃花镇的羊毛衫厂,这个厂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有个台湾老板参与,一时搞得十分火红,但是几年后就已经落后要被淘汰了,必须及时转型升级,要做高档羊绒衫了,要做外贸生意了,想法挺好,可惜的是投入资金不足,光一台新型的织机,就是大几百万呀。

记得那一阵子,桃花镇的农工商总经理和羊毛衫厂的厂长,天天泡在大哥办公室里,有时候晚上还追到家里来,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那两个人烟瘾大,还不知趣,就在大哥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嫂在里屋拼命咳嗽表示抗议,那两人听到了,还说,哟,刘科长,你家里的,感冒了?

过了一会,听到大嫂越咳越厉害,他们才有些知觉,说,我们抽烟,不妨碍她吧?

大哥说,没事没事,又不在同一个房间,你们抽你们抽,我也陪你们抽。

他们就一边抽烟一边聊企业的情况,细细地谈,从头谈起。人家是在企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中跌打滚爬过来的,当然有感情,谈起来,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顿足捶胸,可大哥又不是他们的人,他对这个企业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没有任何的认识,可他也跟着他们一起,为企业喜怒哀乐,情绪上也有跌宕起伏。

大哥虽然能干,可他并不是有先知先觉的人,大哥只是個普通的人,对于乡镇企业的情况,起先大哥是一点也不了解的,经过总经理和厂长的细心讲解、解疑释惑,大哥后来就完全明白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帮扶对象,桃花镇羊毛衫厂,目前最大的难处就资金的缺口。

大哥立刻就有了方向,感觉小事一桩,找找资金渠道而已,大哥的路子不要太多哦。放心,包我身上。

大嫂哭笑不得,说,你怎么回事,口气这么大,这资金的事情,你解决得了?你可记住冰箱的教训哦。

大哥对于冰箱的事件,早已经抛到脑后,因为在冰箱事件以后,他以自己的许许多多的实际行动和实际成果,证明了冰箱只是个例,只是他人生中难得一次失手,而且,最后还坏事变成好事了。

所以大哥面对大嫂的提醒,自信而简洁地说,没问题。

因为此时此刻,大哥脑海中已经呈现出一张名单,根据排列,先找了一位银行工作的朋友,这朋友跟大哥是真熟,听了大哥的要求,直接就说银行没有钱,放不出来。

大哥才不接受,大哥说,你要是没钱,这天底下谁还有钱。

人家也不客气,说,银行肯定是有钱的,可你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在抢钱,凭什么我的手里钱就在等着你呢,你都比别人晚了好几步了,我的钱早就放出去啦。

大哥想说,你能放出去就能收回来嘛。可是大哥毕竟没有说出来,大哥与生俱来的道德品质,让他做不出损人利己的事情,也说不出挖人墙角话来。

大哥再换个朋友,反正朋友多的是。

后一次找的朋友是农业局的,人家说,我们单位跟资金没有关系的,大哥硬说农业局就应该帮助农村,可人家说,乡镇企业有乡镇企业局管。大哥又辗转地找到乡镇企业局的人,说了事情,人家说,我们局是负责了解乡镇企业发展情况的,做统计上报的,不是给他们解决资金的。

大哥很生气,对大嫂说,这些人,心里就根本没有基层。

还有一次,大嫂听到大哥给别人打电话,开始说话还比较正常,但是聊了没几句,估计是对方回绝了,大哥的口气立刻就不对了,满嘴教训,口气好凶。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对基层企业一点感情也没有。

你高高在上,不了解下面的困难和苦衷。

你对得起你这样重要的位置吗?

什么什么什么。

句句上纲上线。

大嫂说,谁呀,你在给谁打电话?

大哥说,哦,老沈,财政局的副局长。

大嫂就奇怪了,大哥的工作,还有大哥的朋友圈,向来和财政局没有什么关系的呀,大嫂说,你认得他?

大哥说,见过一面,我对他印象不深,但是他肯定知道我。

大嫂惊掉了下巴,这样的关系,他也敢开口就教训人家?

唉哟,大嫂你可别因为这点事情就受惊了,你要挺住,大哥此生,此类事情多着呢。

大哥的钱还没借着呢,还是回来说钱的事情吧。

连续几次碰壁,让大哥渐渐对这件事情的难度有了认识,大哥一直在思考,思考怎么转变方式方法,另辟蹊径。

大嫂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外地工作,还当了什么总。当年他暗恋大嫂,同学都知道,所以那也就不叫暗恋,基本上是明恋了。只大嫂没有恋他,最后毕业就到外地去了,也不知道是伤心绝尘而去,还是另有了更好的目标。

此人前两天来了信,说要到南州来,想见见大嫂,大嫂挺兴奋。当初大哥也是知道这个人的,但既然大嫂心里没有他,大哥很快也就放开了。现在过了几年,此人重又回来,大嫂表现得这么兴奋,大哥看在眼里,并不高兴,他虽然为人四海,但是大嫂的积极热情的态度,大哥的心再大再辽阔,也多多少少会有点疙瘩,有点不爽。

大嫂为了避嫌疑,就让大哥一起去会参加聚会,结果到了地方,发现那人还带了妻子和另几个朋友,这下子关系混乱了。

大家一边胡吃海喝,胡天海地地瞎聊,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如今到处急缺资金的事情。

大嫂的那个前暗恋者,就开始吹嘘了,说自己怎么有路子,怎么怎么帮助了什么什么人,什么什么企业,解决了多少资金难题,等等,之类。

说得大哥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死死盯住他问,你真有办法?你真有办法解决资金,乡镇企业需要资金,你可以吗?

大嫂感觉不对劲,又不能当面制止大哥,也不大好意思在桌下踢脚,只得使眼色,可她怎么使,把眼睛使歪了,大哥也看不见,或者,只当看不见。

大哥开始介绍桃花镇羊毛衫厂,人家才没有心思听,只是敷衍了草地说,资金不是问题,口说无凭,要实地考察一下,才知道有没有可能。

本来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吃完饭大家拜拜,可是因为大哥的这个想法和这个询问,使得聚会拉长了时间,吃完了饭,那人的妻子又提出要去唱卡拉OK。

大哥赶紧找朋友,联系了一家歌厅,那时候刚刚开始时兴这个东西,进了歌厅,就算有位子坐,但是要点歌唱歌,可得等着排队。

大家就坐下喝茶聊天,那个人的妻子脾气大,派头大,好像到哪里都应该让着她似的,好像她就是个女王似的,才等了一会儿,就满脸不耐烦,抱怨等的时间太长,直接就跟大哥说,这不是你朋友介绍的歌厅吗,不能让我们先唱吗?

大嫂很生气,看不惯这种作派,又朝大哥使眼色,让大哥别理她,可大哥偏作不知,跑到点歌台那边,跟人家协商,人家才不理他,没好气地说,你谁呀,大家都在排队,都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你要插队?

大哥说,我刘里明。

人家说,刘里明谁呀?别说刘里明,王里明,张里明,于里明,啥里明也得一样。

大哥回来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轮到了。

那个人的妻子就偏着头对那个人说,不行不行,这个刘什么没有什么本事,唱个歌还要排队,你可不要跟他谈什么资金的事情。

虽然歌厅里唱歌声音很响,但这话偏偏被耳尖的大哥听到了,大哥一急之下,又跑到点歌台,跟那边的人急起来,我刘里明呀,你不知道?你真想不起来?

那个负责点歌的人朝大哥看了一眼,想不起来,再看一眼,还是想不起来,反倒笑了起来,说,别冒充啦,你实在想插队就给你插一个吧。

于是那个人的妻子插了队,开心地连唱了三首,搞得后面排队的人都纷纷提意见,大哥直朝大家作揖。

大嫂又气又恨,牙都痒痒,恨不得拉着大哥就走,可惜好歹是有知识有修养的人,有些行为,心里想想是可以的,做是做不出来的。

这一天过得好累,好不容易把这批老爷奶奶陪满意了,送到宾馆住下,又说了明天的行程安排,回到家,大嫂生气说,明天你别去了,我也不去了,他们要玩让他们自己去玩。

大哥急了,说,这怎么行,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

大嫂说,什么身份,一点素质也没有,我看不惯,我看了来气。

大哥说,可他们有办法搞到资金的。

大嫂说,你为了乡下人的资金,你自尊也不要,脸也不要了?

大哥笑道,谈不上,谈不上,他不是你的那個、那个什么吗?我原来对他还有误会呢,今天一接触,我倒对他印象不错。

大嫂气得说,你是对他的资金印象不错吧。

大哥嘿嘿嘿地笑。

第二天见面,大嫂倒挂着脸,大哥则是满脸堆笑,候在人家身边,一有机会,就跟人家说,张总,张总,你的资金——

那人说,哦,昨天我没有说清楚,不是我的资金,是我弟弟的,我弟弟是上宏信托公司老总,手里资金多的是。

大哥说,好的好的,张总的弟弟等于是张总,一样的一样的。

那人说,我昨天晚上已经和我弟弟联系过了,他说了,改天等他有空,我们会陪他去你那个桃花镇羊毛衫厂视察的。

等到这群人回去后,大嫂以为这事情就过去了,可大哥仍然寄于希望,天天等待巴望,简直望眼欲穿了。

后来大哥终于等不及了,想主动去联系了张总,可是张总当时给的名片,被大嫂给收起来了,大哥向大嫂要,大嫂说,忘记了,可能搞丢了。就是不让大哥主动去联系。

说来也怪,大哥没有主动联系,对方倒又来了,仍然是带了妻子和一帮人,来了就告诉大哥,他弟弟没有空,他弟弟忙的都是大事,不可能有时间到一个乡镇的小厂去。

大哥急了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我们那边厂里,一直等着,早就做好了欢迎的准备工作。

那人说,咦,我们不是来了吗,我跟我弟弟说的事情,他还是当回事情的,还是重视的,他委托我们了,我就是我弟弟的全权代表。

大哥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那张总再说,我弟弟说了,只要我们看得中,他就答应,这点钱,对他的来说,小菜一碟。

于是大哥带着一群人出发去桃花镇,那张总见大嫂不想去,就说,你才是真正的牵线人,你不去,我们这些人都是瞎起劲嘛。

大嫂只得硬着头皮一起过去。

到了厂里,他们也没有心思听汇报,也不想看生产过程,只是对产品有兴趣,在产品展示厅看过来,看过去,厂里本来已经给每人准备一件高档羊毛衫作为礼品相送,可那张总的夫人,拿来看看,一脸嫌弃,嫌人家产品不好,不满意,大哥赶紧告诉了厂长,厂长说,要不,到库房自己去挑,怎么样?

一伙人一起跟到了库房,简直挑花了眼,那张总的夫人,尤其兴奋,好像八辈子都没见过羊毛衫似的,一面嘀嘀咕咕抱怨产品不怎么样,质量不行,款式不行,样样都不行,一面却又拿了一件又一件,嘴里还嘟囔着,这个颜色适合我的,这个款式蛮洋气的,哟,这里还有一套套裙呢。

大嫂始终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站在库房门口冷眼相看,等到他们人人都抱着好几件出来了,厂长才想到大嫂还没有拿,赶紧对大哥说,刘科长,你夫人的呢,她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

大嫂立刻拒绝说,我不要,都拿了你们那么多,我还拿,没脸!

这话说得大家都有点尴尬,厂长赶紧打圆场说,没事没事,这几件羊毛衫,我们厂还是负担得起的,如果资金能够解决,下次你们来,那就是高档的羊绒衫啦,到时候,想要多少你们尽管自取。

大嫂最终也没有要他们的羊毛衫,但是张总带来的那伙人,兴高采烈,中午在镇上吃饭喝酒,下午又到桃花湖游览拍照,本来说好当天返回的,就结果又住下来,折腾得整镇上的领导都全体出动来陪同,感觉是救星来了。

那天晚上大哥喝醉了,拍着胸脯跟镇上的干部保证,如果搞不来资金,他就拆了自己骨头卖钱来赔。

那张总酒量大,笑呵呵的一直不倒,听了大哥吹牛,贬他说,哟,老刘,你以为你的骨头很重很值钱吗?

大哥听不出其中的鄙视的意思,还笑呵呵地说,我个子高,身架子大,骨头重的。

大家哈哈大笑。

大嫂的脸涨得通红,起身跟谁也没打招呼,就走出去了。

大嫂居然是回家去了,但那时候镇上还找不到出租车,大嫂看到一辆摩托车,就坐着摩托车回南州,胆子如此之大,事后想想也后怕,但也可想而知当时大嫂被气成怎样了。

其实引进资金这个事情最后并没有谈成,因为张总的弟弟张总并不像张总说的那样,手头有许多资金可以到处投资,最后还是张总自己觉得交待不过去,找了另一个朋友挪了一点点钱,这一点点钱,都远远抵不上他们在桃花镇、在南州的吃用开销。

奇怪的是,虽然事情没有办成,但是这事情中关系到的所有的人都成了大哥的好朋友,没有一个人责怪大哥的,也没有一个人认为大哥无能的。

这也是许多年来大嫂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

其实,许多年来,在大哥的身上,类似的债,多如牛毛,永远也理不清,还不尽,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好在大哥天生就是为这些人而生的。他乐在其中。

大哥在江湖上有名气的事情一大箩,有一回外地的一个朋友寄信给大哥,开信封的时候,因为忘记了具体的地址,所以在信封上先写上了南州,然后写了大哥的名字刘里明,想找一找具体地址再填上,结果忘了,就把南州刘里明直接投到邮筒里去了。

只写着“南州刘里明”收的这封信,到了南州的邮局,邮局分拣处的老丁一看,呵地一声笑了,说,刘里明,不就是我弟兄刘里明嘛。

就直接让投递员给大哥投来了,那邮递员是新来的,还不认得大哥,也不了解大哥,所以开始他还不相信,没有地址也能投递,这算什么事?叫刘里明的人难道全南州只有一个,老丁凭什么这么肯定?后来他将信将疑地找来了,果真还投对了,就是刘里明,就是“南州刘里明”。

其实大哥跟邮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他的工作与邮局完全无关,平时也只是偶尔给老家的父母汇点钱寄个包裹什么的,去邮局的次数并不多,但他是个韭菜面孔,一拌就熟,进了邮局就像进了自己的家,呼朋唤友似的,结果弄得邮局里不少人都把他当成是哪个同事家的亲戚,看到大哥都十分客气,到后来也就越来越熟了。

“南州刘里明”这个事情很风光,又给大哥添了不少分,大哥名头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响。

大哥本姓刘,刘里明,但因为他为人热情,对谁都客客气气,大家都觉得他亲热,渐渐地就不再直呼其名,也不喊小刘老刘,而是亲切地喊他的名字,里明。

大家“里明里明”地叫,时间长了,许多新结识的朋友都以为这位大哥姓李呢。

想当年,大哥结婚,没有自己的住房,住在老丈人家,老丈人丈母娘开始都喊他小刘,后来家里装了电话,有人往家里打电话找“里明”,老人说,你们打错电话了,这里没有李明。甚至就连大嫂,也犯几次这样的错误,惹得大家直发笑,跟大哥说,里明啊,你到底有几个家呀?

大哥的交际越来越广泛,朋友越来越多,事情也越做越多,几乎就没有他不肯替别人承担的事情,任谁找到他,任谁是任何的事情,他都一口答应,无论难易,都没有推辞这一说。

所以在南州城里,走到东走到西,都有认得和知道大哥的人,后来大哥就得个“刘半城”的绰号,也有人喊他“李半城”,十分光荣,但凡有人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个绰号,大哥就笑,十分享受。

其实大哥享受的可不仅仅是尊敬和荣誉,尊敬和荣誉,有时候也会变成负担,有的时候,也确实是应了一句老话,好心没有好报。

有一年大家都在追看《渴望》电视剧,真是万人空巷的情形,有一天晚上某个地区突然停电,《渴望》播到一半,这真是急死人的事情,报了抢修,结果一直等不来。大哥有个朋友就住在那个区域,此时此刻全家老小都指望他了,说他平时吹牛不上税,现在连停电的事情也搞不定,这朋友立刻就想到了无事不能的大哥。那时候还都没有手机,连住宅电话也没有呢,这朋友到家门口的小店用公用电话给大哥的BB机传呼过去,大哥收到传呼,放弃了自己的《渴望》,飞快地跑到自己家附近的小店用公用电话给朋友回电,听朋友说了停电的事情,大哥答应立刻联系供电局的朋友。

但是这么一来两去的,时间过得飞快,等大哥刚刚联系上供电局的朋友,当天的《渴望》已经播完,那时又没有回放,大家急得骂人了,那朋友自己也没有看到《渴望》,心中本来就懊恼,还被家人责怪、贬低,感觉形象崩塌,无地自容,最后一古脑儿怪到大哥头上。

他在外面到处跟人說,刘里明,听起来名声大,其实虚头巴脑,做不成事情的,你们认他,我就不认。

人家都不服,替刘里明争辩,那人就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大哥根本搞不定供电局的事情,不像大家传言的那样,没有大哥搞不定的事。

后来大哥也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但是他没有计较,倒是大嫂替他抱不平,说他活该,好心没好报,大哥笑笑说,嗬嗬,没事的,他们还会找我的。

这是果然的,必然的,你碰到事情,不找大哥找谁?

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事情渐渐地走向反面,比如大哥所在的这个单位,原来是市里的先进典型,是市级事业转企的典范,他们的领导都是改革先锋和楷模,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出问题了,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党纪国法,差不多前后三个月时间,大哥所在单位领导班子一级的干部,一个跟着一个出了事,差不多一个也没有逃得过,一时间,南州到处都在热议这个轰动的事件。

那时候还没有“塌方式腐败”这样的词汇,但实际上就是塌方了,几乎全军覆没。

大哥挺好,他没有出事,照样在外面会朋友,搞交际,当然,他会朋友,肯定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为另一个朋友办事,他搞交际,也是很实用的,只是这个实用,也是为了别人的实用。

有一天在外面吃晚饭,两个包厢中间只隔了一道屏风,大哥这一桌的朋友,一探头,看到屏风那边一桌上有熟人,就引了过来,一一介绍,指着大哥,这位是某某单位——

那个弟兄也够着急鲁莽的,不等听完介绍,就说,哦,某某单位,我熟悉的,你们听说了吧,他们总办的主任,李主任,昨天进去了。

这边的朋友还没知情,问,哪个李主任?

那边的说,咦,总办李主任,李明,名气好大的,你们难道不知道,不认得?

这边的朋友就憋住了笑,说,哦,李明啊,你熟吗?

那弟兄吹牛说,熟,穿一条裤子,可惜进去了,改天等事情搞定当了,我们要去监牢里看望他的。

其实大哥根本不是他们单位的总办主任,他倒是想当总办主任,可是一直得不到提拔,他一直只是总办的一个办事员。

有时候大哥和朋友一起出去会新朋友,朋友要面子,给别人介绍大哥,就说是总办主任,如果有人指出不是,给予纠正,朋友就会来气,说,怎么不是,难道大哥不能当主任吗?

或者生气说,大哥早就应该是了,不提拔大哥,那是上级瞎了狗眼。

别人也跟着说,那是,大哥别说当主任,当总裁也是足够的。

说,以大哥的水平,到省里,到中央,什么什么。

总之,但凡朋友给新的朋友介绍他是总办主任的时候,大哥从来不予纠正,爱喊什么就喊什么,大哥很随意的。

所以后来传来传去,单位总办,就是李明李主任,当然也有知道的,称他刘主任,这些都不算过分。

但眼前这位弟兄,有点荒唐了,硬说自己是大哥的弟兄,硬说自己跟大哥熟得可以合穿一条裤子,所以他继续吹嘘他和大哥的交情,大哥只是在一边微微笑,后来其他人实在忍不住了,问那弟兄,你到底是认识他们的总办主任,还是认得刘里明啊?

那弟兄愣了一下,说,当然是认得里明,哦,是认得刘里明啦,管他是总办主任还是啥办主任,他都是刘里明,因为他是刘里明,才认识,才熟悉的嘛,不吹牛,我们一起喝过的酒,比你们喝过的水还多哦。

大家就指着大哥说,那么这个人,你认得吗?

那弟兄朝大哥看看,说,面熟陌生,好像见过,我弟兄实在太多,有点想不起来了。

大哥仍然只管笑。他的朋友就对那弟兄说,他就是刘里明,就是你说的“总办李主任”。

那弟兄应该是闹个满脸通红,羞愧而去的,可他一点也不,抢上前就紧紧握住大哥的手,说,哎哟,哎哟,大哥,今天终于见到你了,见到真人了!

然后就拆了屏风,两桌并一桌,结果又都成为大哥的朋友了。

后来转眼就到九十年代中期了,那時候居民住房的困难日益增加,老房子越来越旧,虽然已经有了早期的商品房,但是大部分人还没有买商品房的概念,都等着单位给分房呢,大哥有一个关系并不十分密切的普通朋友马小东,当初和大哥认识,也只是这个马小东慕名来求大哥帮忙,帮着帮着,又成了哥们了。

这一天,好久不见的马小东又来了,不仅马小东,他的老婆也跟着一起来了,一进大哥的家,一坐下来水还没喝,马小东的老婆就开始哭,哭得大哥手足无措,一味地说,别哭别哭,天大的事,我替你们想办法。

大哥反复这么说了、劝了,马小东老婆才渐渐止住了哭声,由马小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大哥汇报。

马小东很啰嗦,但是大哥很耐心,他耐心听完马小东的汇报,直接就表态说,不像话,太不是东西,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们。

原来,马小东的家是租住的政府的旧公房,是一处老宅子,里边挤了许多住户,房子早已经破旧不堪,下雨漏雨,刮风进风,马小东多次到房管科报告,要求整修。可是这时候的政府,面对积重难返的住房问题,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仍然百般无奈,甚至有许多政策性很强的可以上纲上线的重要问题都逼到面前要解决,所以一下子根本来不及顾及到这些普通租房户,

马小东他们将就不下去了,就自己出资,自己动手,将租房整修了一下,勉强可以住得下去。

结果却被邻居举报了,上面来一查一看,立马出了结论,说马小东他们擅自整修公房,这是违犯规定的,不仅批评教育了一通,还要罚款。

大哥没听完就气得拍桌子骂,没有天理了,你们放心,包我身上!

大哥也不用马小东夫妇陪着,他一个人就直接跑到居委会,跟居委会的人讲道理,居委会的人听了半天,说,你跑错门了,这事情,我们管不着。

大哥说,既然不归你们管,你们可以不管,你们为什么要上报到街道,你们这是站在谁一边?

盛气凌人地把居委会干部教训一顿,人家也吃不透他是什么人,也不敢回嘴,赶紧推托责任。大哥离开居委会的时候,听到居委会的人在背后议论,一个说,他是谁?

那一个说,不认得,但是来头好大呀。

这一个说,你怎么知道?

那一个说,你看看那腔调,你听听那口气,没有点来头,他能这样?

大哥听了,热血沸腾,他跑到街道办事处,找到房产科,直接就教训起来。

你懂不懂规矩?你吃不吃人饭?住房成危房了,你们政府不管,管不过来,人家也没有责怪你们,人家自己做了政府该做的事情,这是老百姓在为政府排忧解难,你们居然要罚他们的款,你们是什么政府,你们是人民的政府、你们是共产党的政府吗?

那个房产科的科长开始还想耐着性子跟大哥解释什么政策,什么规矩,可大哥根本不听他的,上来就一顿训斥,这科长原本也是个火爆性子,何况他管着街道区域范围内的所有的公房,权力好大,人人见了他,都是递烟鞠躬、谄媚讨好、马屁连天的,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这么教训他,顿时也火冒起来,也不讲规矩,也不讲政策了,直接来粗的了,身子向大哥面前一竖,说,怎么,想打架?

大哥人高马大,才不怕他,伸手一搡,科长站立不稳,跌倒了,后脑勺着地,晕了过去。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派出所也来了,大哥等于是犯法了。

当然,后来才知道,事情不算太大,那科长晕过去,并不是因为脑袋受伤,而是心灵受伤,也就是给大哥气的,因为在碰到大哥之前,他就是个霸王,没有大哥的。

现在大哥出现了,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人都有大哥。

更何况,自从听说大哥出了这个事情,派出所所长那儿,可是收到了无数的替大哥说话的人情,人人称刘里明是自己的大哥,搞得派出所所长都不敢确定,这大哥到底是谁的大哥。

那个科长,在大哥面前跌了一跤,结果也跌成了大哥的朋友,后来也仍然会有许多事情互相幫助的。

总之,大哥为了一个不算怎么要好的朋友的家事,闹到了派出所,肯定大哥自己是有问题的,但是所有的人看起来,就是大哥仁义。

反倒是马小东一家,虽然最后也没有被罚款,却被众人鄙视。当时那个摔倒的房管科长揪住大哥不放的时候,大嫂又是买烟买酒打招呼,又是赔礼道歉,可马小东和他老婆却躲在背后不敢出面。后来上面来解决问题,调查到他们那儿,他们居然说跟他们没有关系,是大哥自己要去纠缠房管科的。

大嫂看了真来气,对大哥说,你为他们家的事情出头,打人,犯法,他们却做缩头乌龟,你自己看看,你都是交的些什么朋友啊?

大哥说,不能这样说,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小老百姓,今天出了头,逞了能,今后日子难过的。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小老百姓,是个大人物似的。

大嫂跟大哥一起生活久了,应该完全了解大哥的脾气,也应该适应这样的情况了,可大嫂还是忍耐不住,生气说,你倒是为了别人家的房子,出力、惹祸,你自己家住的怎么样了?

大嫂说的是,大哥至今,仍然和老丈人一家一起住,他这一辈子,等于就是个招女婿,但是大哥并没有感觉不适,他无所谓的。

大嫂说,你要真有本事,把自己家的住房改善改善罢。

大哥笑道,会改善的。

大嫂又激将他说,你看你好多朋友,都下海了,去挣大钱了,你怎么看?

大哥说,下海好呀。

大嫂说,好的话,你怎么不想想,要不要下海。

每每提到大哥自己的事情了,大哥总是语焉不详,要不就是“嘿嘿”一下搪塞过去。

他们的孩子上小学时,学校有个姓曹的语文老师,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们的孩子,但是后来也成了大哥的朋友,具体是什么原因交结上的,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好像一开始就已经是朋友了,后来,再后来,孩子早就小学毕业,曹老师一直是大哥家的座上客。

曹老师性格比较内向,面皮薄,有什么事情来求大哥,总是开不出口,这一天晚上,曹老师又来了,笑眯眯地就坐下来,喝茶,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大嫂听到,隔老半天,两个人才说一两句话,仍然就停下来,仍然坐着,偶而听大哥温和地说,曹老师,喝,喝茶。

曹老师低声说,喝,喝,喝茶。

大嫂耐不住了,就过来对曹老师说,曹老师,你有什么事,尽管说,你知道的,老刘热心的。

曹老师脸一红,赶紧抬一抬屁股,说,没事没事。继续坐。

大嫂是个急性子,虽然这时候家里也没有事需要大哥忙的,但是大哥和人家一直这么干坐着不说话,大嫂急呀,一直在他们面前绕来绕去,根本也没有用,大哥反正是只作不知,曹老师也只作不知。

真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过了一天,曹老师又来了,仍然是干坐,仍然闷着头,然后又走了,大嫂急得数落大哥说,他不开口,你直接问他就是了,老这么坐着算什么。

大哥说,嘿嘿,也许曹老师真没有什么事,就是坐坐。

大嫂急呀,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天天到人家家里来坐坐的,肯定有事,你主动问呀,曹老师面皮薄,你不问他不好意思开口。

可大哥仍然不追问。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坐着。

后来又过了好几天,曹老师终于耐不下去了,但他仍然没有好意思当面说,而是电话打到大哥单位,在电话里说了,原来是他的孩子工作的事情。

曹老师的孩子大学毕业后,进了教育系统,当了个中学老师,但一直就不安心,想要换工作,现在看到人家纷纷下海,他也想要下海,但是又不知道怎么下海,完全没有方向。

大哥一听,拍胸脯说,这事情呀,包我身上,曹老师你放心,我来替他考虑,替他安排。

大哥确实厉害,很快下家那边一切搞定当,曹老师的孩子,人还没有到位,就已经给了个项目经理的头衔,那孩子也是虚荣,抢先连名片也印出来了。

但是这边原单位区教育局还没有放人呢,无论算是辞职还算是调动,他的档案材料可不能丢。

这事情就在原单位卡住了,人家就是不肯放人。那时候因为师资太缺乏,所以进了教育系统,基本就是定终身了,教育系统就有个说法,叫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曹老师自己也是老师,也有些熟人关系,但是他去找了几次,人家说,要走可以,要交钱罚款。

那是呀,你当年求着我们让孩子进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现在要攀高枝了,就把我们一脚踢开了,那不行,必须有惩处。

可是等曹老师咬咬牙凑齐了钱款,单位却又作难了,说,收钱是犯违的,我们把钱退给你,但人是走不掉的,今年的师资缺口大得很,放走一个,上面要拿我们是问。

这下子曹老师走投无路了,只好又来麻烦大哥。

大哥去找区教育局局长,他也不认得局长,就打算直接自报姓名了,可是到那儿一看,局长办公室里有好多人在等候局长召见,大哥就从办公室出来,直接到办事员那儿,进去先满脸笑着,一人扔一根烟,然后说,我刚从局长那儿过来,曹某某的档案,可以放了。

两个办事员任由烟在桌上滚动,其中一个说,是局长说的吗?

大哥说,咳,这事情,就算局长不说,也是公事公办。看他们将信将疑,又说,怎么,区教育局长的话不算数,要不要接通市教育局长的电话,让他跟你们说。

两个人中的一个,看大哥浪头大,不知来路,心想反正这个小曹老师和他的父亲老曹老师已经纠缠好长时间了,看起来早晚要走,不如就放了算。他就朝另一个人使眼色。

但是另一个误会了他的眼色,以为要他警觉些呢,就抓起电话打到局长办公室,局长估计都忙得没有手接电话,没有接。过一会,再打,局长接了,这个人报告说,局长,关于曹某某——

局长来火说,不要大事小事都请示好不好,都像你们这样,一点肩胛都不担,都要我一个人担,我三头六臂也干不了,你们可以定的就你们定吧。

好了,连大哥自己也未料到如此順利,他就杵在办事员面前,看他们把曹老师儿子的档案找出来,封档,然后交到收发,吩咐即刻挂号寄走,这才放心地走了。

其实大哥不知道,他走出去之后,那两个工作人员互相有交谈,其中一个说,这人,你熟人啊?

另一个说,你熟人吧,我看他一来就朝你笑,还给你扔了香烟。

那一个说,鬼呢,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是谁?

另一个说,咦,你帮他办事,你不知道他是谁?

那一个说,咦,明明是你在帮他——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

一个小心地说,他气场那么大,认得局长,肯定是有来头的。

另一个也顺着说,是呀,既然都已经办了,寄都寄走了,随他是谁吧。

然后两人又有点担心,互相提醒说,这种人以后要小心,不会是骗子吧?

骗子两个字,让他们惊吓了一下,赶紧打电话到小曹老师的学校问,学校那边说,是呀,曹老师,一直要走,你们不肯放人嘛。现在总算好了,你们也想通了,硬留是留不住的,现在你们放了,也就不会再来纠缠我们了。

这边才放了心,说,幸好幸好,不是骗子。

小曹老师下海后,果然发挥得很好,不出一两年,就已经干上了副总,年薪可观,过年的时候,曹老师带着小曹总向大哥大嫂拜年并感谢,送了虫草XO等高档礼品,还给了个万元的红包。

大哥推托不掉,也就收下了,那天大嫂不在家,后回来看到厚厚的一叠,心里不免有点那个什么,对大哥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

大哥是一点也听不懂,或者,大哥是假装不懂,说,是呀是呀,我早就看出来,小曹有出息的。

大嫂叹息了一声,大嫂早已经对大哥失望死心了,但是大哥仍然对自己充满信心。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到新世纪,电脑也普及了,大哥所在的单位,也都开始了电脑办公,大哥没有学会打字,他一直用笔写文字材料,然后由那些新来的小秘书再打成电子版。

大哥几次想学打字,可惜小时候拼音学得不行,只得学五笔,可是五笔需要死记硬背,而且需要天天练习,大哥白天要上班,每天晚上和星期天都有朋友喊吃饭喝酒,哪有时间加班练习,花了很大的工夫,最后也还是搞了个半吊子,过不多久,又忘记了。

好在有小迷妹代劳,才没有影响到工作,那些小迷妹都说,刘科长,打字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了,你文笔好,材料你写,我们就是你的打字机、复印机。

大哥长得人高马大,有些姑娘尤其是一些个子不高的姑娘,特别崇拜大哥,虽然大哥的年纪已经是大叔,但是魅力不减当年,加上性格爽快,热心助人,自然会招人注意,甚至招人喜欢的。

有一次有个女孩有点喜欢大哥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她左思右想,最后找个机会和大嫂聊天,说,大嫂啊,要是大哥出轨了,你怎么办呢?

大嫂说,呵呵,我给你讲个刘里明和情人的故事吧。

大哥这辈子人生,也有出轨的心思,也有女孩子倒追,有那么一两次不靠谱也是正常的,情有可原的。人的一辈子,别的劫也许躲得过,但桃花这一关,恐怕基本上谁也逃不过。大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怎么可能逃过桃花劫呢。

只是按大哥的心性,一旦和人家好上了,就完全当成是自己人了,呵护照顾,那是没得说。

这“自己人”虽然听起来更亲切更迫切,却毕竟不是朋友,在大哥那里,一切为朋友让路,在朋友面前,“自己人”也是要靠边站站的。

有一回,那相好的想要购买一处新楼盘的房子,靠了大哥找朋友帮忙,才有了可能,大哥亲自陪同去看了,确实赞,当场就定下了,那相好的怕夜长梦多,想当场就把定金交了,可是楼盘还没到可以销售的时候,是不允许提前办任何手续的,大哥跟她说,没事没事,这个楼盘老板,是我老弟兄,你放心,保证没问题。

结果过了几天,果然夜长梦多,横生枝叶,突然大哥的一个弟兄,听说了这个楼盘怎么怎么好,老婆在家里作天作地,非买不可,弟兄没办法,就来找大哥,求大哥帮忙。

大哥照例一口应承,再找那个所谓的“好弟兄”楼盘老板,结果人家面色难看,一口就回绝了,说早已经预订完了。大哥就直接不客气地说,不可能,我知道你手里还有好几套呢。人家也不客气了,说,我手里有几套你管得着吗?已经看在姜主任的面子上照顾你一套了,你还想要,你以为你是谁?

大哥就教训他说,何总,你别以为开个楼盘就了不起,你还真不知道我是谁。那老板气得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反正先前你看的那一套,定金也没交,我可以不卖。

这下子吓住大哥了,赶紧撤退,把这一套先给了那弟兄。那相好的得知,跟他闹,他就劝慰说,你别傻,我这是为你好,老板手里藏着那几套,才是最好的,他最后会拿出来的。

相好的也就傻乎乎地相信了,等着拿最好的一套呢,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她就不依不绕了,甚至怀疑大哥是给了别的女人,偷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只不过是大哥的一个普通朋友。

相好的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在疑惑中跟大哥分了手,也就在无意中挽救了大哥的家庭。

大嫂绘声绘色地讲了这个故事,那暗恋大哥的女生听得心潮起伏,目瞪口呆,就硬生生地把爱情扼杀在尚未萌芽状态了。

大哥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大哥的热心和能力,虽然有时候能力上稍稍有点弱,但是他的热心让他的影响力如日中天地日益提高,后来又出现了许多事情,有些真是匪夷所思的。

有一次某位一线大牌歌星,在广州开演唱会,因为这位大牌较少开个人演唱会,结果肯定是一票难求。但问题是远在广州,和南州的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平时南州如果有个什么演出,稀罕的,就会有人来找大哥要票,大哥也不是搞这一行的,大哥哪里有票呢,但是大哥就是能搞到,你不得不服,你也不得不防,后来甚至连门口超市收银的小妹,连街头修鞋的老爹,都跟大哥开口要票,大哥也都要以满足他们为目的。

这一次广州的演唱会,南州果然没有人找大哥,大哥就没有什么负担了。可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手机来电,显示是上海的手机,大哥在上海,当然也是有朋友有熟人的,所以虽然是个陌生的电话,大哥还是毫不防范地接了,果然接对了,对方说,刘里明吗?大哥说是,对方即刻就笑着说,哎哟,大哥,终于联系上你了,我是某某某呀。

大哥一时想不起某某某是谁,也难怪,在大哥那里,某某某实在太多了。

这个上海某某某就说,呀,大哥,你忘记我了,我们见过面,一起喝过酒、论过兄弟。

大哥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起来了,赶紧说,是呀是呀,弟兄,弟兄。

肯定是认识的,有关系的,只是分开在两地,平时往来不多。

现在他们联系上了,大哥很高兴,说,好久不见,你好吧?

对方也先客套一番,大哥长大哥短地恭维几句,然后就问大哥,听没听说大牌明星的广州演唱会。大哥并不知道这个演唱会,本来嘛,又不在南州,是在广州,隔得那么远,大哥只是个南州的刘半城,不可能知道全国的事情。

不過大哥向来要面子,心想既然朋友特意从上海打电话来问这个事情,这个事情必定是比较重要的,所以大哥也没有直接说不知道,他只是含混地回答了一句。

那边立刻就说了,这可是千年难遇的演唱会,现在黄牛票炒到几万都买不到呀,所以立刻想到大哥了,大哥是有本事的,帮我搞四张票,怎么样?

大哥任是热心,这样的事情也得想一想了,大哥想的时候,对方就说了,知道大哥的能力,才找大哥的,如果四张不行,就两张,两张是必须的哦。

大哥说,好吧,你放心,包我身上。

那边千恩万谢,又千叮万嘱。

大哥通电话时,大嫂就在旁边。旁边的大嫂听了,再次惊掉了下巴。

大嫂从来没有听大哥说起广州那边有什么朋友,因为实在是离得太远了。可是大嫂你千万别替大哥着急,大哥的朋友遍天下。

大哥想了一想,就开始行动了,第一步就是翻看微信,但是大哥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两千多人,实在是太多,更何况,微信里的微信名早已经变异了,张三变花好月圆,李四变成了云淡风轻,总之这个某某成了另一个某某,另一个某某又成了再一个某某,已经彻底搞不清到底某某是某某了。

大哥叹了口气,把手机丢开,从抽屉翻找从前存留在家的名片,翻出来一堆,一张一张地看,大哥确实很有耐心,最后终于给他翻到一张广州的名片。

于会平。

但是大哥好像已经记不得这个人了,名片上虽然印着单位、职务等等,但 大哥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和这个于总结识并且拿了名片的。

大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要打这个于会平的电话,他想,就算我记不得人家,人家也许记得我呢。

这张名片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可大哥电话打过去,那个手机居然是通的,大哥一阵惊喜,赶紧说出对方的名字。

可是对方说,我不是于什么,你打错了。

大哥愣住了,停顿了一会,才说,那,麻烦你问一下,你知道于会平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对方说,我这是买来的二手手机,我哪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就挂断了手机,还算客气,没把他当成骗子,还说了这么几句话。

大哥再把名片拿出来研究,看这个于会平的工作单位,仍然打广州的114询问,这个单位,对方查了半天,说没有登记电话。

线索又断了,这期间眼看着演唱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上海那兄弟,来过几次电话,发了几个信催问有没有搞到票,说他那边已经跟人家保证过了。

大嫂眼看情形不对,就跟大哥说,搞不到就告诉人家搞不到,别让人家空等,那是广州呀,悬空八只脚,你手有那么长吗?

大哥说,我再想办法。

那几天大哥真是钻天打洞,到处问人有没有广州的朋友,然后把事情的紧迫性跟大家说了又说。

于是这一阵,大哥身边的人,又为大哥作免费宣传了,其实大哥并没有搞到票,但是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大哥肯定是搞到了。

他们说,哎哟,大哥真是厉害,广州的演唱会,他都能帮上海人搞到票。

那是,大哥的名气已经到了上海,人家上海人都要来找大哥帮忙。

其实后来那场演唱会因为特殊原因取消了,大哥并不知道,还在到处找人想办法,最后有人告诉他,大哥还不相信。

大哥赶紧把电话打到上海那弟兄的手机上,打了一次没有接,又打一次,再打一次,终于还是接了,接起来对方就很不耐烦地说,是送快递的吧?又抱怨说,送快递你就送快递,老打什么电话?

大哥说,不是送快递的,是我,刘里明。对方却不知道刘里明是谁,也不想问刘里明是谁,只是说,你什么事?

大哥就觉得奇怪,犹豫着说道,咦,前两天你打我电话,说要广州演唱会的票,你怎么——

对方这才“哦”了一声,说,哦,刘,刘什么,不好意思,我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我女儿一定要我搞票,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他说南州有个人,有本事的,让我找你试试。他给了我你的电话,我就找你了——呵呵,因为我们也没见过,不认得,所以把你的名字给忘记了。

大哥说,没事没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后来渐渐的,就有人就在背后说了,大哥老了。大哥Low了。

大哥可不觉得自己老了,Low了,他一如既往地当着自己的大哥,仍然会有许多人来找他办事,请他喝酒,只是大哥毕竟渐渐上了年纪,酒量大不如前,但大哥是完全没有知觉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大哥,以为自己还是千杯不倒的大哥呢,喝酒时还要称王称霸呢。

在大哥退休前的一段日子里,好多人都到大哥的办公室去见他,给他递名片,加微信,邀请大哥退休后到他们那儿继续发挥余热,大哥收到了好多热情的邀请,开心得合不拢嘴。

可是到了大哥真正退了以后,这些承诺却一个也没有兑现,因为大哥退休,请大哥吃饭的人倒确实是有一些,但是谁也不提请他出山的话题,大哥要面子,别人不提,他自己是决不会主动开口的。

所以后来大嫂说,你还跟我吹,我说的吧,人一走茶就凉。

大哥说,你别着急,我会搞出名堂来的。

大嫂早就不生气了,她不仅不生气,她还觉得好笑,所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大哥可不笑,他很认真,他相信自己。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大哥的手机响了,大哥一接,那边说,刘主任啊,我是某某,我下周要到南州啊。

大哥说,太好啦太好啦,欢迎欢迎,一切我来安排,你几个人,住几天?

那边说了几个人,来南州住几天,要安排哪些事情,大哥一一保证,你放心,一定给你搞得妥妥当当。

大嫂说,你没告诉他,你已经退休了?

大哥说,这有什么可说的。

大嫂说,我感觉,你以为你还在工作岗位上呢。

大哥不和大嫂啰嗦,赶紧打电话找人安排,结果第一件事就碰了钉子,人家问最后由谁结账,这样的事情放在过去,自会有弟兄挺身而出,小意思,记在我账上,但是现在这些弟兄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大哥又不想拉下面子去找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大哥的为难之处。

所以这一拨子事情,最后全是大哥自己掏的腰包。

那朋友帶了一家人还有亲朋好友吃住玩,最后走的时候,才知道是大哥自己花的钱,说了一句,唉,你一番热情,我也不跟你抢着买单了,不过呀,这人,退休了就是不一样啊。

这边刚刚送走,那边电话又到,大哥虽然有点应接不暇,但仍然热情洋溢,让对方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那边就照实说了。

大哥依旧是那句老话,放心,包在我身上。

放下电话,本来早就发誓再也不问大哥任何事情的大嫂,心里又痒痒了,嘴又贱了,问大哥,谁呀。

大哥说,军长。

大嫂吓一跳,她不知道大哥还有个当军长的朋友,大嫂说,军长找你?干吗?

大哥说,呵呵,他带了一支队伍,要来南州参加比赛,我要给他们接风的。

结果那天确实是大哥安排的饭店,南州的饭店,没有大哥不熟的,喝得高兴,那军长就对大哥说,今天的酒,你请客,我买单哦。

大哥哪里肯听从军长的,坚持他请客他买单,军长争不过他,就说了一句,别逞能了,你都退休了。

大哥张了张嘴,一口气闷住了。过了半天,脸还涨得通红,四处一看,看到了服务员站在旁边,就对服务员说,叫你们老板过来,我来了,你们老板都不来敬一下酒,什么意思?

服务员有些惧怕,说,好,好,我去喊——您,您哪位?

大哥说,我刘里明。

服务员看出情况不妙,慌慌张张跑出去。

这边大哥和军长以及军长的队伍继续喝酒吹牛,等了好半天,服务员才一个人出现了,小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老板今天不在。

大哥顿时火冒了,大声说,我刚才进来时还看到他了,怎么,不给我刘里明面子?

服务员说,刚才确实是在的,后来他出去了,也是一个朋友请去喝酒了。

大哥怎肯相信,嗓门更加大了,你去跟他说,他今天要是不来这里敬酒,我跟他没完!

军长已经看出大哥是喝多了,上前劝道,别了别了,一个饭店老板,大老爷们,爱来不来,爱敬不敬,又不是美女,谁稀罕。

大哥一听,继续嚷嚷,老板不肯来,就叫你们老板娘来!

服务员又去,返回时仍然只是他一人,老板娘也不给面子,大哥窘得不行了,正要爆发,那服务员小声说,这位老总,我们老板娘说,不认得刘里明,您,您是叫刘里明吗?

大哥把酒杯一摔,说,是,我刘里明,你等着,不给我刘里明面子?我让你饭店开不下去。一边说一边就掏手机打电话,也不知道是打给了谁,开口就说,喂,我刘里明,你给我听好了,这个饭店,叫他们停业整顿!

有细心的人发现,他根本就没有拨出电话去。

大哥出洋相的时候,大嫂多半是不在场,事后有人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大嫂,但是只要事情已经过去,大哥心里是一点不留痕迹的,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做过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所以后来大嫂问他,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哪里来的军长朋友。

大哥“嘿嘿”道,军长是他的绰号嘛。

大嫂这才搞清楚了,这个绰号“军长”的朋友,带的是一支老年模特队。

大哥的人生,就这样豪壮地走过来了。下晚的时候,大哥出门走走,恰好有个熟人路过碰上,随便一问,吃过了没?

大哥说,今天有饭局,一会儿就走。

然后大哥就往外走,走到小区门口,保安说,刘总,今天不开车出去?

大哥说,今天有人请喝酒,不能开车。

所以以后每次他步行出小区,保安都会向他挥手,笑,说,老刘,又去喝老酒啦。

大哥高高兴兴地说,是呀是呀,喝老酒。

有一天有个熟人在路上碰到大嫂,就跟大嫂说,你们搬家了吗?大嫂说没有。那人说,是呀,我知道你们没有搬家,你们不是一直住城南吗?但是你们老刘怎么一个人跑到城北的一个小面店吃面呢?

大嫂目瞪口呆。

后来大嫂就忍不住对大哥说,刘里明,你以后不要再去面店啦,他们都跟我说过几次啦。

大哥问,他们说什么?

大嫂说,他们说我不给你做饭。

大哥说,胡说八道嘛,我有饭局,请我吃饭的,排着队呢。

责任编辑  何子英

《春蚕》罗中立布面油画200×134cm198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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