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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

2020-10-23王棵

长江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李生二老母亲

王棵

1

比想象的好太多,李生年逾八十的父母第一次坐飞机没有任何不适。

想象是什么样的?作为一名有着二十多年病史的冠心病患者,父亲从飞机开始滑行时,就会精神高度紧张,紧张将诱发心率失常。两个半小时飞行过程中,飞机遇到气流颠簸,紧张会加剧,使本已失常的心率演变成心悸、胸闷,直至冠心病发作。母亲的情况更难预测。她自年轻时就体弱多病,如今留下诸多基础病,重要的是,她曾经是个敏感到有点神经质的人。坐飞机难免耳鸣。这种她从不曾经历过的疼痛,会令她在百般费解中莫名恐惧。而持续两个半小时的极端恐惧,纠缠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居然没有任何他们不能承受的不适。非但如此,二老的精神状态远比平时要好。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他们兴奋地东张西望,脸上的笑纹在好奇心的冲击下,给人时刻要裂开的观感。这是夜晚的飞机。飞机平稳飞行后,绝大多数乘客开始努力入眠,李生也是。飞至半程,李生睁开眼,于昏暗中看到父母正努力用手语交谈。当时,父亲的手里拿着一瓶水。他大概在同母亲讨论,这瓶先前空姐发来的矿泉水,下飞机时能否带走。他们始终在用小幅度的肢体动作、近乎哑语的发声方式,在寂静中作着各种交流。比如:为什么飞机比汽车、火车平稳;前面有个座位上方亮着一盏灯,为什么他们头顶上却黑乎乎的,要不要喊空姐过来问一下;这架飞机的长度,比他们住了四十年的瓦房,到底长了几倍;母亲身边窗户上的遮光板,能否打开……“平常你们天一黑就睡了,今天你们一点都不想睡吗?”李生问。“也怪!今天一点都不困。”父亲苍老的声音带有乐感,令李生想起他和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李生还想了很多。他想起,若干年来,一想到年迈的父母坐飞机很可能会出事,每次本来想好要回老家去接父母的,却终究还是把想法烂在了肚子里。若不是自己这般杞人忧天,他与父母应该早已在一起生活了吧?时间不等人,一辈子就那么短短几十年,他先前却因莫须有的顾虑错过了这份天伦之乐,怎么想怎么不智,怎么想怎么不该。越想越后悔、自责、惋惜。

2

十九年前,儿子火火尚在襁褓之中,妻子黄圳产后抑郁,她的高知父母其时都尚未退休,无法分出身来对他们这个小家庭施与援手。便请了双保姆,一个专职照顾产妇和孩子,一个负责卫生和做饭。两个保姆都不能叫他们满意,一个迟钝和笨,一个偷懒和八卦。不到一个月,便把他们辞了。通过家政公司和朋友介绍,换新保姆。这次干的时间稍长,却仍然没超过一个月。

可能也与黄圳的个性有关。黄圳泼辣、率真、能干,当然也强势。强势的黄圳还有精神洁癖,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总之,后来又换了几轮,都很快辞退。这可怎么办?黄圳的母亲提了一个建议:把李生乡下的父母接过来吧。一来,六十出头的他们身体颇为硬朗,加之十分勤劳,帮着干点家务、做做饭,完全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朴实的他们疼爱火火会胜过爱他们自己,这一点任何保姆都无法比拟。

李生举双手赞同岳母的建议。说实话,他早有此意。甚至于,在黄圳十月怀胎时,就有此意。不!还可以往早里说。此前,李生带黄圳回老家办喜酒,他母亲主动提出,等孙子或孙女生下来后,她过去帮着带孩子。他当时一口应承。不!还可以往更早里说。李生大一那年暑假,携初恋女友回老家。其时,他父亲就严肃地敦促:你们大学一毕业,马上结婚。我等着抱孙子、你妈等着去帮你们带孩子呢。他的初戀女友是个胸无城府的女孩,那个暑假多次替他向父母承诺:只要她跟他结婚,生了孩子一定把二老请到身边,帮他们带孩子。不啊!仍然可以往更早的时候说。在李生尚未成年时,夏夜,他与父母在屋外纳凉,多少次,李生的母亲笑着问李生:儿啊!等你成家了,不会不要妈了吧?李生嚷道:怎么可能?儿怎么可能不要父母?李生的母亲便松了一口气:有你这句话,妈就放心了。等你有了孩子,妈就算累死,也要帮你带孩子。甚至还要早呐。或许,李生自己尚在襁褓中时,抱着他的母亲就问过他了:儿啊!你大了会不会不要妈?李生咿咿呀呀地否定:啊闹!啊闹!如同英文的发音:NO!NO!李生的母亲光洁的脸上便浮现出欣慰的笑:那好!我儿快点长大,快点成家,妈好帮儿带孩子。

当然,若不是岳母提出,李生自己是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他们彼时住的房子,小套二,六十七平米,不带电梯,虽然不是什么好房子,但作为小公务员、大学毕业起就按月给父母寄生活费的李生,银行卡上的存款从未超过一万块钱的一个屌丝,是买不起的。这套房子的首付全部由黄圳父母出。虽然贷款由李生还,但在他心里,他总认为这房子属于黄圳。不是他的房子,他没有资格请别人过来住,哪怕这“别人”,是他的父母。事实上,他连试着向黄圳提一下,都不敢。如此,这个想法快在他心里捂烂了。在这座城市,对于李生这种过于遵从妻子意愿的男人,有一个专有名词,“耙耳朵”。这个名词在有的人心里是褒义词,在有的人心里是贬义词。李生绝对是把它当褒义词的。许多认识李生的人,都亲耳听过他的宣告:我就是“耙耳朵”,一个幸福的“耙耳朵”。所以,李生应该算是“耙耳朵”的典范。

李生的父母来了不到一周,黄圳就在李生面前表现出了悔意。他们料得到他们带孩子的方法老套,因而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来接纳他们的老套。他们没料到,二老会老套到那般田地:还停留在他们生养李生时的六十年代末。那时衣食匮乏,乡下人普遍节俭。因李生的母亲常年生病,李生家境更差,所以李生的父母比别人还要节俭。现在,他们把节俭用到了火火身上,他们用很少的奶粉兑一奶瓶奶喂火火;把黄圳扔到垃圾筒里的一次性尿布捡起来,偷偷给火火用;生怕夜里起身绊到东西,黄圳买了两只夜灯,一只放在客厅,一只放在他们和火火睡觉的主卧,但李生的母亲深夜都会起来把夜灯关掉,导致有一夜黄圳真的在床边摔倒,差点撞翻床边的婴儿床。除了这些说得好听是节俭,说得难听是抠门的,让黄圳难以理解的怪癖,还有在网上备受吐槽的“经典”行为,如:先把坚硬的食物咀嚼一番后,再嘴对嘴喂给孩子。虽然打心眼里喜欢孩子,但孩子哭得停不下来的时候,李生的父亲还是会大声吓唬孩子。他绝不会意识到这样做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他还在孩子吓得停止哭泣时哈哈大笑,为自己的权威有用武之地沾沾自喜。他喜欢喝酒,在儿子、儿媳面前不敢喝,等他们去上班,就偷偷喝两口。这时,如果火火表现出好奇,他就用筷子蘸些酒汁让火火吸吮。黄圳毫不犹豫地让李生买了两张火车票,把他们送走了。距离他们坐同样的火车来到这个城市,前后没超过二十天,比所有的保姆待的时间都要短。

李生的母亲是个太容易抑郁的人,那次回到老家后,她很快抑郁成疾。除了李生,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比李生年长。在此之前,李生的嫂子与两位姐夫,轮流充当李生母亲责难的对象,黄圳始终是她责难他们时用于佐证她观点的正方。现在,黄圳成了李生母亲的惟一责难对象。“忤逆!太忤逆!”她在乡间逢人便数落远在千里之外的黄圳,令方圆数里内的乡亲们都知道李家娶了这么个可恶的儿媳。李生和黄圳过了三年才知道这一情况。三年后,夫妻俩携火火回老家探亲,黄圳感觉人们看她的眼神不对劲。一次,李生的一位舅舅酒后吐真言——他像某些一生学不会用温和方式处理问题的农人那样,指着黄圳的鼻子叱:“你,给你婆婆道歉。”一番争执之后,黄圳这才得知,她已在李生母亲经久不息的宣传之下,变成了闻名乡里的一个恶媳妇。

黄圳义愤难平。她最终迁怒于李生。在她看来,李生的原生家庭太粗俗,她一个城市小康之家出身的知识女性,因为与李生结合就要承受这些她从前从未遭遇过的粗俗,实在是太荒诞了。不能不说,两年后,黄圳与李生离婚,李生的原生家庭难辞其咎。

3

“到了!”燈光亮起的一刻,李生对伛偻站在门外的父母说,“到家了!”他加重了“家”这个字的发音。李生的父亲拉住老伴,让她先进门。李生的母亲进去后,呆怯地站着,目光落在宽阔的客厅间,没有继续往里深入。李生的父亲进来后,大着嗓门道,“到家啦!”李生拿出三双拖鞋,给父母和他自己换上,然后拉着父母往里走。“这么大的房子!”李生的母亲走了两步,就很不自信地站住了,“这么好的房子!”她由衷地惊叹。

李生与黄圳在火火三岁那年离婚,在火火上小学二年级时复婚。离婚、复婚之间的七年里,李生庸庸碌碌,从头至尾是一个小公务员。黄圳的人生却有大变化。她从那个被喻为本市“五朵金花”之一的小学辞职,创办了属于自己的教育培训机构,经历了最初的辉煌与中间的低谷,大概在第五年的时候,黄圳的事业走上正轨,直到她成为本市著名的企业家、媒体隔三差五报道的女性典范。在李生的生活中,再也没有比黄圳更像女强人的成功女人了。

跟李生复婚,是黄圳主动提出。那七年里,黄圳与李生都不乏与别人的情感纠葛,并各自有过一次最终不欢而散的婚姻。到头来,黄圳还是觉得李生更适合自己。李生对伴侣太体贴、周到,无微不至,这种在任何时候都愿意放弃尊严讨好老婆的男人,在被男尊女卑这种文化糟粕浸淫过几千年的中国,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黄圳这样的女强人,需要有李生这样一个甘为绿叶的贤内助。李生一如既往地爱着黄圳,于是,一拍即合。复婚后的他们,总的来说是和谐的。

现在的这套房子,无疑是黄圳的钱买的。当初,他们离婚时,房子自然归属黄圳。但很快,黄圳卖掉那个小两居,换了一套三室两厅。六年前,她又置换到了这个叫作熙泰榕幸的楼盘。这个楼盘是本市最高端的几个楼盘之一,被有些没实力住进来的普通收入市民戏称为豪宅。跟住进这个楼盘的许多业主一样,黄圳认为这种每平六千装修标准的楼盘,才配得上她这种有一定身份、地位,能力不凡的人。从某种角度说,黄圳虽然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意气用事了,但骨子里她还是不想跟小市民打交道。她认为这样的楼盘,有助于将她与过于世俗的那部分人隔离开来。这个楼盘的销售文案里一直有一句话:“为成功人士辟一方专属于他们的领地。”黄圳买的是与二期、三期不在一个院子里的一期。独院的一期最小户型两百五十八平 ,这个新一线城市超过三百万的房子人们的接受度就有限,所以,入住门槛千万级别的熙泰榕幸一期,确实有效地将诸多普通市民隔挡在外。

虽然已是凌晨两点,李生还是带父母参观了这套三个卧室都带卫生间的房子。他们从客厅走到卧室,从这个卧室走到那个卧室,再从卧室走到餐厅、厨房、阳台,期间,二老频频“啧啧”赞叹,渐渐,李生看到母亲恢复了自信。

无疑,只有将房子角角落落看遍,确定这房子里除了他们三人外没有外人,李生的母亲才得以彻底放松精神,才真正会把这房子当成她的家。

“今天太晚了!你们洗个澡,先睡觉吧。睡这间。”李生将主卧让给父母住。主卧的洗漱间里,有李生回去接父母前预先从高档超市买回来的两条宽大、柔软的白色浴巾。李生的母亲喜欢白色,喜欢任何柔软的织物。李生放了满满一浴缸温度适宜的水,让母亲先来洗澡。在乡间,夏天之外的其他季节里,洗澡是极其不便的。李生要让父母从今天起,每晚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再上床睡觉。也许这样还能缓解母亲的失眠。

一个小时后,李生服侍父母上了床,这才悄悄关了门出去。这时微信响了,远在大洋彼岸的黄圳发来问询:“怎么样?路上都顺利吗?”

几个月前,火火被大洋彼岸某个名校录取,黄圳作出一个惊人决定:暂时放弃事业,只做企业的一个甩手股东,专心去国外做儿子的伴读。一个月前,母子俩离开中国,开始了海外生活。李生终于下定决心要接父母过来与他一起生活,原因正在于黄圳的离开。所以说,此前,李生坐飞机时脑中涌现的“因为担心父母坐飞机会出事才一再推迟接父母来同住”的思绪,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需要说明的是,李生此番接父母前来,是经了黄圳批准的。“接过来啊。过年之前,我反正是不会回来住了。你让他们待到过年都可以。”当时,李生与黄圳通完电话,还马上把黄圳的这番话在脑子里回放了一下。他确信,黄圳的意思,就是这些话表面的意思,没有任何潜台词,更没有揶揄和反唇相讥。

黄圳无疑是个极其尊重个人感受的人,但与此同时,她也是个有着较高道德标准的人。只要一件事情无需要她付出迁就和忍让,她绝对会成人之美。她不在家,不需要与李生的父母相处,她就打心眼儿里愿意成就李生与父母的这场团聚。

更何况,李生的母亲与黄圳之间的那点儿龃龉,也因为双方之后从未在一起生活过,很容易地就被时间风化了。于黄圳来说,成就李生与父母的这次团聚,也是义不容辞的事。事实上,这一次,为了让二老开心,黄圳也是煞费苦心。让二老住主卧,也是她主动提出的。“你一定要让爸爸妈妈住主卧,就算他们谦让,你也要让他们住。”黄圳在越洋电话里如此指导李生。

这个夜晚,李生简单地给关心二老的黄圳汇报了情况,便睡了。天快亮的时候,李生就醒了。蹑手蹑脚推开主卧的门,李生看到二老仍在沉睡。有一点点提前到来的晨光,落在床上,在二老的脸上留下浅浅的一点光影。李生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母大约也曾在某个晨曦微漾的时分,偷偷站在门口凝望过他。还想起,在火火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在同样的时候,偷偷凝望过火火。

也许,在他与黄圳复婚后重新开始一起生活的某一天早上,先行起床的黄圳,也这样静静地站在主卧的门口,凝望过他。甚至在他看来不太懂事的火火,在他青春期刚刚到来的某个深夜,晚归的他也曾这样默默长望过共眠的李生与黄圳。

数不尽的光阴,在这个时刻,陡然就汇集在了一起。李生呆望着这个静得如同一幅画的房间,鼻子蓦地一酸。

4

李生记忆中的母亲,睡觉的时候听不得一点声音。她像是一只过于敏锐的猫,稍有声响就会被惊醒。李生的父亲这方面是另一个极端,他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在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那幢瓦房里,二人早已分房睡了多年。一个睡东屋,一个睡西屋。李生的母亲实在听不得老伴的呼噜声。

李生遺传了母亲的神经衰弱,一早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就不再睡了,专心为二老准备早餐。怕有声音惊醒母亲,李生踮着脚走路。开关厨房门的时候,他使用的是当年大一入学前军训时学到的动作:牢牢地控制着门把手,缓慢而准确地将门推至合拢。外卖送过来之前,他提前把门铃调到最低音量。往餐桌上摆放碗碟时,他先垫上一块软布,再把碗碟轻轻放上去。

八点钟,李生悄悄推开主卧的门,看到刚刚起床的父母正在整理床铺。“是我弄出声音把你们吵醒了吗?反正也没什么事,你们可以多睡一会儿的。”李生的母亲没搭腔。李生戚戚地想,她是不是生气了?父亲开心地回应,“我睡够了,再睡就要得老年痴呆了,哈哈!”“妈!你呢?你是被我吵醒的吗?”李生的母亲茫然地回头看着儿子,“是在跟我说话吗?”李生忽然就难过了。这一早上极度刻意地轻拿轻放,实属多余啊!母亲的耳朵,已经聋到一定程度了。

当然,李生早就知道母亲有听力障碍了。最近这些年来,每每跟她通电话,偶尔回家探望她与父亲,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生强调她耳背。可李生今早居然忘记了母亲的听力障碍,这让李生惊悉,此前他对母亲的关心缺乏真诚。他与父母这些年来保持一千多公里距离的相处,想要伪装出足够的关心,是非常容易的。李生不由想到:如今他们朝夕相处,任何虚伪都没有表现的空间。接下来,他与父母的生活,对他其实是一种考验呢。

这一顿早餐,实在是太丰盛了。李生叫了三家外卖,这三家,都是经了排斥外卖的黄圳严密论证,确信没有食品安全问题的早餐店。李生跟每一家,叫了这家最经典的早点:A家的无渣鲜豆浆和无矾油条;B家的烧麦和叶儿粑;C家的豆沙馅芝麻球、香糯红糖糍耙、蒸饺、盐鸡蛋。外卖之外,还有李生熬的糯米粥。

李生确信,糯米粥是父母的最爱。在乡间,二老早、晚两顿,都是喝粥的。绝大多数时候,就只是一碗粥配一碟咸菜,就把早晚餐对付过去了。无论食品匮乏的青壮年时代,还是食品相对宽裕的老年时代,他们都是如此。但二老从来都不舍得用糯米熬粥,也不太会使用电饭煲,所以,他们喝过的粥,绝没有李生熬的粥好喝。李生今天是用上好的泰国糯米熬的粥,熬粥的工具是新买的进口高档电饭煲,据说,这款电饭煲熬出来的粥入口即化。

一如李生所想,糯米粥最受二老欢迎。同样不出李生所料,二老对如此丰盛的早餐吃惊非小,甚至有些责怪李生。“怎么弄了那么多吃的?”李生的母亲迟疑地坐在餐桌旁,不愿意第一个吃。“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吃不下太多东西的。你早饭弄得太多了。”这样的吃惊,亦或责难,对李生来说,可以称之为一种享受。他当然知道三个人的早餐无需如此丰盛。但这是父母来的第一顿早餐啊,他要把他和妻儿最喜欢的早点、他记忆中二老最喜欢的早点,尽可能地全部收集到今晨的餐桌上,这样,他与父母的第一顿饭,才像一场仪式。

需要一点点的仪式感,才能体现他将无微不至地去照顾父母的决心。

这顿早餐,吃掉的,不过占了总量的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李生的父母打算收到厨房里,下顿再吃。李生坚决地从抢着收拾餐桌的父母收里夺走了这些剩食。“爸!妈!你知道你们的肠胃为什么不好吗?”李生其实想说,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常年有胃溃疡、胃炎——原因不言而喻。好一阵子,李生其实对父母是心存责怪的,不过现在这种责怪没有了。“就是因为你们总吃剩饭、剩菜。”李生说。“可是,这些东西这么好,还剩了这么多,留着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吃两顿,倒掉太不该了。”“那也必须倒掉!”李生都有点觉得,他是在用这样一种决绝的舍弃,在向父母作某种宣告了。这个宣告就是:爸!妈!你们已经不用再去过乡间那种节衣缩食的生活了。新的生活,不但没有衣食的隐忧,什么都无需担心。有我在,你们就只管轻松、愉悦地生活就够了。

5

父母到来之初,如何既让他们觉得有趣却不让他们感到累,李生详尽地考虑过。这些考虑最终形成了一张计划表,被李生早早打印出来,放在书房里。这个上午,李生与父母一起将餐桌、厨房收拾完毕后,他便去书房拿出计划表,打算逐一践行其间的计划。第一天的安排,计划表上是这么写的:十点前,与父母在家中用餐完毕后,驱车去文殊院。

像绝大多数同龄农村妇女一样,母亲算是半个佛教徒。半个佛教徒的母亲与真正的佛教徒的区别在于,她并不见得有多么信仰佛教,但她对佛教乃至其他任何宗教场所,都抱有极大的崇敬和热爱。所以,第一天第一次出门,就去文殊院这个本地最大的佛教胜地,算是极尽照顾母亲的爱好。记忆中,母亲历来是一家之主,先照顾她的爱好,而不是父亲,是李生的惯性思维。

计划中,中午,李生携父母游览完文殊院,即带他们去万象城一家港式茶餐厅吃饭。时间大概是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二老都不吃辣椒,这个城市无辣不欢,可供他们选择的餐厅并不多。幸好黄圳也不吃辣,所以李生知道这城市所有还不错的粤式、港式餐厅。万象城的这一家,是离熙泰榕幸最近的一家此类餐厅。黄圳最喜欢吃的白切鸡、火火最爱喝的蜂蜜柚子茶、他最喜欢的干炒牛合,都在今天中午的餐选之列。

从万象城吃完饭后,李生将驱车把父母带回家,让他们午睡。看他们的午睡情况,再确定下午出行的时间。下午,李生将带父母去参观一个公园,那里面,有本城最著名的一家露天茶馆。父亲喜欢喝茶,李生想带他见识一下数百人坐在一处喝茶的壮观场景。

晚上,李生将带父母去一家新派小吃餐厅,去吃本地小吃。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李生打算带父母去城南的河边,观赏璀璨灯光映照下的旖旎河景。父母皆是水乡人,那样的夜景,应该会令他们怦然心动。甚至,会让他们想起小时候。如果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李生该多么有成就感啊。

这一天,将会这样充实、丰富地度过。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七天,每一天计划表中都有详细的预案。李生先只制订了父母过来之后第一周的计划。之后,就是他与父母细水长流的生活,无需计划。

看得出来,李生对接待是颇有经验的。李生这样的人,五十二岁,混到副调研员,算成功还是不成功呢?这得看跟谁比较。如果跟小时候村子里的玩伴比,那是成功,很成功,在他们看来,只要是公务员,级别再低,也是官。是官,就是成功。当官是最大的成功。跟成为大老板一样成功。如果是用黄圳的眼光做标尺,那是惨败。黄圳总结过李生的“失败”,她认为,最大的问题是他太与人为善,凡事只知退让,不知争取和主动出击。这个社会,弱者只能被侵略,只能得到极少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因为李生的好脾气,从这个办公室到那个办公室,李生始终是办公室里最适合搞接待的那个人。李生接待过的人,有成千上万了吧?

李生这次是要把他几十年来从官场习得的全部接待经验,发挥到极致了。但就算有这样的决心,李生还是怕哪里做不好。所以,那张计划表,他是三易其稿的。期间,还广泛吸纳了黄圳和火火的意见。当然,火火这孩子,对这件事不感兴趣,让他提意见,他在微信里回过来的话,都只是应付了事的一句两句。黄圳则不同,她表现出极强的参与意识。从某种角度说,这张计划表其实是黄圳拟定的。黄圳有古道热肠的一面。

6

李生将计划表在书房放好,拿出一套父母来之前就买好的新衣服,嘱他们换上。父母自然是惊喜的,但他们提出:新衣服今天暂且不穿,就穿他们自己带过来的衣服。“衣服买了就是穿的,今天就穿吧。”李生有点强迫的意思。他知道,如果不强行让他们穿,很可能他们会永远把它锁在柜子里。

出门前,李生拿了一张门卡给父亲。“爸!这张你揣着。”李生的父亲在手掌里翻弄着门卡,好奇地问,“用这个开门吗?开门不是用钥匙的吗?”李生笑道,“现在稍微好一点的楼盘,都用智能锁。以前那种锁,淘汰了。”“这么高级?”李生的父亲将门卡揣到兜里。出了门,李生心血来潮,“爸!我示范一下怎么开门哈!”三个人站在门外,李生开始示范。“你看!你把门卡往这上面轻轻一放,智能锁里面就会出现一个声音,等这个声音过去后,你再抓住门把手一扭,门就开啦。你试一下。”李生的父亲就颤着手试。他显然没注意李生刚才是把门卡放在感应框里的,他随意地在智能锁的面板上刷了一下,并没有听到那声响,就抓住门用力一扭。当然扭不动。“怎么打不开?”他喊。李生笑着抓住父亲的手,将门卡平放到感应框里,智能锁里面的插芯弹开,同时发出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你再自己试一下。”李生鼓励父亲。李生的父亲这次只刷了一次,就成功了。他欢快地扭转门把手,打开门,得意地看着老伴。李生笑道,“很简单的!会了吧?”“会了!”李生的父亲大声说。“那现在你来关门。”李生的父亲用力将门关了,迅速掏出门卡对着智能锁感应了一下,这一回他运气好,一感应,就成功了。他乐呵呵地将门卡重新揣回兜里,向李生和老伴挥了挥手,“门锁好了,我们走啦!”李生拉住他,“你刚才是锁了门,但你又用门卡把锁打开了。”“不是关着的吗?哪里打开了?”李生的父亲茫然地问。李生抓住门把手一旋,门就打开了,“你看!被你打开了。”李生的父亲低下头,用力地思考起来。他显然在想:到底哪里没对?但他显然没想明白。李生没注意到父亲此刻的卖力思考,他只是意识到,父亲并没有学会怎么开门关门。这让李生意外,在他看来,即便智能锁对一个老人来说,相对复杂了一些,但这种复杂,在他想来,一般的老人都能承受的呀。

对于与父母长期同居一室的生活,李生是展望过的。各种各样的展望。其中一个:白天,他去上班,父母自己安排一天的生活。他们可以在小区里面逛,也可以去小区外面逛。小区的东面,邻着一个很大的公园,西面,有一条漂亮的商业街。离熙泰榕幸八百米,那儿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父母应该是最喜欢这种地方的,他们可以天天过去逛。逛完了,买些菜回来。晚上,他上完班回到家,桌上有母亲做好的菜。跟许多人一样,他喜欢吃母亲做的东西。这样的展望,彼时,终会令李生心头一暖。

这样的展望,如要发生,须建立在一个基本前提上。那就是:李生的父母得学会自由出行。当下的楼盘,开门关门,上楼下楼,进出楼栋,进出小区,这一系列内容组成的出行程序,对素来足不出户的农民来说,多少算是一种复杂。尤其熙泰榕幸這样的超高档楼盘,更要复杂一些。李生的父母,是连电梯都没坐过的。那一年,他们来住了不到二十天,当时,李生和黄圳的房子没有电梯。除了这个城市,李生的父母没有去过任何城市。所以,李生的父母如今要想自由出行,必须有个学习的过程。李生的母亲不识字,李生只能教父亲。反正以后他们肯定是形影不离的,母亲不会没关系,父亲会就行。

现在,李生打算启动这个学习的过程。如果父母来的第一天,就教会了他们自由出行,从明天起,在李生不想出门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自己出去啦。现在他们来到了电梯门外,李生指着墙上的上行和下行两个键,说,“爸!你看到了吗?这个键上面,是一个往上的箭头,你要上楼,就按它。这个键上面呢,是一个往下的箭头,你要下楼,就按它。”李生的父亲自信地说,“我懂了!”“那你按,我们现在下楼。”李生的父亲便伸出手,但手指接近两个按键的时候,他犹豫了。“爸!我们现在是下楼。”李生提醒。“下楼!哦。”李生的父亲将手指摁到了上行键上。

至少,到目前为止,李生的父亲还没有学会开门、关门,也没有学会怎么按电梯外上下楼的按键。在电梯里,李生本来想要让父亲来摁一楼键,但他有些沮丧,决定滤过怎么在电梯里按键这一环节,先下楼再说。他是这么想的,熟能生巧,多教几次,就会了。开门、关门,在电梯外按键,在电梯里按键,这些,说起来不要太简单,现在不会,就不会吧,等按计划去了文殊院、吃了中饭回来后再教一遍。

但是,三个人来到一楼的大堂里,李生还是决定趁机教一教父亲怎么进出楼栋。在大堂的大门内,他指着墙上的白色开关,以及开关旁的一行字,对父亲说,“爸!你看到了吗?‘出门请按此,这一行字,你看到了吗?你以后和妈出门,就按这行字旁边的这个白色键。”父亲大声说,“我知道!”说着,抢着按下那个键。茶色的大门随即开了。父亲眉飞色舞道,“看!我一按就开啦。”仿佛考了满分向大人邀功的小孩。

李生便与父母来到大门外。现在,他要教父亲怎么进门。出门按键则可,进门要刷卡,这比出门略难。李生让父亲拿出他的门卡,并用自己的门卡给他作示范。“爸你看!你把卡对着这个地方刷一下,大门就会开。”李生将门卡对着墙上可视对讲系统的感应区,轻轻刷了一下,大门就开了。李生的父亲下意识地要进去,李生拉住他站好。等大门重新关了,李生让父亲演示给他看。“我刚才怎么教你的,你怎么操作。”李生的父亲拿出卡,四下里转悠起来。“刷!我刷!在哪儿刷呢?”他对那个明显的可视对讲系统视若无睹。李生无奈地将可视对讲系统的位置指给他。他便过来了。“哦!刷这儿!”他胡乱对着可视对讲系统刷了一下,刷在了它中间区域的数字板上。李生指着可视对讲系统左下方写着“门卡在此刷”的那个位置,提示他,“你得把门卡搁这儿刷。”李生的父亲就将门卡放到那儿,这下成功了,大门开了。“看!我打开了!我懂,我懂的。”“那你再给我操作一遍!”李生不放心地说。“我会了,还操什么作?”父亲不耐烦了。李生说,“你得有一次是完全没有我指导就操作成功的,这才算会。”李生的父亲只好照办。一次,没成功,两次没成功。第三次,成功了,但,显然有蒙的成分。李生越来越意外了,他委实没有想到,要在教他们学会这样一个简单的事情上,费这么多工夫。李生有些急了。“爸!还是等你会了,我们再去文殊院吧。”“好好好!”李生的父亲一迭声应承。

这一次,他没刷开大门之后,一扭头,看到了对面单元同样的大门。这之后,在李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快步跑到了那大门边,拿着门卡就去刷。李生吃惊不已,追过去,“这是别的单元,你刷这儿,进去的也是别的单元。”李生的父亲不解地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生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

7

与计划中的时间略有出入,十一点,李生驱车携父母来到文殊院,在那儿游览了半个小时,上车去万象城。李生的父母很喜欢这家港式餐厅,并对李生所点的菜赞不绝口。“我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李生自得地说。父母的满意,让李生忘却了先前出门时出乎他意料的波折。

吃过中饭,李生开车带父母回到熙泰榕幸。他当然要趁机教一次父亲那一套程序。与先前外出相反,现在是回来,所有程序是反过来的。现在是进楼栋、进电梯、出电梯、开门后关门。他们进入了进楼栋的环节。停车场也有与一楼同样的茶色进出大门,大门边有同样的门禁。来到大门外,李生让父亲刷卡,“上午出门的时候,我教过你的。你按我教的操作就行。”

《故乡组画———春雨》罗中立布面油画81×63cm1981年

上午都没学会,现在怎么不用李生教就会呢?毫无疑问,李生的父亲又是一顿无用功。

事实上,李生的父亲进楼栋、进电梯、出电梯、进家门、关家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都有波折。总之,他就是不会。事情越来越出乎李生的意料了。李生决定,不再像先前想的那样每次出去和回来顺便教一下父亲。他要专门辟一个时间来教。

就现在吧。

不可思议,接下来李生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进去出去、上去下去五六次,都没有教会父亲。这让李生倍受打击。“老年痴呆?”李生在心里问。很快,李生否定了。因为担心父母会得老年痴呆,去年回老家那次,他还专门找了市人民医院的朋友为二老做相关检查,结论是:反正检查是看不出来有问题,但这种学名叫阿尔茨海默症的病,其实是很难检查出来的。李生就又花了许多时间研究阿尔茨海默症,将这种病症的常见表现与父母一一对照,最后对父亲特别放心,倒是对母亲有点担心,她有些表现,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前兆。父亲为什么会发生眼下这一状况呢?李生用力想了一下,似乎有了结论。一个令他对自己感到讶异的结论。

这个结论其实很简单:就只是老年性的退化。父亲的大脑退化了。而李生之所以对父亲短时间内学不会自由出行的那一套分外讶异,是因为李生下意识地把眼前的父亲,当成十九年前大脑还没开始退化的父亲。十九年前,父亲与母亲前来与他们生活的那十多天,父亲还是个健硕的、刚步入老年的人,那时候,让他来学这一套,定非难事。但是这十九年来,他与母亲的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现在的父亲,与十九年前的父亲,虽然用的是同一个大脑,但这个大脑的质量,前后已大相径庭。如今,它像一架吱吱呀呀强行运转的旧机器,略微复杂一点的工作,对它而言,都是挑战。

李生对自己感到讶异的是:他能想到回老家时带父母去检查他们是否得了老年痴呆,这几天却居然没有强烈地意识到父亲的这种退化。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但他这两天确实没有这种意识不是吗?否则,他怎么还会在潜意识里用十九年前的父亲来要求他呢?为什么他没有及时得到这种意识?李生再次用力地想了一下,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令他倍感愧疚的答案:这十九年来,他對父母多少是有些忽视的。

由于出了十九年前那桩事,这十九年来,李生再也没有把父母接到身边过。与黄圳复婚前、复婚后,都没有再接过来过。与黄圳离婚、复婚之间的那七年里,因为李生没有自己的房子,加之找的是一个败家的伴侣,他差点连按月给二老寄钱的习惯也不能坚持,更别说接他们过来享福了。

为了弥补不能常年在父母身边陪伴的缺憾,李生按月给父母寄钱。仿佛,他成了一个给父母发退休金的保障单位。父母二人每年加起来有四千多块钱的农保,这笔收入,相对于他们一年所需,杯水车薪。所以,李生给父母发的“退休金”,才是真正解决父母生存之忧的收入来源。

李生还每年回老家探访父母一次。通常每次都是在老家待短短几天。那几天,主要是用来采购,带父母去县城买衣服、他们当下生活欠缺的物品、需要更新的电器、修缮老屋需要的材料。

“李生是个孝子!”在乡间,人们交口称赞远在千里之外生活的李生。这美誉,显然来自于李生母亲的宣传,换句话说,李生的父母,对李生是极满意的。“如果没有你,我们现在怎么活呢?多亏你每月给我寄那么多钱。”李生的父母经常在电话里由衷地感叹。在李生的父母看来,比之于大儿子、大儿媳,李生对他们简直太好了。李生的哥嫂,对父母是谈不上好的。但在生存条件相对城市不那么好的乡间,他们没有像有些人家对老迈的父母施与暴力、不与父母往来,他们还是会隔个十天八天,去看一下离他们的楼房几百米的父母,父母病了,若是病情较重,他们还是会把父母送到镇上或县上的医院,并轮流陪护——就这些,已经比绝大多数的村中子女孝顺了。

“我小儿子十七岁就出去上大学,之后,我们就没再给过他什么了。再之后,都是他一直给我们寄钱。不像大儿子,还有我的两个女儿。他们以前常年在外务工,他们的孩子,三个孩子,都是我们老两口带大的,一个带到十七岁,一个带到十八岁,一个带到十九岁。大儿子、两个女儿,理当比小儿子对我们更好。但小儿子比他们好太多了。”李生的母亲到处这样说。她的这番话里,有她与老伴满意李生的逻辑。

但不管李生的父母满不满意,李生自己很清楚,他本来可以使他们过得更好,而做到现在这种让父母满意的程度,对千里之外的他来说,其实并不算太难。因为没有很大的难度,李生只要不想让父母占去他太多心思,是完全可以的。

这个下午的事实证明,李生这十九年来下意识地选择了大多数时间里忽视父母。

我原本可以让父母更加满意啊。比如,在我与黄圳生活的那些、这些时间里,我可以做她的工作,在十九年里,每年带父母过来住一小段时间。但是,我总是怕黄圳发怒,从来就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过。如果这十九年来父母来过多次,现在这种状况会发生吗?当然不会。可是现在,他们连自由出行这一套都不容易学会了。

李生感到对父母的愧疚,这愧疚终至变成对自己性格的不满了,对自己的不满,终至令他思考起了自己人生中许多的得与失,这种思考,令他郁闷。

8

李生还是坚定地执行着他的计划表。一周的时间里,他带父母把这座城市该逛的地方都逛遍了,该吃的地方也吃过了,该买的东西也帮父母买了。在此期间,他还是忍不住专门花时间来教父亲出行的那一套。差不多每天有一两次。然而,这一周过去了,父亲还是没有真正学会这个。但父亲坚称自己会了。

李生就假装相信了父亲。期间有一次,他要求父亲带母亲出门。“你们自己下楼,到院子里逛半个小时,再回来。我就在家里等你们。”李生像早些年逼迫火火干某件他不愿意的事那样,逼迫父母。李生的父母只好出去了。李生很明确地听出来,他们这次关门过于小心,并没有使智能锁锁上。

估摸着他们上了电梯,李生飞快地出门。站在电梯口,他看到电梯指示灯上显示,电梯在往下走。他们没有按上行键!李生松了口气。指示灯指示,电梯到达了一楼,在那儿停下了。李生又松了一口气。过了两分钟,李生按下行键。他必须下去看看,他不放心。

在一楼大堂,李生看到父母在空旷的大堂里徘徊。那道茶色的大门,像一道亙古不变的屏障,阻挡了他们外出的脚步。“是该按哪个呢?”李生的父亲自言自语,亦或是在问老伴。李生的母亲茫然地跟在他后面。她早已经不是李生记忆中那个有什么不爽就要大肆说出来的人了。自从第一天到现在,她说过的话没超过三十句。衰老,特别是严重的听力障碍,让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似乎时刻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让她来协助老伴,亦或让她来回答老伴做的对或不对,似乎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

“难道是按这个?”李生的父亲忽然看到了和出门开关分置到大门两侧的一个红色的装置。那是报警器。李生的父亲快步过去,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按响了它。这边的李生想阻止都来不及。

接下来的情形可以想见:保安跑过来,李生向他们解释、道歉,保安离去,李生再把父母引到门边,由他摁下按钮,放他们出去。“你们就在小区里逛着,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逛半个小时,给我打电话,然后回来。”李生站在大门外,无奈甚至有点悲伤地嘱咐父母。“喔!喔!好!老太婆!我们在小区里逛,去逛啦。”李生看着二老走出楼栋,步入小区里的花园,待看到他们开始进入了花园间的一条小路,这才放心地上去。

李生站在书房的窗后,监控着在花园里散步的父母。他看到他们走到室外泳池边,沿着泳池走了半圈,又在池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坐了一会儿,他们起身,离开了泳池。他们去往了花园一角的一片杉树林,在那里隐没了。看不到他们,李生有点担心。但是这种担心令他哑然失笑。于是,李生便从窗后离开,坐到书桌上。

因父母的到来,他这几天一刻也没有在书桌上坐过。往常,他下班之余的时间里,最喜欢的是这间书房、这张书桌。刚好有一个电话过来,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主任告诉李生,李生这次请的十天年假,可能要提前中止。上面突击检查,办公室全员都得到班。李生算了算时间,刚好是父母到来一周后,他就得去上班。李生与主任协商,能不能就让他休满十天。他级别跟主任相当,是可以摆摆老资格的。主任没有同意。于是,李生便与他好言理论。主任最后还是没有同意。这个电话打了至少有十五分钟。放下电话,李生有点不开心。他静静地坐在书桌旁,想了很多事,比如,他仕途上的不平顺,蓦地,他想起了,此时是他与父母说好的他们回来的时间。李生本来想好,在父母回来的时候,他偷偷在后面看护着他们的。李生慌忙出门。

花园里哪儿都找不到二老。李生来到大门口,问半个小时内有没有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出门,保安明确地答复,没有。他们没有出小区,去哪儿了呢?李生回到楼栋,看到大门外面、里面都没有二老。他便飞快地进电梯。打开家门,没有二老。李生有点恐慌了。他们去哪儿了呢?

李生再次下楼,经过大堂来到花园,把花园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仍然不见二老。李生更加恐慌了。只好去物业的总控室。透过监控,李生看到父亲一个人就在他家楼上一层楼的电梯外,他脸色张皇地按下电梯按钮,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快步进入。而李生的母亲,则在李生家楼下一层楼呆呆地站着。

事后,李生得知就在他寻找他们的时候,二老之间发生了什么:首先,李生的父亲按错了楼层,出了电梯后,发现错了,就重新进入电梯。但他进电梯时没注意老伴没跟进来,于是,他开始一层一层楼地寻找老伴。但他的寻找总体来讲是随心所欲的,想到去几层,就按几层,如此,尽管老伴就一直在某层楼的通道里站着,他还是找不到。

9

李生的耐心简直要彻底丧失了。有一天,他甚至有一种向黄圳吐槽二老的冲动。事实上他真这么干了。不过,只干了一半。他在微信里向黄圳拟了数百字的牢骚,但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按发送。最终,他把它们删除了。他怎么能跟黄圳抱怨父母呢?再说了,这一点点事,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李生最终还是恢复了耐心。

李生的父亲却不待李生的耐性丧失,就不愿再尝试自己出行了。“不学了不学了!”他烦闷地挥挥手,大声道,“学不会就算了,我们不出去就行了。”李生的母亲呆呆地笑了起来,“哈!苦日子过惯了,好樓我们住不会,没命过好日子啊。”李生按捺住心里的烦闷,做父亲的工作,“不会自己出门、自己回来,肯定是不行的。这才来几天,你们可以不出门,你们打算永远不自己出门吗?”李生的父亲抢白道,“出门干啥?不用出门。”说着,他要李生帮他打开电视。网络电视,跟他在乡下看的电视不太一样,他不会开。这些天来,都是李生帮他打开电视后,他与老伴坐在沙发上看一天。“看看电视不挺好的?出去干啥?”李生无奈地看着父亲。

城市里流行的那个箴言:活到老、学到老,再过一些年,将成为眼下五十二岁的李生的座右铭,但对李生的父亲而言,简直是个笑话。可是,李生凭什么去要求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去热爱学习呢?一个人再高寿,又能高寿到哪里去?凭什么李生垂垂老矣的父亲就不能恣意享受不动脑子的乐趣?凭什么他就没有资格什么都不会?老者为尊,李生的父亲做什么,不做什么,只要不犯法,都是必须被尊重的,难道不是吗?

李生郑重而忧伤地接受了父亲的意愿。他开始上班了。单位上班实行朝九晚六,中午回不来。李生事先把米饭预约在电饭煲里,另外九点去上班前提前做一个菜捂在锅里。二老的中饭便这样凑乎着解决了。李生暂时还不敢让二老自行做饭。在乡间,他们不使用煤气灶,虽然他们有——李生二十几年前就给他们置办的,此后还更新换代过两次——十九年前的那十几天,母亲做饭经常忘了关煤气。涉及生火,李生不敢大意。晚餐,李生大约六点半到家,来得及做。他就尽量多做几个菜,以弥补中午二老那顿饭的不足。

当然李生是不习惯的。在他先前的预想中,是父母给他做饭,他下班后可以吃现成饭呢。如今这样,他如何能习惯?恼人的是,他并不是每天都能一下班就能回家。一个中年男人,怎么排斥应酬,有些应酬也还是要去的。有一天,李生不得不去参加一个应酬,他只好先回家给父母做了饭,再去饭局。但等他到了那儿,饭局都快结束了。再遇到必去不可的饭局,只好先让父母饿着。有一次,李生晚上十二点才回到家,发现父母这顿饭吃的是火火留下来的饼干。饼干已经过了保质期。好在是刚过。

让李生意外的是,对于几乎禁闭在家、坐牢般的生活,父母居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终究忍受不了。事实上,他们对此从来没有说出一句怨言。“你们天天待在家里,受得了吗?”一天下班回来后,李生问父母。“哪里有受不了?挺好的。”李生的父亲乐呵呵地说。李生的母亲也“嘿嘿”笑了,“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房子这么大,闷了就在里面走来走去,真好啊。”

李生想,有没有可能,这是他们的客套。有一天,李生偷听父亲与二姐的电话。电话里,李生的父亲只有开心和炫耀,没有任何抱怨。他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没有跟多日没见面因此突然变得亲切的二女儿抱怨,这证明,他心里真的没有抱怨,真的只有满意。

母亲自然也如此。如今,李生已经发现了,因为比父亲衰老得更快,他俩的关系已经颠倒。从前,她在父亲面前说一不二,从李生不曾发现的某个时候起,她已经成为父亲的一个影子了。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具有旺盛倾诉能力的人了,再也不是年轻时那个有能力让整个家庭每一天的气氛被她的情绪笼罩的人了。这种激情亦或能力,不知从哪一年起,开始从她身体里消褪,直至丧失。如今,她近乎悄无声息地活着,弱不禁风地活着,对他人毫无影响地活着……

李生与黄圳通越洋电话,告知他父母的状况。黄圳沉默了许久,说,“我觉得,他们以前太苦了,他们这辈子在他们的环境里,所经见的,多的是自私与寒凉。他们现在,对生活的要求,是极其低的。所以,他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打心眼儿里没有。”李生能感觉到,黄圳的话语间,流露出了一丝丝的悔意。她大概在想:也许,那些年里,应该尽量给李生的父母一些宽容,让他们多来几次吧。但是黄圳有什么错吗?肯定是没有的,李生想。黄圳比别的妻子还是要大气一点。至少,她一直容许李生按月给父母寄钱。在李生收入低微的时候,他给父母发的“月薪”,其实是占了他收入的三分之一的。

如今他的父母,对生活的要求,原来是如此地低,他们,是如此地容易满足,李生都快觉得,当初,在父母到来的首周,像接待贵宾一样计划如此隆重、周密,都有些画蛇添足了。李生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把他们想成欲望丰富、永不知足的火火那样的年轻人吗?他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李生都快觉得,当时的他有点矫情了。而他的父母,从来都是务实的。

在垂老面前,他们务实地成为了一对几乎无欲无求、别人稍对他们好,就满足得不得了的人。在流逝的时光面前,他们越来越卑微,竟至连对自己的子女,都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了。

既然二老可以安于足不出户的生活,可以安于随意应付的中饭、可能吃不着的晚餐,李生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都可以。无非就是辛苦一点。可以的。李生的父母来了快一个月了,李生发觉,自己慢慢已经适应这种三人生活了呢。甚至于,他高兴地看到,父亲也开始愿意学习了。有一次,李生再次教他出行的那一套,居然,这次他带着老伴出去回来是零失误。不过,下一次,他又出现了失误。

有一次零失误,就有可能次次零失误。事实也正是如此,有几天,李生的父母自行出去回来,没有一次失误。李生对他与父母共同生活的未来,很有信心了。他想,终究会有一天,他下班回到家,会看到桌上母亲给他做的,他最爱的红烧肉——是的,李生也开始慢慢地放手去让父母自己做饭了。虽然有一次,母亲又忘了关火,差点酿成事故,但李生还是有信心,终究他可以放心在自己出门的时间,让她做饭。

终究,他和二老的日子,会变成他与黄圳婚姻最和谐时期的那些日子。

就像他小时候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多么值得期待的日子啊。

10

李生的父亲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李生连夜将父亲送到医院。看起来摔得并不严重,加之医院床位紧张,医生并不建议住院。但是李生还是打通关系给父亲找了个床位。李生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父亲刚来时难以自主完成那一系列出行程序,多少是有问题的。他还是担心他有老年痴呆的嫌疑。李生把他的疑虑跟医生说了,如同先前在老家医院检查时医生的回复一样,这一次,医生对李生的父亲做了相应检查后,还是说:就是正常的老年性退化。医生还说,相较而言,李生父亲这个年纪,在同龄人中,算是精神好的。不过,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要多注意,老年痴呆这种事情,总是要提防的。医生又问了问李生的父亲日常肢体活动的情况,得知李生的父亲如今在家乡还保持每天干农活的习惯,排除了帕金森综合症。就只是正常的老年性退化。医生再次做了这样的结论。

一周后李生给父亲办出院手续,却发生了一件事,让李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当时,医务人员让李生填写一张详细的表格,问到他所住小区外一条大街的名字。李生居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李生当然对这条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想不起来,李生就急。一急,就莫名紧张。一紧张,大脑里面就“唰”地一下一片空茫和虚无了。那名医务人员疑惑地看着李生,不像是在等待李生说出那条街的名字,倒像是在责问李生为什么要说谎。不是说谎吗?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连家门口的街道名都叫不出來?居然是父亲解救了李生,“是不是南御马街?”“对对对!南御马街!”李生脑海里的空茫又“唰”地一下跑开了。

李生每次给父亲快递东西,邮件上的落款地址,都是南御马街的。但是,他能一下子就说出这条街的名字,怎么都不像得了老年痴呆的人。

开车带父亲回去的路上,母亲坐在副驾,父亲坐驾驶座后方。李生想起刚才在医院突如其来的脑子短路,现在他想到的是:难道父亲刚来时也是这样,因为紧张脑子而短路?

紧张的原因呢?当然是李生的态度了。现在回想,李生当时的态度,多么像老师在指导学生啊。而为什么李生刚才会突然忘记那条街的名字呢?照理说,那是不该的。

车子快开到小区时,李生还是想不明白,便只好以安慰自己的方式,对自己说:也许,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当时操控了他的脑子,令他发生了这样一次莫名奇妙的失忆。而它操控李生的脑子,自然有其用意吧。用意是什么?

李生想,也许,它是想让我内疚吧?!

可是,为什么对于自己的父母,李生总是会感到内疚呢?这是一个新的问题。是李生做得不好吗?未必。李生身边不乏与他情况相似的人:出生他地的乡村,在这个城市娶妻生子扎根。他们中有人家境良好,却从未接父母来过一趟的,当然更不可能像李生这样按月给父母寄钱。多年前一个冬天,李生的父亲突然得了肺病,需要住院,但没有住院金,李生的哥哥、姐姐三个家庭中,并没有谁主动提出来出这个钱,李生毫不犹豫地把当时仅有的几千块钱全寄了回去。这之后直到下一个月单位发工资之间,李生吃饭都成了问题。这样的事,与李生相似情况的那几个同事身上,是绝然没有发生过的。然而,每当他们谈及与父母的关系,他们是很坦然的。为什么就李生这么容易内疚呢?

回想李生幼时与父母共同生活的那十几年:强势、偏执的母亲,粗心大意的父亲,作为幼子的李生,由于天资比哥哥姐姐聪慧,被母亲赋予极高的期许。那时,无论李生做得多好,等来的依然是母亲的苛责。终究,李生成了一个取悦型人格的人。多年前李生看华生、罗杰斯、荣格他们的书,之后他洞悉:他的易于内疚,是取悦型人格的一种体现。也许,这样的人格,部分造就了他在婚姻、家庭中的次要地位,也多少造就了他不平顺的仕途。

尽管李生对自己的理解如此透彻,却依然改变不了这种人格对他的控制。它仿佛已经成为一颗钉子,钉在了他的身体里,并非可以通过他一己努力将它拔除。

曾经,李生为此埋怨过父母特别是母亲。但近年来随着自己日近老年,他慢慢知道,生命终究要去往更深广的地方,从这个角度说,天与地,才是他真正的父母。来自于天地,去往天地,这是他与所有生灵的共同命运。

这一世的父母,不过负责是为他转运某种生命形式的代母或代父。在天与地这个共同的父母面前,他与父母,更像并肩作战的兄弟与姐妹。而他与他们,共同的战斗对象是残酷的时光。

想明白了这些,李生对父母就只剩下感恩而无其他了。也正是基本这种思考,李生对火火,这个直到目前为止都因为当年的离婚事件对他爱搭不理的孩子,也不愿再有那么多的追究了。

李生很想与父母聊聊他的这些内心活动。但他确信,这是不可能的。这种认知,会令他陷入某种孤独。但这种孤独,对一个人来说,其实是永恒之物,并无解决它的特效药。人与人之间的厮守,却多少能起到缓解这种孤独的实质作用。如此,李生倍加珍惜如今与父母的这场来之不易的厮守。

11

李生的大哥打来电话,与父母闲聊。聊了许久,他忽然说起,村中有个人前天去世了。村子里的人,同祖同宗,但彼此之间,亲疏有别。去世的那个人,说起来跟李生父母关系不算亲近。所以,李生的大哥也不觉得要专门向父母通报此事。若不是顺嘴说到那儿,也许他都不会说起这位去世的人。李生的父亲却很生气,“前天就去世了,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呢?”李生的大哥没想到父亲会生气,不知如何回答,李生的父亲又问,“哪天办喪事?”“大后天。”

结束了这个电话,李生的父亲便急急地往主卧走,边走加大声喊老伴,“老太婆!赶紧收拾,赶紧!”李生的母亲听得不太明白,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李生的父亲便生气了,喝道,“走哇!回家!”这下她听清了,跟着老伴进了主卧。“怎么要回去了?”李生十分意外。李生的父亲没回答,专心将衣物往包里塞。李生便去阻止,“爸!回去干什么呢?现在你们也知道自己怎么出去,怎么回家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能自己做饭。你们越来越适应这儿了,怎么突然要回去了呢?”李生的父亲停下动作,说,“儿啊!麻烦你明天送我们回去。”李生笑道,“机票通常提前半个月订,会便宜很多。明天回去,我现在订机票,订的几乎是全价票。这不是浪费钱吗?所以吧,你们还是别回去了。”李生的父亲抢白道,“你嫌贵!钱我出。”李生不敢再阻止。无疑,李生的父亲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参加逝者的葬礼,哪怕是一个跟他关系疏远的逝者的葬礼,那也是天大的事。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他回去的执念。李生想起,在他小的时候,父亲似乎没有这种偏执。有一次,父亲的大伯去世,因为与其生前有矛盾,父亲坚拒参加葬礼,只是把份子钱托人带去,尽一下表面礼节。现在,李生看着父母的白头、浑浊的眼、干瘪的泪腺、深陷的面颊、颤动的嘴、下颌间深刻的皱褶,它们无一不在佐证二老的生命已被时光侵蚀得衰败不堪。李生想,他们早就被衰老打败了,成了它的附庸,时刻要接受它的鞭策。衰老成了他们的导师,让他们有能力去往更深邃的精神腹地,逐渐,他们便有了诸多不凡的想法。未到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是不易理解这些不凡想法的。所以,李生无须问清父亲为何要执着于回去为那逝者送行,只需遵从即可。

李生便由着父母收拾衣箱,自己则坐在一旁用手机订机票。期间,父亲的动作停了下来,说,“本来,我和你妈就说好过几天要回去的。”李生又感意外,“原来你们早想着要走了。”也许这一刻屋子里太安静了,李生的母亲听力暂时变好了,她听清了父子二人的对话,插话道,“今天是十月初八,十月廿一,是你奶奶的祭日。你奶奶这个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的祭日,我们不回去给她办,她会不高兴的。”李生的父亲抢过话头,“谁的祭日能不办呢?不办,还是人吗?”李生的母亲喃喃道,“是啊!他们都在那边看着我们呢,我们哪点没做到位,以后怎么面对他们呢?”李生听着二老这般严肃的对谈,恍然觉得,衰老其实并不会真的把他们打败,只会逼使他们看得更长远。在他们的视野里,早已不止眼下的生命这一段。更长的一段生活,在生命之后,所以,他们要提前规划,谨慎行事。

李生惋惜自己没有更多地与他们交换心声,在对天地与人的理解上,知识贫乏的他们,其实比有些学识的李生,是更有心得的。

至此,李生已经发现:二老从未打算过与李生永远在一起生活。这一次,在他们心里,就是一次纯粹的探访。就像李生,多年来每年都要回老家探访他们一样。李生此前真是想得太多了啊。其实,即便如今父亲八十三岁,母亲八十二岁,他们依然是一对有自我规划的老人,从未想过完全成为他人的附庸。李生是低估他们了,以为他极尽所能照料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最完美的生活,其实不然。

12

黄圳让李生打开微信视频,她和火火要与二老告别。这些天来,黄圳和火火跟二老视频过好几次了。十九年前发生在黄圳与二老之间的那次不愉快,他们彼此都不再提起,亦不再当一回事了。比之于时光的残暴,这一点点龃龉,算得了什么呢?黄圳让二老脸贴脸对着视频。二老依言靠近,但显得不好意思。像绝大多数他们这样的人一样,他们俩,一辈子在外人面前都是保持距离的。“爸!妈!回去办完事,再来吧。”黄圳说。李生知道,黄圳的这番邀请,多少有客套的成分。但是李生还是追随着黄圳的意思,在旁边搭腔:“爸!妈!你们听见了吧?你们的儿媳妇叫你们再来。”李生的母亲看着视频里的黄圳,又别开头看李生,“你说什么?”李生大声重复,“黄圳叫你俩再来!”李生的母亲忽然垂泪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能来一次,已经满足了。我和你爸年纪太大了。不敢想,以后还能来。”李生喊道,“怎么不能来,你们想来,我就回去接你们。下次来了,你们只要不想走,就永远不走。”李生的父亲笑了一下,说,“哪能总来?!我们一来,你什么都做不成。不能总来的,我们是自觉的。”李生看到视频里的黄圳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黄圳又出现在视频里,眼眶红红的。“真的!你们得来,要多来,一定啊。”黄圳真诚无比地说。“好好好!”李生的父亲一迭声地说,“黄圳,你以后也多回老家来,你有十九年没回去过了吧。”

李生从二老身边走开了,让他们与黄圳和火火闲聊。他一个人来到阳台上,眺望小区里的花园。不知何故,他忽然想念起黄圳和火火来。他想着他们,忽而又想起了儿时与父母相伴的那十几年。他又想起他与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的聚合离散。此刻,许多许多的往事,突破了时空的界限,一骨脑儿地涌到他的脑海中。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与往日这种被记忆缠绕的时候略有不同,这一次,他的心里没有风起云涌。

他是平静的。他平静地想着这些,而这些思绪,令他变得更加平静。这大概是与父母相处这一阵子后,最大的获得吧。这场相聚,他居然是收获最大的一方,这也是一种出人意料。

13

去机场的路上,李生的父母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奋。不像多日前,他们在去机场的路上,目光始终投向车窗外看来看去,当机场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李生的父亲甚至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声。这就说明,能让他们兴奋的,只能是此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们此前从未坐过飞机,从未住过熙泰榕幸这种豪华房子,于是,他们兴奋。想至此,李生心里的思绪又泛开了。那个叫作愧疚的东西,又在心中蔓延。此生,他都将与它为伴吧。

由于先前进过一次安检,这次,进安检时,李生的父母,尤其是父亲,还挺淡定的。李生的母亲以垂老之人的步速,缓慢行进在隔离带围就的U形通道上,父亲也没有催她快点,就只是耐心地跟在她后面。李生当然是在最后面护送他们的。通道上暂时没有别的旅客,他们三个人就慢慢走着。过了拐弯,李生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喝斥,“快点!快点!”李生受惊,回过头,看到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跟在离他四五米的后面。此刻,他正遥遥瞪着最前面的李生的母亲,显然,他是在呵斥她了。

李生细细打量此人。在李生现在的生活里,有时会遇到这样一副打扮的人,他们大多是从乡下上來的,在城里走街串巷地做着一些承包的工作。他们,在城市里,会遇见一些势利的小市民,后者多少会以俯视的眼光看他们。他们一年四季在城市里承受着这些,等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回到乡下,忽然就可以俯视他的邻里和亲戚了。那是他们一年中稀有的美好时光。李生想,眼前的此人,大概在机场这种地方,此前从未遇见过母亲这种明显村妇打扮的乘客,今天他遇到了,怎能错过可以一展威风的时机?

李生的母亲显然没有听到此人的呵斥,依旧慢慢地走着。父亲,好像也没有听见,不然他会催促老伴的。也许,他其实也有点耳背了。李生身后的那人,再次呵斥了,“快点!喂!快点走!”李生看到跑道外一男一女两名地勤人员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无动于衷。在机场这种地方,这等事情,都不能算作纷扰了吧?

但是,对李生来说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人声音里满满的厌恶,令他憎恶。他想起多年来母亲在电话里向他絮叨的那些个他们眼中的忤逆子孙。最令李生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情是:冬天,儿子将老父老母的床褥扔到了外面。“给我滚出去!”一边扔,一边怒斥。李生想象那一声怒斥里的厌恶,就是他身后此人声音里的那种厌恶吧。

李生便回身向此人走去。“你为什么要呵斥前面的老人呢?她根本听不见你呵斥。如果你觉得她走慢了,我们可以让你先走。你大可不必如此欠缺礼貌。”这个人上下打量李生。李生的样子,他是熟悉的。他显然也知道在李生这副打扮的同龄人面前,如何说话。“哦!是你父母啊?我不知道她听不见,不知道。但是,她实在是走得太慢了。”李生冷冷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走得这么慢!你要觉得慢的话,你可以先走一步。”

那个人显然不熟悉李生这种知识分子的说话习惯,没听出李生对他的诅咒。“那我先走一步。”这人,匆匆从李生身旁,从李生父亲的身旁,从李生母亲的身旁,快步走了过去。“您走好!”李生大声在他身后叮咛。这之后,李生感觉身上有某种东西,似乎终于卸除了一点半点。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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