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苗连贵 图_刘昌海

1

严监生弥留之际，眼望着油灯，手伸二指，不肯断气。众人不解何意，围着胡猜。其妾（已扶正）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根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根就是了。”说罢，忙去挑掉一根。严监生这才点点头，安然咽气。

严监生历来被称为“吝啬鬼”的典型，作者或许有讽刺之意，但也写了他生前不少出手大方之举：其兄严贡生“关”了人家的猪，还打伤人，官府差人拿他，他溜之大吉，贻祸于其弟。差人找上门来，严监生又是赔伤残费，又是还猪价，还要在官府上下打点，一共花了十几两银子。银子是硬通货，购买力强，拿出这笔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冤枉钱，也真叫人舍得！他给妻子治病，每日人参、附子的进补，花钱如流水，妻子殁后，他又修斋、理七、开丧、出殡，又用了大把的银子。他还成百地给亲戚们银两。可见严监生并非吝啬。

点二根灯草嫌多，那是他节俭成习。能点一根灯草，何须二根？只需4个钱的肉就够孩子吃了，何须多费一文？节俭是他一生的符号。节衣缩食，细水长流，是他生活的理念——手伸二指，未始没有让家人继承他的“灯草精神”之意？

2

忽然记起早年西戎说的一个故事：马会计趴在桌上算账，点的是一盏煤油灯，灯头小了看不清，灯头大了煤烟呛得头痛。经老社长批准，托人从城里买回一盏带玻璃罩的灯。马会计点上罩子灯，左看右瞧觉得就是比没有罩子的灯亮堂得多。马会计算完账，在罩子灯下看看报，有时叫几个青年来玩玩扑克，自在、适意。

一天夜里，马会计进屋点灯，一看玻璃罩子不见了，便一面找，一面骂：“刚买下的灯就叫人打烂了，哪个——”骂语未出，老社长进屋了，说：“没有打烂，我把它挂在墙上了，咱家当小，供养不起这神。从前一黑夜一两油就够了，如今二两还不足兴，这一年下来，得浪费多少？有事点罩子灯，没事就那盏小灯也行了。”

这位老社长在节俭上，几乎就是严监生的翻版。老社长当然与严监生有本质的不同，但都深知“财从细起，有从俭来”的道理，一啄一饮、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厘攒寸积，才是当家过日子的本分。当年咱们以勤俭立国，不是还流行一首歌《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吗？

3

古人很早就倡导节俭，墨子有时连上衣也不穿——“肉袒”，誉之节用。小时候，我们家也很节俭——毋宁说生活艰难。夏天，我基本上也是“肉袒”，除了屁股前后见白，浑身上下晒得黑炭一般。

那时候，我们家最缺的就是鞋，全家五六付脚板，全指母亲的手工。母亲日做夜赶，也常常是小妹的新鞋未上脚，大哥的鞋底已磨穿。因此，我穿鞋十分小心。但不争气的脚趾仍过早地从鞋里顶出头来，走在路上，砂粒、小石子常蹦蹦跳跳地往里钻，有时硌得脚都起了泡，出了血。母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身体不好，常生病。那天晚上，我决定自己补鞋。母亲给我找来布和针线，叹着气，仿佛愧对了我们。其实这没啥，补鞋并非难事，如学校上美工劳动课、学做针线活一般。

父亲下班回家了。父亲生性达观，是个乐天派，虽然我们家贫如洗，父亲脸上也很少看到愁容。然而，当他看到我手中的鞋时，惊诧得直如见到我怀抱着一只刺猬！顿时，他的脸色变得铅似的灰暗，眼眶也红了，一下贮满了泪水，他一言不语地奔了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鞋，坐在小杌子上拼命地补起来。我害怕地躲到屋角，仿佛做错了事。灯影里，父亲头弯得很低，似在抽泣，肩背震颤不已。我未曾料到我的补鞋会使他伤心如此。其实，父亲在我眼里是个非常有能耐的人，家贫，我们并不抱怨，生活使然啊！

第二天放学回家，父亲叫住我，从荷包里摸索出二三分钱，递给我。买烟？“还差一角。”我说。父亲说：“去买几颗糖吧。”我大惑不解。此后，我隔三差五地给父亲买一分钱一粒的水果糖，我知道父亲在戒烟。当我学会了抽烟后我才体验出“戒”的痛苦和艰难！

大约过了个把月，那天父亲欣欣然地给我带回一样礼物——一双新鞋，那种我欣羡久已的蓝帆布半腰球鞋。父亲蹲下身给我穿在脚上，摸摸脚头，按按后跟，一边赞不绝口：“价廉物美，才两块多钱，多结实啊！踢球也可以了吧——哦，千万踢不得！再叫我戒一个月烟，就要我的命了。”父亲虽是说着笑话，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哇”的一声伏在父亲肩头哭起来。

这自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4

我至今仍十分珍惜鞋，我常为下雨事先未穿雨鞋而懊悔不迭，走路也总习惯性地抬高脚步，不致使鞋底在地上蹭得过重。我是坚定的“敝履自珍”主义者，一双鞋不到无可补救绝不丢弃，至老都这样——莫要误会，我并不把钱看得重，老来一个人过，吃穿潦草，钱有富余，谁有个急用，我也慷慨解囊。钱留着，不过是纸，是数字，花出去才有价值。

其实富裕国家的老外也讲究节俭，客厅里亮着两盏灯，看电视，关掉其中一盏，不会有人认为这个家庭吝啬吧。这与严监生只点一根灯草、老社长节省灯油是一样的道理，环保人士当认为这是节能，应予鼓励。咱们中国有些人的习惯，喝饮料、纯净水什么的，总要留点“底子”，随手泼掉。那次，我见迎面走来几个青年学生，其中一个老外模样的学生，拿过喝剩下瓶子，走到路旁的小树下，将瓶里的余水，全浇在树根上，一点也不白洒。

以地球之大，物产之丰饶，无论是吃的、用的都不能浪费，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节俭是对大自然的崇敬和厚爱，我以为。至于“灯草精神”也好，“敝履自珍主义”也罢，是否与当今某些消费观念相悖，这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