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放

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偶然性、突发性和荒谬性，村上春树好像说过类似的话。茫茫人海得一知己很难，机缘巧合，也容易。第一次遇见老钱，是在10多年前的“老相机竞拍交易会”现场。上海的夏天闷热，老钱在汪兄带领下，满头大汗走进接待室。他从旅行袋里取出二十多台德国照相机，全是名牌：哈苏、徕卡、禄来、康泰时、阿尔帕……。老钱相貌堂堂，鼻梁上架着英国玳瑁眼镜，茶色镜片后面骨碌碌转动着一双大眼睛：“啥人拿得出这种照相机！我老钱的东西……”，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老钱自吹自擂，把接待室当作演讲台，大谈个人经历和对名牌照相机的痴迷。接待室本来就小，老钱又是大嗓门，那些个老前辈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做他的听众。“竞拍会”由“上海相机收藏研究会”主办，参会者来自全国各地。资深玩家都很低调，老钱充分显露他的才华，最后被众人戏称为“叫蝈蝈”。在“竞拍会”上，“叫蝈蝈”老钱的德国名机名镜一件都没卖掉，只好打包回府。老钱笑嘻嘻地同大家握手告别，对于冰冷不屑的目光毫不在乎。他悄悄地塞给我一张名片：“老蒋，交个朋友吧，有空来我家坐坐。”正是那张名片，拉开了我与老钱交友的序幕，同时印证了村上春树对人生那四个“性”的哲学论断。

老钱是性情中人，说话旁若无人，像“叫蝈蝈”喋喋不休，让某些人听了不舒服，但不是什么大缺点。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在我看来倒是难能可贵的优点。正因为我不抱任何偏见，所以决定择日登门拜访“叫蝈蝈”老钱。

老钱住在四川北路上的老式街面房子里，按门牌号很难找到。好在他事先告知，先找到一家西药房，隔壁弄堂第一户便是。老钱早已等在门口迎我上楼。三层楼的老式弄堂房子，钱家住在二楼和三楼。楼梯上拦着一道腰门，门后是老钱的天下，隔开了与外面世界的纷争。老钱摸出钥匙打开腰门，漆黑陡窄的楼梯上空垂下来一根旧电线，电线下端有盏灯泡，正闪着昏黄的光亮。爬上一段曲里拐弯的木头楼梯，方才进入钱家客厅，好大好高的老上海客厅！陈旧的松木地板和木头门窗散发出好闻的旧时代气息。那是张爱玲苏青笔下的老上海弄堂房子里的味道！钱太太微笑着，端上一杯清茶。茶几上的旧桌布、有点杂乱的摆设、旧家具旧钢琴旧镜框，处处体现主人的随意和随性。窗外滚滚红尘，是喧嚣的闹市和高耸的钢筋水泥丛林;窗内是优雅的民国景致，满屋子摆放着古董和德国照相机。我深陷在牛皮沙发里，摩挲把玩着老钱递过来的标准型禄来弗莱克斯双反相机，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物件，恍若隔世的感觉。老钱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老蒋，侬跟伊拉（他们）是两路人。老早我是做外贸的，看人很准。侬对照相机是真喜欢，买来拍买来白相（玩）的。”“老钱侬讲对了一半，其实人都差不多，大家喜欢白相照相机才聚了一道。多讲少讲是各人性格的关系，呒没（没有）对和错。”那天同老钱谈得颇为投机，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老钱从玻璃橱里拿出一台很新的35mm CONTAX Ⅲa（564/24）旁轴相机，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侬看看这台，成色好吗？我的照相机都是从eBay上竞拍来的。我堂兄在美国做医生有钞票，我在这里拍下喜欢的老相机，堂兄帮我付美金，机子寄到他那里。他每年回上海，把拍下来的机子带来，我付他人民币。这样子白相要有念頭（上瘾）的！侬看看，橱里照相机已经堆不下了，所以上次竞拍会我来参加，呒没想到一台都没卖掉，还有人称呼我叫蝈蝈！”老钱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我端着那台成色生辣的CONTAX Ilia（564/24）相机爱不忍释：“开个价，今朝买侬一台。”“老蒋讲笑话了，阿拉（我们）是朋友，不谈生意。侬喜欢就拿去白相！”我不懂什么外贸，也没闯过江湖，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果然，老钱又说：“这台相机实在太新了，市面上寻不到的。侬真的想要，5500元拿走！”我听了没有吃惊，倒想起一句话来：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于是将手中的相机放回到茶几上，无语。老钱笑眯眯，好像没有发生过这回事。自此以后，老钱经常同我电话联络，畅聊有关老相机的心得体会，他使我长了不少见识。有时在四川北路闲逛，一定会去找老钱，喝一口钱太太沏的好茶，看一眼新到的德国老相机。

一晃就是三年。对老相机的热爱，使我和老钱成为无话不谈的知音。三年中，我在钱府那间老式客厅里买过他三合成色上好的德国照相机，价格略低于二手市场。到了认识老钱的第四个年头，有一次顺道看望他，钱太太依然微笑着为我沏茶，屋子里依然氤氲着旧小说里描写的那种老上海气息。老钱从橱里拿出四年前我看中的那台CONTAXⅢa（564/24）相机，像老情人，它还是那样充满着魅力。“老蒋，没忘记liB？便宜些给你！”我咋会忘记它呢？过眼的德国相机尽管不少，成色生辣的机子仍然是凤毛麟角。最后我付给老钱4500元，拿下这台令我魂牵梦萦的CONTAXⅢa（564/24）相机。四年前我没有买下，是因为初识老钱首次上门，钱太太温文尔雅地坐在一旁，气氛格外温馨。老钱开价5500元，大大超过心理价位。我不敢还价，生怕破坏了和谐的氛围，它很美妙，有时却很脆弱。

七年前，也就是201 3年前后，老钱在一次通宵达旦的“筑方城”游戏中突然中风晕倒，好在及时送医院抢救，方才保住性命。后遗症使他再也无法出门，过去的爱好已然成为奢侈品。我去看过他，恢复得还可以，能在家里走动一会儿。过去淘来的德国照相机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人生如梦，第一次拜访老钱和最后一次买下CONTAXⅢa（564/24）相机的情景，没有变成过眼烟云，它常常闪现在我的记忆屏上。

位于西德斯图加特（STUTTGART）的蔡司伊康公司于1951～1961年推出35mm CONTAXⅢa（564/24）旁轴相机。该机和1950～1961年生产的CONTAXⅡa（563，24）同属于战后机型，都是在1936～1942年生产的CONTAXⅡ（543/24）和CONTAXⅢ（544/24）基础上，经过重新设计和改进的全新机型。它在外形结构和操作功能诸方面都令人刮目相看。该机的外形，除了被“瘦身减重”，其他方面与战前生产的CONTAXⅢ（544/24）相机基本相同，机顶上仍旧装着非连动式硒光电测光表。如果拿CONTAXⅢa（564/24）相机同CONTAXⅡa（563/24）作比较，前者堂皇敦厚，后者呈流线型而显得精巧秀丽。

35mm CONTAXⅢa（564/24）机身长134.8mm、高83.8mm、厚36mm、重810g（装有SONNAR 50mm F1.5标头和原配铝制镜盖），附有很新的原配牛皮套。该机配置3组7片SONNAR 50mm F1.5镀膜标头，视角46°。镜头为非对称式，中间负镜组和后面凸镜组都是三层粘合。该机另可配置28～500mm焦距范围内的16支战后镀膜蔡司定焦镜头或17支战前未镀膜蔡司镜头，并可以與所有尼康S系列旁轴相机镜头和基辅相机镜头互换使用，外厂镜头的匹配精度和成像质量可能会差些。该机装有纵走式金属幕帘焦平面快门，快门速度范围为1～1/1250s、T门、B门。配有自拍器、同步闪光连线插座、附件插座、吊带环、指针式硒光电测光表，胶片感光值范围为ASA 6～400。相机后盖和底板结合成一个整体组件。采用双影重叠对焦，对焦时整组镜头前后移动，最近对焦距离为4英尺。

如题图所示，SON NAR 50mm F1.5镀膜标头已从机身正面朝前伸出。镜头上套着CONTAX原配铝制镜盖。镜盖凹凸有致，外径46mm，弧面中央凸显品牌标识：CARL ZElSSGe rmany。卸下镜盖，镜头前镜内环面上有一圈黑底白字：Sonnar 1：1.5 f=50mm Carl Zeiss N r1168064（图1）。镜头与镜盖上标有同样的CARL ZEISS标识，说明两者互相匹配。除此之外，另有一款镜头和镜盖，它们上面的标识却是：ZElSS OPTON。这两种款式的镜头和镜盖均为战后蔡司伊康的同一时期产品，都属于高素质专业镜头，没有良莠之分。个别玩友认为，标有CARL ZElSS的镜头方才是正宗的西德蔡司产品，实属误解。该机前镜的发黑外环外面套着镀铬光圈设置环，设置环圆周上刻着1 5、2、2 8、4、5 6、8、1 1、16共8档光圈值。实际操作时，左右旋转光圈设置环并将所需光圈值对准后面的“捏手环”前端圆周面上的黑标箭头即可。镜头“捏手环”也可被称为“滚花环”，其外径46ram、宽10.7mm，圆周上饰有精致炫丽的直丝滚花。安装镜头时，紧紧捏住“捏手环”，把镜头尾端插入机身中央的镜头座内孔并将“捏手环”后侧凸片上的红点对准镜座右侧机身镀铬面上的红点，并使镜头尾端全部进入镜座内孔，再逆时针旋转镜头，直至“捏手环”后面的凸片被嵌入镜座上的簧片锁槽而被锁定，随后可以进行对焦。实际对焦时，镜座将随着对焦轮的旋转而同步旋转和前后移动，被固定在镜座上的整组镜头也随之旋转和前后移动，以完成双影重叠的对焦测距任务。卸下镜头，应先摁下镜座上的镀铬簧片以使“捏手环”后面的凸片脱离弹簧片，然后捏住“捏手环”并顺时针旋转镜头至极限位置，即可将镜头尾端从镜座内孔中拔出。蔡司伊康在设计制造CONTAX镜头的装卸和对焦机构时，未按常规路线出牌而独辟蹊径，意出所料却尽显合理。各部件之间的精准配合、体现在细节上的超一流的机械加工和喷镀工艺，足以使得35mmCONTAXⅢa（564/24）旁轴相机以及其他机型成为德国照相机世界里的一代天骄。

SONNAR 50mm F1 5标头左下方，机身饰皮上竖立着长21.3mm的自拍器操纵杆，它的功能和操作步骤与同时期的CONTAXⅡa（563/24）相机相同。操作时，先将机顶左端的卷片盘旋转到底，以完成卷片和快门上弦，再逆时针旋转自拍操纵杆至所需要的延时位置，方可摁下快门钮以启动自拍操纵杆按顺时针方向旋转，直至完成快门的延时开启。镜头正上方，机壳镀铬面上镌刻着丰神秀雅的照相机品牌：Contax。机顶中央凸起一块极其惹眼的矩形金属壳体，它就是CONTA×Ⅲa（564/24）的重要部件：非连动指针式硒光电测光表壳体。壳体前端装着可以翻上翻下的折叠式金属减光盖，强光时可以翻下减光盖以减弱光线照度，弱光时可以翻起减光盖以增强照度。减光盖后面装着测光表的塑料采光屏以利拍摄时光线的射入，测光表壳体同机顶壳体相连而结合成一个整体部件。测光表壳体左前侧，机顶前缘装着可以左右旋转的对焦轮，对焦轮后面装着镜头锁紧/解锁杆，这两个部件从机顶镀铬面凹槽内凸起，高出机顶面。对焦轮高出机顶面3.2mm，锁紧/解锁片高出5.5mm。

镜头朝上看机顶（图2）。机顶左端装着可以升起和摁下的倒片钮，倒片钮外径12mm、长5 5mm、升起高度12mm，圆周上饰有典丽的颗粒滚花。退片时，先摁下底板上的倒片功能钮，拔起倒片钮，再顺时针旋转倒片钮，将机内卷片轴上的胶片退入暗盒。倒片钮底下装着测光指示盘，指示盘外径32 6mm、厚6mm，端面周边刻着一圈快门速度值，圆周上同样饰有精雅滚花。测光指示盘套着外径24mm的ASA值/光圈值刻度盘，刻度盘再套着外径16.5mm的内套，内套被3枚镀铬螺钉固定，端面上有一个十分醒目的红标箭头，倒片钮从内套的内孔里伸出。测光指示盘、ASA值/光圈值刻度盘和内套可以被称为测光表系统里的一个整体组件。该组件右侧，机顶上凸起非连动指针式硒光电测光表的矩形壳体，壳体长51.4mm、宽35.7mm，右侧高13.7mm、左侧高11mm。壳体端面左侧固定着附件插座，右侧是测光指针显示窗。壳体前端立面上装着测光表采光屏及其折叠式减光盖。测光指针将根据射入采光屏的光线强弱而作出相应的往复摆动。实际操作时，先旋转ASA值/光圈值刻度盘，将所用胶片的ASA值对准内套端面上的红标箭头，然后左右旋转测光指示盘以驱使测光指针往复摆动，直至指针对准指针显示窗内的黑色棱形标记尖端。此刻，测光指示盘上各项快门速度值将对准ASA值，光圈值刻度盘上相应的各项光圈值，成为测光表预测下来的相应速度/光圈值组合，随后可以按照预测值在照相机上正式设置光圈和速度。由此可见，蔡司伊康在设计测光系统及其机械组件时用心良苦和超凡绝俗。光学与机械的一体化组合、精妙无隙的紧密配置巳臻出神入化的巅峰。

机顶右端装着卷片盘，卷片盘底下是调速盘，其端面周边凸显12档快门速度值：T、B、1、2、5、10、25、50、100、250、500、1250。实际操作时，先旋转卷片盘至极限位置，再朝上拔起调速盘，使之脱离原来的速度档位并左右旋转之，将所需速度值对准左侧机顶面上的黑标箭头。然后放开调速盘，使之在弹簧作用下进入所设置的速度档位，完成设置快门速度的任务。CONTA×Ⅲa（564/24）相机上的卷片盘组件与CONTAXⅡa（563/24）相机上的完全相同。

卷片盘左前方，机顶前缘置有对焦轮，对焦轮后面是镜头锁紧/解锁杆。实际操作时，先完成卷片上弦和设置快门速度，然后摁下锁紧，解锁杆以使无限远位置上的镜头解锁，同时旋转对焦轮，驱动整组镜头旋转和前后移动，并通过观察机背上的取景器目镜来完成取景和双影重叠对焦任务。

镜头朝前，看相机背面（图3）。机背左上端壳体上装着取景器目镜，右上端装着同步闪光连线插座，后盖饰皮上凸显庄重沉着的厂家标识：ZEISS IKON。

镜头朝上，看相机底面（图4）。底板两端分别装着折叠式弧形手柄，用于后盖，底板组件的装卸和锁定，两手柄中间置有倒片功能钮和三脚架安装螺孔。卸下后盖/底板组件，机内纵走式金属幕帘的工作过程一目了然。随着卷片上弦、设置快门速度，上帘和下帘开始纵向运行，机械配合环环相扣毫厘不差，充分体现35mm CONTAX Ilia（564/24）旁轴相机的独特魅力（图5）。

时至今朝，35mm CONTAX Ilia（564/24）旁轴相机已经历了战后69年的时光穿越。在日新月异的高科技数码时代，它没有变成仙风鹤骨的历史文物，依然华赡典丽古韵盎然，在爱好德国经典照相机的人群中，孤傲地闪现它的高古凝练的身影。用胶片？只能用胶片！照样能够拍摄出影调丰富色彩柔美的纸质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