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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的哨音

2020-10-12高玲玲

少年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女老师补习班语文

高玲玲

云罗刚走出小区没多久,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T恤贴在身上湿湿的,刚穿上的小内衣有些勒,不是很舒服,云罗就使劲拽拽。十三岁的云罗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妈妈泡在盆里做豆腐的粒粒黄豆,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鼓了起来。这种变化让云罗有些不自在,还有一丝丝难为情。云罗来这所县直初中上学快两个月了,新的学校就在路的尽头往右一拐,再直走大概500米就到了。这条路不算近,但云罗死活不骑躺在储藏室的那辆旧自行车。她央求老妈给自己买一辆新的自行车,可妈边称油条边埋怨,那辆自行车刚买几年,还能骑。云罗一赌气就天天步行来上学。

走进校园,迈进教学楼刚上楼梯,迎面就碰上了一位胖胖的女老师。看到这位女老师,云罗就想起了老家院里栀子花底下扭着肥胖腰肢的老母鸡到处刨食,身后还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仔。想想就好笑,但云罗可不敢笑出声来,她不动声色地靠右走上楼梯,和那位女老师擦肩而过的时候,女老师也朝她看过来,女老师的目光像是有刺,直刺得云罗脸上火辣辣的,难道她也发现了我身体的变化?哎,看来不光妈妈发现了,全世界的人都发现了。她甚至还能听到女老师鼻息里的一丝丝笑声。她快步走上了四楼,进了教室,落座。她偷偷瞄一眼斜后方靠窗的天昭,天昭早就开始早读了,云罗也拿出厚厚的语文书开始读起来。县城的课开得全,上得快,云罗很不适应,正读着《夏感》这篇课文,语文老师就敲敲桌子,问:“随笔呢?”哦,早读时间也是语文老师检查随笔的时间,云罗老是忘记早拿出来。云罗快速地从书包里掏出随笔本来,摆在课桌右上角。语文老师顺手拿起随笔,打开来,看了好大一会儿。云罗想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就是一篇再简单不过的摘抄嘛,但云罗可不敢抬头看语文老师,只得低着头有口无心地读着。

昨天晚上云罗做完一张语文试卷、一张数学试卷,又抓耳挠腮地补完白天做实验的物理实验单,屋外正忙着揉面的妈妈就开始嚷她了:“罗啊,得多用功啊,这里学得快,你得脱了鞋地撵,还不一定能跟上呢。”

“学习又不用脱了鞋学,干吗要脱鞋。”云罗有些赌气。

“你……这死丫头,我这不是打比方嘛。”妈妈边揉面边朝她说。

“打比方也得打个文雅的比方,哪有你这么粗俗的比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罗就喜欢跟妈妈呛呛。

“你娘俩别吵吵了,各人快干各人的事!”话题终结者总是老爸。

云罗伸伸懒腰,揉揉发涩的眼睛,一看快十点了,好在只剩下随笔了。语文老师说随笔可以摘抄,可以原创。云罗这几天喜欢读一首诗,是北岛的《迷途》,于是她就把它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了随笔本上。末了,云罗还随手涂了鸦,十字路口处一个女孩头发有些凌乱,眼神有些迷离,站在风中,风中有一两片树叶在飞舞。

语文老师看完,把她的随笔放在桌子右上角就走开了。云罗想起之前的那位语文老师丁老师,丁老师特别偏心云罗,总说她有学语文的天赋,可身边的这位语文老师从没夸过她一句呢。云罗心里叹一口气,现在的日子怎么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呢?以前待在老家,日子快乐得冒泡,玩耍是头等大事,她们几个天天待在大街上疯跑,好像人人都有一双大长腿,跑起来脚下生风,特别是亚亚的那双腿,她跑得太快了,还喜欢边跑边笑,那笑声都连成了一根线,吱吱呀呀总也不停歇,一直到过完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亚亚去了镇上读初中,跟云罗告别的时候,两人都掉了泪,连奶奶都抹了泪花,弄得就跟生离死别一样。云罗也伤心,但总宽慰着自己周末还会回来的嘛。哪想到来了这儿才发现,哪有什么周末。刚开学没多久,妈妈就把她送进了赵老师办的补习班。云罗头一次去的时候就发现天昭也在。天昭也是从乡镇上转来的,是班里的“乐天派”,号称“幽默王子”,整日里乐乐呵呵。补习班人不多,就十个,用爸爸的话说,赵老师是宁缺毋滥,补也得看看是不是那块料。云罗想告诉爸爸自己或许就不是学数学的料,但她可不敢说出口,爸常说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就变成真的了,还是搁在心里吧。补习班每补习四十分钟就休息十分钟,休息的空隙他们几个会闲聊一会儿。天昭的话很多,喜欢讲点小笑话,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罗些搞笑的图片,大家都喜欢往他那凑,看着看着就笑得震天动地,一幢楼都能听得见,赵老师就板着脸,敲着小黑板喊小点声。天昭就朝大家做个鬼脸,吐吐舌头。这样寡淡无味的日子,突然多了一个幽默帅气的天昭,就像往云罗寂静的心海里突然投进来一个影子,弄得云罗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第三节体育课,雨停了,但也阴阴的,天昭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他领着大家做热身活动的时候,云罗就听得后排几个男生嘻嘻地笑。回头看看,几个男生的眼睛正瞟着前排的吴婷婷,云罗也看过去。原来吴婷婷穿了一件橘红色的小内衣,那片橘红色隔着白白的T恤真是有些扎眼。云罗庆幸早就换好了厚一点的T恤。体育老师板着脸呵斥那几个男生,罚他们待会多跑一圈,那几个男生直吐舌头。云罗在八百米跑步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脚,有些疼但不是很严重,她心里想着马上就放学了,回家冷敷一下应该就没事了。同桌嘘寒问暖地叫她多注意,她还不屑地说她可没那么娇气,结果一放学,走起路来,就不是那回事,一落脚,疼痛就忽地蹿上来。

云罗慢慢地往家挪,刚拐过街口,天昭就从后面撵了上来。

“上来,我来驮你吧!”天昭招呼云罗上自己的山地车。

“不用,不用,快到小区了!”云罗佯装往前指了指。

“我知道你住锦城花园,你这跟蜗牛似的,走回家也该再往学校走了。”

“可是——”云罗四下看看,有些难为情。

“嘁,看在我们同是‘天涯沦落补习人的分儿上,我才驮你的,你可别想多了。”天昭笑着说,“快上来吧!别磨蹭了!”

云罗扭捏地坐在车后座上,头一次离天昭这么近,天昭身上也是汗津津的,还有一股味道。他骑得很快,一阵风吹过,把这味道一下子涌到云罗的鼻孔里,云罗就好像闻到了雨后的青麦苗灌浆拔节的味道,有些青涩。天昭的肩膀宽宽的,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后面,一动不敢动。到了小区门口,云罗下了车,跟天昭道过别,天昭就像一阵风一样远去了。回到家,云罗自己冷敷了脚踝,吃过午饭,就上床躺着了。窗台上的绣球花开了,簇拥着。风吹来,绣球花悠悠忽忽的,就像天昭眉飞色舞讲笑话的樣子。天昭的眼睛是双眼皮,亮亮的,就像蓄了一汪水,眉毛尖尖的,有些英气。云罗喜欢这样偷偷地想一会儿心事,可她突然又想起过不了多久就要进行七年级的期末考试了,班主任说考完试就开家长会,跟家长通报成绩,云罗旋即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她想象自己浑身涂满了泥浆,要命的是衣服紧贴在身上,真是羞死人了,云罗赶紧止住幻想,一把拉过被子覆在身上。

“嘿,聂云罗,今天中午谁驮你回家了?”同桌丁小雅凑过来,有些不怀好意地嘻嘻笑。

云罗没吱声,脸有些红。

“这你都没看见?是咱班的‘幽默王子啊!”有个后排的男生揶揄道。

班里其他同学也都嘻嘻地笑着。

“笑啥呢你们?有那么好笑吗?”天昭走进了教室。

“我跟聂云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天涯沦落补习人嘛。”天昭朝着云罗哧哧笑。

“那我也跟你在一个补习班里,你咋不驮我呢?”男生大雷打趣说。

“嘿,你懒得像头猪,八百米装肚子疼溜了,我想驮你不也得您老给我机会呐!”天昭打着哈哈说。

班里顿时笑成一片。云罗也淡淡地笑了。经天昭这么一闹腾,班里其他同学也不再言语了,这件小小的事情就像一阵风马上散开了,但这阵风却慢慢地变成一朵白云悄悄地聚集在云罗心头,让云罗的心感到软软的。但有时候也会变成一朵乌云,因为云罗发现天昭好像并不只对她一个人这样,对其他的女生也是一视同仁。体育课上,他就没让身体不适的丁小雅跑八百米。

校园广播说学校文学社要纳新,她想去但又不敢去,万一竞聘不上呢。云罗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矛盾综合体,就像她穿怪怪的小内衣有些难为情但又不得不穿上,要是不穿的话跑起步来那种感觉就跟揣了一只小兔子,很不舒服。云罗希望早点过周末去上补习班,跟天昭一桌听天昭侃天侃地,但又不舍得爸妈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让自己都打了水漂。她突然想起这个季节老家里奶奶养的蚕。蚕都独自趴在蚕山上,屋里就只有沙沙沙的响动。云罗最喜欢看奶奶喂蚕了。云罗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做过一件傻事,她见蚕蛾破壳太受罪,就用手帮它撕开一点,哪知道蚕蛾出来后羽翅一直皱巴巴的怎么也飞不起来。奶奶说有些罪就得受,旁人替不得,还说人跟这蚕子一样,总得蜕几层皮才能长大。奶奶跟老妈都是庄户人,学识少,说的话听起来就跟田野里的野芹菜那么朴实,但云罗细细咂摸咂摸,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哲理。

她不就是一只蚕吗?默默地咀嚼着桑叶,默默地蜕皮,默默地结成茧子,默默地等待着,可她会破壳而出吗?她会涅槃重生吗?云罗在随笔本上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连她自己也吃不准,要等待多久,但她觉得就应该像汪国真诗里说的那样,“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云罗在随笔本上这样写着。

离期末考试越来越近了,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写不完的试卷,云罗最喜欢做的就是每天晚上写随笔。有一天课间活动,语文老师叫云罗去了办公室,指着云罗的随笔本,夸赞云罗是个文字功底好的学生,夸她随笔中引用了汪国真的诗,还问她:“想不想加入校文学社?”

“我能加入吗?”云罗眼里闪出一丝亮光,但瞬间暗淡,“可是纳新活动已经结束了。”

“没关系,只要你想加入,我可以推荐你。”

她抬起头,迎着语文老师的眼睛看去,老师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鼓励,她在丁老师那里得到过这种奖赏,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真想蹦起来跳起来,她仿佛看到了破茧的一丝曙光。

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过来,是天昭!

“喂,天昭!”云罗主动跟天昭打招呼,还不等她开口,天昭就说话了:“聂云罗,革命尚未成功,同学还需努力啊!”

“什么意思?”云罗有些不解。

“瞅瞅!”天昭手里拿着一摞数学试卷,他把云罗的试卷抽出来指给她看。

“唉,才考了七十分。”

“嗨!说明你还有无穷的潜力等待发掘啊!哈哈——”天昭又开起玩笑来。

补习了两个月才提高五分,才高兴了没一会儿,这又从高高的天空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刚看到一丝曙光,阴翳又重覆心头,云罗垂着脑袋。

“别这么沮丧啊,我们才七年级嘛,慢慢学,我就不信这邪了,还学不好数学。”天昭也有一股子韧劲,“再说了,你语文不是好嘛!”

是呢,哪能样样都好,做人可不能太贪心。这是奶奶说过的话。云罗想着可以先用语文老师的表扬应付一下唠叨的老妈,至于数学嘛,补习班该去还得去,但也不能全打了水漂,她可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她不是学数学的料,既然老爸认为自己是那块料,那就再继续努力。两个月提高五分,四个月就能提高十分,用不了多久大概就能上优秀了,更何况还能和天昭同桌……

又是一场雨,女生们就像是枝头的桃子,越长越饱满,越来越好看。聂云罗发现班里所有的女生都穿上了小内衣,她觉得穿上小内衣跳健美操的时候十分舒服,动感十足,就像天上的朝霞,橘红色的煞是好看。云罗加入了校文学社,周三一整个下午都要泡在文学社里。她也写了好多小文章,有几篇还发表在校刊上。慢慢地云罗开始融入到这样的日子里了,云罗的心底好像松散了不少。有一次天昭神神秘秘地拽住她,跟她透露,期末考试后,学校要奖励给全年级进步最大的五名同学每人一辆自行车。天昭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一起加油爭取,赢回一辆自行车。云罗抿嘴一笑说好。看着天昭远去的背影,她觉得跟男生做朋友其实跟女生也是差不多的。渐渐地,她走路也仰起头抬起胸了,她偶尔低头看到像花苞一样的身体,羞涩地笑笑,好像也没什么。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长大,跟蚕结茧子一样。所有的人都像极了蚕,都在默默地吃,默默地蜕皮,默默地结茧。下楼梯的时候,她又遇到了那位胖胖的女老师,她又一次让道。女老师拐过楼梯,喃喃地说了一句:“青春真好!”

云罗开始觉得回家的路真是很远,走了那么久还不到,她决定先搬出那辆自行车,再打打气,以后就骑着自行车上学,能省下不少时间。快要期末考试了,她要加把劲,能不能得新自行车她也拿不准,但最起码得让来开家长会的老妈不至于太寒碜。咕咕咕咕——头顶飞过一群鸽子,哎,这是谁家养的鸽子啊,之前怎么没发现呢?其实她还有好多东西没发现呢,何止鸽子啊。她这样自嘲的时候,就突然想起北岛写的《迷途》来,她早先觉得北岛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心中是迷茫的苦楚的,现在想想字里行间也是充满希望的,她慢慢吟出了声: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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