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林可心篇

林可心知道自己闯祸了。

她懊恼了三个晚上，连偶像的最新综艺都没顾上追。她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欠扁，哪怕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把眼前的事过一下脑子，她也不会连珠炮似的问肖炀那么多问题了。

她真是被这个“重大发现”冲昏了脑子，一股新鲜又亢奋的情绪在背后推着她朝肖炀不停发问，还用恨不得全班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词……看到肖炀眼睛里的错愕，以及随之而来的恼怒和厌烦，林可心慌忙闭上嘴，已经来不及了。

她失去的，有可能是和肖炀长达十多年的友谊。

初二（1）班的肖炀，外貌出众，品行无可挑剔，成绩年级前三，身兼初中部大队长、校足球队队长、班长数职——人生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朝“完美”这个词靠拢。连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对门邻居林可心，用最挑剔的眼光回顾他们共同的成长史，都没法在肖炀身上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她觉得肖炀简直可以作为“21世纪模范优等生”标本，被收藏进博物馆。

所以，当林可心发现原来肖炀身上一直都有一个“缺陷”，而且他藏得那样好，全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震惊和好奇让她完全把“智商”这个东西挤出了脑子。

事情的发生源于一场意外。

林可心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教室的黑板報都是她一手包办。那天是黑板报评比前的最后一天，她本该在放学后把板报出完，谁知妈妈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她奶奶摔了一跤，人在医院，让她赶快过去。

林可心慌了。黑板上还有一整版空白，几幅插图画好了轮廓还没填上颜色，她手忙脚乱地交代留下来陪她的肖炀，让他帮忙用白色补上文字，给树叶和花涂上颜色，就往医院赶。

万幸，奶奶没什么大碍。

第二天上午，林可心走进教室，看到不少人围着后黑板议论纷纷。尤浩宇蹿到她面前，用粗嗓门嘎嘎叫道：“文娱委员，你疯啦？把叶子涂成粉红色，把花涂成绿色！”

林可心走到黑板前一看，可不是嘛，昨天她没上色的叶子和花，此刻看起来就像中毒了一样。她托肖炀用白色粉笔写字的地方，黄乎乎一片，和主标题的颜色重复了，看上去像一块光秃秃的地皮。

林可心急了，这个效果，评比中肯定得垫底。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恶作剧，她急吼吼地跑到肖炀的座位前，让他看后黑板，问：“这块字，还有花和叶子的颜色，是你涂的吗？”

出乎她的意料，肖炀看看黑板，再看看她的表情，居然有些发蒙地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了？”

林可心反而被他的问话弄了个措手不及，“你、你没看出问题吗？”

肖炀盯着后黑板，不出声。看他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什么，可什么也没说。

“肖炀，你不会和我开这么无聊的玩笑吧？今天有班级评比，你不知道吗？”

林可心正在气头上，她和肖炀太熟了，想也没想就大声嚷嚷起来。可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认识的肖炀，从五岁起就不会玩这么无聊的把戏了，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真的不知道黑板报哪里出了问题，难道……

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里，让林可心一个激灵。

她指着黄色的字，问肖炀：“那是什么颜色？”

肖炀的反应像被雷击中一般，全身抖了一下，小声说：“白色……”

“啊？”发出惊呼的是周围的同学。

林可心倒吸一口气，又走到后黑板前，指着粉红色的叶子大声问肖炀：“这是什么颜色？”“绿色……”

“这个呢？”林可心指着绿色的花。“粉红……”

惊呼声渐渐扩散成一片窃窃私语，是林可心的提问终结了所有的声音：“肖炀，你是……‘色盲吗？”肖炀没有答话。

林可心又指指校服上的条纹：“这是什么颜色？”

“蓝色。”

答对了。

不对，他有可能记住了校服的颜色，林可心想，拿过笔袋里的笔，一支支问：“这是什么颜色？这个呢？”

让人意外的是，肖炀居然一个一个全都答对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大家都对肖炀的回答充满了好奇。林可心兴冲冲地跑去黑板前拿回几只粉笔，问肖炀。果然，肖炀答不上来了。

上课铃响了，这出闹剧不得不收场。有人嘟囔：“没有色盲只分不清粉笔的颜色吧？”这也是林可心心里最大的疑惑。

接下来的一整天，每到课间，就有源源不断的人走到肖炀的座位旁，拿出各种东西问他是什么颜色。肖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他还是一一回答了，除了粉笔，正确率100%。

到了下午，“肖炀到底是不是色盲”已经成了全班同学最关注的问题。而肖炀本身就是一个校园红人，又搭上“只有粉笔的颜色看不出来”这种怪事，一时间这个问题飙升至年级热门话题榜首位。

放学的时候，林可心和往常一样来喊肖炀一起回家。

她准备了一大堆可以问颜色的东西，刚要发问，只见肖炀瞪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了。

从小学到现在，肖炀从来没有不说原因就甩下林可心，一个人回去。看到肖炀眼睛里的恼火和厌烦，林可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生气了。

晚上，她心神不宁地敲响了肖炀家的门。开门的是肖爸爸，他说肖炀今天不舒服，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林可心走过去拍拍肖炀房间的门，问：“肖炀，你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回音：“我没事，你回去吧。”

声音闷闷的，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熊。林可心犹豫半天，还是回去了。

连着三天，每到课间就有一大群人围在肖炀的座位旁，想测试出他是不是色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林可心已经一点都不在意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会不会失去肖炀的友谊。

她上一次看到肖炀这么不开心的样子，还是七八年前，肖炀的妈妈离开的时候。林可心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肖炀的爸爸一怒之下，把他妈妈的所有东西都扔了，包括买给肖炀的玩具。肖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号啕大哭，他爸爸也不管他，就让他哭哑了嗓子，哭到眼睛肿得像烂桃子。

一直到林可心找回了一只肖炀妈妈给他买的绵羊玩偶，他才止住了哭声。

从那以后，肖炀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那个会哭会闹偶尔也调皮捣蛋的肖炀不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永远沉着、冷静的肖炀。好像他把所有的幼稚和负面的情绪，通通留在了五岁那个号啕大哭的下午。

可是这几天，他的脸上重新有了阴云和恼火。

如果能有一台时光机带她回到三天前，收回那些提问，让林可心用一年的零食，啊不，十年、一辈子的零食来换都可以！

现在，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来向肖炀道歉。在学校，周围有那么多同学;在家里，肖炀不愿意见她。只能是下个月全班一起去秋游的时候了，林可心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肖炀篇

把真相说出来后，肖炀觉得像搬开了心底一块搁了很久的大石头，有一点空荡荡，但又让他感到一阵轻松。

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有人兴致勃勃地来问他，这是什么颜色那是什么颜色。他就像一个随时准备迎接突击检查的考生一样，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眼看着马上就要绷断了。

到底有完没完？他在心里不耐烦地想。怎么过了一周还有人来问？除了粉笔的颜色，难道他错误率为0的回答还不能让他们满意？一定要揪出他的缺点才肯罢休？不行，他咬咬牙，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缺陷”。

自从妈妈离开后，他就拼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完美”——成绩要好，体育也要好，待人处世更不能有任何问题。这样，万一有一天，妈妈回心转意，发现她还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儿子，会不会又舍不得他，想要回来呢？

这是肖炀埋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凭着这口气，铆足了劲不断提升自己，从一个离开妈妈就只会哭的小屁孩，变成了现在这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优等生。可如果让妈妈回想起来，这个儿子一直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连正常人都算不上，她会不会又不想要他？

其实肖炀早就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可这个想法陪他走过了那么多年，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他需要一个契机。也许，这次的意外就是一个契机？

肖炀在心里问自己，他犹豫了。

终于，当尤浩宇第一百次拿着奇奇怪怪的东西问他是什么颜色的时候，他说出了真相：“你们别再问了，我是色盲，而且是‘全色盲，只能看到黑白两种颜色。”说完，好像整个班级都静了下来。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颜色？”尤浩宇问。

“在我看来，所有的颜色都是从白色到黑色的过渡，所以我把所有的颜色分成了100个等级，对应哪个等级就是哪种颜色。”

“天啊！”

“真的假的……”

“还能这样？”

“比如，黄色差不多是10，大红色是57，紫色是80，这样……”肖炀解释道，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不过粉笔的颜色在我看来都很接近，我分不出来。”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缠着他问个不停了吧？

“真有这么神？”一旁的尤浩宇还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他又拿起手里的东西问，“那你告诉我，这种颜色是几？这个呢？还有这个……”

肖炀怎么都不会想到，有尤浩宇开创先河，问颜色的游戏变成了问数字，而且大家好像更来劲了。

紧接着，同学们又开发出了新玩法。大家不再问他可以拿出来的东西的颜色，而是问：“肖炀，天空的颜色是几？”“阳光的颜色是几？”“水的颜色是几？”

“天空的话，蓝天差不多是66，陰天是0到1，雨天差不多是4。”“阳光的颜色是7。”“水没有颜色，要看它装在什么东西里。”肖炀一边回答一边哭笑不得。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好奇，只是在他看来，把颜色匹配成数字，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无奈之举。

很快，最让肖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不止一次听见周围的同学提起他的名字时说：“我查过资料了，全色盲真的很可怜的，只能看到黑白两种颜色。”“真想不到那个肖炀会是色盲！”“我们能看到不同的颜色，真是太幸福了。”……

肖炀的心里像窜进一股寒风般感到寒冷。他知道，就算他能和普通人一样“辨认”不同的颜色，对其他人来说，“色盲”都是一种残疾。渐渐地，他开始觉得周围的人看他时，眼神里都会带上一丝怜悯。

他讨厌这样的目光，他想回到从前，他是符合所有人期待的优等生，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认同和赞许。同时让他感到难办的，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林可心。是林可心让他的秘密暴露的，一开始他确实气炸了，可现在他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原来的状态。

十月底，初二年级组织了一次秋游，安排在同市的景区。

肖炀原本想借这次机会和林可心和好，谁知道，一路上林可心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怎么都找不到人。

他以为只有自己找不到林可心，哪知到了傍晚，全班同学要坐大巴车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人知道林可心在哪里，她没有按时回到集合地点。

打林可心的手机，是关机状态，应该是手机没电了。这可怎么办？

班主任急了。按理说这么大的人了，不可能走丢，但也不排除发生意外。有人提出调取景区的监控，也许能看到林可心去了哪里，得到了全班同学的赞同。

可当他们到了监控室，面对监控画面里密密麻麻的人头，都觉得要从里边找到林可心简直是异想天开。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传来一个声音：“等一下，这是林可心。”

只见肖炀指着其中一个画面说：“麻烦调一下这个监控器后一个画面。”

于是接下来，全班同学看着肖炀就像变魔术一样，从一个接一个画面里找出了林可心的身影，最后锁定了她的位置——她竟然一个人走到一条小路上，超出了最后一个监控器的摄像范围，一直没有再出现。

班主任和几个同学赶到的时候，林可心已经一个人在小路上蹲了大半天。她崴了脚，站都站不起来，手机没电了，周围也没有人，要不是肖炀通过监控画面找到她，可能直到深夜工作人员来巡逻才能发现她。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对肖炀能迅速找到林可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肖炀，是不是每个人在你眼睛里的颜色都不一样？”有人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你是不是能看出林可心的颜色？”

“林可心的颜色是几啊？”紧接着又有人问。

面对这些提问，肖炀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大家就更觉得是这么回事了。

这件事后来在年级里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神，没有人再觉得肖炀的“色盲”是一种“残疾”，相反，甚至还像特工的秘密武器一样神奇。

秋游结束的这天晚上，换成是肖炀敲响了林可心房间的门。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到小路上去？”肖炀问。

林可心给班主任的回答是“一时兴起”，可她看肖炀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肖炀知道一定另有隐情，所以单独来找林可心再问一遍。

“如果我说了，你可以原谅我吗？”林可心问。

“原谅什么？”

“我……我害你……被别人知道了你是色盲……对不起。”

“嗯，你说吧，我不生气了。”肖炀顺势说。

“我……看到有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你妈妈，忍不住追了过去，后来看清楚了不是，没想到走岔了路，还崴了脚……”林可心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肖炀，“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肖炀摇摇头。

林可心的表情一下放松了，顿时和班上同学一样八卦起来：“对了，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监控画面里那么多人，保安都找不出来。”

肖炀叹了口气，“我们在一起玩了那么多年，我能认出你的颜色。”

“原来是真的啊？这么神奇！”林可心瞪大了眼睛，“那我的颜色是几？”

“是7。”肖炀说。

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他不准备告诉林可心。其实他知道，爸爸把妈妈的东西全部都丢掉的那天，林可心帮他找回来的那个绵羊玩偶不是妈妈买的那个，因为颜色有很微妙的不同。

在正常人的眼睛里，也许因为这个世界的颜色太多，同样是白色，深一点浅一点没太大区别，但在肖炀的眼睛里，却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于是他立刻明白，这只绵羊玩偶是林可心为了安慰他专门买来的。

他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声。

后来有一天，他偶然发现，在他的眼睛里，林可心的颜色和阳光的颜色很像很像。那时候林可心的学号是7，于是他把阳光的颜色定作7，其他颜色对比阳光，从浅到深，排成了从0到100的等级。

这就是他眼里，世界的颜色。

在全世界徹底灰暗下来的那一天，你就像一束阳光照进了我的心里。

“谢谢你。”肖炀默默地对林可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