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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宫有梦

2020-10-12李易

少年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昆曲太空月亮

李易

引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月亮之上,空间站超大的舷窗散发着辉光,一半掩映着蔚蓝的地球,另一半是一片漆黑。

电磁波正向太空播放悠扬的昆曲唱段。

柳万梅遥望着地球,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

“这是我们的梦。月亮上的昆曲真的很美,你能听到吗?”

她的眼睛湿润了,如烟的往事凝结成思绪,像水雾般弥散开来,在她心头涌起。

入梦

柳万梅生于梨园世家,三岁时,话还说不好的她就拜了祖师牌位,正式入了行。从那以后,父亲就对她日日督促,从不松懈。打小吊嗓子、压腿、练眼功……一个不落,她也确实继承了家族天赋,六岁登台,满堂喝彩;十三岁就能挂头牌,一个人挑一出戏的大梁。

舞台上的她唱腔细腻,身段潇洒,莲步妙舞,水袖翻飞,一颦一笑,迤逦婀娜。不出几年,柳万梅这个名字唱响了,远近皆知巴城有个小戏骨。

不过,喧哗过后,以她小小年纪,也能感到昆曲的困境与无奈。毕竟老技艺都在一天天式微,听众也一天天少了。有一天,一个几千人的大剧场,演出时台下的人还没有台上的多。

那天她焦虑地问父亲:“以后还有人看戏吗?还有人会喜欢这点老玩意儿吗?”

父亲沉默着没有回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答案:这是梨园家族的宿命,让昆曲繁衍下去,是她的使命啊。

可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她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呢?

对啊,十三四岁的小孩们,都在玩手机、追偶像、看大片、刷抖音……可是她呢,早上要练功,中午要练功,节假日也要练功。没法子,老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练能成吗?

她迷茫着,直到她的徒弟杜梦雪出现。

杜梦雪只比她小几个月,可比她矮了整整一个头,是一个看起来消瘦得厉害的男孩子。他的身体细细瘦瘦,脸色苍白得像纸。

杜梦雪是地道的上海人。据他说,他第一次听到昆曲,是在陆家嘴的一个公园里。他走在草地上,忽然听到广播音箱里一个华丽漂亮的转音——“咿呀”,他感覺像触了电一样,当场愣住,浑身一动不能动。一曲听完,他就无法抑制地爱上了昆曲。

他爱昆曲的文辞美、声腔美、身段美、服饰美、舞蹈美,也一同爱上了昆曲的历史与传承。在上海曲社里学了一点皮毛之后,辗转来到巴城。与其说学习,不如说他想在这里生活,想融入这昆曲发源的阳澄湖畔,看这草长莺飞、杨柳拂堤。

正好,柳万梅除了是名声在外的世家继承者,还是昆曲学社“小昆班”的小老师。柳万梅顺理成章地成了杜梦雪的师傅。

别看杜梦雪柔柔弱弱,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学起戏来可是个十足的“拼命三郎”。基本功、台步、水袖他又从头练起,天书一样的工尺谱和韵书早晚都背诵,学习分寸拿捏、唱腔处理一点不含糊。他会为了一个细节的准确,反复练习上百次。他对昆曲简直可以说是死心塌地地痴迷。

杜梦雪成天除了学昆曲、练昆曲,对别的一切好像都漠不关心。柳万梅除了练功,每天还是要去离家不远的初中上学。可杜梦雪不用上学,他就住在昆曲学社里,真像极了早年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跨”的大家闺秀。他总说自己先天有限,就只能靠后天弥补。

一天天过去,二人由生到熟,配合也慢慢默契。

有一天,两人练功间歇闲聊,柳万梅忍不住问他:“你就那么喜欢昆曲吗?也不上学,将来长大了准备干什么?”

杜梦雪看着她,笑笑说:“长大了吗?或许什么也不干吧。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昆曲而已。”

柳万梅撇撇嘴,心里想:“那你家得多有钱啊?”

杜梦雪的母亲陪着他在这里生活,她说话娴雅温柔,看来确实像富贵人家的太太。

杜梦雪忽然反问道:“那你到底喜欢什么呢,师傅?”

“废话,当然是昆曲啦。”柳万梅这样说的时候,嘴上挺硬,可是心里却没底,因为老实说她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或者说她也从没有想过她应该喜欢什么。

她的脑子在快速地搜索。

她忽然想到了费俊龙,巴城历史上传奇的航天英雄。她记得小学时,学校组织大家参观费俊龙事迹展。当她看到费俊龙驾驶的神舟6号微缩模型,看到航天员在外太空飘浮的图片,她被深深地震撼了。

就像杜梦雪曾经说的那样,那一瞬间,像有一道闪电击中了柳万梅的心。她忽然明白,其实她一直最想做的事是飞向太空、飞向宇宙。也许正因为她所传承的艺术太古老,所以她内心的向往是如此现代。她的身体好像站立在遥远的过去,而她的眼中,闪着光的是无垠的星辰大海。

可那只是一个梦,就像杜丽娘的梦、汤显祖的梦,毕竟只是一种虚空。

她还是半开玩笑地,对杜梦雪说了自己的梦。她等着杜梦雪笑话她,可是杜梦雪没有笑,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也喜欢太空,我特别爱太空中的月亮,在如水的月光中唱昆曲,想想都感到美啊!”

惊梦

日子过得很快,杜梦雪的戏越来越好,快要能出师了。柳万梅带他排了一折《长生殿·惊变》,杜梦雪演唐明皇,柳万梅给他配杨玉环。

出师登台那一天,也许是太过紧张,杜梦雪脸色异常苍白,手抖得厉害。柳万梅反复安慰也无济于事。

待到两人上台,一起唱着“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一道摆完水袖、抬头、对视。柳万梅看到杜梦雪的身子站立不稳,摇晃起来,鼻孔中冲出两道鲜红的血。柳万梅呆住了,一把没抓住,只能看着他仰天倒在了台上。

杜梦雪的妈妈冲上来,将儿子搂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向台下的人喊道:“快,快叫医生!”

当天杜梦雪就被转到了上海,一架直升飞机专程飞来接他,据说这飞机是他上市公司老总父亲的座驾。

后来断断续续听说,杜梦雪很小就检查出白血病,10岁那年已经移植了一次骨髓,本来恢复得很好,父母以为他终于可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就放手让他来追求自己的梦想。没想到,毫无征兆的复发来得如此迅速,而这一次,医学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一个星期后,柳万梅接到一个电话,希望她能去看看杜梦雪。

放下电话,她马上动身去了上海。很快,她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杜梦雪。

这是一间大得足够当戏台的病房。病房是通体的雪白,但还是白不过杜梦雪的脸色。

看着柳万梅环顾四周,杜梦雪声音微弱,苦笑着说:“他们说白色象征着干净,白色代表纯洁,我总是在这白色的房间,像坐着白色的监牢。我回忆中的世界,就是这样像雪一样白,也像冰一样冷。也许是我从小就生病吧,我觉得我爸爸从来都不喜欢我。偶尔见到他,他也几乎不跟我说话。只有妈妈的眼泪,是这寒冷世界中唯一的温热。所以我才会喜欢上昆曲吧,那些五彩的布景像世界的缤纷,绚烂的妆容像人群的喧嚣,悠扬的曲调像画眉的歌唱……它让我重新感受到了这世界的美。可是没想到,我终究还是会失去这一切。这也好,要是不能感到美,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瞎说!”柳万梅忙打断他。

“我只是开个玩笑。”杜梦雪虚弱地笑。

他指给她看桌子上送她的礼物。那是一件神舟6号模型,背面还有费俊龙的亲笔签名。

他虚弱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谢师礼。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你的梦,就好像唱曲是我的梦。师傅,你向往太空,我也喜欢月亮。于是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把昆曲唱到月亮上去。”

他看着窗外,一轮硕大无比的金黄月亮,正悬挂在窗子的上方。

杜梦雪惨笑着说:“但是,永远都不可能了吧。”

他忽然开口唱出声来:“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

水磨调低回婉转,只是唱着唱着,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蚊子一样听不见了。

柳万梅的泪水涌上来,视线模糊了,接着唱下去:“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

杜梦雪带着平静的微笑,好像睡着了。微笑凝结在他的脸上,这微笑将永远刻在柳万梅的脑海里。

追梦

柳萬梅回到了巴城。

每天凌晨,她起身练功时,无论练功房的雕花窗棂上透出的是新月、弦月还是残月,都让她想起了杜梦雪和那硕大的黄月亮。

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杜梦雪苍白的脸。她唱曲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杜梦雪通过她的嘴在发声。她试着反串,扮演杜梦雪的角色。发现身兼两门后,自己唱得更顺畅,表演得更完美。但有时唱着唱着,她会忘了自己到底是杜梦雪,还是柳万梅。她知道,她是带着杜梦雪的梦在唱啊!

直到有一天,她端详着杜梦雪的礼物时,忽然发现飞船模型的底座下藏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如果没有自己的梦,人为什么而活?”

柳万梅猛然回忆起自己的梦想,那个飘渺不定的梦想一下子生了根,在她的心底发了芽。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开始压缩昆曲的训练和演出,请了文化课家教,超强度地补充课业知识。

人一旦有了目标,潜力是无穷的。

数学、英语、物理、化学……这些学科虽然难,但柳万梅只是把“台下十年功”的强度训练,替换成了同样艰苦的文化学习。

从四岁起,她一直保留着凌晨起床的习惯。五点钟的操场,是她一个人的领地。背单词的时间也用来跑步训练体能。脑子里过着各科的知识点,同时练习身段功夫,踢腿、下腰、翻身、虎跳……一样不丢。在学习的间隙,抽空来几个唱段,这些不是训练,而是一种娱乐、一种享受,是她艰苦学习生活的调剂。昆曲是她的灵魂,所有的委屈与辛劳,在昆曲的浅唱低吟中,都可以得到抚慰。

她也会到普通中学去参加学校学习。只是她与学校环境始终格格不入,同学们在她身后的纷纷议论给了她很大压力。但没关系,她能够承受,她身上背负着两个人的梦想,这梦想就是她无懈可击的盔甲,所有的压力都能转化为前进的动力。这动力推着她的成绩直线上升,就像坐上飞船火箭一样。

高考时,她顺利考取了飞行学院,她离他们的梦更近了。

此后,无论是飞行学院的魔鬼训练,还是复杂多变的飞行任务,柳万梅都憋足一口气,咬牙坚持下来。

当她筋疲力尽、内心焦虑时,又会不自觉地唱起那些烂熟于心的唱段《步步娇》《一枝花》《皂罗袍》……每当那些时候,她就感觉杜梦雪正站在她的身边,于是力量一点点在身体中恢复。

终于到了那次面试。

中国登月计划提前展开,要在年轻飞行员里挑选第一批登月航天员。经过严格的筛选,全国符合条件的飞行员们齐聚一堂,个个都是百里挑一,个个都顶尖优秀。面试成为他们和太空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面试在学院礼堂大厅进行。面试官有五位,三男两女。

柳万梅是最后一个面试者。她走进大厅,眼睛一亮,坐中间的女考官不正是飞行学院的院长吗?院长是中国第一代女航天员,专业素质过硬,还亲自担任过柳万梅的导师。她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只是目光露出一点温和。

面试开始,一系列专业知识、职业潜质、心理素质等方面的提问,她都对答如流。评委们频频点头,一位评委拿起记录本,示意她做最后的总结。

忽然,院长插口说:“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柳万梅同学,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我毫不怀疑。可是我还知道,你也是一位优秀的昆曲演员。在学校里,你几乎承包了所有文艺汇演比赛的第一名。”

旁边的评委都笑了,可院长没有笑,她的眼睛里仿佛有寒霜。

“作为业余爱好,无可厚非。但是我想严肃地问你,航天与昆曲,到底谁对你更重要?”

柳万梅呆了一下,第一次没有接上话。许久,她咬着嘴唇说:“两个都很重要。”

评委们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这是一道送分题啊!

另一个评委接口道:“航天事业应该是宇航员的全部啊。柳同学,你再明确一下,到底谁更重要?只能选一个。”

这已经是帮她打圆场了,只要顺着话接下去,面试就通过了吧。

柳万梅沉默了一下,“飞上太空,是我最大的梦想。昆曲是我……”眼前浮现出那张苍白的脸,“也是我的梦想。”

“你有两个梦想吗?”

“不,我只有一个梦。”柳万梅说,“只是这个梦很大,装得下很多东西。”

一个评委笑着摇头,满头白发轻轻飘舞。他说:“梦这种东西,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长大了要面对现实啊!”

柳万梅呆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梦,人为什么而活?”

气氛僵住了,四周靜下来,仿佛听见大厅外寒风凛冽。

柳万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考场的。她沿着操场一圈圈走着,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摇着头,拒绝让眼泪流下来。她抬头看,天色渐晚,低沉的云团堆积,看不见一颗星星,更别说月亮和太空。

是我搞砸了吧,她咬着嘴唇想。

一个人影站在跑道前方,她走过去,看见是院长。

“你远比我想的更坚定,更真实!祝贺你,柳万梅同学。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梦!”院长微笑着说。这是柳万梅印象中,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空中开始飘起雪花,世界将会变得像雪一样白,像冰一样冷。白色的世界像杜梦雪的脸庞,白色象征着干净,白色代表纯洁。

柳万梅的眼泪流下来,那温热的眼泪点燃了她的心,照亮着她的梦。

圆梦

作为中国“登月计划”的首批航天员,她登上了梦中的航天飞船。漫长的等待后,运载火箭点火起飞,越飞越高,颠簸中柳万梅和队友们向着月亮进发。

三天后,古老的蟾宫、月兔、冰轮……终于迎来了中国朋友,荒凉的月球表面也能够踏上中国人的足迹。

当飞船登月后,迅速建立起中国驻月球科学空间站,圆满完成一系列先期科学任务,得到了全世界的注目与祝福。

通过无线传输系统链接到网络与地球联系,每一位航天员都接受了远程采访。柳万梅也回答了很多问题。

忽然,网络接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姐姐您好!我是巴城小昆班的学生,我代表家乡人民,向您表达最衷心的祝福。姐姐可是我们学校的传奇人物呢,听说姐姐小的时候,昆曲唱得可好啦!”

柳万梅笑着说:“什么叫小时候,我一直唱得都很好啊。”

网络上信息翻腾起来,大家纷纷叫着“来一个,来一个”。

柳万梅呆了一会儿。

“唱吧!”——耳边仿佛传来杜梦雪的声音。

她笑了,缓缓开口,正是与杜梦雪唱的最后一段:“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

她的唱腔流丽悠远,清柔婉转。

清音袅绕间,天地仿佛一静。片刻之后,全世界都为之倾倒。天上、地下,月亮、地球……整个世界都沸腾了。

各大国际通讯社都转发了新闻,配上大大的标题——“文化传承与科技前沿的完美结合”“古老文明焕发新姿,百年昆曲飞翔宇宙”。

顺应形势,驻月空间站迅速成立了“中国昆曲太空传播中心”,每一个地球日的清晨,北京时间七点整,由柳万梅担任主播,把古老的人类艺术瑰宝奉献给全世界。

在这明月之上,世界之巅,向着星辰大海,承载着清音丽曲的电磁波飞驰在广阔无垠的宇宙——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

大江东去浪千叠……驾着这小舟一叶……

蟾宫虽远,心心念,天高能登梦能圆……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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