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纲怀 高宁

秦汉之际，天下大乱，百废待兴，隋唐之际几乎雷同。西汉文景之治以后，经济恢复，社会安定;唐代贞观之治以后，政治开明，文化昌盛。虽两汉与隋唐在经济文化上都处于繁荣时期，然战事频繁也是事实，沉重的兵役、差役和劳役，迫使大量男丁不得不长年出征远行，父母妻儿留守在家，因此相思文化盛行。汉唐两代都是五千年华夏文明的高峰，在金属铸造技术进步的同时，都推动了铜镜文化的发展，出现了工艺精湛、铭文丰富的大好局面，达到了中国铜镜发展的辉煌阶段。

图1 居毋宗铭花瓣镜

居毋宗铭花瓣镜铭文书法

汉唐镜铭以文辞书体丰富而著称，其文字瑰奇、辞旨温雅，与辞赋、诗歌、谣谚等韵文体有着密切联系，特别受到汉乐府、唐诗的浸润、熏陶和影响。岁月湮沉并不能遮掩汉唐铜镜的耀眼光彩，汉唐镜铭不仅能反映出当时铸镜行业的发展状况，而且还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有助于后人了解当时社会普罗众生的真实心态。在相思文化的背景之下，有一类“妾之语”镜铭就形象地反映了汉唐百姓普遍的婚恋观念，颇有趣味。为此，我们将这些被保存下来的藏品归纳整理，并在汉乐府、唐诗中选取一些相关题材的作品与汉唐“妾之语”镜铭对照，同时探讨，互为佐证，从中得以窥探一些汉唐女性的生活细节。

图1 西汉早中期居毋宗铭花瓣镜

直径18 .4厘米，重量6 67克，资料来源于《清华镜文化研究》图31。镜铭中“欲见君”表达了对丈夫的思念，而“思憔忧”则流露出对夫君出行的担忧。迄今所知，“居毋宗”铭镜类存世仅见3种，且均为孤例，皆属珍稀之品。该镜铭为五言句式，在西汉早中期较为罕见。铭文书体极是优雅，在汉镜铭文中独树一帜，有超凡脱俗的气质！

镜铭释文：居毋宗出游，欲见君毋由，襡私思憔忧。

白话对照：（与公婆）同住一起不能随君出游，想见夫君没有什么理由，只能独自思念而且忧愁。

图2 西汉早中期心与心铭四乳花瓣镜

直径11.7厘米，重量233克，资料来源于《古镜拓片集》图137。该镜为“居毋宗”与“心与心”铭组合之镜，其铭为“心与心，成以亲，终不去，子从沱人，居毋宗乎出游，欲见君毋由”。关于“居毋宗”铭的内容与释文详见图1，关于“心与心”铭的内容与释文详见图4，此处免赘言。

图2 心与心铭四乳花瓣镜

图3 毋弃故铭三乳连弧镜镜拓

图3 西汉早中期毋弃故铭三乳连弧镜

资料来源于罗振玉《古镜图录》中七上。此镜似为孤例，铭文虽短，却充满了爱恋、相思、无奈、期盼等情感，这种对两情相悦的珍爱，是女性情感心声的表露。诚然，一旦丈夫移情别恋时，女子也表现出难得的清醒和理智，铭文首句“毋弃故而娶新”就以示警戒。

在《乐府·白头吟》中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一句，与此铭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专注的“爱”和果决的“分”，同样令人感动钦佩。然该镜铭言辞更加温婉，以真情动人，可谓是“妾之语”镜铭的经典之作，反复吟读，回味无穷。

镜铭释文：毋弃故而娶新，亦成亲，心与心。长毋相忘，俱死葬何伤。

白话对照：夫君不能弃原配，另娶新人作准备。咱们早已成了亲，心心相印有感情。你我同屋长相处，不能忘记心所属。只求同年同日死，葬在一起永不离。

图4 心与心铭草叶镜

图4 西汉中期心与心铭草叶镜

直径13.8厘米，资料来源于《古镜拓片集》图138。铭文“沱”字原意是江水支流，如今已难以理解2000年前的“沱人”之意，笔者猜想，支流多处山村乡间的偏僻之地，“沱人”或可作“乡下人（村姑）”之释，铭文“沱人”当有贬低之意。镜铭中女子用明志式的言辞向出行的丈夫深情告白，可见其真性情。

这类镜铭的存世量虽然不大，却有4个品种，每种数量皆在3面以内，特列另一品种之西汉早期心与心铭四乳花瓣镜（圖4A，《古镜拓片集》图136）以作参考。

镜铭释文：心与心，亦成亲。终不去，君从沱人。

白话对照：我俩早已心连心，内心认定成了亲。有朝一日相离弃，你就随着乡人去。

图4A 西汉早期 心与心铭四乳花瓣镜

图5 西汉中期君行卒铭草叶镜

直径13.5厘米，重量235克，资料来源于《汉铭斋藏镜》图68。在该镜铭中，“俙”字可与“稀”字通假，当为稀少之意，而非“没有”，故“侍前俙”可以理解为以往共同侍奉爹娘于床榻前，而今夫君远行他处，只有我（妻子）独自侍奉，表达了对以前生活情景的怀念以及淡淡的哀怨。该类镜主纹表现形式还有“四乳式”之图案，如图6秋风起铭四乳草叶镜。

镜铭释文：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俙。

白话对照：夫君离家甚匆忙，我心悲伤难以忘。久不相见道路远，侍奉爹娘床前稀。

图5 君行卒铭草叶镜

图6 西汉中期秋风起铭四乳草叶镜

直径18.5厘米，重量727克，资料来源于《汉镜文化研究》图88。该镜铭表达的应是女子思念远行的丈夫，思而不能见的悲愁之情。秋风起，雁南飞，梦中之人未能归，内心怎能不生悲？他日同住而今君已远行，只剩下我（妻子）来照料双亲，心中的怀念与哀怨，可与谁感伤？这其中思绪值得细细品味。该类镜有十余面的存世量，与图6相比内容大同小异：首句有“秋风起”者，第三句有“道路远”者。

镜铭释文：秋风起，使心悲。道路远，侍前希（稀）。

白话對照：秋风乍起甚凄凉，感觉心里堵得慌。想到你要去远方，独我侍奉咱爹娘。

图6 秋风起铭四乳草叶镜

图7 西汉中期秋风起铭四乳连弧镜

直径10.3厘米，重量142克，资料来源于《古镜拓片集》图143。该镜铭内容“秋风起，吾志悲。道路远，侍前希（稀）”与图6大同小异。

图7 秋风起铭四乳连弧镜

图8 西汉中期忽以觉铭星云纹镜

直径10.8厘米，资料来源于李学勤《青铜器入门》第248页。该镜铭表达了只能在梦中见到所思亲人的凄楚无奈，含蓄表达了女子对夫君的相思之情。李学勤先生对此句铭文评价甚高，认为该镜铭描写的是思人之梦，顿然醒觉，明白了梦里所见之人不能真的找到，只是自欺而已，不禁窃自叹息。字句虽少，却是情真意切，特别是咏相思而不露“相思”字样，别出心裁，颇有文学价值。

该镜铭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汉乐府民歌《饮马长城窟行》中的一句：“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梦里的丈夫就在自己身旁，可醒后却发现梦中人还在远方他乡，一喜一悲，将女子对丈夫的思念表现得酣畅淋漓。

镜铭释文：忽以觉，寤不得，亶自欺，私大（太）息。

白话对照：梦中晤见君，觉醒难成真，幻景欺妾甚，窃叹情益深。

图8 忽以觉铭星云纹镜

图9 西汉晚期愿君强饭多大（叹）息铭圈带镜

直径13.2厘米，重量300克，资料来源于《汉镜铭文书法》（第二次印刷）图149。此镜存世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通过该铭我们可以对当时的风土人情有所窥探。该镜铭言辞之间流露出女子的思念之怨，铭文中“妾有忧”直白地表达了对夫君出行的担忧，“愿君强饭”文意朴实却触动人心，表现了对夫君的叮咛，而文末“仰天大（叹）息”又流露出无奈的哀愁，字里行间难掩对夫君的相思之情。1916年，罗振玉《古镜图录》中载有同铭之重圈铭文镜（图10）可作对照，两镜“篆隶变体”之书体雷同，或系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镜铭释文：君有行，妾有忧。行有日，反（返）毋期。愿君强饭多勉之，仰天大（叹）息长相思。

白话对照：夫君离家远行，妾身深感担忧。外出已有多日，返程不知归期。愿君努力加餐，保重身体勉之。仰天长叹奈何，唯独无尽相思。

图9 愿君强饭多大（叹）息铭圈带镜

图10 愿君强饭多大（叹）息铭圈带镜

资料来源于罗振玉《古镜图录》中三。该镜外圈铭文内容与图9相同。

图10 愿君强饭多大（叹）息铭重圈镜镜拓

图11 西汉晚期端政（正）心行铭圈带镜

直径11.2厘米，重量232克，资料来源于《古镜拓片集》图145。此铭内容取用训诫口吻，将古代女性的泼辣作风展现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铭文中用“端政（正）心行如妾在”来对丈夫以示提醒，而文末“妾亦为之，君能何治”以反问语气表示训诫之意，但这只是夫妻间的浅笑薄嗔、戏谑调侃，绝非红杏出墙的托词、移情别恋的借口，文辞间透露的还是夫妻真情。

汉人一般认为，道德节操需要夫妻共同坚守，感情纯洁得凭双方自约自律。《乐府·有所思》中有一诗把汉代女子这种率性果决的气概推到了极致：“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听闻夫君移情别恋，便抽刀断水，优雅转身。由此可见，汉代女子具有追求爱情的自主意识，在行动上有选择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并不是任意的放任或行为的放纵，而是一种有前提、有限制的爱情追求。

镜铭释文：君行有日反（返）毋时，端政（正）心行如妾在，时心不端行不政（正），妾亦为之，君能何治？

白话对照：夫君远行有时日，何时返家难猜测。在外务必心行正，好比妾身在君侧。有朝一日心不端，行为出格缺承担。我也学你这个样，看你把我怎么办？

图11 端政（正）心行铭圈带镜镜拓

图12 西汉晚期行有日兮铭圈带镜

迄今为止，此类西汉晚期之镜铭内容存世仅见两枚：其一，西安市三爻村6号墓出土之镜，虽铭文齐全通顺，然图片欠佳;其二，《莹质良工 光耀阳羡》图28，虽图片清晰，然铭文语句颠倒，此两例皆有遗憾。笔者为求两全，特取前者之铭配以后者之图，以供鉴赏。此镜铭亦是女子告诫丈夫出行在外要品行端正，銘文中“结中带兮长相思”透射出女子的缠绵之意、专一之情。此铭有“妾负君兮万不疑”之句，笔者曾以此为题，撰文论述汉代女性婚姻观（详见拙著《止水文集》035篇），此处免赘述。该镜铭与其他镜铭相比，言辞更加温婉凄怨，以真情感动之。汉代女子这种对爱情的专一，在《乐府》中亦不乏其例：“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由此可见，汉女子追求相知相爱的情感真挚而强烈，专情而不拘忌。

镜铭释文：行有日兮反（返）无时，结中带兮长相思，妾负君兮万不疑，君负妾兮天知之。

白话对照：夫君远行有时日，何时返家尚未知。系我内衣在眼前，长久相思心挂牵。若说我会负君意，千万不要乱猜疑。如是夫君有负我，上天知情难相容。

图12 行有日兮铭圈带镜镜拓

图13 隋唐之际乍别情难忍铭莲花镜

直径6厘米，重量82克，资料来源于《唐镜与唐诗》图10。该镜尺寸较小，从形制上看应是初唐时妇女专用的小手镜，铭文内容感人至深，既反映出相思，又贴近于现实生活。隋唐之际战事不断，赋役沉重，使得男丁长年外出难归，父母妻儿留守在家，镜铭中前两句写妻子在丈夫别离后，牵肠萦心的感情发展;后两句系用持照铜镜的生活场景，来表达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与忠贞，以明镜相喻，发誓此心不渝，可谓是初唐“妾之语”镜铭的典型。

孟浩然有诗句也表达了这种相思离愁，“妾有盘龙镜，清光常昼发。自从生尘埃，有若雾中月。愁来试取照，坐叹生白发。寄语边塞人，如何久离别。”持镜相照，却是头生白发，不禁愁肠叹息，期盼夫君早还乡。

镜铭释文：乍别情难忍，久离悲恨深。故留明竟（镜）子，持照守贞心。

白话对照：突然离别难舍分，久不相见悲恨深。故意留着这明镜，孤芳自赏守贞心。

图13 乍别情难忍铭莲花镜

图14 道忆何曾忆铭四瑞兽镜

图14 隋唐之际道忆何曾忆铭四瑞兽镜

资料来源于镜友。此铭展示了女性面对薄情郎“由爱生恨”的一段情感变化，甚是有趣。短短四句五言20字内容，以女性口吻嗔怪薄情郎没有经常惦念自己，想着以前的往来书信心生不悦，恨不得要烧掉。白居易在《浪淘沙》中也曾写到这种妾语绵情，与该镜铭不谋而合，“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言辞之间仿佛向我们呈现了1000多年前的一段相思情景，今日读来依然有栩栩如生之感，充满着生活气息。

镜铭释文：道忆何曾忆，期来会不来。未得人为敉，且持书作灰。

白话对照：你说想我哪里想过，期待相见又是失落。没人对我安抚解困，拟将来信烧灰泄恨。

中国铜镜有三大高峰（战国、两汉、隋唐），然战国镜文字较少，故而说到高峰时期的镜铭，一般指的就是两汉与隋唐。在这两段大的历史时期中，相思文化相对突出，然更接地气的“妾之语”镜铭少之又少，实属凤毛麟角。经过近30年的关注与努力，笔者喜获这些素材，可谓有缘有幸，故而整理如上。迄今所知，存世“妾之语”镜铭尚有几例，笔者未予展示之主要原因有三：其一，品相或图片欠佳;其二，大同小异，语句颠倒;其三，添加多余文字，多见者系“长相思，毋相忘”等。

纵观以上所列14面汉唐“妾之语”镜铭铜镜，透过洗练而多彩的镜铭文字，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汉唐女性对爱情的理想：把握离合的自由，抒发内心的真情，展示高雅的风姿。虽然古朴雅致的铜镜如今早已退出了实用的舞台，成为珍贵的历史文物，但它独特的艺术魅力仍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古代女子追求真挚爱情的心态，期盼华夏文明持续地闪烁出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