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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存在

2020-09-16霜白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写诗舞台诗歌

数年前,村里一位老人过世。我和村里很多人一样,去他家帮忙操持丧事。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有喜丧除了要有吹鼓乐还要唱大戏的风俗,我们这里也不例外。而这家人并没有像大多数事主那样,请一些水平太业余的那种唱戏加歌舞的草台班子,而是请来了一个西洋萨克斯乐队。跟着乐队来的还有两位戏曲演员,据介绍他们是来自某河北梆子剧团的演员,很明显是来“走穴”的。几个萨克斯独奏之后,那位女演员上场了。所谓“上场”,不过是接过麦克风了而已——舞台只是简单地用木板铺起的一尺高的一小块场地。她约50岁,没化妆也没穿行头。她唱了几句后大概是觉得效果不好,客气地请别人去挪动两边的大音箱调整角度,然后再唱,然后又停下,再调整……如此反复多次后,她终于觉得满意了,开始正式唱了。她一共唱了两个选段。因为这样的演出在农村没有多少戏剧效果,再加上很多人都在忙,“台下”的观众只有四五个人。我不记得她唱的是什么曲目了,我只记得她唱得如此认真和动情,不用灯光布景、不用行头,她也完全是那个剧中的人——没错,她已经完全投入在她的戏里。她的表情变化、她的眼睛里时而隐现的泪光也带着我的情绪跟着起伏……我静静站在那里听完了她的整个演唱,真诚地、带着尊重为她鼓了掌。

这也许就是一个专业演员的素质。但我想并不是所有的专业演员都能这样,重要的是她有一颗专业的心。面对这样一个简陋的舞台和仅有的四五个观众,她即使敷衍一些也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发现,但她没有那样做。什么是专业的心?就是对艺术完全地投入和尊重。每一个优秀的演员在舞台上面对的不是观众,而是艺术本身。有一句话叫“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但我认为不管舞台多大,心都可以一样大。

写诗已逾二十年,像很多诗人那样,诗歌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但还一直在这样写,就像是一种秘密的活动。有时候我问自己:“你为什么还在写诗?”虽然这答案在不同的时期发生过很多的变化,并且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但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回答不会错:“为了获得一种存在感。” 我相信同样写诗的你们,可能也会这样回答。早些的时候,我也想过能够成为一个站在舞台的中央的人。但后来慢慢懂得,这个舞台是什么呢?不应该把诗坛当成舞台,写作也绝不是一种表演。如果人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或者知道一个叫霜白的人很有才气,却不记得他写过的任何一首作品,这种存在感不是我想要的,我甚至会羞于承认我是一位诗人。

我该如何存在?

我做过几种行业,在哪里也没有主动跟谁说过我写诗,当然我也从不回避别人的这类疑问。这没什么。跟一个从不读诗也不懂诗歌的人来谈论和展示你的诗歌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不管在哪里我在内心会始终暗暗提醒自己我是一个诗人,这样可以在每一首诗到来之前都对这个由语言构成的世界保持一种敬畏和谦卑。我的读者可能不是很多,但我知道有那么一些人,我写的每一首诗他们都会认真读。这已经足够,他们是真正的读者。说到底,我不是为了读者而写作,就像那位丧事中出现的河北梆子演员,我写作,是因为诗歌在那儿,是因为我在面对我喧嚣的生命,我需要写作,这是一种责任。

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玩,所以也常想一些各种各样的古怪的问题。比如生死、记忆这样的大问题,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思考乃至困惑。從很小的时候,就对逝水流年有了直接而又深切的感知。当一个人体验到了生命的渺小和苍凉,以及对逝去岁月的无能为力,他会常常有一种幻灭感。我不能让我的生命白白地流失掉。我开始尝试并学会了用这些分行排列的文字去记录我的生活、我的心灵轨迹,仿佛是把手伸到自己身后的岁月中去摸索、捡拾和塑造,这些文字不管水平怎样,至少我是真诚的,它们仿佛收留着、铸造和坚持着我流失的生命。是的,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对抗时间、挽留生命的手段。——我思故我在;我写故我在。我想让它们告诉这个世界“我曾经存在过”。

我一直生活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对城市和乡村的生活状态都很了解,我也同时是一个被两者不断撕裂和融合的人。乡村是大自然造的,城市是人造的。我对乡村的情感不仅仅是对那种朴素清净的田园生活的热爱和向往,而更是因为在乡村的地图上清晰勾画和标记着我们所有人的血缘和谱系,那是我们的命运之根。随着年龄增长,我看着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减少,看着城市化进程逐渐瓦解着这些传统的房屋、院落和田地,故乡在我们每个人那里都在变淡、变远甚至消失。近年来我的诗歌中更多地出现了乡村的事物,我不是为了赞美它们,我是为了记录和守望它们,能够来得及为它们唱一曲挽歌。申赋渔在《匠人》中说道“据说,一个人失明的时间长了,就会忘记他所见过的一切,写下他们,是怕有一天,我会完全忘掉故乡的样子。”2014年,我的三奶奶和会叔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相继离世,我感到每一个人的离席都是一种不可挽回的损失,很多故事被他们带走了就永远无法修复。我对父亲说我想要重修家谱。我看到我们很多同龄人对自己上数三代的人事已经相当陌生了,我怕那些孩子们慢慢成了找不到源头的孤儿。父亲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好多天都在走家串户为我收集资料,惭愧的是由于奔波于生计各种事务繁忙到现在我还没有整理完。作为一个写字的人,重修家谱的事只能由我来做,这是我的责任。作为一个写诗的人,这一曲乡村的挽歌也只能由我来唱,这也是我的责任。我写诗,正如我修家谱,不然,我以何证明我存在过?我们存在过?以何找到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的落脚之处?

这就是我的舞台。我的家,我的生活之地是我的小舞台,它们在这个花花世界的大舞台中。我所熟知的那些人是我的小舞台,他们在地球上的各色人种中间。我个人的命运亦是很多人的命运,有那么多的人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那曾经的旧事、那渐行渐远的回忆和亦真亦幻的梦境,这五千年的中国文化和全人类的历史与精神长河……这是一个多么广阔的舞台。“我”该如何存在?

我写下的词语已被无数人写过,我所思索的问题已被无数的先哲回答过。在这浩瀚的宇宙和茫茫岁月的流逝中,“我”终究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我倾其一生所写下的文字,也终将风吹云散,不留痕迹。如诗人杨键所写:“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

就如人体内的细胞每一刻都在新陈代谢,它们前仆后继,每一刻都在死亡和新生,每一刻都是不同的我,而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我。当我写作时,我是每一个人,我是每一个认识的人和陌生人,我是每一个死去的人和未来者,我是李白和杜甫、苏东坡、庞德、弗罗斯特……而他们也是我。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场所。”我写作,我也就在这样的一种仪式中。我们就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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