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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中的蔚蓝:论中国海洋诗歌的发展

2020-09-16吴辰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陆地大海海洋

吴辰

近年来,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海洋的战略意义越来越突出,“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倡议更是将“海洋”这样一个与陆地截然不同的客观存在推向了历史的前台。而在众多文艺形式中,诗歌是最具现实敏感性的,在“一带一路”的大潮中,诗人们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海洋诗歌的理论探索和写作实践,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质量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而众多诗歌刊物更是通过组织一系列诗歌活动引领着海洋诗歌的创作,以“诗旅一带一路”和“海洋诗会”为代表的诗歌活动不仅促成了海洋诗歌创作者们的广泛交流和探讨,还将海洋诗歌推向了公众话语场域,成为了一个有着巨大社会影响力的诗歌浪潮。

“一带一路”以“新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为主要内容,而在这“一带”和“一路”的名称中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符号的“丝绸”和承载着全球化背景下人类共同体命运的大海相遇,它所关心的并不仅仅是当下,更是对过去的梳理和对未来的展望。大海是变动和永恒的集合体,它的气质深深影响了与之有关的诗歌创作,从古至今,海洋诗歌一直在发展,但是立足于陆地上的人们更多看到的是大海的常态,他们把大海当作一种意象,作为遥远、深邃的象征,作为陆地尽头的补充;而近年来,立足“一带一路”,海洋意识的进步使诗歌的航船开始向着更广阔的海域进发,诗人们开始习惯于将海当作是自己第二个家,当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于是,他们发现了一个变动不居的大海,一片前进中的蔚蓝。

中国诗歌与海洋结缘已久,在《诗经·沔水》中,就有“沔彼流水,朝宗于海”的诗句,而诗仙李白的那句“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更是写出了大海在当时人们心中的意义。长久以来,大海是神秘的,是完全隔绝于陆地之外的,是一切的归宿,是对陆地及依赖陆地而形成的那套既有理念的颠覆。这种观念直接影响了最早的一批海洋诗歌,例如周无创作于“五四”落潮时期的《过印度洋》:“哪里是非洲?哪里是欧洲?/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怕回头,只回头,/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在诗中,大海其实构成了现实世界的对立面,它成为了人们逃离现实的避难所,它是远方,是诗人心中的乌托邦。实际上,这种意识长久以来一直是海洋诗歌的底色,而在此基础上,海洋诗歌却有了新的变化。一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厌倦了在海面上无休无尽的漂泊,试图结束这一切,哪怕回到自己曾经竭力想逃离的陆地。

上世纪中叶,海洋诗歌曾集中出现了一类以“归航”为主题的作品,例如郑愁予的《归航曲》:“漂泊得久了,我想归去了/仿佛,我不再属于这里的一切/我要摘下久悬的桅灯/摘下航程里最后的信号/我要归去了……”覃子豪的《虹》更是明言:“我真的厌倦在海上流落/要踏上长桥去觅归路”。如果将大海当作是异乡,那么归航则是启航的必然归宿,这种对海洋的倦怠实际上正是自古以来人们对海洋认识局限的体现,人们将赞美和希望归于海洋,却从来没有将海洋当作是自己故乡的一部分,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当无数次将自己的理想托付给海洋却迟迟听不到回音时,这种倦怠感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了。诗人们都厌倦了长久的漂泊,异乡毕竟不是故土,既然是羁旅,最终则必然归航。

至此,海洋诗歌似乎已经走向了困境,在那种将陆地与海洋对立的话语体系下,“海洋”的能动性似乎已经耗尽。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人们从充满希望的扬帆到满怀疲惫的归航,其根本原因并不是大海已经无力,而是人们对它的认识过于片面。陆地以其悠久的历史形成了一套不可被轻易撼动的话语体系,人们的思维方式深受其影响,以陆地为原点,海洋也只能是异乡,对海洋更为深入的探索,还有待人们思维方式的转变。

最早提出要重新认识海洋与人的关系是来自浙江舟山的诗人们,舟山地处山海之间,海洋对这些诗人而言就是家乡,而对他们的创作而言,海洋不仅是素材或载体,更是在血液中流淌着的文化氛围和精神气质。他们用自己的创作实践消除着陆地与海洋之间的隔阂,尝试在碧波浩渺间创造一种新的言说方式。例如朱涛的《安慰》“桅杆不过是条小路/从长长的远方伸向天空/埋在呜咽中的汽笛很亲切/不绝如缕,溅响/波浪后面的歌声”,在诗中,海洋已经不再作为陆地的对立面,而是共同铸就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的归宿地则在于天空和永恒。而另一些诗人则致力于重建人和海洋的关系,他们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由海洋而生的,自己的灵魂中澎湃着大海的波涌,他们将这种意识写进了诗歌,李国平的《永远的赶海人》中“一支桨遍体鳞伤是多么沉重/水中一点,生命便向前靜静地泅渡”,李越的《悟水》更是将自己的身体与海洋紧密地拴在了一起:“当叶子埋葬季节/回头是水/随便走尽一条路,依然是水/在肉体,血即是水/在泛滥的天空/水即是光明”。在这些诗中,海洋已经不是那个让陆地上的人们感到陌生的存在了,它不再是流浪之地,而是永恒的故乡,它与陆地一同构成了更为广阔的人类生存空间。甚至,诗人们还发现人类迷恋大海的真正原因是其自身就是从海洋中来,海洋直接参与了人对自身本体的建构,海洋即人。海洋即我们自己。

如果说舟山诗群的诗人们以海洋入诗的立意是在于凸显地域特色的话,那么他们在实践方面所收到的成效要远远超出其在诗学理念上的追求。自舟山诗群将重建人、陆地与海洋的关系融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之后,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意识到自己与海洋之间的关联。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大量的诗人开始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蔚蓝的海洋,并试图在创作中重构一种海洋与人的关系。例如蔡宁的《沐浴南海》:“潮起潮落,我的筋骨/壮实地起伏高山/平原、河流与大海/我的双脚伸出伟岸的大陆架”,不难看出,此时的诗人们迫不及待地再次确认自己与大海的关联,并有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意识、精神与无垠的大海对接,形成了一个肃穆的整体。而蒋浩则在诗中执着地追问着海的形状:“你每次问我海的形状时/我都应该拎回两袋海水。/这是海的形状,像一对眼睛:/或者是眼睛看到的海的形状”,这海的形状来自于心灵,来自于人类对自己阔别已久的海洋故乡的怀念,也来自于人类对自身生存困境的反思和突围。人类劳作耕耘于大地,并以大地的改变来证明自己在这颗星球上的主体地位,经过数千年的文化积累,对大地的执念已经成为了束缚人类自身发展的阻碍。大地是稳定的,人们已经习惯于大地为自己带来的一切,并逐渐依赖于它所赐予的丰饶,甚至在这片丰饶中沉沦。而以海洋拓展大地,不仅大大延伸了人类活动的边界,变动不居的海洋还为人类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不再执着于陆地/海洋、他乡/故乡之别的人们开始以自己曾经探索陆地的态度来探索这片无限的蔚蓝,并将自己的心思情意完全投入其中。而海洋诗在这一过程中则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诗人们以自己独特而敏锐的感知能力,用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去感触海洋,去感触海洋为大地带来的活力,并将海洋纳入自己的身体。在这一时期的海洋诗歌中,诗人们不仅注意到了海洋对人类的意义,更注意到了以自己为中心的人类对海洋的意义,这是一个双向建构的过程:通过海洋,人类走得更远;而海洋本无意识,使海洋成为“大海”的只能是“人”。

2013年,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倡议提出之后,中国的海洋意识开始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这影响了社会、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在诗歌领域,其突出的表现就是海洋诗歌成为了诗歌创作的热点,随着海洋意识的进步,近年来的海洋诗歌无论是在质量上还是在数量上都有着明显的进步,更值得注意的是,就整体来看,海洋诗歌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创作思路,人类与海洋的关系越亲近,诗人们对海洋精神的发掘就更深。近年来,海洋诗歌正在发生的一个突出变化就是从素材走向审美。

海洋在诗歌中一开始是以素材的形式出现的,无论是诗歌整体上的题材还是诗句中的意象,海洋本身并不是一个具有独立意义的主体,诗人们往往只将大海当作是诗歌中的元素,而并非诗歌本身。这一创作模式在《诗经·沔水》中存在着,并作为一种写作惯性一直延续下来。一些诗歌,就诗而论,自然是好诗,但如果称其为海洋诗,则可能略显牵强。例如西渡在《为大海而写的一支探戈》中写到:“你呵,你的孤独被大海侵犯,你梦中的鱼群/被大海驱赶。河流退向河汊/大海却从未把你放过,青铜铠甲的武士/海浪将你锻打,你头顶上绿火焰焚烧”,虽然都是在写海,但是这里的海的存在是为了诗中“青铜铠甲的武士”,而真正的大海还没有出现。但是,在西渡的近作中,却明显能够看到一种转变,在《七个郑和》中,西渡开篇就写到:“我的心渐渐有了大海的形状。/从空中随便抓一缕风,就能闻出/满剌加,苏门答剌,榜葛剌,木骨都束/的味道。追随我的、诞生自大陆的鸥鸟/渐渐忘了它们的出身;有时候,它们/飞鸣着越过我,仿佛一队队大陆的亡魂。”而更為惊心动魄的诗句随之而来:“大海啊,我的老对手,我的老伙计,它知道/我的身体在渐渐老去,它夺走我的青春/却以一颗日益磅礴的心作为报偿——/我航过的每一寸海的土地,都是道路/盐的道路,茶的道路,瓷器和丝绸的道路/万里江山养我浩然之气,大海养我/自由和天空;陆地消失的时候,身体/依然是陆地的碎片,船帆依然是/风的姿态,云的姿态。我的心却渐渐忘记了/它所来的方向。我的眼目更加锐利:/我看见乌云背后,闪电的巨大意志燃烧/我航行在滚滚的波涛上,也航行在火上”。大海在诗中不再是客体,不再是一种意象或题材,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主体,成为了诗歌本身,成为了诗人以及诗中抒情主人公生命的一部分。人和大海、陆地和大海是一种对立而合一的关系,人只有在与大海搏斗后才能真正体会到自己本身就是大海。西渡创作的转变是一个预言,诗歌中的海洋必将会超越素材,海洋对于诗歌的意义也将从形式走向内在。

而如西渡般转变的诗人在近年来不是少数,越来越多的诗人加入到海洋诗歌的创作队伍中,在大量的创作实践中,海洋诗歌,作为一种审美建构的意义被凸显出来。杨碧薇在《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一诗中写到“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诗人不但与大海合二为一,还在大海的波涛中不断延展着自己,她甚至认为“整个陆地,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杨碧薇诗中的这种喜悦和自信正是大海给人类的礼物,人类在拓展自己活动边界的同时,也令自己本身变得阔达而硬朗。李少君在《我是有大海的人》的诗中写到:“从大海上过来的人/会觉得每个地方都过于压抑和单调”“我是有大海的人/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浩浩荡荡掠过这一个世界……”与大海合一,正是诗人们要逐渐学会并习惯的思维方式,而这样自豪地宣称“我是有大海的人”,也意味着人的主体性精神即使在浩瀚的大海面前也不曾改变。海即是人,人即是海,海洋诗歌并不意味着对海洋的崇拜或者征服,而是以大海的姿态书写着的人类新史诗。

海洋本身又意味着对长久以来形成于陆地的固有思维模式的打破,在海洋的波涌中,人类开始反思自身与世界的关系。海洋所承载的文化是一种沟通的文化,是一种包容的文化,它所打破的不仅仅是国家之间、文明之间的障壁,其中还蕴含着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之间关系的思考。在海洋诗歌中,以海洋为中保,人与人、人与自然都在追求着一种对话,在诗艺的层面上,更广阔的视野必将带来更宏大的言说空间;而在社会层面上,更包容的海洋诗歌观念则会使更多的创作者加入到写作队伍当中,让海洋精神在诗歌中蔓延开来。也许未来会有一天,“海洋诗歌”不再被人提起,那是因为每一个诗人和每一首诗歌中都包含着海洋的精神,海洋诗歌不再仅仅书写海洋,更以海洋的胸襟去面对世上一切,而这也正是海洋诗歌的胜利,海洋诗歌的航船也必将永远前行,驶入更遥远的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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