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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私语

2020-09-16张慧敏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季候何其芳笛声

张慧敏

季候病

何其芳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笛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天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阅读何其芳的这首《季候病》,总感觉耳边流淌着“秋日的私语”这首钢琴曲。事实上,这首写于1932年6月发表于《现代》杂志1卷6期的诗歌,后来在收入诗集《预言》中的时候,换了一个新的名字,也就是《秋天》(一)。然而,这一首以“秋天”命名的诗并不写于秋天,写于秋天的是另一首在《预言》中同样享有盛名并被收录于中学语文教材的《秋天》(二)。《预言》虽然出版时间迟至1945年,彼时,何其芳已投奔至当时的圣地延安,但其中所收录的诗却是他在30年代初期最早的诗歌创作。在晚年带着一种检讨与反思的姿态谈到自己早年的诗歌创作时,何其芳说自己“苦求精致近颓废,绮丽从来不足珍”(《忆昔》),将它视为“可怜的小书”“一个寂寞的孩子为他自己制造的一些玩具”“在这样的时候,我还在那里‘留连光景惜朱颜,实在太落后了。”(《写诗的经过》)。但在《梦中道路》(1936年)中,何其芳在谈到他的《燕泥集》第一辑这个时期的作品时说的却是“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颇珍惜,因为我做了许多好梦。”虽然这其间似乎有着“延安何其芳”与“早期何其芳”之间的姿态错位,但关于《预言》的大致风格是不难判断的:冷艳的色彩、青春的感伤、忧郁的梦境、精致的艺术,并同时交汇着东西方诗歌的影响。

“季候病”写的是秋天,任何一个对中国古典诗歌稍有了解的读者都不难想到那个绵长久远在传统中“伤春悲秋”的主题,虽然其中也不乏扬言“我言秋日胜春朝”“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反传统式的抒情方式,其实也还是这个传统的一部分。白话新诗发展到上世纪30年代,不仅证明新诗可以离开旧诗另辟蹊径,而且经过多方的实验和探索,已在古今中西诗学的基础上成就了自己的园地。何其芳如何表现“秋天”呢?从一段关于“病”的问答开始。“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只此一句,不仅呈现出“我”此时“病”的状态,也表现出“我”的一种略带孤傲、顾影自怜、青春感伤的抒情姿态。你说我害着病,好吧,我不否认。是什么病呢?“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青春期的相思病。这大概又是爱而不能实现但又不能忘其所爱的爱吧?何其芳在回顾自己创作道路时说他的诗歌创作的“真正开始”是缘于一个“特别的夏天”“一个郁热的多雨的季节带着一阵奇异的風抚摸我、摇撼我、摧折我,最后给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艳丽的秋光,我才像一块经过磨琢的璞玉发出自己的光辉,在我自己的心灵里听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纯的音籁。”(《梦中道路》)据友人回忆,这个“特别的夏天”是在1931年,这“一阵奇异的风”是他和一位女子之间纯真却无结果的爱。因此,可以说,是爱情带给了诗人诗歌的自觉,从此他便以全部的热情和笔力去歌唱青春、恋爱以及恋爱中的忧愁。1932年6月写作此诗时,何其芳似乎仍旧沉浸在已成过往云烟的爱情记忆中,以绮丽多姿的意象来抒写刻骨的相思。

于是接下来有让我魂牵梦绕的“轻扬的裙衣”“流盼的黑睛”牵引着我的“可怜的心”就像“牧女的笛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都是美好的形象。后两句尤其出奇制胜,以兼容中西的意象和“远取譬”的手法来唤醒读者的想象和对语言的敏锐感觉。“笛声”这一传统意象积淀着思乡怀人的情感内涵,而“牧人”和“羊群”则是《圣经》中的常见意象,用来隐喻上帝和教徒的关系,内含着绝对的虔诚之意。这两者的并置和张力便产生了中西语境猝然相遇的陌生化效果。同时,其精妙之处还在于,用“笛声”喻指眼波,打通了听觉和视觉,这两句不仅勾画出恋人“美目盼兮”的难忘眼神,也传达出“我”对她情感之虔诚。然而,这刻骨的相思也许实在让人难以承受,于是笔锋一转,对象由“恋人”衍化为“秋天”。于是有适合灵魂飞翔的“九月的晴空”,高大潇洒的“南方的乔木”,色彩斑斓的“如掌的红叶”,矫健活泼的“一径马蹄”,还有那一湾小溪,其中裹挟着的是“叹息”,是“寂寞”,也是“忧愁”。

这是诗人熟悉的温热的南方,结尾两句从梦幻回到现实,一南一北之间千山万水的阻隔,使诗人憔悴的“恋中的症候”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未有一丝一毫的减轻,然而,姿态还是那个姿态,“不做声,不流泪”。从起始对纯粹的爱的歌咏到对南方的秋天的怀想的抒写,诗人将新诗诞生以来的“爱情诗”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和境界。“爱情不再是一种社会思想的载体,而是人生美丽与痛苦的情感体验”(孙玉石《论何其芳三十年代的诗》)。

读完《季候病》,不得不感叹早年的何其芳有一颗多么敏锐、温柔的诗心,诗人像迷恋爱人一样迷恋秋天,当然,通过这些表达精致的诗句,我们可以体味出,与其说他迷恋的是作为一个自然季候的秋天,不如说他的“病”其实就在于去追求一种秋天式的生命状态,心灵的开阔和宁静,灵魂的自由和安详。通篇写得细腻婉约,有中晚唐诗歌的影子,其情绪时而忧郁感伤,时而喜悦甜蜜,节奏上张弛有度,富于变化,使读者能获得非同一般的审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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