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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宦柳诗植物意象的概念隐喻研究

2020-09-10覃卫媛

今古文创 2020年28期
关键词:概念隐喻柳宗元

【摘要】 柳宗元宦柳诗中出现了大量植物意象,它们起到了体现与映射作者精神、情感与认知的概念隐喻功能。研究发现,这些植物意象分别反映了其对相关地理风俗的认知、对健康的渴望、对品格的坚守与对生命飘零的体验。本文运用认知隐喻理论对这些意象进行分析,挖掘其中的“柳宗元文化”内涵,促进柳州的历史文化名城建设。

【关键词】 柳宗元;植物意象;概念隐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8-0022-03

基金项目:广西师范学院师园学院院级科研项目《“柳宗元文化”在柳州文化品牌建构中的应用研究》,项目编号:2015KY05。

公元815年,柳宗元被贬柳州,在柳为官的四年里,因为忙于政务,柳宗元的诗歌创作并不多,存世的仅有21首。在这为数不多的诗歌中有17首提及植物意象,而植物意象又共计有24种之多。受《诗经》比兴传统的影响,植物意象常常是古代诗人用以感发内心情思的对象,这与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相似。所谓概念隐喻,其本质就是通过一种事物去理解和体验另一种事物,这种隐喻类型超越了其修辞功能,体现为一种思维机制和认知方式。本文拟从概念隐喻层面解读柳宗元宦柳诗的植物意象内涵,以探究其远谪柳州后的精神世界。

一、对偏远地区的认知——与地理环境相关的植物意象

据考证,有唐一代,被贬岭南道的流官高达436人次,居所有贬区榜首。中唐时期被贬往此地的官员为142人次,亦为一时之最。唐时的岭南道,是一个荒僻遥远,恶瘴横生之地,流官们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惶恐不安,在他们的诗歌中常常将这种抽象的情绪通过一些特定的客观物象映射出来。柳宗元被贬柳州,从其诗歌中提及的诸如黄茅、蓬蒿等意象就可体现这一点。如他在《寄韦珩》一诗中说到自己的远谪:“回眸炫晃别群玉,独赴异域穿蓬蒿”。诗人以“群玉”二字一语双关,点出不舍于友人韦群玉(即韦珩),亦不舍于长安。《穆天子传》说群玉山是天子策府,即珍藏图籍书画的地方,加之诗歌首句点出了“相送皆贤豪”,由此可知在柳宗元的心目中,长安是人文荟萃之地。而遥远的柳州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作者用了“異域”表达自己的心理感受,对这个地方所能联想到的物象只有那漫山遍野的蓬蒿,显得十分荒凉。《寄韦珩》一诗中,作者还写道:“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其中所写的植物如麻兰、野葛高耸茂密,当中爬满了蛇虫之物,这是作者想象中的一种区别于中原地区的原始蛮荒景象,隐喻了柳宗元对岭外地区恶劣环境的地域认知。

“黄茅”意象在柳宗元宦柳诗中出现过2次。其在《岭南郊行》中写道:“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茅是海边”[3],此句写作者印象最深刻的事物是黄茅岭上漫山遍野的黄茅。清代陈元龙《格致镜源》释黄茅云:“南方草木,状芒茅,枯时瘴疫大作,交广皆尔也,土人呼曰黄茅,瘴又曰黄芒瘴”,可见南方的黄茅是冬季瘴疫大作的根源。柳宗元到贬所需要翻过黄茅岭,这是一个危险的征途,他内心的惶恐由此可知。

另一处提到“黄茅”意象的是《南省转牒欲具江国图令画通风俗故事》一诗,诗中有句“椎髻老人难借问,黄茅深洞敢留连”。“难借问”是因语言不通而难以沟通,因无法沟通而心有防备,因此作者才会对“黄茅深洞”这种柳州土民的原始居所感到震惊的同时,又隐含着置身未开化的陌生环境中产生的自我保护意识。

要之,以蓬蒿、黄茅等意象作为源域,其目标域指向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喻表达式是“蓬蒿(黄茅)是野外荒郊”,映射出柳宗元对岭南地区这一陌生异域环境的感受。

这些植物意象隐喻的目标域在古诗中具有普遍性、具体性和易理解性,可使抽象的目标域变得具体可感,即古代文人多用此类意象来形容荒僻原始之野处,如“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王昌龄《塞下曲》)等,也唯有这种普遍性,才能引发受众内心的共鸣与认同。只不过对于瘴云密布的岭外之所,则添加了更多的凄惶惊惧的感受。

二、对身体健康的渴望——与疾病相关的植物意象

政治上的二次贬谪,使性格内敛的柳宗元在精神上一直处在压抑的状态,再加之水土不服,本就疾病缠身的他到柳州后又患上了疟疾,这无疑是对他身心的双重折磨。从他的植药诗就可以看出他心里的隐忧与痛苦以及对病体康复的渴望。

如其在《种白蘘荷》一诗中提到有一种叫白蘘荷的“嘉草”可以治疗疟疾。所以“崎岖乃有得,托以全余身” ,柳宗元对此药的疗效寄望甚高,因此,他看着白蘘荷纷然地覆盖在碧树上,长得富有生机与活力,这无疑让病中的柳宗元精神为之一振,想到能靠着这株植物恢复身体的健康,就觉得它特别亲切。

又如其在《种仙灵毗》诗中亦提到仙灵毗原是生长在湘西一带的灵药,据说服用不到半个月就能病愈。柳宗元把它种在了庭院当中,欣然地看其“蔚蔚遂充庭,英翘忽已繁”,内心十分欢喜。他自是勤勉地每日制药用药,希望能将自己的病治好,这其中隐喻着无数对健康生命的期待与希冀。

此外,柳宗元还在其《种术》一诗中提到了术这一植物,《抱朴子仙药篇》说术即苍术,食之可长生健体。诗人将苍术从山中采回种于庭院中,每当看到成亩的术丛,联想到它可让自己“离忧苟可怡”,内心便兴奋不已,因此也不惜笔墨地写他所观察到的苍术:“南东自成亩,缭绕纷相罗。晨步佳色媚,夜眠幽气多”,亦是借写苍术繁茂的生长状态,隐喻自己对健康的向往。

三首植药诗都可看出诗人受到的折磨是多重的,一是疾病造成身体上的痛苦;二是因为担心客死他乡而“怀故愈悲辛”;三是悲感于自己如一个“飘零魂”般无所寄托,这些感受与三种药用植物共同组成了一个隐喻表达式即:白蘘荷(仙灵毗、术)是健康与希望。诗中通过对植物意象茂盛生命力的描写典型地体现了客观意象与内心情感体验搭建的映射关系。

三、对坚贞品质的坚持——与比德相关的植物意象

恶劣的环境可以摧残人的肉体,但无法摧折人的精神品质。柳宗元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刺史》一诗用了兩种植物意象,隐喻了一种处于逆境而不屈服的坚贞品质:“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芙蓉与薜荔皆为香草,屈原的诗歌多有提及。香草所喻指的高洁品质正是屈原借以明志的象征,柳宗元以比德的手法隐喻自己与被同贬的友人都是品性高洁的人物,但都遭遇政治对手“惊风乱飐”与“密雨斜侵”的无情打击。屈原因要改革楚国内政触及贵族集团的利益而两度见谗受黜,而柳宗元参加王叔文的政治改革,得罪保守势力与宦官集团,被贬往永州,十年后又再次遭贬柳州,其心境何其相似。

屈原有《橘颂》一诗,赞美橘有着纷缊宜修,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的本性。柳宗元以屈原为榜样,无论是其文品与人品,都“深得骚学”,其诗《南中荣橘柚》一诗有句“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即是对屈原人格精神的继承。橘意象所隐喻的概念表达式为“橘是坚贞不屈”“橘是屈原”,其中就有着诗人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变更自己本性的坚定态度。他在贬地时时“攀条”“北望”,超越时空,与屈子遥相呼应。

柳宗元在《柳州城西北隅种黄柑》一诗中亦说“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他再次将自己与屈原合体,曰二人“同楚客”亦同怜“皇树”,正是对自我品格的一次确认,同时也是在对这种自我品格地不断确认中逃脱名利的困扰,体现出甘于持身自守的倔强。

此外,柳宗元还在其《种术》一诗末尾写到“留连树蕙辞,婉娩采薇歌”,由种术想到了采薇。“树蕙辞”即屈原《离骚》诗所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10],指的是屈原为楚国培养人才,犹如植树百亩。采薇歌则讲的是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的品格。因此,不难看出,此类意象的隐喻表达式指向一种对美好品格的自我确证。

四、对飘零生命地体验——与复杂心境相关的植物意象

心有所守,可以守节不移,但人非草木,又岂能无感。其在《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中有句“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此句既写对故人的思念,亦写自己像无根的苹花飘浮不定。

在柳宗元的21首诗中有多处写到自己羁旅贬谪的无定所生涯,如其宦柳诗中就有两处讲到自己飘零的身世,即《种木槲花》一诗提到自己“飘零天涯”,又在《种仙灵毗》一诗中说自己是“飘零魂”;他在《南中荣橘柚》一诗中说自己常攀条北望,《种柳戏题》以柳寓思;《登柳州峨山》亦提望乡事,《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更想着化千亿身形“散上峰头望故乡”。而苹花飘浮的根性让作者也想到了自己的宦途茫茫,更何况诗中所提的故人远道而来,已近在咫尺却终不能相见,这让柳宗元在“异服殊音不可亲”的越绝孤城更是感伤无限。又如其在《柳州二月榕树落尽偶题》中亦提到自己是“宦情羁思共凄凄[3]”,一场雨过百花摧折,满地落叶伴着乱莺啼声,此中的流光飞逝的伤感与心思烦乱被这榕树的落叶抛落一地凄凉,落叶隐喻的是作者难以言说的满心悲伤。

因为疾病缠身,康复无期,这使得柳宗元对家乡亲友的思念也愈发深切起来。其诗《种柳戏题》起句“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一连四个柳字的运用,充满了巧合的奇妙感。这种看似轻松的语调,却隐含着作者浓郁遥缈的乡关之思。

在古诗中,柳意象往往喻指对离别的不舍,是一个极具普遍意义的谐音符号。从概念隐喻的角度看,本诗中,柳树作为一个源域,其目标域是“思念乡关”,其隐喻表达式是:“柳是乡情”;“垂阴覆地的柳是浓郁的乡情”;“耸干参天的柳是遥缈无边的乡情”。故乡情怀是社会交往中的一种情感态度,这种态度过于直白地表达不足以引起共情,而古人巧妙地将“柳”与“留”谐音双关,将抽象的情感具体化,使有情人皆能在诗歌吟唱中引发深切的怀乡情愫,而眼中又仿佛看到那千条万条的丝绦般的枝条随风扬起,似在向着远行人挥手相别,招手相留。因此,柳宗元尽管在此诗中没有一处点出乡思,但柳意象所隐喻的文化意蕴让人自然而然地理解他不言自明的心境。

尽管有着深重沉郁的思乡情结,但柳宗元还是努力调整心态,投入柳州的事务管理当中,同时他也努力调整心态,不断开解自己,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平衡着远谪痛苦。如其在《柳州城西北隅种黄柑》中由种植想到了“几岁开花闻喷雪”的灵动美丽的画面,甚至还引发了对柑果“滋味还堪养老夫”的向往。黄柑意象的隐喻表达式是“黄柑是心安剂”,诗人隐然抱定了要老死柳州的心志,他要给不安的灵魂一个恬淡自适的归处。

同样的隐喻表达还有竹意象,如其诗《柳州署中作》一诗中有诗句“日午睡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竹意象在此句中并不是一个突出的表达重点,只是一个背景因素,但对幽静的生活环境起到一个很好的衬托作用。南方炎热夏天让作者醉如酒般昏昏沉沉,因此凭几独眠,就着北窗的些许阴凉。那茶臼的响声,隔着竹林有节奏传过来,这是诗人午时纳凉的一种悠闲地感受。

然而诗人还是有所不甘,在《木槲花》一诗中,又流露出对政治中心的向往:

上苑年年重物华,飘零今日在天涯。只应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槲花。

京城的上苑与柳州的府衙是两种不同景观,上苑是需要花费心力去维护的皇家景观。“重物华”三字含糊而概括,隐喻着作者对京城一草一木的留恋,也同时隐喻着京城是人才荟萃之地。木槲花,“南方所有,多生于古树朽壤中”。

显然,与京都相比,贬地能欣赏的事物非常有限,木槲花是聊胜于无的玩赏。花是美好的事物,却生长于古树朽壤中,得不到应有的关注与欣赏,这同样是一种具有普遍文化意义的概念隐喻,其隐喻表达式是“花是自我价值”。这种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在古诗词中很多,如陈子昂在《感遇》其二中,感叹独艳空林的兰若“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其实是隐喻自己人生价值的失落。又如温庭筠在《题磁岭海棠花》一诗中叹海棠花“幽态竟谁赏,岁华空与期[6]”等等,都是在对花的关照中体认自我价值。柳宗元亦借庭前朽壤中的木槲花自喻自我价值的失落。

然而,诗人身世的飘零与精神的彷徨并不使他消沉无为,而是在逆境中盡可能地重构自我价值,这也就有了《种柳戏题》的主题超越:“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思人树”此典出自《诗经·甘棠》,朱熹《诗经集传》云召公南巡,惠及南方百姓,人们由其人怜树,又由树而思其人,是出于召公德被南国之故。柳宗元由柳树思及甘棠树,可见其对自己的政治期许之高。可以说,尽管柳宗元因政治际遇常心情郁结,然其从未放弃在世有为的信念,也由此在南方开辟了属于自己的政治空间。这种自我价值的重构隐喻在柳意象中,具有了双重内涵。

五、结语

要之,作为柳宗元复杂心灵世界的映射物,其诗中的植物意象发挥了丰富的概念隐喻功能,也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与共情柳宗元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另外,宦柳诗中的植物意象虽然只算得上是柳州“柳宗元文化”的微末表征之一,但却是一种丰富且可供开发的园林文化景观元素,对柳州的文化建设亦具有实践价值与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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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覃卫媛,女,壮族,广西柳江人,南宁师范大学师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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