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花甲村,你已“年过花甲”?

2020-09-10左京徐旻禾

当代陕西 2020年6期
关键词:五保户花甲

左京 徐旻禾

随着农村人口大量进城,其家庭结构也在发生变化,以传统孝文化为根基的养老秩序正在被逐渐打破。国家、社会、家庭,该如何重构农村养老新体系?

村里年纪最大的尹登枝也说不清,这条花甲沟到底是咋来的。

只是祖祖辈辈,日复一日,一扁担一扁担挑着沟里的水,一背篓一背篓采回山上的五味子。五味子晒干了,背到山下去,换了钱,再买些油盐酱醋,然后背回家。

但如今,恐怕也只有胡岭上的夏康有老兄弟几个,还完全围着大山转。除了去镇安县中心敬老院看望同是五保户的弟弟,他们几乎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

村里其他人的生活,显然早就变样了。穿村而过的午凤公路修通20多年,向外送人的汽笛声就没停歇过。先是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上学,再是年轻媳妇带着孩子到县城念书,然后是一部分“50后”“60后”跟着儿女去城里“老漂”……

村子好像越来越老了,就像它的名字,年过花甲,步履蹒跚。可除非到了有老人生活无法自理的那一天,养老,是家庭成员几乎谁也意识不到的事情。

磨坊主老了,小卖部的掌柜也老了

曹德余的磨坊,见证了这个小山村里经济最活跃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的三个女儿都没出嫁,70岁的老父亲还在家管事儿。“有一回,我爸去磨面,来回背了几十里地。大晚上进门,他喘着粗气给我说,明天咱买台磨面机子!把他的。”

曹德余和他媳妇张胜兰,卖了一头牛,搜寻来家里几乎所有的钱,买了一台磨面机,还有一台压面机。张胜兰记得很清楚,磨面机花了800块钱,压面机是240块拿回来的。

“那会儿家家户户都种小麦,推磨子划算呀,方圆十里地的人都来。”张胜兰说,磨面的加工费是一斤2毛钱,压挂面4毛钱。有的家里人口多,一次压50斤挂面,一笔能赚20块钱。这在农村,当时是很高的收入。

花甲村党支部书记尚锋回忆,小时候跟着妈妈来老曹家磨面: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和小伙伴追逐打闹,偷偷抓一点新磨的白面扬对方一脸……

尚锋今年32岁,他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来磨过面了。但曹德余记得很清楚,从2015年前后,来磨面的人数锐减,生意越来越淡。

他的老主顾储得由,住在胡岭的岭头上。那是距离村委会最远的地方,离磨坊也有10里路。每年,他都要来磨两次面,多少年没变过。前年,他们一家子享受移民搬迁政策,举家搬去县城住了。

现在还守在胡岭上的郭启财,今年75岁,是个中心户长。他说,自己年轻时当小组长那会儿,岭上有300多人,现在只有100来人,其中90个都是老年人。

没有主顾,过完年,曹德余的磨坊大概得等到5月份才能开张。一个月里,也就能听机器响上两三次。其余时间,家里很安静。

马泽洲比曹德余小4岁。他脑子转得快,自从几年前媳妇要带孙子去县城念书,他就看出来了:年轻人根本没人在家待,父母也免不了有跟着走的,看孙子嘛。于是,他迅速把自己的磨坊改成了小卖部。

刚开始那两年,生意还不错。他的店开在大路旁边,往来的人多,车也多。过年跟前,他还会专门进点镇安当地的点心、对联,还有反季节的西红柿、黄瓜、绿叶菜,好卖。

每每这个时候,五保户夏康有总会踩着岭头上厚厚的积雪,到店里买些年货。夏康有的二哥夏康全智力残疾,发病的时候会大吼,敬老院不敢收。实在放心不下老二,他和大哥夏康印都没去敬老院,只把最小的弟弟夏康正送去了。

“过年一定要把老四接回来。自己熏的肉,吊的苞谷酒,再添几样菜,跟七八家子邻居办馍饭会(轮流请客)。”夏康有说,一年到头了,还得要给小卖部送几个钱哩。

但这两年,小卖部的进账越来越少。“真的没想到,人跑得这么厉害。”马泽洲犯愁,村里的老年人苦日子过惯了,不好好用调料,买卫生纸的人都很少,更别提热水壶,几个月也卖不出去一个。

花甲村原本有4个小卖部,其中一家是84岁的马泽汇经营的。去年,马泽汇他儿子在县城买了廉租房,把他接走,门就关了。马泽洲说,他这个小店,谁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龙王多了遭天旱”

78岁的孙凡兴坐在一张旧沙发上,斜倚着身子听碟机里播放的花鼓戏,右手和右脚随节奏轻轻打着拍子。自从上次犯脑梗之后,他的左手和左脚,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这还算好的,没把命要了。当时就我引个孙子娃在家,他扑通一声,差点把我吓晕过去。”孙凡兴的老伴杜光秀一边给炉子里夹炭,一边絮叨,“养了五个娃,都飞了,龙王多了遭天旱呀。”

孙凡兴老两口的大儿子被招了上门女婿,和他们不住在一起。老二两口子在西安做外卖生意,老三去了广州。老四是个闺女,嫁到兰考。老幺(最小的孩子)在镇安县城,有正式工作。

“也就老幺回来的勤些,买皮衣、买水果、买豆腐包子、买药。门口那些柴,都是他码的。”提起老幺,杜光秀格外心疼。

但在村医曹德慧看来,孙家的5個孩子都很孝顺。

花甲村60岁以上的老人共有322个(全村人口1786人),其中患有高血压的252人,糖尿病37人。这些高危重点人群,曹德慧每季度最少要随访一次。所以,她对孙凡兴家的情况十分熟悉。

她说,自从孙凡兴摔了跤,几个孩子都在轮流照看,一人管一个月。

孙凡兴却说,不提这事他还罢了,提起这事他就有气。“三伏天,老二把我接到西安。关到一个小房房里,热得受不了啊,脸上的汗抹都抹不过来。我给老幺打电话,赶紧把我救回来吧。”

杜光秀抱怨老伴,自从得病后脾气变坏了不少。衣服袖子塞不进去,嘴巴里就要骂人。

“屋里就咱俩,我不说你说谁呀?那几个,我每月见村支书的时间都比见他们的多。”孙凡兴想挪动挪动,但他发现,没人扶他,那是徒劳。看到这,村党支部书记尚锋有点伤感。

尚锋当兵退伍回来后,带领着一支年轻的村干部队伍。其中年纪最小的洪福娅,是刚从师范院校历史系毕业的。他们的回归,让村上的党建、村务、产业发展等工作逐渐走上正轨。但养老这事,常常让村干部感觉力不从心。

“咱说实在话,村上能做的,更多是落实政策,一碗水端平,在经济上给真正特困的老人以保障。”尚锋说,他们严格按照低保户评定的“十大类”标准,公示了43户。其中A类低保户每人每月可以领到360元。

而村上的五保户,除了住进敬老院的6个老人,其他人都一一安排了照护人(村组干部、邻居或者近亲属),并签了合同。

但随着低保金的不断上涨,一去走访,就有老人对尚锋哭诉:“有子女的还不如没子女的,人家五保户的钱用不了还存着呢。我们娃儿还要养娃,我老了挣不来钱也张不开口和他们要呀。”还有村民以母亲得冠心病为由,发信息威胁尚锋给低保的。

卢华梅让五女婿程财旺也来村上找过一回。按村医曹德慧的诊断,卢华梅患有严重的类风湿,还有糖尿病。“我就是想要个低保,最起码够一年吃药。这止痛药价歪得很,20片23块钱。”

为了种地,卢华梅老两口2019年才从一座山上搬下来。但尚锋很无奈地表示,这个低保实在没法给她。因为按照整户识别的要求,她被招赘的五女婿,是个壮劳力。

是留守,还是老漂?

踅摸了一个多礼拜,陈永志终于找到30多块好木料。只需要再花上1500块钱,雇来村里最好的木匠,这事就成了。

“两个娃都不在家,我自己把木头(棺材)给自己准备上。”其实陈永志今年才66岁,但农村的讲究,棺材早早备下,人更长寿。

况且,人还有旦夕祸福。

村里的杨富慧,只比他长两岁。前段时间,老太太去隔壁金花村她媳妇那儿待了一晚,第二天早上7点多回来喝了农药。到现在这场自杀的原因还是个谜。

陈永志担心的倒不是这。他的两个儿媳妇,一个在西安,一个在镇安县城。见面少,公婆与媳妇之间很稀罕。而且他们老两口帮着老二,在家带了两个孙女,大大减轻了儿子儿媳的负担。

但村里一堆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闲聊起一件“烧麦秆把孙子烧了”的旧闻,让他脊背有点发凉。

“大人不好当啊。尤其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上有80多岁的老妈,下有刚会跑的孙子。把谁照顾不好,都是事。”陈永志说,虽然他在家已经不拿事了,财权都交给了儿子们。但娃们在外面闯荡,竞争那么激烈,他必须得好好撑着,把大后方给守稳了。

邹国秀也想待在老家,出门就是菜园子,很少有用到钱的地方。但儿子把她缠磨得不行,非要让她去县城给两个孙子陪读。

前两年,村里有67户可以享受贫困户易地搬迁政策,分别搬到水家湾等4个安置点。邹国秀家也是其中之一。一家人商量后,为了让两个孩子能上个好学校,最终把房选在了县城。

122平方米的大房子,国家补助了20多万元。花五六万元简单装修了一下,他们也是在县城有房的人了。

但刚一装完房,儿子儿媳就赶回内蒙古矿上打工。那边工资高,耽搁一天就是好几百。家里还要靠这些钱还账。

本来陪读也没啥,主要是给娃做两顿饭。但每每儿媳打电话过来,都是怪她花钱太费,这让邹国秀很委屈。“菜都是我星期天坐班车从老家一点一点背来的,连豆芽豆腐都没舍得买过。大半年花了3000元,大多是给娃做零用钱了。还能叫我怎么省?”

这次孙子得了急性脑膜炎,儿子儿媳从内蒙古赶了回来。邹国秀跟他们摊牌,带完这个学期,她就回老家了。“辅导作业,我就是个砖头块子,还得你们教。我趁早回去给自己攒点养老钱。”

到单元楼底下遛弯,邹国秀听人说,县城正在建一个私立养老院,已经投资了两个多亿。听说住在那儿的老人,将来可能成为“候鸟老人”,冬天飞到南方去过冬。“那住一个月多少钱?”别人给她亮了三个手指头。“妈呀,这不是我们家半年的开销么。”

他拼尽全力,终于不用当五保户了

谁也不知道,程仕善为啥一定要娶程财涯的母亲。但程财涯知道,如果没有妈妈,就没有她和不会说话的妹妹。

程财涯皮肤很白,像她的妈妈。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像她的爸爸,她是花甲小学(幼小复式班)仅有的3名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6岁半。从3岁多起,她就每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步行上学。她家离学校不远,十来分钟就能走到。

后来,她长大了些,不用爸爸送早了,只需要他中午来送一顿饭。因为毛芳老师说,为了她们的安全,从早上8点到下午3点半放学前,孩子们都不能离开学校。

“这样也好,让爸爸节省了更多的时间。爸爸每天都很忙,他要喂几十头猪,还要做所有的家务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妈妈。”所有的心事,程财涯都会说给毛芳老师。

毛芳今年42岁,是花甲小学唯一的老师。2015年刚来的时候,学校里共有4个学生。4年多过去了,升到三年级的孩子去了午峪中心小学,又有新的小朋友进到学校。

毛芳说,几年中,她也担心过学校被撤。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没书教,而是因为程财涯。“另外两个孩子我都不操心,但如果没有花甲小学,这个孩子一定会没学上。”

程财涯的爸爸程仕善今年48岁,奶奶洪运枝68岁,爷爷患有脑梗。而她的妈妈,在嫁给她爸爸的时候,全村人都知道,这闺女精神不太正常。如果没人叫上厕所,就直接拉在裤子里。

“为啥这样?窮啊,没人愿意跟。眼看老二(程仕善)年纪一天天大了,没个后不行,就娶了她。”洪运枝难过地说,她平时还要给老大家里看娃,老小也才刚大学毕业,没钱给程仕善支援,能做的就是有时抽空过来洗洗衣服、做顿饭。

奶奶说话的时候,程财涯很认真地在听。她发现爸爸哭了,就凑到跟前小声说:“你咋了么。”然后使劲给他擦眼泪。

“我没事,你给爸倒杯水。”程仕善安慰自己的大女儿。程财涯转身提起满满一壶热水,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大塑料瓶里灌,倒是一滴也没洒出来。

“别人家都不让娃动热水壶,我没得办法,她啥都得学。等她够10岁了,我就给她教做饭。她妈现在回娘家连一口水都不喝,她早点会做事,早些帮我一起照顾妈妈。”

程仕善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二女儿能早点学会说话,早些去上学。孩子在学校里,有政府提供的蛋奶,每个学期末,小学贫困生还有1000块钱的补助。

等这俩孩子长大了,他和她,就不用当五保户了。这,也许就是程仕善一定要娶程财涯母亲的原因吧。他自己没说。只是哭着回答了另一个问题,他们没有结婚证,但他缠着民政局的人给写了个东西,证明这些都是他的家人。

猜你喜欢

五保户花甲
Every day isInternational Workers
王旭升
领救济金的镇干部
农村五保户遗产继承权公证探析
天下第一鲜——花甲
农村五保户供养方式对心理的影响
浅析农村“五保户”供养方式对心理健康的影响及对策
吃掉“刚及格”
如何挑选新鲜花甲
一副绝妙的寿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