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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札记

2020-09-06陈劲松

雪莲 2020年7期
关键词:故乡

国楼村

如果按老家的方言去读,国字应读作“gui”(归)。是啊,那个我一次次远走,又一次次归来的地方,就是我一生牵扯不断的,生我养我的故乡。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曾经以为很大很大的村子,其实很小,三十年前不到一百户人家,三十年后,也依然不到一百户。村东到村西,村前到村后,不过一支烟的工夫即可穿过。

在村子里信步而行,曾经如此熟稔的村子竟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了,建了很多的新楼房,也坍塌了很多的老房子。跟很多相熟的人打招呼,他们曾经那么年轻,可仿佛只是倏忽间,他们便已华发丛生。也有很多孩子,好奇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和陌生。走过村子的中心,又看到了那个小池塘,池塘的东边以前有一片梨树,小时候经常在放学后爬上同一棵树,斜倚在树干上听村里的喇叭里播放的评书,刘兰芳的《杨家将》《岳飞传》,单田芳的《三侠五義》《白眉大侠》,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等,曾经给我带来那么多的快乐。而今,走过那个池塘,那片梨树早已消失不见,村里广播用的喇叭也早就不见了踪影,但我耳朵里似乎又响起了那些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小池塘在岁月里被淤塞得更小了,里面还有水,据说依然有鱼,但水面上已经没有了荷叶、菱角,几茎瘦削的芦苇,摇荡着风声。

去自家的老房子,在村庄最偏僻的一角,沿着荒草淹没的小路绕来绕去,看到时,却有些狐疑,这就是自己长大的院子?曾经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所在,现在,它却倾颓不堪,了无生气。我曾经在一首诗中写到:

它收留过一群被大雨淋湿翅膀的鸟儿

也收留过几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它是我的

也是那几只

每年春天回来的燕子的

它在记忆里一直为我虚掩着温暖的房门

也为干净的鸟鸣清澈的花香

而把朝向春天的木格窗棂打开

它为我挡住呼啸的北风

也为我的亲人推开过

一场场的大雨、暴雪

而今,只有风在小院里进进出出

像是谁从未远离的背影

从老房子里掩门而出,若有若无的风仿佛一声轻轻的叹息。

沿村外新修的水泥路随便走走,看到西边相邻的叫“陈集”的村子,在暮晚的风中有着同样的静默。故乡的小村子叫“国楼”,村民绝大多数姓陈,邻村叫“陈集”,村民却绝大多数姓“国”,是个挺有意思的事。

熟 悉

故乡的白天无论多喧闹,一到夜晚,一切似乎马上垂眉敛目一般,静了下来。

是我喜欢的那份安静,是我熟悉的那份安静,仿佛一到夜晚,故乡又恢复了旧时的模样。

刮过窗外的风是熟悉的,它走走停停,掠过树梢时,响起细微的呼哨。

起身,披衣出门,在自家的小院里站一会。潮湿的气息在空气中隐隐涌动,这潮湿的大地,这潮湿的大地上安放的那么多身影与巢窠,让人觉得熟悉而温暖。星空清晰而深刻,每一颗星星都如微凉的露珠。院外的路上偶尔有人走过,脚步或轻或重,少了白天的匆促,有些脚步声约略可以猜出院外的行人是谁。远处传来一阵咳嗽声,在他重重吐出一口痰之后,夜似乎更静了一些。我知道这阵咳嗽声来自村里的一个老鳏夫,听祖父说过,他家是地主成分,解放前比别的村民条件略好,在他小的时候家里给他请过私塾先生,以前算是村子里的“知识分子”了。说是地主,当年他家里其实也不过一二十亩地而已。也因为他家的地主成分,他一直未娶。听祖父说,他小时候得过肺结核,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在我关于故乡的记忆里,他的咳嗽声竟是其中很深刻的一部分。

从院子里回到房间,父母睡得很熟,父亲鼾声正浓,似乎隐隐听到了母亲轻声叫我小名的呓语。这让我觉得如此熟悉而温暖,仿佛又回到了八、九岁的年纪。在温暖的心境里沉沉睡去。后半夜,感觉到母亲进到我的房间,她轻手轻脚为我盖上滑落的被子。这样的情景我如此熟悉,三十多年了,我依然是那个从未长大的孩子,这熟悉的温情让我悄悄湿了眼眶,也帮我抵挡住故乡后半夜的寒凉。

大 洪

我前面写到的那个老鳏夫,地主的儿子,私下里大家都叫他大洪,他的真名反倒少有人知道,他是我关于故乡的记忆里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个倔强的老实人,除了严重的哮喘,没有什么陪伴了他的一生。我曾在关于他的一首诗里这样写到:“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无法像咳出浓痰般/咳出胸中的孤独与痛……除了孤独,他不曾向什么/低过头”。

按辈分,我应该叫他爷爷,但和村子里的孩子一样,小的时候我很少见到他时恭恭敬敬叫声爷爷。他因为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算是村子里的“知识分子”,他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逢村子里有嫁娶的喜事,主家便会找到他,让他帮忙写些婚联。几十年里,他写过无数的婚联,但他一生都没有机会写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幅。我曾在初中时开始写小说,现在想来文字稚嫩得可笑,但那时每每写完,便拿去给他看,他都会认真去读,读完给一些自己的建议,然后便大大地夸奖一番,我小小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很多年之后,我还能继续写些东西,他是给了我极大的原始动力的。

每次回去,都会看到他日渐衰老。最近一次回故乡时,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这个暗暗诅咒过命运的人,草芥般向一抔黄土低下头去,他也终于和命运,作了一次永远的和解。

天气预报

离开久了,会关心故乡的一切消息,谁家的孩子娶了媳妇,谁家的女儿考上了大学,谁家老人故去了,谁家添了新丁,梨花开了,杏花谢了,天旱了,地涝了,落雪了,霜冻了……这样的消息大多来自与父母的通话里,这些琐屑的消息,也成了我与故乡的丝丝缕缕的联系。

在自己的手机和电脑上,我特意定制了故乡的天气预报,每一天,打开手机和电脑,会下意识看一看,关注一下故乡的天气情况。我想知道,是否有阳光照进亲人们的生活,是否有一场恰到好处的雨,落在故乡干旱的大地上,是否有一场风,吹来纷纷的大雪,吹白了父母苍苍的头发,是否有一粒白霜,收纳了露水的凉……关心故乡的天气,是我在内心里提醒自己,不能跟故乡有一厘米的疏离。

关心故乡的天气,也是我对日渐衰老的父母的牵挂。每打开一次手机,我就猜测了一次:年迈的父母是否温暖,在那些降温的日子里,他们是否裹紧了衣裳,以抵挡住岁月里逐渐加深的寒凉……

月光下运麦秸的马车

家里曾喂养过一匹枣红色的老马,父亲说是生产队分地时分的。从来没见过那么温柔的马啊,低头吃草,抬头拉车,大眼睛里蓄满无尽的驯良。小时候喜欢在它吃草的时候去摸摸它的脑袋,梳理一下它的鬃毛。它便会抬头看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愉悦的嘶鸣。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家里添了一台拖拉机,父亲说要把马卖了,心里便生出万般不舍,但知道自己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便再三嘱咐父亲不要把马卖给屠宰场,一定要卖给能善待它的人家。某天放学回家,见到马厩里空空荡荡,我知道马已经被卖掉了,很长时间心里一直难过。

添了拖拉机,父母干农活轻松了不少,但我还是经常想起老马在的时候一些干活的场景来。麦收时节,父母常常白天割麦子,晚上再把麦子拉回家门口的晒场里。一个个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套上马车,一车车把麦子运回来。老马的鼻息低沉而温柔,它不紧不慢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蹄子上沾满草叶和露珠,溅起新鲜的泥土。老马和父亲一样沉默,它咀嚼着那个沉默的男人递过来的一束青草。我跟在后面,感受到天地间一份巨大的静美。洁白的麦秆干燥,馨香。月光下,那些麦秆闪闪发光,阔大的田野里,摇摇晃晃的老马车,似乎是拉着一车银质的明晃晃的月光……

故乡二月荠菜鲜

二月,在故乡,已有了春的气息。喜欢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去田野里走走,阳光温煦,春风柔软,大地散发出一丝淡淡的腥甜的气息。天空澄静,春风解衣,在柔软的土地上缓步行走,麦子已悄悄返青,小草一丛丛钻出地面,它们已向春天迈出了细小却坚定的脚步。自家的果园里,梨花含苞,鼓胀如一个个小小的乳房,仿佛春风吹得再用力一些,就能把它们吹破。有欢快的鸟鸣破空而来,然后便看到两只小鸟迅捷飞过,它们在天空追逐、嬉戏,是天空的蓝色衣衫上最早解开的两粒纽扣。

有人在远处哼起歌来,他用铁锹翻着地,已经脱去了外衣,挽起了袖子和裤腿,他一颗颗滚烫的汗水滴落在刚刚翻开的泥土里,成为这个早春一场小型的春雨。

走得酣畅,浑身发热,鼻尖已冒出密密的汗珠。扒开梨树下的落叶,看到一丛丛的荠菜已经青翠欲滴,郁郁葱葱了,有些竟已开出细碎的白花来,这是一道微小却让人愉悦的景致。回到家时,父母已包好了荠菜饺子,热腾腾的饺子上桌,迫不及待夹起一个放进嘴里,牙齿轻轻咬开,鲜香的气息一下在口腔里弥散开来,故乡的春天也因这味道更加立體、生动起来。

小院里

房檐下,母亲在读《圣经》,我在读《春雪》,父亲在小院里劈柴。

阳光的午后,有融融的暖意。父亲脱去棉衣,浑身热气蒸腾,他劈柴的声音,在小院里回响,让午后的这段时光温暖而美好。

阳光很好,屋顶厚厚的积雪松开了自己,檐瓦上雪水滴落,檐下已积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来。父亲扬起的斧子,闪过干净的光芒。他吐气纳声,嘴里发出短促有力的“嘿”声,那些干枯的白杨、柳木,和坚硬的槐木,应声而开,露出了好看的纹理。整个小院里也飘散着木柴新鲜而好闻的气息。

父亲把劈好的柴禾码好,仔细地垛起来。其实家里很多年前就开始使用煤气,已经很少烧柴了,但父亲闲暇的时候还是喜欢劈一些柴。每次看到那些码放整齐的柴堆,都让人觉得踏实,又无比温暖。

第一次听到父亲喊疼

可能是劈柴拉伤了背部,也可能是受了凉,傍晚的时候,父亲忽然说肩背不太舒服,呼吸也有些不畅了。找来活血止痛的膏药给父亲敷上,在我给他按摩肩背的时候,父亲竟有些羞涩。沿着父亲的肩胛、脊椎,我笨拙地按压着。

父亲年轻时吃过很多苦,按母亲的说法,如果父亲出的力可以像石头那样垒起来,那一定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了。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赤膊干活的场景,汗水滑过他绷紧的肌肉,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有次邻居家一头强壮的牛发了疯,在院子里四处乱撞,父亲瞅准机会抓住牛角,别住了牛的脑袋,最终驯服了那头牛。那时的父亲是多么精壮啊,肌肉虬结,孔武有力,我从不曾听到他说累,更未曾听过他喊过疼。

而此时,暮晚的阳光照在父亲的脊背上,我竟如此陌生,他曾经紧致的皮肤已经变得松弛,像我用旧了的一件行囊。我细细地按压、揉捏,不放过父亲背上的每一寸皮肤。在疼痛的地方,揉捏按压之后,我再稍微加力用拳头去敲打,我想驱赶出父亲身体里的病痛和他骨节里叵测的坏天气啊。

父亲的身体开始微微抖动,我知道他在竭力忍着疼痛。他没有看到我眼角滑下的泪水,我却第一次听到父亲轻轻喊出了_____

“疼!”

北纬34度62分,东经116度35分

如果用从大到小的地理概念来定义自己的故乡,我的故乡应该这样表述:安徽省砀山县周寨镇解楼大队国楼村(当然,更早之前,由于行政区划的变动,还曾有过别的不同的名称)。这由大到小的表述,像是把我的热爱一点点浓缩的过程。如果把我的热爱铁杵一般磨成一根针的大小,那么,那个叫做国楼的小村子,就在那根针的针尖上。

每次看见地图和地球仪,总会下意识地去找找故乡的位置,除了砀山县的县域地图,我没在任何地图上找到那个叫做国楼的小村子的名字,只能在一丁点狭小的区域内模糊地定义出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那里就是国楼。在那个针尖一样大的地方,有我母性的大地和庄稼,有我淳朴温和的亲人,有我血脉般不息的河流,有高悬于我头顶的星空……

在百度地图上,我把比例尺一再放大,犹如电影中被一点点拉近的镜头一般,那个小村子从迢遥的距离出现在我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再近一点,哦,我竟得到了那个叫做国楼的小村子的坐标点位:北纬34度62分,东经116度35分。这样的地理坐标犹如一颗铆死的钉子,虽然身在数千里之外,但它却把我的心牢牢固定在了故乡。

向 西

以故乡为原点,对于方向,我没有理由的喜欢东、南,而在心理上排斥西、北。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现象,但确实是一种偏执般的存在。

故乡在安徽,而我却需要一次次奔向安身立命的西部高原。每次离开故乡,一踏上西行的列车,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悲凉。我曾在一首诗中写到:“向西,过开封、郑州、西安、宝鸡/向西,被生活驱赶的人群如蚁……”一车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我感觉到被生活驱赶,渺小如蚁罢。

秦岭是地理上的分界线,每次返程,似乎也成了我心理上的分界线,一过秦岭,心理上愈有一丝悲凉之感,“在秦岭里,再温习一遍/背过身去的故乡/草木垂首,秋风浩荡/那绕树三匝的鸟群,衔着离歌/是一个人内心悲凉的粮食”。虽然已经无数次从故乡安徽坐车回青海,但近些年却每每会在火车上迷失方向,一觉醒来,明明是向西狂奔的火车,自己总感觉是向东疾驰。仿佛刚离开故乡,一觉醒来,火车又返身回来了。自己知道不可能,这只是一种错觉,是自己转向了,但这样的感觉,却让我心理上极不舒服,虽然感觉火车是东向而行,但其实是离故乡越来越远啊。

过秦岭,一路向西,窗外的地貌显见得越来越苍凉了。向西,过天水、陇西、定西……向西,向西,过了兰州,凉风紧,故人稀……

向西,向西,每一厘米,于我,都是背井离乡。

【作者简介】陈劲松,本名陈敬松。1977年6月生于安徽省砀山县。1996年公开发表作品,诗歌、散文、小说见于《诗刊》《散文》《星星》《青年文学》《扬子江》《花城》《作品》等刊。有作品收入全国幼儿师范学校语文课本及多部选本。著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 《风总吹向远方》《纸上涟漪》等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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