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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时间

2020-09-06王俊

雪莲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工人算命先生孩子

王俊

我住的地方叫东门街,属于老城区。

那年夏天,我和外子决意结束长达五年之久的租房生活。有如此念头,并非是临时起意。孩子日渐长大,到了读小学的年龄。考虑到出租房离报名的小学隔了三条街,孩子尚幼小,要独自过十字路口,委实放心不下。想想总归是要在县城安家,房子问题迟早得解决。旁观近几年房价一天一天的涨,凭几个死工资打算存下足够的钱买房,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实现梦想。一咬牙,我们觍着脸,从亲戚朋友的手里借得一笔钱,加上自已多年的积蓄,筹集首付,按揭买下一套两居室。装修半年后,我们搬进新房。自此,户口本住址栏被名正言顺地冠上了“东门街”的字眼。

新房左边的院墙外是一条狭窄的马路。街道上的喧声,我们在楼上听得分外真切。马路的两旁显得有些凌乱,从最繁华的这头走到尽头的学校,各种小贩在兜售学习用品和早餐点心。在文具店的门外,通常做着一些摆摊的小买卖。有的在一张破旧的竹床或是一块褐色的木板上,摆放着孩子们的玩具;有的靠墙支起一口大锅,烧饼、煎饺、煎包,油炸麻果什么的,堆放在一个谷筛里,锅的旁边架着一把遮阳伞;还有的在门前的绿化树枝上拉起几根晾衣绳,各色的书包和遮阳帽被晒衣服用的夹子夹在绳上。微风掠过,绿化树的枝叶晃动,书包和帽子就旋转着卡通的图案,诱惑过路的孩子。偶尔可见三四个中年男子,操着乡下口音,围着贴有“福建鲜荔枝”的泡沫箱在玩扑克牌。到了上学放学的时候,马路就拥塞不堪。接送孩子的电瓶车、自行车,穿梭在熙攘的人群里,颇像是不服气的小马驹,扯开嗓门嘶鸣,一声比一声高。紧摁铃也白费劲,前面的行人置若罔闻。摩托车和电瓶车避来让去,转动的轮子不得不慢下来。坐在车后的孩子,满不在乎地伸出双脚前后摇摆,不时地踢碰到其他孩子的书包,得意的哈哈笑声回荡在整条街上。一家药店夹杂在众多的文具店当中,多少有些显得唐突。相较于其他的店铺来说,药店的生意明显不景气。午后,穿着白大褂的两个女店员乜斜着倦眼,一左一右倚在门上嗑瓜子。药店后来改买保健品。一年四季,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吆喝道:“凡进店前二十名者,夏天领取藿香水,冬天领取冻疮药……”我和外子出门晨跑,观察到药店的门口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多半是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有时,看着他们在瑟瑟寒风中,欢天喜地领着赠品,觉得幸福其实真的很简单。人都说,索求的少,获得的快乐就多。人生在世,最难抵抗的怕是自已内心的贪欲。

马路的拐角处是纺织器材厂。厂子建立于新中国初成立,百废正待兴的年代,历经数十载的风雨,形成了小城的最大龙头企业。在小城老百姓的心底,厂子自然而然地跃升為一个确切的地理标志。居住在小城的市民,或许不知东门街在哪里,但提及纺织器材厂,一个个牛逼哄哄。可惜,我错过它最风光的岁月。人生有多热闹就有多落寞,工厂说败落就败落了。等我毕业来到这个小城参加工作,工厂早就宣布停产,一千多名职工捧着亲手生产的木梭纷纷下岗回家,沦为闲人。而精明的开放商嗅到商机,收购了旧厂房和宿舍大楼,盖成一套套鸽子笼似的商品房出售。唯独临街的一栋职工家属房,因开发商不肯出高价收购,方得以保存下来。三层青砖的老式楼房,墙面黑皴皴,墙根被盐碱剥蚀得塌掉了泥灰,摇曳一丛丛凤尾蕨——时间将它安置在背面。凤尾蕨性喜阴暗的环境,它的生长,意味着一部分时光的消逝。

我家住四楼,阳台恰好对着这栋大楼的楼顶。从阳台往下望去,被烟火熏黑的瓦一片连一片,每一条纹理都泛着青色。青苔漫漶其上。一层重叠一层,以深浅不定的绿,涂抹出时光的况味。有瓦的屋顶已经鲜少能见到了,却适合安放怀旧的心境。就因为它的缘故,我们有事没事就待在阳台喝茶,享受着它的恬静和悠远。雨天,看伏在屋脊上的瓦幻化为一尾尾鱼,荡起一阵蹀踥之声,从屋檐游入远处的黛山。晴日,瓦片又仿若天上的鸟儿,衔来一缕阳光,弹奏私语。屋顶收藏了岁月的风华,呈现出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每每读书乏了,看看屋顶,时间,空间,得意与失意,都退出现场,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唯觉得平淡的日子里,始终有丝丝缕缕的幸福在吹拂。

老楼里的居民陆陆续续搬走了。空下来的房子租给了进城陪读的乡下人。楼下的几间店铺一起打通,被一个浙江老板租去开超市。明晃晃的玻璃柜子,堆满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但没过半年,超市就关门大吉。据说浙江老板投资房地产生意,血本无归,导致超市资金链断裂。店铺一直空着,铁将军把守。我上下班经过那里,透过玻璃窗户,常常看见货柜上有老鼠在窜来窜去,惊落一地的尘埃。

有一年冬天,纺织器材厂的一个老工人闲着无事,遂盘下一间店铺,开了熟水店。每天傍晚,附近的人们便提着五颜六色的开水瓶朝这里跑。老工人长着一张马脸,下巴比常人多出二三寸。似乎一低头,他的下巴就能磕到胸口上。眉毛极淡,仿佛用孩子的颜料随意涂抹了几下,教人担心汗水流出来就会蹭掉。歇了午觉,他趿着一双毛线能发出一层油光的拖鞋来开店门。熟水店里装着一口大锅炉,靠门搁置着笨重的木桌,上方贴有红纸:大的三毛,小的两毛。字迹歪歪扭扭,仿若蜈蚣在蜿蜒爬行。木桌的抽屉常年敞开,安然偃卧着红红绿绿的毛票。锅炉里的火光不时地将老工人的脸照得通红,可当他转脸,那些光瞬间便暗淡下去。傍晚,我去打开水,从外面望进去,觉得里面的一切都像是虚幻的,一点也不真实。若是新来打开水的毛头小伙贸然向老工人打听开水的价钱是几何,老工人并不作答,伸出一根手指头,漠然地指了指墙上的红纸。锅炉里的水还没开,排队打开水的人识趣地递给他一支烟,他扭头接过,露出难得的一笑,把烟夹在耳根上,装上一畚斗的砻糠,堆在锅炉口,再用一根粗铁条,慢慢地将砻糠捅进灶膛。火势呼呼作响,如同一条响尾蛇,火红的舌头舔出灶门。锅炉下方有两个锈得粗壮的水龙头,带有阀门。老工人手脚麻利地灌水,给水瓶堵上木塞。

熟水店仅容旋马,老工人便在屋檐下搁放几条长凳。一帮老友过来,一溜儿负暄而坐。身子一软,一些陈年旧事就从光阴的深处跑出来。年轻的时候,在车间一同干活,下班一同压马路,一同追某个厂花。老工人们见证了彼此的青春岁月,现在,又一起走向人生的最后时光。他们说着旧事,或者什么也不说,沉溺在各自的回忆里。有时也因为对待某件事持有不同的观点,红着脸,争执不休。每每此时,老工人放下手里的活,上前劝架。不成想,吵架的双方都不领情。老工人气得长长的下巴颤抖不停,怒道,走吧,都走了,别再来烦我。吵架者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高声应道,走就走,不用你撵。谁稀罕再来就是狗牯。说罢,竟拂袖离去,大有古人割袍断义之气势。瞧热闹的旁人暗自嘀咕道,老哥几个的友情怕是要闹掰。隔了一夜,惊愕地发现,老人们仍旧准时出现在熟水店里,像是在遵守某个约定。

职工家属大楼前种了许多法国梧桐树,树干参差不同的斑驳。法国梧桐是舶来品,在我的家乡并不常见。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是泡桐和油桐。我们一概称之为梧桐。“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原本平庸的梧桐,攀交上凤凰这只神鸟,江湖地位蹭蹭往上升。但老家人种植梧桐,并非是蹭热度,纯属是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初次遇见法国梧桐,我曾一度误以为它是列维坦笔下的白桦树,树干上墨绿或是粉白的树皮,错落有致地勾勒着时光的皱纹,有着迥异于其他树木的风骨。向人打听后,方得知其名,俗称法桐,春天开花,花谢后结出一个个圆圆的,如同铃铛样的果实,故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悬铃木。悬满铃铛的树木,想必命名者是个诗人吧。朋友告诉我,法国梧桐确切地说是三球悬铃木。一球悬铃木是美国梧桐,二球悬铃木是英国梧桐。听着朋友嘴里吐出的陌生词条,我的脑袋晕乎乎。幸好鸟雀不糊涂,懂得择良木而栖。鸟雀落在法桐的树枝上,树就成了它们的家。麻雀的胆子肥,往往人在大路上悠哉悠哉,麻雀尾随其后,一蹦一跳地模仿人走路。若是人察觉,踅身,麻雀就扑棱翅膀,倏地藏进法桐的密叶里。鸟雀与人待久了,看着人的模样亲切,便与人亲密而有距离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记得我们搬进新房的第二年春,两只麻雀住进了外墙空调洞里。鸟比我们起得早,鸣啭着清晨的明媚,像一粒石子丢进一池春水,荡开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使每个早晨变得格外的生动。之前孩子有赖床的习惯。打从麻雀搬来后,每天早上只要听到鸟鸣,孩子就迅速穿好衣服,跑到阳台上撒下一把米粒喂鸟。

夏天是万物喧豗的季节。这个时节,植物贪婪地吮吸雨露,疯了似地朝葳蕤发展,俨然是出生在盛唐的美女,急于把自已吃成丰满的体型。夏天的法桐枝桠旁逸斜出,挓挲成一把綠伞能遮盖半亩地。宽阔的叶子层层叠叠,汪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阻隔了烈阳灼人的光照。赶路的行人累了乏了,就站在树底下,敞开衣襟纳凉。一个算命先生走到树底下,把肩上背着的马扎放下来。“叮叮当”,敲响手中的薄铁片,招揽生意。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和命运,好奇的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试图解读和破译它。算命先生仿佛是前世的幽魂,身上弥漫出的气息契合某种神秘,这种神秘仿佛可以将人们带向一条甬道,而甬道就通向波谲云诡的命运。小区的女人簇拥而上。算命先生翻着白眼,掐指道:“三年一小坎,六年一大坎。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两年犯太岁,过了五十九,喜事不断,正财偏财都很旺……”一番话,说得女人连连点头,自是心甘情愿地掏出二十元钱递给算命先生。二十元钱不是很多,在小城只够买一个西瓜解暑。傍晚到后山散步,遇见算命先生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抽烟。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对着他喊爷爷。那小男孩的眼睛,黑亮,跳跃着快乐。后来,不知为何算命先生不再来了。有人就在树荫下摆起折叠的小方桌,开起露天棋牌室。起先只是两三张桌子,渐渐地,每棵法桐树下都摆满桌子。法桐树下成了一个游乐场,人们似乎乐意把时光投掷于此。从早到晚,法桐树的上空飘荡着形形色色的声音。纺织器材厂的工人,周边的居民,送孩子的家长以及打零工的农民工,无需老板张罗,寻到空位坐下,等人凑齐了,便甩开双手,“稀里哗啦”地码牌,玩牌,唾沫四溅。有一段时间,玩牌的人满为患,后来者坐不到桌子,就拉上牌友蹲在花坛的瓷砖上操练技艺。他们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闲钱,扔在牌桌上,直至输光,才骂骂咧咧地离开。咫尺方桌上,七分运气,三分运筹帷幄。牌玩得顺风顺水者,沉住气,一路斩关夺隘。牌局落下风者,脖上青筋暴露,长吁短叹,抓起麻将子,迟迟不决。牌桌上血淋淋的拼杀,通常令沉迷者犹如吸食鸦片,欲罢不能。退休的刘阿姨打完麻将,惊觉带在身边的小外甥女不见了。她两眼一黑,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一家人哭天抹泪,乱了阵脚。警察调来监控,发现孩子独自玩耍一会儿便离开外婆,沿着小路朝北边走了。北边是山和水库,没有装摄像头。

孩子终究没找着。有人怀疑被人贩子拐走,有人揣测孩子不在人世。总之,一切没开始,便仓促结束了。半年后,在大街上遇见刘阿姨,人瘦得如纸片,佝着身子,瞅见路边的小孩就强行搂在怀里,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未唱完,泪流满面。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吞噬了刘阿姨的肉体和灵魂。她的身体是一个虚壳。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灾难,彻底地摧毁一个家庭的幸福,也彻底地改变某些人的人生轨道。人们叹息。

风吹过来,吹过去,日常生活一日复一日地重复。法桐树底下,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依然穿过白昼的光线,探向夜晚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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