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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娇故事传奇体对小说体的继承与超越

2020-08-27廖玥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7期

廖玥

内容摘要:申娇故事题材系列作品中,元代宋梅洞的小说《娇红记》和明末孟称舜的传奇《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在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从小说体到传奇体,申娇故事的叙写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主题思想三个方面是继承和超越的关系。在情节结构上,他保留大体情节,删减了枝蔓之处,调整了叙事结构;在人物形象上,他刻意地丰满、抬高或矮化了一些人物的形象;在主题思想上,他借人物之口提出了超越时代而又切合实际的爱情观。

关键词:申娇故事 《娇红记》 孟称舜

才子佳人故事以文人与佳丽的爱情为核心,是小说、戏曲创作的重要题材。崔张故事、李杨故事为大家耳熟能详,申娇故事亦受到创作者不少关注。这个爱情故事相传乃是北宋宣和年间的真人真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在元明清三代都得到不同的演绎,促成了多部文学作品的诞生。然而,这些作品大多亡佚,时至今日尚存的仅有四部:元代宋梅洞的小说《娇红记》、明初刘东生的杂剧《金童玉女娇红记》、明末孟称舜的传奇《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和清初许廷录的传奇《两钟情》。

其中,元代宋梅洞的小说《娇红记》和明末孟称舜的传奇《节义鸳鸯冢娇红记》重要的文学史地位得到公认,围绕两者所进行的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后如火如荼地展开。而从小说体到传奇体,申娇故事产生了怎样的演变,在21世纪成为申娇故事研究中不可或缺的议题。下面,笔者将从情节结构、人物形象、主题思想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一.情节结構

小说一举打破了以往才子佳人故事所形成的近乎程式化的故事发展套路——一见钟情,暗许终身,父母阻挠,蟾宫折桂,重新团圆,写了许多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和日常活动,将两人感情发展的过程写得细致真实、精彩生动。例如,初见时,男方见女方如“天仙来降,美花容,云霞满裳”,女方见男方“是个玉面鹴裘楚楚郎”,于是二人“侧身偷眼低低望”“偷睛两下频来往”。又有,申纯看到和诗后,以谢诗为名去到绣房中见娇娘。二人互相称赞对方一番后,申纯寻机“乞一半灯花”来探娇娘的心意。娇娘首肯后,嘱咐“休教油煤儿污绣袄”,而后“牵生衣拭”,迤逗得申纯笑说“敢不留以为贽”。

这些细节都直接从生活中提炼,艺术地再现了生活的情理,把申娇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描写得合情合理,是高妙的现实主义笔法;又为之后申娇二人共历风雨却感情弥坚夯实了情感基础。相恋后,两人的感情既有内部阻力(娇娘多疑,申生风流),也有外部阻力(飞红阻挠,父母不允,帅子强娶)。申娇在诸多波折中互相扶持,共同成长,最终相知相守,甚至达到用生命捍卫爱情的地步。小说这种情节设计使读者能够真切感受到两人坚贞不渝的爱情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而来的,所以殉情是双方的必然选择,悲剧结局自然而然地产生。

传奇《娇红记》就对小说的这一长处进行了发扬,保留了小说的大体情节和悲剧结局,将申娇爱情故事完整地敷演成供观赏的戏曲作品。除此之外,孟称舜还删减了一些细枝末节。比如,“他甥”来王家拜访时,娇娘体谅申纯为其挡酒,却力劝另一位表兄畅饮;以及婢女小慧见娇娘为与申生完聚而屈意事红时,先为娇娘打抱不平,得娇娘劝解后,亦谄事飞红。这些情节对故事的起承转合没有必要意义,删去可以突出两人感情发展的主线。同时,他还大量增加了帅子(丑角)的情节,并增添马小三、戈小十(二净)作为辅助,将帅子强娶娇娘建构成一条独立的剧情副线,以妓女丁怜怜为连接点,与申娇爱情的主线时有交汇,最终双线合并,使剧情陡然进入高潮,急转直下,制造了强烈的戏剧效果。“访丽”“归图”“玩图”“客请”“演喜”等出既完整地交代了帅子对娇娘感情的发展过程,使结尾处帅子逼亲不似小说中突兀;也塑造出帅子轻浮放荡、不学无术的花花太岁的形象,与申生翩翩君子、文质彬彬形成对比衬托。“番衅”“防番”“城守”等出一方面寄托了孟称舜对明末朝纲不正的讽刺和对国家危亡的忧虑;另一方面也补充了时代背景,与帅子的戏份共同构成场上的喜剧因素,与申娇爱情的文戏悲喜交替、冷热相济。

二.人物形象

在人物形象方面,娇娘、申生、飞红的形象都得到或多或少的改造,忠于小说,又更符合情理。

其中,飞红这一人物得到孟称舜最为着重的刻画。通过增添更多唱词、宾白和戏份,孟称舜把飞红塑造成一个具有平等思想、独立人格、仗义善良的进步女性。传奇并没有给飞红增添太多新情节,只是借由贴旦的唱词、宾白传递人物内心思想,让人物行为合情化、合理化。

虽然飞红早就感慨自己“不幸落身侍女队中”,看春色如许会情动,见申家哥哥“性格聪明,仪容俊雅”,“也自留情”,对他存有亲近之意;但是她最早察觉娇娘对申生的情愫,认为申娇十分般配,从而多次关切娇娘心事,欲引她倾诉衷肠,为她分忧——“小姐小姐,你虽种种深情,我亦颇知佳趣。果然你要做崔莺,难道我做不的红娘呵不成?”奈何娇娘先是隐瞒敷衍,遭飞红提鞋逼问后反咬一口,怀疑申生与飞红有染,最后让申生奚落飞红。饶是飞红之前抱有多么纯洁、善良的祝愿,经过二人这番不尊重的对待,也难免赌气生怨,不愿再为他们打掩护了。在“诟红”出,娇娘以主仆身份教训飞红,斥她“游春是男子汉的事”,“你丫鬟们呵,止不过房中刺绣添针黹”。飞红回道:“难道女人家不是人耶?”娇娘自己与申生幽会,却对婢女游春横加指责。此番对比,显出飞红的平等思想、独立人格,亦见娇娘的小气、虚伪。因此,后来飞红与娇娘作对,多次让娇母出面破坏申娇相处机会。娇娘别无他法,只得放低身段,讨好飞红。飞红觉得自己得到尊重,才与娇娘交好。之后,娇红的关系由嫌隙到信赖——飞红诘祟明妖,挽救申娇爱情;让娇母放松对申生的警惕,说服娇父答应申娇亲事;婚事破灭后,为二人制造不可多得的见面机会;见娇娘有誓死之意,想方设法宽慰劝解;得娇娘临终嘱咐,托梦约坟上相见。这一系列的安排,让飞红的人物形象大大丰满,性格思想鲜明凸显,与娇娘达到了同等的高度,从而使“娇红”双姝真正得以并举,弥补了小说中把飞红描写成贪财记仇的世俗女子的缺憾。

娇娘的形象进一步抬高,变得更加矜持、理性、成熟。在小说中,娇娘与申生定情后变得大胆,甚至在娇母逝世、娇父赴外地就任时,两人都能借机“玉枕相挨,鸾凤并翼”,“曲尽人间之乐”。传奇删减了这部分情节,娇娘保持了大家闺秀所应有的矜持与羞涩。在小说中,娇娘的爱情观已经初具雏形;到了传奇,娇娘进一步明确地提出自己的择偶方式和择偶标准。此外,在娇母发现两人私情、申生愧别时,娇娘主动提出让申生考取功名以曲线救国的解决方案,呼应了她在拥炉时就考虑到的“男女婚姻,当图长久”的问题,与小说中她较少考虑未来,多靠申生主动形成对比。娇娘的理性、成熟也从中体现出来。

相比之下,申生的形象则受到些许矮化,变得更加轻浮风流。小说中,申生的风流只限于一次妓饮。传奇中,他却有许多与婢女调笑的行为,说出“把这身子谢你”“三人同睡”此类的话。不过,这未尝不是一种欲扬先抑。申生风流浪荡,但在了解到娇娘敏感多疑的性格后,便开始守贞,不愿意赴丁怜怜的宴饮,遇到飞红也视若不见。他在感情中一直处于主动追求的地位,多次直白浓烈地向娇娘表忠心。从一开始含蓄的朝思暮想,害相思病,到后来满足娇娘心中对爱情的最高向往,立下“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盟誓。他对爱情的态度不断坚定、明确,最后抛却早已到手的功名利禄,追随娇娘殉情,就显得在情理之中了。从开始的风流浪荡到结束的生死相随,孟称舜描写出了申生对待爱情态度的跨越式成长,令人更加动容。

三.主题思想

不论是小说体还是传奇体,爱情观都是它们的核心思想所在。小说传达的爱情观多通过娇娘、申生的行动加以体现。如早期娇娘对申生的观察和试探体现出她对婚姻有一定的标准和要求,申娇二人的殉情行为则传递了作者对坚贞不渝爱情的歌颂。在后期绝食抗议,飞红举出帅子的各种优点来劝娇娘服从之时,作者才以“志”言出娇娘的爱情观——“美则美,而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①,但“志”的内涵则没有得到明确的阐发和说明。

传奇《娇红记》延续了小说中申娇二人在行动和态度上对爱情的坚贞不渝,通过增加对娇娘的心理活动的描写,改写娇娘与申生、飞红的谈话,把娇娘的爱情观用语言明确地传达出来。这具体包括两方面的内涵,一是自求良偶、虽死不恨的擇偶方式,二是要做“死共穴,生同舍”的“同心子”的择偶标准。

“古来才子佳人共谐姻眷,人生大幸,无过于斯”,娇娘很早就认识到婚姻大事对人生具有重要影响,向往举案齐眉的才子佳人式爱情,但也清醒地了解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不如人意——“婚姻儿怎自由?好事常差谬。多少佳人,错配了鸳鸯偶”。看到婚姻由父母操控所酿成的众多惨剧,“与其悔之于后,岂若择之于始”,她想要学习卓文君,自择良偶。良偶的标准则是“死共穴,生同舍”的“同心子”。如果能与这样的配偶情投意合,她认为即使“身葬荒丘,情种来世,亦所不恨”。但倘若未遇“同心子”,即便是“泼天价富贵的子弟”“读书的才子”,她也看不上眼。在娇娘的影响下,申生对爱情的态度也更加严肃、坚贞。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申生明确地把婚姻恋爱放在科举功名之上——“我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他后来被迫应考,也只是把科举作为获得爱情的手段,因而,当他和娇娘的爱情受到摧残时,他毅然抛弃科举及第的“光辉”前程,和娇娘双双殉情。②

孟称舜在《题词》中说到:“传中所载王娇、申生事,殆有类狂童淫女所为,而予题之‘节义,以两人皆从一而终,至于没身而不悔者也。”③他之所以以“节义”二字为申娇爱情定性,“就是要着意表彰男女主角对爱情忠贞不渝的节烈义勇精神”④。而这种“节义”与封建传统的“节义”道德观是貌合神离的,与临川派极力标榜的至情思想和个性解放的追求相比也有所妥协。但从实际来看,对于当时渴望爱情的男女来说,一千多年来所形成的封建家长制和阶级压迫的沉疴是无法在短时间内祛除的。孟称舜给申娇故事冠以“节义”之名,是对现实的冷静思考后做出的选择。这样用“节义”的旧瓶装“情至”的新酒,一方面对鼓励年轻男女勇敢追求爱情更具现实指导意义,另一方面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道学家对情至思想的理解和接受。

总体来说,从小说体到传奇体,申娇故事的叙写是继承和超越的关系。在情节结构上,他保留大体情节,删减了枝蔓之处,调整了叙事结构;在人物形象上,他刻意地丰满、抬高或矮化了一些人物的形象;在主题思想上,他借人物之口提出了超越时代而又切合实际的爱情观。

四.价值再议:奠基与升华

通过对小说《娇红记》、传奇《娇红记》的文本对比可以发现,从小说体到传奇体,申娇故事的叙写是继承和超越的关系。孟称舜将申娇故事改编成传奇,很大程度上是忠实于小说《娇红记》的。在情节结构上,他保留大体情节,删减了枝蔓之处,调整了叙事结构;在人物形象上,他刻意地丰满、抬高或矮化了一些人物的形象;在主题思想上,他借人物之口提出了超越时代而又切合实际的爱情观。

而之所以对小说做出这些改编,既有时代原因,又有个人原因。一方面,社会矛盾激化,传奇空前勃兴对文学承担演古劝今的重任提出要求;另一方面,孟称舜以理节情的传情观、本色当行的语言观让他选择承接小说的现实主义风格,传递超越时代的新思想。

有论者以传奇的主要内容相比小说并无新变为由,肯定小说而否定传奇的文学史价值,是不恰当的。首先,申娇故事的叙写大都离不开对小说《娇红记》的改编,足以见得小说《娇红记》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两方面有值得借鉴之处。其次,以小说体为基础多次叙写申娇故事,经过的历史淘洗,所产生的文学作品中仅传奇《节义鸳鸯冢娇红记》一部在古今都获得普遍赞誉,足以见得这一改编版本的优秀和不可多得。孟称舜为此贡献的心血不容小觑,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剧作家。最后,厘清申娇故事从小说到传奇的演变关系,是为了更全面地认识它们的艺术价值和文学地位。小说《娇红记》在细节描写、情节设置等方面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在元代文言小说中是独一无二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得益于小说体的奠基,传奇《娇红记》扬长避短,创造新变,把申娇故事的叙写提升到新的高度,完成了情节结构、人物形象、主题思想三方面的全面超越,这一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参考文献

[1][元]宋梅洞.娇红记.程毅中编.《古体小说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1.

[2][明]孟称舜.娇红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朱颖辉.孟称舜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郭英德.明清传奇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5]中山大学戏曲史师资培训班.《玉簪记》《绿牡丹》《娇红记》的思想意义和艺术特征[J].文艺理论研究,1981(03):71-76.

注 释

①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雅,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秀拔殆过申生,娘子不自开释,保身自重,何苦如是?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他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已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曰:“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而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

②中山大学戏曲史师资培训班.《玉簪记》《绿牡丹》《娇红记》的思想意义和艺术特征[J].文艺理论研究,1981(03):71-76.

③朱颖辉.孟称舜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618.

④郭英德.明清传奇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288-293.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