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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荒凉

2020-08-24李弗

当代小说 2020年8期
关键词:懒汉寡妇村长

那时候,村人都夸李弗身体好,因为除了身体,我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班主任马老师曾在家长会上对昏昏欲睡的奶奶说,李弗是他这辈子见到过最没耐心的学生,听课最多维持五分钟,眼睛就往窗外飘,像头失恋的猪猡。当然,这个比喻是我加的。老师说得一点不假,的确,我习惯上课发呆,就像好学生习惯上课听讲一样。

李弗困在距四线小城几百公里外下雨涧村的一间教室,当时屋顶发光,光来自雨后多出的几个窟窿。十几条生锈的铁桌凳被一代代学生破坏着,上面有李弗爷爷上学时用石块刻下的“早”字。李弗凳脚有株草,像一条绿毛虫从砖块间探出头。

李弗左斜方的“彩虹”穿她姐替换下的松垮喇叭色半袖,但她身材已显露无遗,乳房像野地的土坟头,只能远望,不能靠近。前面铁蛋玩的那只没刺的蜜蜂是我上茅房逮的。右手小黑和马丽的手一定又碰在了一起。小黑压低头,包公一样的黑脸泛出红光,像一块刚从火炉夹出空中遇冷的黑炭。

不用问,要下课了,我听同学们笑着,像一群小丑,包括第一排角落那个“眼镜”也转过了头。他们一排排泛黄的獠牙让我恶心。我从衬衣兜捡起老师刚丢来还带有冷气的粉笔头,打算出去走走。

马老师已经放弃我了。他上课从不带课本,只拎一根粉笔。下课铃响前,他总会把用剩的粉笔头丢向我。起初,他丢来的粉笔头带着愤怒。后来愤怒消散,在他眼里我似乎消失了。

以前老马丢来的粉笔头力度刚好,准会落在我桌上,毕竟我像根木桩定在教室,别人打扰我,我从不打扰别人。最近老马像发现了新大陆,因为城里的父亲给我捎来一件有口袋的衬衣。这衬衣也是城里人替换下的,但在偏远村落引起了轰动。如今学校最漂亮的黑珍珠也会瞅我一眼,毕竟这是村里的第一件衬衣(以往他们只在黑白电视里看过)。

老马是个球迷,篮球迷。但操场没有篮球场,也没有篮球。他只能把粉笔头当篮球,每节课结束前,他就会投个压哨三分。投中了,大家会拍马屁给他鼓掌,而他用手撩撩头发,嘴角露出一丝只有李弗才能察觉的微笑。如果没中,大家不说话,沉默几秒后,“眼镜”定会带头鼓掌,而老马会露出比喝中药还难看的苦笑。

有一次,也说不上为什么,下课前李弗没发呆,想到那截粉笔。在粉笔射来途中,他赶在一群面孔旋转中张开獠牙时,李弗迅速低头,张嘴,接住了那截粉笔头。引发雪崩的哄堂大笑让李弗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他感觉第一次像人一样被人对待。那次李弗开心了一秒,转而被一种莫名的暗绿心酸笼罩。天空灰暗,李弗始终没有笑,踩着下课铃杂交的狂笑离开教室。在李弗眼里,他们都是小屁孩,他们不懂自由。在上学的日子,李弗天天蹲教室,像蹲在生锈的囚笼。

在老马的蛊惑下,人们都说我没有耐心,指定是放羊的材料。这让爷爷对我(他最后一个在读的孙子)也失去了耐心。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耐心呢?(不怕丢人)我做过一件持续五年的事。

八岁起,每周日晌午,趁全村人和狗熟睡之际,我都会翻墙到隔壁,蹿进白寡妇后院的羊圈。羊圈里只有一只小羊,通身发白,只有两耳放黑,我给它起名“二黑”。每到周日晌午,我總会抚摸着二黑,不断猫腰抬头,从头顶方形的墙洞向外张望,等待白寡妇出院洗澡。

白寡妇出来,总会把衣服一件件脱下,丢入一旁的旧柳筐。暴晒了几个钟头盛水的大铁盆水面似满脸笑容的镜子,白寡妇小手搅动着,时而捧一些撒在白玉的小腿上。最终,她会满意地走进水盆,像一株河边自恋的水仙。她喜欢在水里坐一会儿,和上课的我差不多,她喜欢望着水里的太阳发呆。有时她会突然落泪,也许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看到她哭,我也会心酸,就像看到了某些电影情节,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假装咳几声,用挠头的手顺带抹掉几处潮湿的自尊。

当然,我最爱她站起。她从水里站起,像一株快速拔高的花,面对阳光,她身体继承她的姓氏,白花花的,不时有水滴落下,像太阳。哦,不。她胴体本就是太阳,是下雨涧的,是平城的,是中华的,是人间的太阳,不用手搭凉棚,不用戴墨镜,可以直视的太阳,一点儿也不晃眼的太阳,只属于我的太阳。

看过太阳的人,温暖就会在他梦里出现,反复出现。童年的我,把她当女娲,直到一次观影中,李弗下面的小火山第一次翘起头,还喷出一股暖流。

李弗知道,他的童年结束了。也不知为什么,几年来,那天她头一次洗澡时出声,像默片唯一的主角突然朝观众喊了一嗓:去!半蹲在水盆的白寡妇胳膊朝空中一划。李弗以为被发现了,急忙现身。站起后,李弗才明白,白寡妇不过碰到了蜜蜂。

看到李弗的头,白寡妇惊恐中站起又喊了一声:啊!

她一只胳膊遮胸,一手遮下面(我敢赌上身家性命),当时,她比那个断臂的什么斯美上几百万倍。我忙从羊圈爬出,蹬着土墙这些年踩出的凹痕,拾阶而上。

那天太阳很大,时间仿佛也卡住了,我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在翻过墙头的时候,我瞥了白寡妇最后一眼:她立在水中,没有丝毫遮掩,双手自然下垂,两个酒窝迷人极了。就在那一刻,我懂了为美人而弃江山的昏君们。如果我是王,如果为了她,那一刻,我愿意放弃一切,得到她。

青春期后,我再没见过她,也再没翻过墙头。

之后,那墙头冒出几株草,但与李弗无关了。

就在我像猪羊一样无忧虑时,却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

那年老家窑洞还没坍塌成现在的大瓦房,初三的我吃过晚饭躺在炕上。晚上九点多,村里只有狗在外面交谈,像往常一样,当我躺在炕头,爷爷已经躺在炕尾,日子不断重复,多年以来,我们从不交谈,像两个世界的动物。

“你爷是说书人,祖爷是地主,”这是爷爷去世多年后,奶奶说的,“他天生不爱种庄稼,细皮嫩肉干不来。他先去内蒙学说书,后来还学过炼丹什么的旁门左道。因为这个,再回来时,他因祸得福成了贫下中农……”

还是说回那天,爷爷和我躺在炕上。他突然开口了。我以为是幻觉,那几年,他患了哮喘,开始信佛,吃素,嘴的功能基本退化到吃饭、吃药。我以为他已经遗忘了方言和出声的方法。那天他沙哑的嗓子说:“李弗,爷爷和你说个事。如果当真你就当真,如果不当真,你就不必当真!”

我以为他说胡话,像一块石头,没有回应他。

月光下,他面对虚空说:“在悬空寺道观,有一石中山人,去找他!”

初中毕业后,我没继续念书,像所有人期盼的那样,我当了三年羊倌,每天赶羊翻山越岭,中午羊在河边吃草,我躺在山坡看云。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爷爷瘫痪在床,不能说话。隔壁白寡妇结婚了,男人是村里的光棍懒汉张。打记忆起,懒汉张就穿一身灰衣,像扶不起的影子,整日浑浑噩噩。婚后,懒汉张又抄起老本行——放羊。

一山不容二虎,一村也容不下两个羊倌。我从懒汉张手里接来的营生又交给了张懒汉(看在白寡妇的面子上)。听村人说,自从和白寡妇好了,懒汉张不懒了,衣服也干净了,像回光返照,一夜之间,张懒汉成了村里人竖大拇指的勤快人。我始终避开懒汉张,抬头望见了,也远远绕開。我想我成了阿Q,以为这样,白寡妇就还是那个没结婚的白寡妇,而不是人们口中“张懒汉家的”。

我终日无所事事,蹲家里遭家人闲话,就跑到村里溜达。渐渐外人的闲话也像茅厕的臭蜜蜂嗡嗡绕我飞个不停。我索性跑到以前放羊的山坡,每天躺草地看云,偶尔也远远看着我放过的那些羊,特别是长大的二黑。直到有一天,我又见了白寡妇。不,现在她是张懒汉家的,但我还习惯叫她白寡妇。

那天或许懒汉张病了,她出来放羊。山坡离村很远,绿草丛中一条小溪划过,这是放羊的风水宝地。想必倦了,她蹲小溪边望着流水发呆,像多年前一样,远看她还是那么年轻。我趴在不远处的一堆杂草旁,屏住呼吸,深怕出气重了会把她吹跑。

她俯身,用水拍打脸庞。她坐在岸边,脱鞋,挽起裤脚,雪白的小腿伸进河里,不断拍打着,激起了无耻李弗的兽性。李弗像一只发情的豹子,拔腿飞向白寡妇。想必她感到扰动的风,缓缓抬起头,面对一米内即将扑向她的我,惊恐后露出摄魂的笑,“李弗,坐吧!”她手指一旁的草地,眼神如观音,没有丝毫恐惧。李弗下不了手,也没有坐。李弗逃了,不辨方向地逃了。

当李弗跑瘫在地,我望着天,哭了。不知为什么,我想起爷爷,想起爷爷的那句话。世上再大的事,回过头看,仿佛都是上天的旨意。总之,我顺爷爷的那句话,来到北岳恒山金龙峡西侧翠屏峰峭壁间的悬空寺脚下。那已是晚上。

那时悬空寺还没成为景区,没有什么门票,也没什么人烟。一轮明月高悬,晚风拂面,亿万星斗如蜡烛在对面摇曳。也许是心虚,抑或白天能量消耗太多,两手抓住依崖而立的木悬梯,我身体不断颤抖,脚下木梯也不断抖动,又爬了一会儿,才感觉半山腰风大,也许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风的缘故。

擦掉汗水,终于到了悬空寺金云洞道观。

我准备叩门,门自动开了,像狗血电影的场景,出现了一位小道,一手抬灯笼,一手冲里道:“乾道,随我来,道长已候多时。”

路上黑灯瞎火,要自己走非迷路不可。我们左拐右拐,在一间大殿前,小道开门,伸手引我进去。我回头时,小道已不见了。外面黑洞洞的,我始终也没瞧清他的模样。

硕大的屋里只有一盏蜡烛撑起几平米的光,灯下一位黑帽白胡的老道和一位光头胖和尚正下围棋。两人下完一盘,嘻嘻哈哈给我让了坐。他们问我李稳的情况。我说爷爷瘫痪在床很久了。道长摇了摇头,和尚双手合十,念了阿弥陀佛。

闲聊后得知,这两位和爷爷都是故友,一位石中山人,一位一空和尚。道长说几十年前炼丹时丹炉爆炸,是上山求道的李稳救了他们一命。后来,他们成了好友。李稳下山前,他们许诺李稳若日后有所求,可上山来。道长说话期间,一空和尚始终笑呵呵的,没有一句言语。

道长接着让我稍等片刻,起身离开了。一空和尚依旧笑呵呵的,弥勒佛一样。

半炷香工夫,道长拿出个红漆木盒。盒不大,上有素底红花纹。往近瞧,那些花似真的,每朵花中的每个花瓣的颜色和形状都有细微不同。道长吹了口气,花瓣似乎还动了动。不知道哪里飞来只蜜蜂,嗡嗡声由远及近,在我眼皮底下,它落入花中。片刻,那蜜蜂似乎落入了漆器画中。好奇心驱使我手指碰了碰蜜蜂,蜜蜂的确已在画中,莫非我刚才没看清?可能吧。可我食指已肿起一个红包,这分明是蜜蜂蜇的啊!

“乾道,你一定累了!”道长看了眼笑出声的和尚,对我说:“盒内有两粒丹药,是我们毕生的心血。”说话间,石中山人把木盒打开,黄绸布内躺有两粒透亮的药丸。一粒通身发红,似初升的太阳;一粒通身发黄,似十六的月亮。“李弗,红丹药服下,保你此生荣华富贵。黄色丹药服下,可使光阴倒退。”

不知怎么回复,我道谢后干笑着把木盒收好,打算赶回去试试效果。

我只管低头走,哪想一头撞入胖和尚怀里。和尚依旧不言语,呵呵笑着。

“年轻人,莫急。”石中山人转过身,摇头说:“我话还没有说完。要切记,红药丸保你此生荣华富贵。黄色丹药可使光阴倒退。”

“道长,大师,我记下了。”刚才有些着急,我赶忙躬身施礼。

“且慢。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两粒只能选一粒服下,另一粒要始终带在身上才有效果。一定不能贪。切记!切记!”

后来,道长看天色已晚,劝我留一宿。

次日,太阳还没升起,我就揣木盒,悄悄离开了。

走到山门,发现昨日接待我的小道已候在那里,“乾道,道长特派我向您道别。另外,他老人家让我再次告诫您,千万记住他昨日的话。”

我心里早不耐烦了。一晚上我基本没怎么睡。我早打算好了,黄的不吃吃红的,我可不要回到过去,我的过去就是一堆狗屎。

那天,我对未来第一次有了向往,像夜行人捡到了手电筒。

应付完小道,我转头疾行。一路右手始终按住裤兜的木盒,眼睛像饿狼般闪烁,奔向我的富贵荣华。

来到从前放羊的山坡,我迫不及待,蹲在一棵柳树下,吞了那粒保我荣华的红药丸。

吞下药丸,身体没什么反应。在山坡蹲了一下午,回村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劲,莫非是老道和尚骗人的把戏,把我蒙在鼓里?想起小道匪夷所思的举动,包括和尚绵里藏针的笑。看来我还是太年幼无知。

看到路上不断被我踢飞的羊粪蛋,不由想起那药丸。我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毕竟没什么失去,索性就当爷爷跟孙子开了个玩笑。唉,想起我爷爷,瘫痪在床的可怜老人……

我继承并发扬阿Q的精神自愈术,漫无目的哼着歌,眼看要到村口,突然想起村里那些爱说闲话的臭蜜蜂,掉头又走回山坡。我拿一根撇下的树枝,地上空中胡乱抽打,偶尔跑两步,在有风的时候,把土踢起来,想象自己是会轻功的大侠。

就在我把一片石头用力甩到河湾,石头在水波三次跃起,又落入水中时,我被绊倒,狗刨式跌入一堆新鲜的羊粪蛋中。

晦气!我拍掉粘在身上的霉运,却发现脚底多了个瓷盘。盘正面画有白马,马正面坐了个女人,盘顶弯线卷出云朵,盘底线段组成两株草(原谅我文化不高不会描述)。总之,盘边还沾有新鲜的泥土,盘背写着大明宣德年制。

這是青花瓷盘,当然这是后来有人告诉我的。

我并不傻。我知道这是古董。我猫腰一路又找到十几枚铜钱和一口盗洞。想必盗墓贼走得匆忙,遗漏了些东西。盗洞不大,但很隐蔽,只有极瘦的人才能钻进。既然拿人手短,我索性用周围抛出的浮土把洞填好,上面放了些杂草。

临走时,我冲洞拜了拜,双手合十,真心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上帝保佑之类的。

如此说来,爷爷的话不假,老道的话也不假。药丸的魔力在我身上逐渐显现。

我跑到县里,学明星买了一副墨镜戴上,左逛右晃,把青花瓷盘卖给了出价最高的古董商。当然,古董商除了告诉我些青花瓷知识,还唾沫星乱飞说了些其他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表面听得津津有味,其实,对这些我没一点兴趣。我脑子里只装得下白寡妇。

古董商留我吃饭,我谢绝了。我学习不行,其他方面还可以。这些商人还是要防着点,说话太多容易暴露身份。至于卖了多少钱,对此刻看文字的你也要保密,毕竟我们还不熟。总之,普通人一辈子的钱我拿到了。当然,钱体积太大,我换了些黄金,分批埋在山坡下。

自我辍学,家里都当我透明人。回家就给口饭,不回家也没人管。有钱人的日子的确舒坦。我打车到平城,找到街边卖水果的母亲和推自行车卖锅盔的父亲。我远远瞧着,雇了个瘦子,天天用高价把父母的水果锅盔买上,然后把东西免费赏给他。瘦子干得很开心,可没几个月就胖了。于是,我又雇了一个瘦子……

平城我买了几套房,可小城待久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又坐火车去了省城,省城呆久了,又飞去外省。那三年,我与家人断了联系。偶尔回村也只到山坡提些钱出来。

三年间,我交过几十个女友,很多名字都没叫熟就分了。我知道,她们都是图我的钱,但我不在乎。我成了无数女人和小报记者的追捧对象。阅人无数让我有了鉴别人的经验,期间有几个妓女装作大学生被我一眼看穿。我的眼似有魔力,在别人没有开口前,我对她的意图已了然于心。当然,我还和几个演员好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月月在我枕边轮换。可激情过后,我总会想起白寡妇。

最终,我还是回到村里。人靠衣服马靠鞍,换了行头,村人就忘了我是谁。当我站到老爹面前,他也只是端起猪饲料,眯缝着眼问我,您找谁?我装作我爸的朋友,给老爹一些钱照顾爷爷奶奶。

既然人们都不认识我,我以作家“李强”的身份在村里买了一套院子,住了下来。

巴结我的村长常找我喝酒,一天他得知我要寡妇的素材。嚼完花生米,一口咽下俩饺子,喝了口小酒,打着饱嗝问我,李强兄,村里有李寡妇,王寡妇,张寡妇,你打听哪个?

最终,我们聊到了白寡妇。

“白寡妇现在可苦了。懒汉张刚结婚还人模狗样。现在整日家坐着。听人们说,他还吸上了那个。哎,要是瘾上来,对白寡妇就是一阵毒打。我有时在夜里,都能听见白寡妇的惨叫……”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迷糊中仿佛听到白寡妇一阵阵喊叫,声音凄惨,连我养的小狗“发财”也嗷嗷嚎着。我掉泪了,白寡妇是我唯一值得流泪的女人。

想起她对我的笑,我决定为她报仇。

愤怒是把双刃剑,它让我彻夜不眠,它也赐予我力量。

我天性懦弱,拍死一只蚊子都要念一声阿弥陀佛。

一个没月亮的夜晚,我和村长喝完酒,借酒劲儿溜到白寡妇墙下。一阵暖风让我熟睡了。我记不清在墙根下躺了多久,可能做过一个梦,直到白寡妇的惨叫把我惊醒。

白寡妇的尖叫冒着火花,似一把在打磨的匕首,上面还有她的血迹。

我血脉膨胀成好汉,起身翻墙而入。当然,前两次以失败摔下告终,这就是我的毛病,自以为是。最终这两跤让我头脑清醒些,毕竟两人高的墙不是那么好跃的。我用尖石在墙上砸出两坑,退后几步,助跑,飞一般翻过墙头。

翻过墙我也摔了一跤,声音应该不小,后院有羊咩咩叫了几声。这声音很熟,似乎来自我放羊时那只有灵性的头羊——二黑。它一定听出了我的呼吸声。羊和人一样,喜欢传八卦,转眼十几头羊都听说我来了,咩咩叫个不停。畜生终是畜生,不清楚我当下的处境。喝完酒摔了一跤的我试着站起,发现右脚抽筋了。

多亏二黑,我三年多没白疼它。羊和人一样要看机遇,起初它只是个智商中等、地位一般的羊,自从我给了它头羊的身份,每日和它谈心,不断抚摸它,渐渐二黑心气高了,自信也上来了。就像那个村长,要我当,我也能行。不过,我不喜欢被位置束缚。当然,二黑在我走后地位就没落了。

二黑瞅我抽筋咧嘴的傻样,深咩了一声,顿时群羊石化般静了。

窑洞门吱一声,仇人懒汉张出来了。我脚还在抽筋。我撑两手往后退,退到角落的鸡窝边。白寡妇的院子基本没变,和小时候差不多。我屏住呼吸,不知因为鸡窝臭,还是害怕,总之不知哪只失眠的鸡在窝里吼了一嗓。

懒汉张一身酒气,朝我走来。我顺手抄起一块砖。懒汉张踉跄着,朝后院羊圈晃去。算他命大。只听懒汉张解开皮带,仰头唱道:“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不瞒你说,我本打算饶他一命,但他自以为是的表情惹怒了我。不抽筋的我悄悄站起,摸到他身后,右手紧握砖块,却哆哆嗦嗦下不了手。

起风了。树叶沙沙响不停,扰动我的思绪。我还是如此懦弱,像一只懦弱的鸡,又窝回鸡舍。

懒汉张踉踉跄跄,没步点地往回走,快到门口时,他边系皮带边嘟囔:“克夫的臭女人,老子非打死你!”

也许他没说这话,或者我没听见这话,我可能还不会犯事,我可能还会规规矩矩做人。这就是命吧。我听到这话,偏偏窗户又传来白寡妇的抽泣,我飞过去就是一脚。

倒地的懒汉张还在迟疑,我就把这狗日的拖到机井旁,推了下去。

咕咚一声闷响,我心中石头落了地。我身靠机井,松了口气。我抬头望着群星,隐约发现墙头趴了个人,就在我看他时,他也看到了我。再等我站起,他一闪就消失了。

第二天,传来懒汉张的死讯。村人都传懒汉张酒后失足坠井。当然,没人怀疑,村民懒得怀疑,就当死了一只家雀儿。只是白寡妇克夫的传闻又盛了。

懒汉张走后一年半,村长保媒,我和白寡妇结了婚。白寡妇打算婚礼一切从简,但我不同意。我们结婚的场面绝对可上村史。

酒席摆在村南戏台下的一片空地中央,村里能来的都来了。还在吃奶的娃,年过百岁的老人,瘫痪在床的青年;步走的,拄拐的,手推车、轮椅都来了。好多老人都龇着黄而分裂似老玉米的牙,吧唧着嘴说,就像回到了大锅饭年代,真让人怀念。当然也有识相的,比如邻村闻风蹭饭的富贵就说,你们几个老不死的,人家忙活半天,却说大锅饭好!

当然,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人们热闹,我就开心。我也不管吃席的是真心,还是假意。黑压压一片,大伙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酒席进行了五天。因为邻村来人太多,中间还加了五桌。当然,从城里赶来的流浪狗也不少,我临时指派富贵专门喂狗。

五日头上,村长手搂酒瓶,胳膊搂我说,兄弟,你这事一定要写入村志,必须写!当然,后来写没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有人都喝好了。最神奇的是瘫痪十年不能言语的老麻秆,第四天喝着喝着从半躺的轮椅独自坐起,竟说起话来。

当然,酒席全部我买单,村人一毛礼钱我都不收。

五天晚霞一撤,我和白寡妇就入洞房缠绵,从晚上忙活到第二天晚上,白寡妇才穿衣下地。白寡妇给我备了一桌菜:小葱拌豆腐,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茄子,黄糕炖肉,都是我的最爱。

我爱如水的白寡妇。白寡妇爱黝黑的我。我们比小夫妻更恩爱,在街上也总是手牵手。起初,有人说闲话。后来人们习以为常。那些说闲话的大老汉也开始被老伴逼着在街上手拉手溜达,每当被人瞧见,一个个头都臊到裤裆底下了。

不出三年,白寡妇给我添了女儿和儿子。有一次我和白寡妇缠绵时,她透露洞房前就知道了我是谁:“李强,你是李弗,不是吗?你眼神骗不了我!”

白寡妇比我年长十三,但身材依旧峡谷般流转,那勾人的眼神依旧令我心升弥乱。

都说七年之痒,五年头上,我对白寡妇彻底没了兴趣。手在她身上摸索就像自己身上挠痒痒,没有丝毫感觉。就这样,我的本性又犯了。

一次,我和村长老婆睡在一起,被破门而入的村长和院外哭泣的白寡妇发现了。

白寡妇说,“李弗,你不是东西!”就走了。

这句话把我本名暴露了。村长顺势把我逼在墙角:“你还李强?臭小子李弗!告诉你,我早怀疑你了。对了,我还知道懒汉张的事!老子那天趴在墙头看得真真的!”

我和白寡妇离婚了。儿女跟她。期间,村长不停威胁我要钱。钱越给越多。

索性,我给白寡妇留了些钱。在一个夜晚,离开了村子。

又十年,我城里娶了第三任老婆。

一天路上碰见老乡富贵。面馆里,他吃下两大碗刀削面,三个肉丸子,五根豆腐干。他就着一颗大蒜,喝着面汤说,真怀念你那年结婚的排场,就像老人说的大锅饭年代。强哥,真想你回村多结几次婚。

说白了,富贵就一白痴,光想白吃。不过,这种小人不能得罪。

又要了几盘凉菜,一瓶二锅头,他才切入要害。原来我走后,白寡妇和离婚的村长结了婚。后来,村长贪污革了职,又染上赌瘾,每天和白寡妇吵架。白寡妇和两个娃整日以泪洗面。

没几日,村长闻风寻我要钱。村长变了,变得贪婪,头发披散像索命鬼,整天楼下缠着我,说要报案什么的。当然李弗也变了。不再懦弱,什么都看淡了。为了白寡妇和孩子,李强花钱把村长收拾了。

和第三任老婆从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李弗提行李赶到航站楼。

在飞往纽约的航班即将起飞时,警察上来把李弗铐走。机舱闪光灯响个不停,这让李弗想起鲁迅笔下的那群围观者,他在咔嚓声中像一段韭菜被放在案板砍了个遍体鳞伤。

行刑前一天,白寡婦带女儿来了。白寡妇老了。她头发灰白,看起像六十几的人。一旁垂首站立的女儿低着头,衣服普通,鞋还沾着泥,想必外面下了雨。白寡妇说打车过来的,其实我明白她们是走路来的。在白寡妇的命令下,女儿才让我摸了摸手。白寡妇说儿子忙,没来。我明白,我从小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一定是孩子不愿见我。

探望室内,我不断抚摸白寡妇比树皮还糙的手。她是爱我的,她微笑着,眼泪不断涌出,不停擦掉。有几滴落在她手背,像汗水掉在干裂的土地。我想起猫在羊圈的我,想起站在大铁盆洗澡的白寡妇。我追悔莫及。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贪得无厌。我是畜生。我连畜生都不如。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到了。白寡妇离开前转了一次头,在李弗眼里,白寡妇的脸就像一幅油画,被泪水涂抹得早已看不清。

李弗忽然想起老道给他的另一粒药丸,那粒可使光阴倒退的黄药丸。

当年,李弗怕黄药丸掉落。一次刨掩埋的黄金时,手心被碎玻璃划破,他灵机一动,把药丸塞进肉里。

摊开左手,李弗看着手掌底部的一道伤疤,像饿狼猛地一口咬下,连肉带药咀嚼起来。一旁狱警和白寡妇都愣了十几秒,以为他疯了。接着是狱警的冷笑和白寡妇无声的哭。反正李弗离死不远,狱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味如嚼蜡,我咽下自己的肉,身体抖动中传来剧痛,我嘶吼着,想起白寡妇生我儿子时抽搐喊叫的脸。短短一生,荣华富贵,如梦如幻,往事如冰雹砸下,呜呼哀哉,我只求一死。

喊叫中,我睁开眼。

“乾道,您醒了?”

我揉揉眼,视野逐渐清晰,出现了小道的面庞。

“难道我做了一个梦?”

屋外传来两种笑,一种似山空旷,一种似水悠扬。

咯吱一声门推开,一道光闪过,太阳已经老高。

“两位师父好!”见来人我急忙下地,给石中山人和一空和尚鞠躬。

“睡得可好?看你满头大汗,似乎不太适应啊!”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

这时老道已把手伸出。大和尚声似洪钟笑着,依旧不言语。

汗如雨下,我知犯了条例,便红着脸把药盒递了去。

“世上贪欲者,不知理非理。看来后生无福消受喽!”离开时,我没有听清身后是谁对我说话。再说,这话对我已不重要了。

回乡路上清风习习,我还想着那梦到底是否是另一种现实?是否真的发生过?梦里的我是否真的已死?我像行尸走肉,跌跌撞撞,来到梦里发现宝藏的土坡。

和梦里一样,我走向山坡,拿一根撇下的树枝,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地上空中胡乱抽打,偶尔跑两步,在有风的时候,把土踢起来,想象自己是会轻功的大侠。

和梦里一样,在同一位置,我捡起同一片石头,用同样的力道甩到河湾,石头水波中完成三次跳跃,又落入水中时,和梦里一样,我被绊倒,狗刨式跌入一堆新鲜的羊粪蛋中。

我拍掉粘在身上的霉运,发现了脚底的白马青花瓷盘。

哈哈,哈哈,我疯似的癫笑着。人算不如天算,老道和尚到底还是失算了。

笑声中,我身体似被天外人一捅,左右环顾,又不见人。怕跟了鬼,我闭上眼,双手空中来回拍打。只听到一片哭声,瀑布般倾泻而下。

我再次睁开眼。爷爷穿一身崭新古装躺在后炕,像说书人候在台后,二目微闭,一言不发,气定神闲。

我起身转头,青砖上跪了一群泪人,父亲,姑姑,老爹……

“你和我孙子长得真像!”裹小脚的奶奶来了。她盘腿上炕,坐在桌边,对我说:“年轻时,村里来过一个不言语的和尚和一个会算卦的道士。道士对我老头说,李稳,你走的时候,儿女都在身旁。现在想来,果真如此啊。”

儿子颤颤巍巍刚学会走路。他趴在窗边,大眼睛一闪一闪。窗外树叶沙沙,发财汪汪叫了几声。

“村长怎么还没到?”我的问话没人回应。

“这空调敢情比窯洞还凉快啊!”老婆端上一盘肉,撩起门帘对我说:“李强,我上午让村长把二黑宰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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