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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所思

2020-08-20朱鸿

北京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苍蝇蚊子人类

朱鸿

寂寞和凄清的日子近了

我的朋友买房,往往会选在高楼的上面几层,甚至顶层。望着悬空几十米,乃至百米的窗灯,我不免忧愁,因为云端从来都是鸟类的领域。

人类初为穴居,现在发展到天居,不能不承认它的厉害。

我所住也是高楼,不过要了一层,本本分分的。一层贴地,有草木,当然也有蚊子和苍蝇。自春天我便进行思想上和物质上的准备,以防蚊子叮,苍蝇扰,然而夏天已经到头,我还没有看见蚊子和苍蝇。这使我诧异,甚至隐隐感到一种惊悚和惶恐。

蚊子显然无骨,不过群聚众鸣,其声也会轰然如雷。它叮颊,叮耳,叮鼻,叮唇,叮手,叮脚,叮肚子,总是单独行动。尽管如此,也难以对付。

小时候,我在农村,向长者学习,掩门闭户,火烧艾蒿,浓烟滚滚,以熏蚊子出屋。读大学,是集体宿舍,便置了帐幕,专挡蚊子。

我还有一种打击蚊子的方法,是几十年经验的总结,用起来颇为快乐。察觉墙上、门上或暖气管上落了蚊子,企图伺机咬吾,我就窃笑。我把电灯一开一关,迅速开关,反复开关二三次、三四次,以使蚊子困惑或玄幻。当是时也,我过去突拍一掌。翻手一看,保证其毙命。唯一遗憾的是,会留下血迹或灰痕,不过战胜蚊子的快乐,总是油然而生。可惜今年竟没有蚊子,我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经常出现的苍蝇大约有饭苍蝇、麻苍蝇和金苍蝇。金苍蝇应该就是青蝇吧!

营营青蝇,止于樊。

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周人的诗,就是这样率性、质直和诚恳。以苍蝇入诗,显然是觉得苍蝇也具审美价值吧!实际上日本人也有以苍蝇入诗的。如果日本人以苍蝇入诗可能是受了周人或唐人的影响,那么希腊人以苍蝇入诗,甚至乐苍蝇、颂苍蝇,便是苍蝇奇妙的一种审美价值在世界上的普遍反映吧!

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中国人每每让苍蝇扮演了奸佞的角色。陆机曰:“不惜微躯退,但惧苍蝇前。”鲍照曰:“食苗实硕鼠,点白信苍蝇。”高适曰:“若将除害马,慎勿信苍蝇。”尽管如此,苍蝇是不失其审美价值的,否则不会入诗。

终于有科学指出苍蝇的危害,特别是它会传染疾病,遂使苍蝇变成了人类彻底讨厌的昆虫。凡是食物,一旦有苍蝇飞临,一般都会扔掉。房内来了苍蝇,不赶走、不打死,决不罢休。这也是我长期养成的习惯,然而今年不必赶,也不必打了。

化学制剂是蚊子和苍蝇的绝种工具,也许没有任何一个世界领袖诏命使用它,不过人类显然已经自觉地使用了。不管城市还是农村,都以化学制剂诛杀蚊子,讨伐苍蝇。蚊子和苍蝇在进化过程中已经发展了强大的生存的能力,不知道它们是否会躲过人类之劫?

虎狼是大型动物,属于猛兽,人类在速度、体力和撕咬方面都敌不过。

狼比虎似乎更喜欢侵犯人类,尤其是它饿了的时候。1970年以前,关中农村还有狼。狼曾经趁家長忙活,叼了一个孩子,匆匆而逃。不过邻居发现了,一呼百应,大街小巷的男男女女全体行动,又追又喊。狼就放下小孩,沮丧而去。这个小孩是亲戚,我奶奶便再三以此事警戒我,劝我晚上窝在家里。狼吃小孩不成,遂吃猪,于是猪圈的墙上就布满了用石灰画的圆,或在墙上挂铁丝环和藤条环。奶奶说:“狼怕索,狗怕摸。”显然,虎狼有过困扰人类的历史,并把惊骇刻在人类的心上。

不过虎毕竟败了,狼毕竟也败了。

人类用智慧把虎狼从自己生存的区域驱逐而遁,从而取得了一种安全。人类不仅驱逐了虎狼,其他大型动物,凡可能侵犯人类的熊、狮、豺、豹,也一一退出了人类的领地。

一些小型动物,包括蚊子和苍蝇,虽然不直接伤害人类的生命,但它们却能造成间接的伤害,人类也会使其覆灭。是的,为什么不呢?

人类足以凭智慧,尤其是技术征服一切大型动物和小型动物,起码会把它们从人类的范围赶走。人类厉害之至,遂能独霸天下。

虱子是寄生的昆虫,繁息于畜类的身上,也繁息于人类的身上。凡家养的猪、羊、牛、马,它都喜欢附倚。由于吸血,它会传染疾病,即使到不了传染疾病的程度,也会引起皮肤的瘙痒。

畜类抵抗虱子的方法非常有限,不过是抖肉或甩尾而已,以抛掉虱子。但人类抵抗虱子的方法却不一而足。简单的,捉住,用指甲盖压死它。若藏在发根,就用篦子梳出来弄死。对藏匿在衣缝的,便用开水烫死。人类觉得这种物理的方法笨拙,遂发明了化学制剂,各种各样的药。好了,虱子毁泯了。

随着蚊子、苍蝇和虱子消失,跳蚤、蠓虫、萤火虫、蚂蚱和蟋蟀,似乎也都消失了。即使还没有消失,也逃之夭夭,就像虎狼似的,退出了人类所生存的疆土。

人类有聪明的脑子,又有凶悍的性格,不仅贪婪,而且自私。人类以这样的方式行事,长此以往,是否会因为搅乱了动物界乃至自然界,给人类带来出乎意料的报复呢?纵然不会构成致命的危险,独霸也会招致寂寞和凄清吧!

推开窗子,杂木成阴。夕阳之中,鸟鸣、蝉鸣,我甚感生存的踏实。然而,然而我偶尔会想,也许寂寞和凄清的日子近了。

男人在何处

学校有一个自助餐厅,供老师用,每位18元,显然注入了一些福利,颇受欢迎。

选菜的时候,女老师摄取得十分仔细,往往夹一片,不够,再加一片,不够,就再加一片。其动作规矩、轻微和优雅,仿佛月光下的小舞步。

我选菜的习惯是,目光投下,瞅准,夹其一撮至盘,放置厨具,继续向前,以保持流畅的秩序。

遭遇这种选菜的小舞步,我便感到急。可惜又不能逾越而取,遂跟随于后,以环顾餐厅的风光转移焦点,暗示自己耐心勿躁。

在我散漫的视线里,或坐,或站,或动,或静,几乎都是女老师,不禁自问:男老师都往哪里去了?

这个自问一旦闪烁在思维的天空,女人的身影便频频而出:街上多是女人,高铁上多是女人,飞机上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商场里也多是女人,多是女人卖,又多是女人买。书店里转的、阅的,多是女人。酒吧或茶馆,女人也越来越多。在医院里,救死扶伤的,多是女人。银行和邮局,当然多是女人。尤其重要的是,论坛上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了。在教育界和传媒界,即使不是女人的天下,女人也早就占有半壁江山了。

由自问:男老师都往哪里去了?立刻上升到自问:男人都往哪里去了?男人在何处?

尽管世界上的权力现在还多由男人掌握,然而女人也在纷纷掌握权力,并且日益加速。

过去3000余年以来,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寥寥无几。中国不过是汉高祖皇后吕雉、汉和帝皇后邓绥、唐高宗皇后武则天和清咸丰皇帝的妃嫔叶赫那拉氏。埃及是女王哈特谢普苏特,拜占庭帝国是查世丁尼一世皇后狄奥多拉,西班牙是女王伊莎贝拉一世,俄国是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英国是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和维多利亚女王。这些女人获得权力的途径要么是性关系,要么是暴力,要么是阴谋,稍微体面一点的是继承,并无特别的光荣。

随着社会的发展,女人依据合法途径获得权力的机会大为增加。尤其21世纪,不满20年,世界上就出现了10余位女领袖。我必须不厌其烦地指出:韩国有女总统朴槿惠,尼泊尔有女总统比迪亚·德维·班达里,印度有女总统普拉蒂巴·帕蒂尔,泰国有女总理英拉·西那瓦,孟加拉国有女总理卡莉达·齐亚,乌克兰有女总理尤利娅·季莫申科,新西兰有女总理海伦·伊丽莎白·克拉克,智利有女总统米歇尔·巴切莱特·赫里亚,巴西有女总统迪尔玛·罗塞夫,克罗地亚有女总统基塔洛维奇,波兰有女总理贝塔·西德沃,瑞士有女总统西蒙奈特·索马鲁嘎,挪威有女首相埃尔娜·索尔贝格,丹麦有女王玛格丽特二世,德国有女总理默克尔,英国有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女首相特雷莎·玛丽·梅,欧盟有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她们获得权力的途径基本上都是合法的,多是投票选举,有的是继承而来,不过继承也属于合法吧!

女人在世界上加速掌握权力,标志着男人地位的衰落。也许是男人地位一种相对的衰落吧!这可能是工业文明以来,甚至是农耕文明以来,人类发生的巨变。生产方式促进了这种巨变,而女人接受教育的程度则推动了这种巨变。

实际上男人并没有往陌生的宇宙空间去,他们仍处在过去所处在的地方。他们过去怎么样,今天基本上还是怎么样。然而女人更活跃、更明亮,也更艳丽,而男人则显得沉默、暗淡和忧郁,也容易消失吧!不过也存在着一种可能:女人真的会全面接管这个世界,试试看吧!

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一个社会,女人是否应该善待男人,因为男人,即使是项羽或拿破仑,也多蕴藏着孩子的脾气和元素,甚至他们就是永恒的孩子。

很多发现都是在不自觉和无意识之中完成的。女老师小舞步式的夹菜动作,竟让我如此敏感,也许要挨骂了!

我什么都不是

我一直都是一个矛盾的人,跨界的人,混并的人。我之所历所劳一再反常,走的尽为歧途。

我什么都不是。

我呱呱坠地,家庭结构就有问题。父亲当工人,领的是月薪。母亲做农民,得的是粮食。父亲进进出出,留着分头,戴着手表,穿着皮鞋。一年四季,衣服是中山装,上有两个口袋,下有两个口袋。母亲扛着铁锨,走向田间,放下锄头,围着灶台。草帽遮颜,汗流浃背。

我的户籍在村子,当然属于农民子弟。不过我脸白、手净,衣服换洗颇勤,虽然混打混闹于庄稼伙伴之中,但我却仍是庄稼伙伴之中特別的一个。吃夹心糖或奶油糖是平常的,偶尔也吃五颜六色的颗粒糖。雨天上学,我的同学多是身披麻袋,而我则打伞。1973年,我一次接受了两双懒汉鞋,白塑料底子,黑布面子,有椭圆的松紧带,穿上脱下都极为方便。懒汉鞋从北京流行至长安,何曾离开过阳春白雪之足!我竟蹬着它遍行少陵原的小路,引来的目光遂有惊诧、羡慕和嫉妒。

我难免会随父亲至他的工厂住几天,高耸的烟囱,漂亮的橱窗,水龙头、林阴道、传达室,兼有刺探与怀疑的眼睛,令我十分孤独。父亲上班了,我躺在他的蚊帐里,交织入耳的法国梧桐上的秋风声和偶尔爆响的关门声或钥匙转动的开门声,会使我想起爷爷、奶奶和母亲,便悄然流泪。

我尝狠学犁地、撒种、套车,甚至赤脚光背,披衫挽裤,以向庄稼人靠近。我也尝在口袋里装着圆镜,照着它正帽顺发,并把自己订的报纸插在书包的夹带上,方步而行,仿佛一个干部,以向城里人靠近。终于,在乡下,我不像乡下的少年;在城里,我不是城里的少年。

自初中开始,我就有志于文学,但大学录取却并不照顾志愿,硬划我进了政治教育系。秩序为重,个性为轻,其来尚矣,谁会一一征求学生的意见,并成全他的所想呢?

可惜我很执拗,不肯就范,遂身在此,心在彼。我的同学无不孜孜于政治教育专业,起码专业课的成绩不能偏低,以防毕业以后影响分配工作,但我却不顾专业课,坚持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文学上。背诵诗歌,抄文章,作小说的读书笔记,有了感受,便写散文。往中文系去听先秦文学课、美学课和世界文学课,虽然坐在教室的角落,不过聚精会神,状如狼吞或虎咽。

春秋几度,我的大学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念的。我显然是游移的、分裂的,缺乏明确的归属。在政治教育系这里,我不像政治教育系的学生;在中文系那里,我不是中文系的学生。

现在我执教于一所大学,此乃学术研究的园地,一个人的价值主要是以论文和项目体现的。论文黑也罢,白也罢,只要通过各种途径能刊发权威杂志,就是伟大了。项目方也罢,圆也罢,只要摘得国家项目,就是光荣了。一个人有权威论文,有国家项目,其奖金会多,职称晋升会快,学术地位会高,学术活动会繁。象牙塔里的游戏规则如此,要玩便得如此玩。于是衮衮教授就无不在忙论文、忙项目,组织学术活动,主持学术活动,并互相组织,交叉主持。虽然学术都消失在活动中了,不过通过活动,产生了匆匆的身影,熠熠的称号,实现了鸟枪换炮!从事这种游戏,除了难以产生真正的学术流派和宝贵的学术思想之外,什么都能得到。可惜在这样的一个园地,我既无论文,又无项目。我不算学者,虽然我也是教授。我不务学术,只有散文。我一以贯之,有了感受,遂写散文。我把历史融入我的散文,为了求真,每每遍查典籍,考察田野,拒绝丝毫之错,然而我非学者,务的不是学术。

实际上我对马克思的著作非常喜欢,曾经像背诵诗歌一样背诵他的作品,遗憾我终于深受孔子的影响,想当一个君子。我推崇西方的个性,也欣赏东方的秩序。我固然喜欢孔子,也敬仰老子。我希望有自强不息的精神,也向往出世无为的境界。我进取,也知足,知止,甚至知退。我对恶权甚为激愤,然而在文化上,倾向于保守。想做陶渊明,也想做杜甫。喜欢鲁迅,也喜欢周作人。喜欢歌德,也喜欢托尔斯泰。喜欢马尔克斯,也喜欢米兰·昆德拉。我爱耶稣,不过未排斥释迦牟尼。我信仰主,做礼拜,做祷告,不过并没有受洗。

我什么都不是,唯所历所劳有一点掣肘,一再反常,从而不得不用别样的角度思考才能生存。我是矛盾的、跨界的、混并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这样的人。我什么都不是。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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