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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患

2020-08-20李国彬

北京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竹筏莫大

1

瞭望塔有26米高,站在这里可以鸟瞰和环视近万亩的林区。塔楼上用的这台六五式哨望镜,规格是26/40×100的,是国内大双筒望远镜中的王者,号称“陆地巨无霸”,带分化米为坐标线,对应视场40倍时1度30分,最远距离可达10到15公里。正是通过这架哨望镜,古谈看出了异常。

这时,哨塔的旋转梯上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不一会儿,皮耀远上来了。见到古谈,皮耀远问,老古,什么事?古谈指了下哨望镜。

皮耀远刚从训练场上下来,灰头土脸的,额上全是汗,后背有一大片构树叶形的汗渍。这会儿,他把手里的几面三角旗往地板上一扔,附在哨望镜上看了起来。皮耀远在瞭望时,古谈提示说,往东南看。皮耀远就转动了一下镜筒。

暴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星期,上午总算停了,但是,天仍然阴晦得很。四处,雨意高高的、厚厚的,令人压抑和难以捉摸。远方缥缈,东南角被一堆堆乌云压得很扁很低。

见皮耀远歪着头,咧着嘴,在哨望镜上不断地调换着角度,古谈问,看到了吗?皮耀远反问,什么?古谈又问,看到一条白线了吗?皮耀远受到了提示,身子便向前抻了抻,然后說,嗯,有的。是什么?古谈说,长江原来是隐在山外的,现在漂起来了,你说是什么?再往猪嘴冲看。

皮耀远又抻了抻身子,他看到,猪嘴冲乱成了一团,村里村外,男女老少,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呼喊,有的在向面包车和手扶拖拉机上撂东西……

怎么这么乱?皮耀远嘀咕。哦!白线越来越明显了,好像在横着移动。

此时,古谈的神情非常凝重,他咂了咂嘴,叹了口气说,这说明长江真危险了。大堤一旦破了,黑山大坝是不扛事的,不要几个小时,大水就到猪嘴冲了。

听古谈这么说,皮耀远从鼻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从表情上看,这一声“哼”显得漫不经心,像是咳了一下,又像是一笑。但是,古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拍了一下皮耀远的肩膀,说,耀远,我们过去帮一把吧。

皮耀远丢开哨望镜说,老古,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各地都有防汛指挥部,村里还有两委,我们插不上手的。

古谈说,关键是,他们这种转移能力和速度,就是在等大水了。

皮耀远把帽檐转到脑后,露出了一大盘子脸来,他从腰带上抽出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着说,老古,这可是哨望镜里的距离,别看只有七八公里,路全在山上盘着呐,等我们赶到猪嘴冲,他们倒是转移了,我们和大水会师了。别忘了,我们带的都是北方兵,扔到水里,不如一只蚂蚱。

皮耀远的这句话是有分量的,古谈皱起了眉头。见状,皮耀远说,好啦!别操那份心了。他指着猪嘴冲方向说,相信不相信,我们不请自到,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作秀的,没准还能向我们收出场费呐。那个莫宝郎,为人为事太突然了,简直就不是人渣,是绝渣。说到这,皮耀远声称今天各排体能考核,捡起扔在地下的那些旗子,走了。

古谈看着皮耀远的背影,没有说话,他知道,皮耀远的心里还搁着旧年的事情,很重。

2

去年7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森林警察支队红星消防大队来到了猪嘴冲。这支部队原驻喊山镇,1994年清明节,黑山发生了火灾,两个小时后,待消防部队赶到现场,大火已将山上的树木烧得一根未剩,山下的三个工厂也化为灰烬,并有2人死亡,3人失踪。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为能在第一时间进入火场,同时也考虑到黑山森林密集,火情复杂,防火任务重,根据上级指示,这支部队便从喊山镇驻扎到了黑山附近的猪嘴冲。

是年9月,部队在绘制最新林相图时,发现了一个防火死角——在小弥山的森林边缘出现了一条茂密的林带。在这条林带里,既有檀树、桑树,也有构树和芭茅草。三种树混栽在一起,再加上肥厚的芭茅草,整个林带把山林、庄稼地和村庄密不透风地接在了一起。

那天上午,红星森林消防大队的队长皮耀远和指导员古谈去了猪嘴冲村党群服务中心。猪嘴冲村委会书记、主任蒋事业接待了他们。

蒋事业是省直粮食系统派下来的挂职干部,年龄不大,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老旧得很,谢顶,头发花白,肤色干巴巴的。古谈先把部队实地勘察的情况向他作了通报,然后要求把这条林带清理掉,在森林和庄稼地之间留出一条宽度约40米左右的防火隔离带来。为此,希望村委予以重视,并能支持部队的行动。

大约听出了六七成意思,蒋事业就拍着胸口表了态。听口音,蒋事业是江浙一带人,家乡口音很重,说话时语速快,神情夸张,动作幅度大,看上去头动尾巴摇的,电动的一般。

在蒋事业大包大揽的时候,村民小组长莫宝兵来了。一见到莫宝兵,蒋事业就颐指气使地说,莫宝兵,你马上回村,每家抽一个人头出来,配合部队砍树。

莫宝兵有点蒙,骰子一般地愣转了几下,笑眯眯地问,什么事?

古谈得知了莫宝兵的身份后,就把要清除呲牙洼的杂树、建立防火隔离带的事说了。

听出了事情的原委,莫宝兵的脸上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半天才红着脸,嗫嚅着说,那个……这个……本来那件事还留点余火……现在……呵呵……

古谈感觉到了问题,就请莫宝兵慢慢说。莫宝兵说出了心中的顾虑,大约两个方面。

部队刚住进猪嘴冲那会儿,为了建营房、车库和训练场,将村南的一片树林伐了。这片树林是猪嘴冲人在开出来的荒地里培育出来的,为此,村民要求部队每棵树赔偿100元,后经两委协调,每家只赔了几百元,对此,村里的人一直不满。现在,同样的问题又出来了,呲牙洼里的那些树和草也是猪嘴冲人栽种的。这些树的树皮,包括芭茅草都可以做桑皮纸的原材料,很值钱。就拿桑树皮说吧,一吨桑树皮能卖到两万元。为此,猪嘴村人称呲牙洼为野生银行。

听莫宝兵把这些事抖出来了,蒋事业的两只眼珠子像是挤丸子似的,立刻瞪了出来,他说,还野生银行,等出事了,就是火葬场。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再说,无论是村北那片树,还是呲牙洼的那些树,都属于非法开荒、非法栽种,不找他们麻烦就算送大礼包了。你个屌莫宝兵在这件事上还有没有立场?

莫宝兵脸更红了,他用食指轻轻地挂着自己的腮帮,满脸赔着笑说,嘻嘻,我就是建议建议,总归……要听你的……

说到这,莫宝兵再也不吭声了。

古谈很在乎莫宝兵的这种顾虑,想鼓励莫宝兵再谈谈,蒋事业却不耐烦地说,宝兵,就这样吧。我看你衣服穿得倒很干净,怎么一谈工作就一手稀泥、一手糨糊的,回去落实吧。

莫宝兵忙“嗯”了一声,然后向皮耀远和古谈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低着头,慢慢地走了。

见古谈还在望着莫宝兵的背影,蒋事业感慨地说,两位首长,实话跟你们说吧,这个村子是有宗祠的,复杂得很。又笑着说,哈哈,我原来也是很斯文的,最后发现不行,对付他们,不能按常规出牌,一手得拿六个炸子才行,以后慢慢跟你们说。

蒋事业在说这句话时,古谈看到皮耀远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回到队部后,古谈一直坐立不安。因为蒋事业牛逼烘烘、粗枝大叶的德性和莫宝兵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出现,再加上蒋事业最后说的那段话。皮耀远看出了古谈的心事,说,是不是担心老乡干涉?你放心,村干部就是小皇帝,蒋事业说他手里有六个炸,我相信。能摆平的。再说,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古谈就不说话了。随即让通信员宁小则喊来了郭排长等,连夜制定了一个作业计划。计划得到批复后,第三天上午,皮耀远便带着铲车、吊车、发电车、运兵车和十几台油锯以及两个排的战士,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呲牙洼。

在呲牙洼,参加伐木的部队刚把帐篷搭好,郭排长就来向皮耀远报告,说外面来了十几个老乡,都是猪嘴冲的。皮耀远嘴一咧笑了,他情不自禁地竖了一下大拇指,当然,他这个动作别人都看不懂,他在给蒋事业点赞。

走出帐篷后,眼前的景象让皮耀远有些意外。来的村民不是十几个,是三十几个,而且不远处,还有许多村民向这边走。另外,让皮耀远犯嘀咕的是,村民们的神情非常冷漠,手上都没有工具。在这群村民当中,有两个人皮耀远认识,那个大个子、穿花睡衣的叫莫大兴,光头、粗壮得像只石臼的叫莫小山,都是电工。部隊刚在村里驻扎时,曾请这二位拉过电。他们做得很好,但是也做了手脚,把部队的电悄悄地接到了他们两家私人作坊的电闸上。当然,事情做得有点蠢,很快就被发现了。惹得蒋事业张嘴就骂,骂的那些话挂在墙上,三年都有腥臭味。

这时,皮耀远先向站在队伍当中的一个汉子敬了一个军礼,然后问,请问你们是不是蒋书记派来的?

这汉子大约五十多岁,高大,小平头,脸上的皱纹很深,络腮胡子,背略驼,但看上去非常结实。听皮耀远问他,面无表情地冷冷地说,在这里,蒋秃子说话不算。又追上说,这些树你们不能动哦。

皮耀远心里一怔,知道事情出现反转了,忙打听汉子的姓名。

汉子叫莫宝郎,猪嘴冲村的。

皮耀远笑了一下说,老乡,建立防火隔离带可是为了你们好呀,是不是?

莫宝郎冷笑一声说,这个情我们就不领了。这些树都长多少年了,性格跟我们山里人一样,厚道、本分,不闹事。

皮耀远又笑了笑说,老乡,树本分,火无情啊。

听皮耀远这么说,莫宝郎那犀利的目光,在皮耀远的身上,刷漆一般,上上下下地过了一遍,行!他说,你们现在就回去拉票子。我们按棵数,一棵二百块。一手交钱,一手拔树。

皮耀远的表情不自然了,那笑就显得很做作,他说,老乡,我们可是义务劳动。

就是说我们还应该给你们开工资?是不是?莫宝郎说,那就两清吧。请马上离开。

皮耀远知道碰上了硬茬,但是,他还想努力一把,就说,老乡,能不能把村干部喊来,我们商议一下。

莫宝郎说,什么村干部,不就是蒋秃子嘛。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在这里,我说了算。

这期间,皮耀远一直压制着内心的恼火。这火来自两方面:部队出发前,古谈是要来的,皮耀远却以最近支队要来检查、宣传任务重为由,把古谈劝回去了。现在,皮耀远后悔了。如果古谈来了,像莫宝郎这种人,根本就轮不到自己张嘴 ,古谈一个开场白就能说死他。第二,在大队,从尉官到班长、列兵,听他皮耀远说话时,个个都是前挺后翘,站得笔直,生铁铸的一般,嘴里也只有“是!”的份,哪个还敢还嘴。今天,像莫宝郎这样,敢斜着眼跟自己对词,他早就开大脚了。

现在,听莫宝郎把话说得这么屌,皮耀远说,老乡,这个年代,说“在这里,我说了算”,不合适了吧?

莫宝郎挑衅地看着皮耀远,半天才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刚才说过的话:在这里,我说了算。

就在这时,不远处发生了骚乱,原来莫大兴和两个老乡试图夺下一班长黄正东手里的油锯,和几个战士发生了争执。就看莫大兴猛地一推黄正东,然后夸张地大声喊道,当兵的打人了!打人了……

莫大兴的两条胳膊很长,挥动起来时,整个人像是一头发情期的猿。

莫大兴的喊叫立刻使场面出现了混乱,几个村民叫骂着向莫大兴跑去,而在这边,莫宝郎则一脚踹倒了油锯箱。莫宝郎的这一脚仿佛是信号,几十个村民立刻骚动起来。有的去推工具箱,有的去扯帐篷,有的用铁锹铲车轮,有的把部队的野外炉灶和炊具直接掀翻到一边,阻燃手套也被扔得到处都是。战士们见状忙过来劝阻,于是,双方便出现了推搡。一时间,战士和村民的情绪不断地升温,眼睛一个比一个睁得圆,都血红的。手上的动作也变大了,变得有目的了。

身居混乱中的皮耀远,一边不断地将士兵从村民身边推开,一边大喊,退后,退后,不许碰老乡,不许碰老乡!我看你们哪个敢动手,退后退后……

但是,令皮耀远震惊的情景出现了,就在他的旁边,不知为什么,几个村民开始攻击士兵了,通信员宁小则被打得满地翻滚,想往树林里逃,又被人拽了回来。黄正东手上的油锯已被抢走,不知受到了什么攻击,满脸是血……

皮耀远先是满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不久,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由于愤怒,脸部也开始变型了。突然,他大叫一声,将一个踢打郭排长的村民猛地推了出去,然后伸手将地上的一把军用铁锹操了起来。郭排长见状,一把抱住了皮耀远的腰。他大声地喊,队长,队长,冷静,冷静!就在这时,莫宝郎和十几个汉子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把皮耀远和郭排长围在了当中。

对皮耀远和郭排长的攻击持续好几分钟,直到皮耀远喊出了一句话,才得以终止。

在这场纠纷中,皮耀远肥的瘦的吃了不少拳头和耳光,脖子上有抓痕,嘴角肿了,后脑勺被重击了,疼了好几天。痛苦远不止这些,不久,支队派来了调查组,对他和古谈进行问责,结论是:一、工作做得不利,把好事变成了坏事。二、现场处置违反纪律,破坏了军民关系,影响了军人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三、责令大队通过地方政府立刻向村民道歉,尽快解决隔离带问题。四、在这场纠纷中,皮耀远的问题非常严重:从上尉队长降到代理队长,三个月后,根据表现再作定论。

3

昨晚,支队组织各排收看了新闻:由于连续出现暴雨天气,长江的水位已经超过警戒水位15米。昨天下午,约10万名解放军、武警官兵和预备役开始抵达长江流域各危险工段。那条古谈和皮耀远在哨望镜里看到的白线确实是长江,此时,在洪水的压力下,随时都可能溃破。而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到后天,长江中下游地区还有一次超强度和超大强度的降雨过程。长江一旦破堤,有4个小时,也就是下午3点左右,大水加上泥石流就可能涌至黑山大坝。

豬嘴冲是位于黑山大坝下的一个自然村,有120多户人家,位于小弥山和黑山山脉之间。该村有两大经济来源,一是为桑皮纸厂加工树皮,二是为药厂加工药材。为此,和其他村庄不同的是,村子上出去打工的人很少,大水一旦席卷而来,全村村民加上外招的工人,将会有近千人葬身水底。目前,最为关键的是,猪嘴冲家家都有小作坊,家家都有仓库,赶上紧急转移,如果每家都想带走家产,就会显得很吃力,这也是古谈为什么想过去支援的主要原因。为此,皮耀远离开哨塔后,古谈考虑再三,还是把这里的情况向支队作了汇报。

支队领导的意见非常明确:值抗洪抢险非常时期,驻军部队要随时听从地方政府的调遣和指挥,对于突发的险情,可适机处理。

支队的回答让古谈的心里明亮了许多,而当他再向猪嘴冲方向观察时,大吃了一惊,于是,他命令宁小则赶紧把皮耀远喊回来。

不一会儿,皮耀远上塔了。看到皮耀远,古谈就把哨望镜交给了他,说,老皮,先看看再说。皮耀远占上古谈的位置,把住哨望镜看了起来,当他调整一下哨望镜的焦距后,远方的情景一下子就清晰了。

远处,猪嘴冲村比先前更乱了,村头出现了一支队伍,但行进缓慢,人和各种车辆挤在一起,像是炖了一锅粥。

哦,向外撤了。皮耀远说,这么乱,谁也走不了啊。

问题远远比这严重。古谈说,老皮,你再看看。

听古谈这么说,皮耀远又调了一下焦距。这会儿,皮耀远看到,队伍的前面出现了塌方,许多人正在手慌脚乱地清理。

看到了吧?古谈问。

皮耀远又调整了一下焦距,只看了一会儿,他说,这是在集体水葬啊。村干部哪儿去了?

古谈满脸严肃地语气肯定地说,老皮,什么都别说了,赶紧过去支援。

皮耀远没吭声。

耀远,古谈说,我已经把这里的情况向支队汇报了,支队指出,特殊时期,部队可根据实际情况,随时处置突发事件。

皮耀远仍然没吭声。

天更加阴晦了,四处像是树起了一道黑色的屏障。在这道巨大的屏障上,形状怪异的闪电不时地划过,雷声随即从远方此起彼伏地传来。这雷声并不响亮,但密集而阴沉,如同一群野兽在低吟。哨塔被一层层的森林包围着,此时,森林里不时传来类似于有人拨动纸片的声音,仔细看时,才发现是雨点。那雨点很稀,却有铜钱一般大小,一片是一片的,厚实又有分量,哪片叶子挨上一击,便剧烈地颤抖一下。

这时,古谈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远方,满脸都是焦虑,却笑了笑说,老皮,知道你心里还压着一块石头。老百姓嘛,不要和他们计较了,再说,事情都快过去一年了。说到这,他把手搭在皮耀远的肩上,叹了口气说,我们是军人呀。我们毕竟是军人啊。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可以找到一万条不去救援的理由,而且每一条都能说得过去,但是,我们就是不能见死不救,对不对?

皮耀远沉默了几秒钟,问,联系了吗?

古谈摇了摇头说,打蒋事业手机了,一点信号都没有。

也许换手机了。皮耀远说,都一年多了。

古谈说,不!雷雨天,山里是没有信号的。

皮耀远眯着眼睛向远方看着,下巴很丑陋地向前伸着,半天才幽幽地说,可惜,这个村庄冰冷的,从来就不会感恩。

古谈说,耀远,这些都不重要了。又说,这个时候,这些还重要吗?

皮耀远不说话了,咬着牙。他的眼神告诉古谈,他的内心已经有所动摇了。

这时,古谈忽然叹了口气,笑了笑说,耀远,你的思想工作我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谁来做呢?

古谈这么说时,皮耀远的身子一震,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古谈。

古谈的目光和皮耀远的目光对撞时,彼此都没有粉碎,而是一下子就融合了。

4

是的,在呲牙洼纠纷这件事上,如果用挨刀子来比喻,古谈挨的刀数一点也不比皮耀远的少,伤口一点也不比皮耀远的浅。

纠纷发生后,支队调查组把聚光灯一齐对准了皮耀远。其中,在莫宝郎等围攻皮耀远和郭排长时,皮耀远大喊的那一声,成为了支队调查的主要内容。对此,古谈站出来作了解释。

那天,皮耀远见战士们被围攻,既感到意外和愤怒,也非常心疼。他操起铁锹,并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吓阻,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刺激了对方,招致了莫宝郎等人更加猛烈的围攻。为从围殴中逃脱,避免更大的伤害,皮耀远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向总部喊话,派兵增援,带枪来!皮耀远的叫喊非常奏效,不仅围攻他和郭排长的村民撒手了,其他的村民也纷纷后退了。

古谈说,在纠纷中,包括皮耀远在内,所有的战士自始至终都没向村民还手。皮耀远所说的枪,其实就是灭火枪。

但是,因为皮耀远态度不好,古谈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了,很快,古谈得到了一个消息,支队准备让皮耀远退伍。闻听这个消息,古谈提着山货,连夜赶到了喊山镇,然后敲开了政委家的门。

支队政委是古谈的老乡,也是他的媒人,私下有深厚的过往。在政委家,古谈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希望支队能撤销这个决定,古谈说,事出有因,如果这样做,会伤了当兵的心。政委的老婆是个快言快语又感性的人,听了事情的始末,从卧室走出来,流着泪帮着古谈说话。古谈在向政委求情时,政委一直冷着脸,直到这时才说,别找理由,问题的性质是很严重的,先回去再说吧。

一个星期后,支队给了结果,皮耀远留下来了,但从大队长降到代理大队长,一年期间不可官复原职,如再出问题,即刻免去代理大队长一职。

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在这件事上,古谈作为指导员,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支队在严厉处分皮耀远的同时,对古谈也给了通报批评。

相对于皮耀远,这个处分是很轻的了,但是,古谈在床上接连烙了好几个晚上的饼。去年,政委为他争取到了一个上国防大学的名额,为确保这个名额,政委为他作了设计,即先让他到基层锻炼一年,然后顺理成章地填表。下连队之前,古谈拎了一箱子茅台去看政委,一是为了表示感谢,同时,也是为了得到进一步的点化。政委是合肥人,他的點化就八个字:一毫毫错都不能犯。

古谈当然知晓政委的话中话,为此,这个事情发生后,他大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委屈、自责、恼怒、不安和绝望,把他的心塞得满满的。此时,他特别希望政委能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政委那边一点声息都没有。几天后,他实在无法忍受了,就打了政委的电话。电话打通后,他反复强调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辜,不断地解释事件的突然性和复杂性以及自己的无奈,说到动情处,眼睛都红了。他苦苦诉说的目的是清晰的:这件事发生后,他对上国防大学的事没有底了。他想得到政委的理解、安慰和保证。这会儿,待他说得精疲力竭了,政委冷冷地给了一句:不能再给支队找麻烦了。

古谈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感激零涕。

但是,在麻烦面前,人往往是弱智和弱小的,碰到下面这件事,古谈就只能认命了。

那天早晨,部队刚出操回来,莫宝郎就将古谈拦在了部队营房门口。莫宝郎端着一只大花边碗,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粥,一边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说,小古,我们有事找你呀。

呲牙洼纠纷发生后,古谈研究过莫宝郎。

猪嘴冲少有杂姓,一村都姓莫,这个莫宝郎是家族的中心,据说,在猪嘴冲,无论谁家杀年猪都会把莫宝郎请到场。屠夫把猪开膛后,会把第一块护心油撕下来,趁热献给莫宝郎,莫宝郎则会当众将那块护心油一口吞下。这景象别说吓倒了女人、孩子,如果现场有狗,也会惨叫一声,夹着尾巴就逃走了。

为此,在以后的日子里,一见到莫宝郎,古谈都会莫名地一怔,不知此人又会给部队出什么难题。于是,他忙带着笑脸接上莫宝郎的话,莫师傅,您请说。

莫宝郎就把“我们”的要求提了出来:在猪嘴冲,家家都有小作坊,每家都有深夜干活的习惯,第二天自然就想多睡一会儿,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每当加班的工人还在睡梦中时,部队的起床号就响了。

莫宝郎说,小古,这不行啊,影响人家做生意嘛。

古谈一怔。呲牙洼事件发生后,部队如何和老乡相处,古谈什么都想到了,绝对没想到这件事上。为此,对于莫宝郎的话,他一时半会儿地没有反应过来,半天才似笑非笑地说,莫师傅,吹起床号和熄灯号是部队的制度啊。

莫宝郎拧着脖颈子说,你说得对,很对。你们把不让人家睡觉也搞到制度里去了?

古谈可谓一个饱读兵书之人,此时,一向睿智和善言的他,竟然愣怔在了莫宝郎的话后。

莫宝郎见状,就追加说,我可不想为自己多事呀,我这是为人带话哦。话都带到了,明天早上就不要吹打了。说完,往回走了。莫宝郎的屁股真大,走起来时,一歪一歪的。

正是五月天,山里神清气爽,四处的树杈子上青翠欲滴,绽出了许多新叶,看上去层次分明,郁郁葱葱的。太阳也好,于是,草是明亮的,树丛儿是明亮的,村庄是明亮的,天便高远了,轻灵可人。此时的猪嘴冲犹如一幅画儿,掏心窝地舒服。但是,莫宝郎的这番话,则似有人用那种大号的扁口刷,在这幅画上刷了一道黑漆。

闷闷不乐的古谈回到营房就把皮耀远喊来了。待他把莫宝郎的要求一说,皮耀远像座小锅炉,立刻就炸了。他先是连连地冷笑了几声,然后说,这里的人是不是个个都他妈的腰间盘突出。他把军帽往桌子上一掼,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不理他,明天不仅要吹起床号、熄灯号,再加一个午睡号,看他们敢怎么样?一边说着,一边撸着袖子;撸袖子时,露出了牛腿一般粗的胳膊来,那上面粗筋大脉的,透着无穷的力量和凛然不可侵犯的血气。

对于皮耀远的话,古谈没有反应。

这时,皮耀远笃笃地敲着桌子说,老古,这不就是敌情吗?报警呀!

听皮耀远这么说,古谈吓了一跳,他立刻摇了摇手。

皮耀远痛苦地说,老古,你难道又想和谐?不行啊,这件事里有蛆,莫宝郎就是最大的一条,你捡不净的。

皮耀远的“又想和谐?”正在古谈的心里,这当然是他的首选。这样做是为了部队,也是为了他自己和皮耀远。事情的台阶也设好了,先拜访莫宝郎,不成,找蒋事业,再不成,就如实报告支队,无论怎么样,呲牙洼事件再也不能重演。

听说要去拜访莫宝郎,皮耀远的反应更加强烈了,嘴里接连发出了好几个“咦呀呀”“咦呀呀”的声音。然后说,指导员同志,这个我真做不到。我相信你也做不到,你不过是在勉强自己罢了。我可不想勉强自己。现在,我老皮头上只剩下半片乌纱了,无所谓,嚓!彻底撕了,凉快。

在这件事上,古谈是希望皮耀远对自己有所担待的,没想到皮耀远走得那么远,这让他既失望也很烦恼,他说,老皮,你的这些话说得没有站位,也有些自私了。这是个大是大非的时刻,是不允许我们任性的,尤其是你我。

皮耀远不高兴了,他说,呵呵,我自私,我任性,那就按照你的套路來。你下命令吧,我带全连的战士到莫宝郎家集体下跪去。我都看过了,他家院子不大,院子里跪不下,外面再跪几个。

这是什么话?古谈不高兴地问。又急切地说,我没有什么套路,也不可能以牺牲部队的尊严和荣誉来适应我的套路。请你来,是想和你讨论一下,在老百姓面前,我们军人如何做才更有分寸。

皮耀远撇着嘴说,是啊!我缺少斯文,也缺少分寸,不过,他们是老百姓吗?就是山匪村霸。我是第一次看到老百姓欺负当兵的。

话说得不合适吧?古谈眯着眼睛问。

皮耀远把扔在桌子上的帽子抓过来,往头上猛地一扣,摊开手说,我学识有限,在这些人面前,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皮耀远的不辞而别,让古谈感到非常孤单和烦恼,回想一下自己和皮耀远的对话,觉得有些话可能被皮耀远误解了,内心又不安了一阵。烦恼之下,他走出军营,然后在村外的那条小溪边坐了下来。

溪水就在古谈的脚下,涓涓流淌,清冽碧透。四处,鸟儿们低回的鸣叫又似在委婉地对话。此时,古谈的内心是那么的混乱。想到自己面对的难题,想到皮耀远在这件事上的抵触和阴阳怪气,又想到呲牙洼事件后政委和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无聊和绝望。

就这样,古谈在小溪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就在他感到有一些凉意在他的后背上蔓延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是皮耀远。

皮耀远走到了古谈跟前,也不说话,只是挨着古谈,默默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皮耀远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他说,不说了,老规矩——你出票,我投票。

古谈看了看皮耀远,把脸转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后,他说,耀远,我们先和蒋事业沟通一下吧。

古谈的这句话,就等于绕开了莫宝郎,也等于向皮耀远让步了。

皮耀远迟钝了一下,然后说,行……

古谈感受到了皮耀远的这种“迟钝”,就说,在这里,有事还要依靠地方政府,事情不论大小,把程序规规矩矩地走一遍总不会错。

碰头会是在村党群服务中心开的。古谈带上了皮耀远和宁小则。莫宝郎带来了莫大兴和莫小山。双方坐下后,古谈的脸上一直带着谦卑的笑,像是来找人借顶梁柱似的,而莫宝郎等人一直冷着脸,摆出的是一副时刻防着被人咬,时刻准备咬人的姿态。

按照古谈事先和蒋事业交流的,话先由莫宝郎说。莫宝郎没有说话,只是把几张纸递给了古谈。

古谈翻了一下,第一张纸是告知函,开头写着“强烈要求”四个字,下面是内容。内容和早晨莫宝郎见到古谈时说的大体无误。后面的几张纸上全是手印,密密麻麻的,大约三十多枚。

见古谈看着那些红手印发呆,蒋事业把那几张纸要了过去。草草地看了一遍后,他把那几张纸往桌子上随便一丢,对莫宝郎说,事情我知道了。有什么话,你们说吧。

倒是莫大兴先说话了,他看了莫宝郎一眼说,事情就是那个事,别吹号了。平时,你们当兵的又没有多大事,我们老百姓不行啊,不干活没饭吃啊,哇哇地吹,还怎么干活?

是哦。莫小山跟上说,不就是睡觉吗,还弄那么大排场。早上,想多睡就多睡一会儿,不想睡了就起来,吹吹打打的干什么?晚上也是,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吹牛逼,你吹什么号子哩,嗷嗷的……

蒋事业打断莫小山的话说,哎哎,你俩怎么不去正大综艺哩。会不会说话?看看火葬场,笑死人了吧?笑得黑山大坝的鱼都翻塘底子了。还当兵的没有多大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可懂?

莫大兴冷笑一声说,一年360天,三年,正好养到退伍。

莫小山说,还多养80天呐。

听莫大兴和莫小山这么说,古谈有点尴尬,端起面前的水喝着。而皮耀远则拧了拧下巴,把脸转到了一边,此时,他的脸上暗暗的,不知是红还是黑。

好了好了。这时,蒋事业说,你俩别说话了。他转而对莫宝郎,老莫,我只想问问你,几个月前,区长跟你谈话时是怎么说的?

莫宝郎看了蒋事业一眼说,一码归一码。

蒋事业说,那好,我们就来谈你这匹马。吹号出操是部队的规矩,就如同上课打铃,公鸡打鸣,错在哪儿了?

莫宝郎说,这个事,我跟他说过了。说着,莫宝郎指了一下古谈。

蒋事业突然就发火了,不要胡来。他说,我提醒一下。不要胡来。胆子都是放养的是不是,越来越大了吧……

听蒋事业毫无征兆地发火,莫宝郎呼地站了起来。古谈见状,忙笑着招手说,莫师傅,请坐下,我们还有话说。

莫宝郎不理古谈,只是对蒋事业说,你说的什么话,你才是野生的呐。

蒋事业刚想说话(显然是想解释),莫宝郎又拦住说,你小蒋别说了,你吃洋葱头了吧?口气很难闻。

古谈忙站起来打圆场,莫宝郎根本就不听,他指着蒋事业说,你要是喜欢听公鸡打鸣,把鸡带你家去。另外,我说过了,我就是个传话人,明天如果他们再吹号,全村都会到喊山镇上访,到那时,可别怪我没跟你们说清楚。说完,他把椅子猛地一推,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了。

莫宝郎推椅子时,撞倒了纸杯子,茶水洒了一桌子,蒋事业一边用手去抹那些茶水,一边气愤地说,老莫,你……你这样是不行的。

莫宝郎站住了,他突然把裤子拉链往下一拉,看着蒋事业说,你小蒋能把我怎么样?

莫宝郎说话时,眼睛大得跟放宝的样,配上那两腮毛胡子,显得很狰狞。蒋事业真没敢接话,只是秃顶的那部分更亮了。见蒋事业“哑火”,莫宝郎哼了一声,把裤子拉链猛地拉上,走了。

屋里静了下来,一种尴尬在四处弥漫。

就在这时,莫宝郎竟然又回来了,他看着古谈说,还有一件事。你们的人要管管了。有些小当兵的很不规矩,跟在人家丫头后面扔小石子。这个不好,我跟你们说。说完转身去了。

古谈和皮耀远都傻了,两人相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立刻都挂上了。这倒给了蒋事业一个台阶,他说,唉!这些山里佬,纰漏人,纰漏事,纰漏话。没办法。又转移话题说,没事,关于军号的事,他们说了不算,如来佛不是他,交给我了,晚上我把他搞定。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古谈笑了笑,算是表示了感谢,接着脸上越来越凝重了。此时,他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那个向人家姑娘扔小石子的战士会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件事真是可恶,被莫宝郎亲口说出来更不是什么好事……想着想着,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大片汗。

当天晚上,猪嘴冲村人没有听到军号声。

第二天早晨,猪嘴冲人也没有听到军号声。

又过几日,猪嘴冲人发现,这个百十号人的森林警察部队突然在一夜间消失了。

5

驰援猪嘴冲的方案很快就制定出来了,也很快就得到了支队首长的批复。

方案的核心是:把部队的驰援路线由公路改为冲。这些冲由常年的雨水冲成,对望有五六公里宽。枯水季节,有人在冲里取石取沙,形成了许多车道,可以行车。

方案得到批复后,古谈和皮耀远作了分工,自己押四台抢险车在前,皮耀远押四台运兵车在后。此分工被皮耀远拒绝了。皮耀远提出了两个坚决:自己作为一队之长,坚决走在队伍前面。坚决要求古谈留下。军中不能一日无将。皮耀远说,你如果一定要压阵,就是对我皮耀远不放心。

古谈无话可说。

下午1时25分,部队大院里,两个排的战士集合完毕,65名战士分成三队站得笔直。此时,战士们全部穿上了橘红色的战斗服,看上去像一片茂密的红枫林。在古谈的要求下,战士们先唱了一首《军民鱼水情》,接着又唱了一首《战士就该上战场》,当第二首军歌唱完后,皮耀远开始作战前部署。

目的地:猪嘴冲。任务:帮助老乡转移。转移目标:离村庄五公里的黑山。

接下来是古谈作战前动员。当古谈问同志们有没有信心时,战士们的应答声不大且稀落。古谈又大声地问,同志们,有没有信心?队伍的反应仍然不大。皮耀远火了,他大喊一声,立正——!然后说,怎么啦,最近雨水多,舌头都霉啦?黄正东出列。

那天在村党群中心,莫宝郎没说谎话。那个向姑娘扔小石子的当事人找到了,就是一班长黄正东。皮耀远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是一顿臭骂,等骂完了,才知道故事是反的:不是黄正东向人家姑娘扔小石子,而是人家姑娘一看到黄正东就跟在后面扔小石子。这样的话,事情的严重性就轻了许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黄正东私下有多次到那个姑娘工作场所的行为,于是,皮耀远当即就把黄正东的班长拿掉了。事后,皮耀远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也知道黄正东记恨他,平时在军营里,一见到他,就远远地绕开。

此时,黄正东从第二排跑了出来,待他立定后,皮耀远问,你有没有信心?

黄正东看了皮耀远一眼,说,有!

有—— ?皮耀远拖着很长的声音说。刚才为什么不回答指导员的话?

回、回答了。黄正东说。

回答了?我就没看到你张嘴。

报告队长,我张嘴了。张得比较小……

队伍中传来了一阵嬉笑声。皮耀远眼一瞪,队伍立刻鸦雀无声了。

张得比较小?是腹语?皮耀远继续问。

黄正东看了皮耀远一眼,不吭声了,但是,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明显的不满和倔强,当听到队伍中有窃笑声,头颅则昂得更高了,以至于他的下巴像剑一样刺向天空。

皮耀远看到了这一点,他哼了一声说,我告诉你黄正东,抗洪抢险就是冲锋陷阵,消极就等于当逃兵。你是不是怕死?怕死就别去了。

黄正东嘴张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沒有说出来。

皮耀远武断地说,你留下来吧。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然后为大家写遗书,写64份。

黄正东嘴又张了一下,但是,仍然没能说出什么,只是脸憋得通红。

这时,皮耀远看着黄正东说,黄正东,来,听我口令,立定,向后转,跑步回营房……

皮耀远一套指令下来后,黄正东却没有反应,只是直直地站在那儿。

黄正东,皮耀远大声地说,听我口令……

报告队长!这时,黄正东的胸腔里终于迸发出了声音,我有话说。

皮耀远没有搭理黄正东,只是死死地瞪着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瞪眼时,眼睛会显得非常大。皮耀远眼睛小,瞪眼时,眼睛则变得更小,像是两条短线在他的脸上迅疾地划过。

这时,古谈拍了拍皮耀远的肩头说,黄正东同志,你说吧。

黄正东的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大声说,我绝不怕死……我憋屈……

黄正东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听黄正东这么说,队伍中,许多战士都耷拉起脑袋。此情此景让古谈的心里很难受,那天,在听到许多战士被打时,他心里没有难受,但是今天他难受了。

6

那天,就部队吹号一事,和莫宝郎谈得不好,事后,蒋事业口口声声说会摆平这件事,但是,当古谈和皮耀远回到部队后,蒋事业给出一个方案,那就是坚决不要理睬莫宝郎,如果莫宝郎敢进一步行动,村两委就报警。

不用说,蒋事业在这件事上已经对莫宝郎完全失去了耐心,同时也“黔驴技穷”了,古谈决定即刻向支队汇报。

皮耀远知道古谈准备上国防大学的事,也知道政委为古谈画的红线,他说,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古谈懂皮耀远的意思,他一语双关地说,正因为我考虑到了后果。

再考虑一下吧。皮耀远说。

古谈则直接拨通了支队长的电话,其实他是想打政委电话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脸面再打政委电话了。

听说老百姓要部队停止吹军号,并且下了最后通牒,支队长大发雷霆。支队长是研究生,有口才,他一口气送给古谈三个零:智商为零,情商为零,军民共建为零。同时,要求古谈马上拿出方案,方案的内核是,既要保证部队的尊严,又要防止军民关系进一步恶化。

明天,如果军号吹不响,如果有老乡到喊山镇闹事,你古谈要承担全部责任。这是支队长在电话结束时说的话。支队长口水旺盛,说话时唾沫子乱飞,此时,古谈感到支队长的唾沫通过卫星电话直接喷在了自己脸上。

放下电话后,古谈像泥塑的一般,呆呆地立在那儿:他无法拿出支队长要的这个方案。

古谈的样子让皮耀远很同情,他说,还是考虑一下蒋事业的办法吧,报警,让派出所找莫宝郎。

古谈坚定地摇了摇手。

老古,这样吧,这时,皮耀远紧了紧腰带说,你明天找个理由离开村子,这里交给我了。

古谈知道皮耀远的意思,心里一热,他笑了笑说,兄弟,你这句话说得真蠢啊。

就让我破罐子破摔吧。皮耀远再次说。

古谈拒绝了,只说自己已有了好方案,让皮耀远先走了。

皮耀远走后,古谈向支队写了几份材料,一是讲述了村民要求部队停止吹号的过程和交涉结果。二是为避免冲突,建议部队立刻撤到呲牙洼以东的喊山深处驻扎。三是要求辞去红星森林防火支队指导员的职务,回到机关听候安排。

三份材料是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的。支队长很快就回复了。

几个月前,发生了臭名昭著的呲牙洼事件;几月后,又发生了如此离奇的纠纷,这当中是有逻辑的,说明你们扑火只顾了表面。技术含量太低。

今日老百姓不让部队吹号很荒唐,但我相信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荒唐还在后面。这些都说明一点,你们在群众工作方面经验为零。打你们脸的是你们自己,吹不响军号的也是你们自己。非常丢人。问题正于白热化中,作为连队指导员竟然要求辞职,这叫临阵脱逃?无法面对问题,要求撤出猪嘴冲,这是率众临阵脱逃。军民鱼水情,水是被你们自己搅浑的,别怪老百姓无情。鱼没有出路,唯有责!

当夜无眠,凌晨5点,古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向政委求助。

政委抽了半天的烟,最后叹了口气说,我找他谈谈吧。

当晚7时,宁小则送来了一份支队急件。

当晚10时,部队的熄灯号没响。第二天6时20分,部队的起床号没响。

一个星期后。星夜,部队拔营,向8公里外的喊山深处进发。

那天,路显得特别漫长,特别颠簸。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几辆军车像是拉了一批木头人。但是,当车子开进森林深处时,坐在古谈旁边的黄正东突然哭了,接着,整个车厢的战士都哭了,几个不到19岁的小战士哭得尤其伤心。

其实,古谈更想哭,只是哭不出来。

没错,直到现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也没寄来,而政委早在去年年底就调离了。

7

这几日,到莫宝郎家串门的人更多了,无论男女,坐下后就聊洪水的事,议论最近在村里发生的奇怪现象,比如猪撞墙,路上捡到爬行的甲鱼,树“冒汗”,等等。莫氏家族几个老人几乎都作出了一致的判断,一场大水必将来临,猪嘴冲头顶上的黑山大坝就是一口黑漆大棺材。其实,这几天,莫宝郎已经在宗祠开了好几次会,并安排莫大兴带青壮年上山砍毛竹,制作了十几条竹筏,都堆在宗祠大院里,以备不测。

23日中午,莫姓十几口人正在莫宝郎家扎堆聊天,蒋事业和莫宝兵来了。两人刚在区里参加完抗洪抢险紧急会议,带来的指示是:长江中游地区已出现多处管涌,部分危险工段已经破溃,洪峰将在24小时内抵达黑山坝。黑山坝的蓄水能力是4亿立方,据测算,此次洪峰带来的洪水多达5亿立方,届时,黑山大坝绝难承受。按照区党委要求,猪嘴冲马上撤离,撤离路线是南下到麒麟山一带。

这个撤离路线和莫宝郎心里的撤离路线背道而驰,他说,往南走不就等于在等水吗?

蒋事业立刻作了解释。

黑山大坝是三省共建工程,造价1500亿,下游除了猪嘴冲,还有十几个村庄和七八个超百亿的在建项目,主坝一旦溃堤,损失太大。为把损失减少到最低,市抗洪抢险指挥部经请示省防总,决定动用空军对黑山坝的东北段进行爆破分洪。届时,洪水将在喊山、石鬼和黑山之间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地区形成一个巨大的泄洪区,从而绕开了黑山坝下的村庄和项目区。

莫宝郎问,都分洪了,为什么还要走?

蒋事业说,这是区里的指示,必须走,以防万一。

莫宝郎撇着嘴说,也就是说,当兵的扔过炸弹后,顶不顶用还很难说。

蒋事业无法回答莫宝郎这个刁钻的问题,就干巴巴地重复说,这是区里的指示。区长亲自说的。他把区长两个字咬得很重。

大家又把目光转向了莫宝郎。

莫宝郎表情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说,唉,好吧,都抓紧吧。

听莫宝郎这么说,好像大水已经进村了,屋里的人忙不迭地往外面跑。

上午10点,村广播站传来了蒋事业的声音,一共三条:一、全村村民,包括村加工厂的工人全部撤离村庄,村干部要逐户敲门检查。二、麒麟山一带有政府部门和大学生志愿者接应,吃、住、用基本没有问题,撤离时少带东西,少动或不动车辆。三、老孺病残在队伍前端,青壮年居中,村干部押后……

蒋事业的广播增加了紧张气氛,一时间,村里大人喊,小孩哭,牲口叫,乱成一团。这时,莫宝郎伸手将莫大兴扯到了墙角,他交代说,蒋秃子的话没有筋,千万不要听,通知各家把能带的都带上。还有,各家存在小仓库里的产品,都是血汗钱,不能丢。等大水来了,冲跑了,蒋秃子不会问事的。

正是因为莫宝郎的这种嘱咐,出问题了。

下午一点多,第一批转移的队伍刚行至村南就堵上了。此时,家家都把车子开了出来,每家车上都装满了货物。桑皮纸厂和药厂也没按村里的要求做,开出了好几辆大卡车来,上面拉的全是成品纸和药材。一时间,货车、私家小轿车、面包车、半挂拖车、手扶拖拉机塞满了路面。最为糟糕的是,由于接连下雨,山神庙前面的一段路上出现了多处山体滑坡,所有的车辆都无法行走了。

因为是家族老大,直到全村人都走光了,莫宝郎才和两个负责殿后和检查的村干部出村。刚到村头,莫宝郎就听见蒋事业在骂人。因为人多,看不到蒋事业的全身,只看到那秃顶的部分或隐或现,一闪一闪的。再走近一看,发现蒋事业在骂村干部。看来是被骂急眼了,一向胆小温顺的莫宝兵摊开双手说,你就是啄木鸟也不能在一棵树上挖洞。我让他们不带车他们就不带了?你老罵要钱不要命。钱和命哪样不是好东西?不过,我只能管住我自己不带,你撩撩看嘛,我裤裆再大也藏不住半间房子吧,对不对?

“要钱不要命”是蒋事业指桑骂槐的话,原是骂那些带车村民的,但是,今天村民太集中,他没敢骂,只好对着干部骂,赶上莫宝兵不知就里,硬是在这个点上较真,蒋事业当然不满意,于是两人的话又多了起来。众人觉得两人都得理,就跟着劝。一时间,路上乱纷纷的。莫宝郎看了一眼堵在路上的村民,知道了蒋秃子骂人的原因。再想想这个状况都因为自己的一个耳语,于是,他走到前面,拍了下莫宝兵,示意他不要说话了,然后喊,每家出一个劳力,自带工具,把路面清掉再说。莫宝郎的话很管用,路口很快就聚集了几十个男人。

一个多小时后,路面清理完毕,队伍终于移动了。这时,一阵阵轰鸣声突然从远方传来。这轰鸣声从东而来,由低渐高,越来越刺耳,掠过人们的头顶后,便向东北方向呼啸着去了。这时,有人明白过来了,惊呼,是飞机,要炸坝了,炸坝了!这一喊,队伍立刻敏感起来,运动的速度一下子又提高了。

半个小时后,当转移的队伍行进到吴家祠堂时,莫大兴突然指着远方高喊起来,看呀,你们看——

大家便一起向东看。

东北方向的那十几公里宽的冲里,突然出现了一支车队。有八辆车,车身有绿色的,也有红色的。每部车上都打着红旗。由于行走在凹凸不平的河道上,速度不快,且摇摇晃晃的。

是部队的车!有人喊。

是红星森林消防大队的!这次是莫小山在喊。为了炫耀自己的眼力,莫小山还补充说,你们看看车里的人,都穿着红衣服。

看到了,是的是的。许多人都喊,以证明自己的眼力并不比莫小山的差,而莫宝兵的话又让大家眼前一亮。

是老皮他们,绝对的。莫宝兵说。当有人对他的判断表示怀疑时,他说,这一片只有这支部队。

他们跑到冲里干什么?

是啊!

……

这时,一直在观察情况的莫宝郎得出了结论,他自言自语地说,该死!真是该死!莫宝郎的话一下子提醒了蒋事业,他大声说,是啊是啊,他们怎么跑进泄洪区了?

得赶紧让他们离开啊!不知是谁,几乎在叫喊着说。

听到这句话,大家下意识地把目光都放在了几个村干部身上,而几个村干部则一起向蒋事业看去。

蒋事业感受到了大家的目光,他焦灼地看着远方。他看见,在起伏不平的河道里,那支车队在冲里开得很缓慢,眼看就要接近冲里的一座转滩了。

怎么会这样?蒋事业嘀咕着。接着,好像又嘀咕了一句什么,他的鼻子里就向外面流血了。这时,他向前试探性地走了一步,又试探性地走了两步,然后边抹着鼻血,边向村里跑去。越跑越快。

蒋主任!

蒋书记!

小蒋!

秃子!

……

蒋事业在向前跑时,大家感到很惊诧,纷纷地喊他,但是,蒋事业的身影还是和大家的呼喊声越来越远了。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巨响,接着,一切都平静了。仅仅过了几秒钟,莫宝兵和几个村干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炸了,炸了!快跑,快点!整个队伍立刻骚动起来。当村民们翻到一座高坡时,有人喊道,快看呀,向东看——!

东边升起了一层又一层烟雾。这烟雾从南到北,约十几公里宽,先是细细的薄薄的很模糊的一条,不久便越来越粗大,越来越稠腻,越来越高、越厚、越具体,呈滚动装。不一会儿,这些烟雾猛然冲向了天空,此时,天上如同有一块巨大的挡板,当这烟雾撞上去后,便被猛地弹射下来,而当这烟雾从高处摔落时,大地颤抖了,四处传来了一阵阵可怕的轰隆隆的声音。这时,人群中有人绝望地带着哭声大喊,我的妈呀,是大水!快跑啊,大水来啦——!

莫宝郎见队伍乱了,他大喊,不能往前跑,上山,全部上山!

道路一侧就是山坡,听到莫宝郎这么喊,村民们转身向山坡上爬去。

当村民们向山上攀爬时,莫宝郎却站住了,他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景象。

远方,刚才还在冲里行走的八辆军车突然停了下来,此时,洪水已淹没了军车的车轮。在滚动的浑水中,军车开始倾斜并不停地晃动,几秒钟后,有七辆军车突然间就消失了。这时,有一辆军车已经抵达冲里的那座转滩。车子刚停下,几名军人便纷纷从车上跳到水里,然后互相搀扶着,拼命地向滩顶跑去。就在这几名军人爬上滩顶的一瞬间,那辆军车也被大水卷走了。

这时,莫小山跑来了,他见到莫宝郎站在那儿发呆,就喊,我叔,车子和人全部上后山了,没事了,你也快走吧。快!这里危险。莫宝郎的妻子龙丫、莫大兴的二女儿悄悄,以及几个走在后面的妇女,也来催莫宝郎,嚷着快走。这时,莫宝郎看了一眼远处的转滩,迟疑了一下,往山顶上爬去。

还没有爬到半山腰,莫宝郎忽然嗅到了一种浓厚的水汽。这水汽有点腥,有点阴冷,呛鼻子,接着,莫宝郎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他回头一看,立刻显出了一种瞠目结舌状。原先那十几公里宽的深深的河道,一下子就被洪水灌满了。滚滚而来的洪水,你推着我,我撞击着你,然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贴着干枯的滩涂席卷而来。此时,那“舌头”上粘满了的草末、碎木、家具和牲畜的尸体。这时,莫大兴指着前方,大喊,我叔,我叔——

莫宝郎顺着莫大兴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团物体从上游迅疾而下,那物体在滚滚的洪水中显得那么弱小和无力,在翻滚时,现出了人形,秃顶,是蒋事业。

莫宝郎嘴巴半张着,一动不动地怔怔地看着蒋事业的尸体,直到它缩成了一点,融入了一片浪花。

是蒋秃子吗?莫大兴问,脸色是苍白的,声音是颤抖的,牙齿打着战。

莫宝郎没有吭声,这时,他的眼睛又睁大了,脸部的表情是惊恐的。滚滚而下的水面上,又漂来了一些物体,有好几十个,红色的,随着洪水的翻滚起起伏伏、飘飘荡荡,更像是有人在水里举着一把把火炬。当这些“火炬”从莫宝郎的眼前闪烁而过时,他看清了,是那些小当兵的尸体。这些战士随着洪水向前漂浮时,如同一只只花蕾,争先恐后地要去前方打开和绽放。

啊——啊——

龍丫、悄悄和几个妇女也看到了这一幕,同时惊叫起来,龙丫举着双手,大声哭喊着,我的妈呀,我的妈呀!这……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天哪——!

站在龙丫旁边的莫大兴家的二丫头悄悄,尖叫声更大,撕心裂肺的一般。她一边凄厉地尖叫着,一边不停地跳着脚。跳脚时,两只脚一上一下的,如踩水的一般。当那些“花朵”漂远后,女人们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而此时,莫宝郎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嗓子里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

远方,水流激荡,水汽迸射,已经看不到了蒋事业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那些“花瓣”,但是,莫宝郎的目光还在追寻着他们。

叔,快走吧。莫大兴焦急地说。

莫宝郎好像没有听到莫大兴的话,只是柱子一般地立在那里。这时,他的目光沿着滩涂,迎着汹涌的洪水用力地向上移动和寻找,最后定格在激流中的那座转滩上。

这个滩原来与两岸相连,后来,有人取土烧砖,就顺着四圈挖,待四周的土取完了,就剩下了这座高高的山坡。因为四面悬空,有水时,人们可以围着土坡转着走,被称之为转滩。

此时,那几名军人所在的转滩已被洪水团团围住,完全成了一座孤岛,不断赶来的洪水,则像是一匹匹饥饿的狼,围着它不停地打转,然后一次次撕扯着它,一口一口地舔食着它。在滚滚的洪水和不断升腾的水雾中,转滩似乎在漂移,又似乎在晃动。

8

对于莫宝郎来说,在呲牙洼建立一条森林防火隔离带,并不是坏事,要说坏事就坏在蒋事业身上。蒋事业刚来村里挂职时,他就很不爽。在猪嘴冲,别说来了一个人物,就是来一条狗都必须先到他莫宝郎的府上叫一声。可是这个蒋事业,凭着是省城派下来的村官,根本就不把他莫宝郎放在眼里,不仅没有来拜过他莫宝郎的门头,见到自己还牛逼烘烘,没大没小,指手画脚的。这种不得意,莫宝郎一直攒在心里。

那天晚上,莫宝郎都上床睡觉了,莫宝兵来了。莫宝兵小声地向莫宝郎透露了一个消息,说近日驻村部队要挖掉呲牙洼的那些树,建一条防火隔离带。莫宝兵慢吞吞地说,蒋秃子一口就答应了,胸脯拍得通通的,比鼓还响哦。

听莫宝兵这么说,莫宝郎伸手就把面前的一只苍蝇拍死了。那个狠劲,让苍蝇脑浆子横飞。他对莫宝兵说,宝兵,他们只要一动手你就告诉我。这一次,我要让蒋秃子和小当兵的都知道,在猪嘴冲,当家的到底是谁。

当天晚上,莫宝郎在村西莫家祠堂召开了族人大会。听说部队要挖掉各家在呲牙洼的摇钱树,大家立刻想到上次部队盖营房的事,都认为部队还欠他们的,都说部队仗着蒋秃子欺负人。最后,众口一词,再也不能忍让,请莫宝郎出面摆平,合力保住大家的钱罐子。

家族的团结是需要大事件的,个人的威信也是需要大事件的,莫宝郎等来了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何况这是一场捍卫村民利益和家族利益的事,他愿意伸这个头,冒这个险,于是,便有了呲牙洼的那场纠纷。

呲牙洼事件发生后,莫宝郎当然是开心的,因为,在这个事件里,他再一次被彰显出来了,也狠狠打了蒋事业一记耳光。但是,他也是害怕的,因为对方是一支部队,捅的可是一只大马蜂窝。果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区里、县里和乡里就来了一大帮人,陪同各级领导下来的还有派出所的几个民警。

那天,来通风报信的莫宝兵被吓得半脸青菜半脸白菜的,说了好几遍才把事情说清楚。还说,派出所来了好几个警察,屁股后面都一闪一闪的,肯定是手铐。听莫宝兵这么说,莫宝郎的女人龙丫傻傻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肥厚的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风吹扇片一样。其实,在呲牙洼这件事上,龙丫是反对丈夫伸头的,她认为当兵的做的是善事,眼界比村里人高出好几码子呐。另外,自家在呲牙洼没有半棵树,犯不上去挣那个命,当初,她就反对过。那天,在莫宝郎出门时,她还去扯过男人的衣袖子,结果差点被莫宝郎甩到木桶里坐着。今天,她听公家来人了,心里自然是又怕、又悔、又气,站在那儿怨恨地看着丈夫,一副似哭似气又都释放不出来的样子。莫宝郎一挥手说,没有事,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的。从今天起,我都不系裤带了,有本事来咬我。莫宝郎嘴上挂了十几只喇叭,心里却空空的,裤腰那地带早汗透了一大片。临走时,他漫不经心地说,家里的几张条子都在柜头上,你收好了,别弄丢了。莫宝郎说的条子就是平时卖桑树皮得的白条,可兑钱的,大几万呐。听莫宝郎这么说,龙丫感受到了一种绝望,嘴角歪了歪,往地下一瘫,嗷地一声哭了起来。哭时,紧紧抱着莫宝郎的大腿,硬是不让男人走。莫宝郎要给自己壮胆,也要给自己的女人壮胆,便破口大骂,说龙丫孬熊,没见过什么大场子。骂龙丫时,自己的手却瑟瑟地抖,连喘了好几下才把一口气接上。

和公家人见面是在村党群服务中心。上面来了七个人,由蒋事业陪着,莫宝兵说腰间盘突出的问题又突出了,没有来。莫宝郎进门后就下意识地瞄警察的屁股,并没有瞄到手铐,他心里轻快了许多,估计是莫宝兵心虚,幻觉了,就放下心来。但是,当话说开后,他便被置于了一阵暴风骤雨之中。那个区长也不大,戴了副黑框眼镜,清秀、斯文、干瘦,整个人像一口北方的扁食,但一张嘴就变成了咆哮神。他手里拿了本书,说话时,用书啪啪啪地拍着桌子,为了钱,胆子比天都大!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敢跟部队搞。亏着是消防兵哩,要是炮兵,一炮发出来,肠子挂树梢子上去喽……

接着,区长的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糟粕,若是饭,你即使再饿,一口都吃不下去。这期间,莫宝郎到底没敢吭一声。处理结果是现场定的:把索要的树苗损失费全部退还给部队。每家抽一个劳力,确定工时,配合部队开辟防火隔离带。立即清除在村庄周围非法开荒种植的所有的檀树、桑树、构树和芭茅草。

区长说,要么依法抓人,要么配合部队干活,你们把眼镜戴上,看清了选。

好像区长的两个“要么”是成品,斗一般的大,就摆在面前,莫宝郎手往前一指说,就、就后面的“要么”……

事件平息了,作为家族老大的莫宝郎,其自信心、虚荣心和威望都被碾得稀碎,心里自然又生出了一层芥蒂、一层痂。

9

汹涌而来的洪水带来了一阵阵强劲的风。风贴着水面疾驶又赶出了一层层浪。浪头一层比一层厚实、高危,形状诡谲而怪异,像一片片爆燃的火焰,如一头头饥饿的狮子,似一群群狂奔不羁的野马。在这些“火焰”“狮子”和“野马”的践踏和驱使下,十几公里宽的冲里风狂浪欢,天翻地覆。

一直站在山坡上没走的莫宝郎,心里忽然一阵激动,随即,一股热血涌上了他的全身,他转身向莫大兴喊,大兴,我去祠堂,你快去喊人。带一部大车来。救人!

听莫宝郎这么喊,一直跟在莫宝郎身后的龙丫脸色大变,她猛地向前一扑,一下子抱住了莫宝郎的腰,然后大哭大叫着,宝郎,宝郎!水全部下来了,你不能回去,我死也不让你回去……

莫宝郎用力拨了几次也没拨开龙丫的手,他愤怒了,撒手!他指着转滩,大声地骂,你妈了个逼,就看着他们去死呀!莫宝郎这么一骂,龙丫手上的力气一下子就被卸掉了,莫宝郎再一用力,就挣脱开了。

一直在发呆的莫小山见莫宝郎向前跑开了,哭丧着脸大喊,老爹!这个时候……哪个愿意回来啊。

莫宝郎边跑边高声地说,你去喊!

莫小山跟在莫宝郎后面,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地说,找不到大车啊!大车都是工厂的,上面全是货……

莫宝郎已经跑出去很远了,还是听到了莫小山的话,他向后挥了挥手,高声地喊,你去找——

莫小山绝望地叹了口气,然后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爬去,而龙丫几步就跑在了莫小山的前面。

莫宝郎跑到宗祠时,立刻傻眼了:宗祠的院门被锁上了。那锁是去年清明时节家族人捐款买的,一斤多重,此时在两个巨大的铁门环上咬了个死口。莫宝郎用力推了推,大门毫无动静,他又用肩头撞了撞,仍然没有反应。于是,他向后退了几步,“噗通”跪了下来,先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大喊,列祖列宗,人命关天,惊扰了!说着,他爬起来,抱起旁边的一块石头就向那锁拼命地砸去……

连续砸了几分钟,待莫宝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下,那锁上还是一点白印子都没有。就在这时,村里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好!莫宝郎大叫一下,兴奋得一下子爬了起来。不一会儿,三辆大卡车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先后开了过来。车子一停,卡车上打落枣子似的,纷纷跳下三十多条汉子来。这时,莫宝兵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后,大声地问,老大,你要干什么?莫宝郎指着大门说,把门撞开。听莫宝郎这么说,莫宝兵有点犹豫,他看着卡车里的司机,莫宝郎再次喊,车撞坏了回头再说!莫宝郎的话音刚落,排在前面的一辆卡车就轰鸣着冲向了大门,随着“通”的一声,两扇大门崩了出去,那锁和铁环则飞到了一边。

门一撞开,莫宝郎边向院子里跑,边喊,抬竹筏,快,去石桥口!

十几分钟后,两辆卡车拉着竹筏开到石桥口。莫宝郎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石桥建于1982年,长1.23km,宽45.7m。平时桥下无水,桥墩高耸、挺拔,现在,桥墩的大部分都被洪水吞没了,远远看去, 整座石桥像是漂在水面上。此时,从桥上远望,冲里的水面又宽了许多,水势也更急了,展现在莫宝郎等人眼前的已是一片汪洋大海。在这片灰白色的浑浊的大海上,远方的鸡头山、牛背山、大红山、喊山成了几条断断续续的虚线。此时的转滩更令人焦虑,原来高高在上的、孤傲地屹立在河道中心的它,正在一圈一圈地萎缩,现在的面积只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孤岛上有八名军人,一棵孤零零的树上挂着一面红旗,风太大,那红旗的一角在剧烈地抖动着。此时,军人们已经看到了莫宝郎等人,他们显得很激动,一起向这边挥手。

看到这个情景,站在桥上的三十几条汉子们都现出了惊愕状。这时,莫宝兵看着滚滚向前的洪水,皱着眉头说,老大,老大……他也不知想说什么,连说两个“老大”也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

平時,莫宝郎虽然脾气暴躁,心地却是很细。半个月前,他安排族人做竹筏时,不仅让人在竹筏的四周和中间都打上了铁环,还在每只铁环上拴了绳子。使用时,只要把绳子扯起来,就等于在竹筏的四周加了一道栏杆。现在这些都用上了,他一边紧着竹筏上的绳子,一边大声地喊,什么都别说了,捞人!放过鱼鹰的先上。

猪嘴冲村前面有一条小溪,有许多来路不明的杂鱼,总量很大,于是村里就有人买了鱼鹰,专门在小溪里捕鱼。听莫宝郎这么喊,莫小山和一个汉子便将一条竹筏推到了水里。其他人见状,忙用绳子帮助他们控制住竹筏。跳上竹筏后,莫小山显得很慌乱,他喊,爷,水急啊!也漂不过去的。

莫宝郎没有理莫小山。

其实,莫宝郎之所以选择从石桥口放筏是经过目测和计算的,因为石桥口在转滩的上游,两点之间有一个很大的斜角,从这里放排,竹筏可以借助水流的速度直接漂上转滩;把几个当兵的接上后,竹筏虽然不可以再回头,但可以顺势漂到大红山和喊山之间。那里有一个湾,这会儿正好可以作为躲避的港湾。于是,他冲莫小山喊,咋呼什么,没有屌事。

听莫宝郎这么喊,大家就开始放绳子了。这时,莫小山在竹筏上剧烈地晃动着身子喊,不行不行不行,水太急了,太急了!

莫寶郎生气了,大声地骂,奶奶了个逼,就你命值钱,死不掉,死了我给你戴孝!

莫小山不叫了,却转过身子,惊恐万状地看着身边的浪头。他面色苍白,两条腿抖个不停。

这时,站在莫宝郎旁边的莫宝兵说,我也上去吧。说着,就扶着桥上的栏杆,扯着绳子,小心翼翼地跳到了竹筏上。见莫宝兵上去了,一个村委委员也默默地跳上了竹筏。果然,莫宝兵和村委委员一跳上竹筏,莫小山就安定多了,于是,莫宝郎一挥手,大家便一起松开了绳子。

当岸上的人将手中的绳子松开后,那竹筏如同一块铁片打在了飞轮上,“嗖”的一声就溅了出去,不到十秒钟,便冲出去了一百多米,又过了几秒,则缩成了一个点,像是一粒无头无脑的弹丸。

孤岛上,从看见莫宝郎等放竹筏开始,那几个军人就挥手了,当竹筏向孤岛冲过去时,几个军人挥手的幅度更大了。他们大声地喊着,有的还不断地蹦着,只是风浪声太过喧哗,相聚又远,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就在这时,希望出现了,竹筏按照莫宝郎先前的推测和计算,斜着身子就冲向了转滩,而且越来越接近。石桥上,莫宝郎看到这一幕,他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喊,好,好呀!妈的,好……

可是,就在莫宝郎的这个“好”字还没有落地的时候,惊恐的一幕出现了。

激流中,那只刚才还犹如利箭的竹筏,突然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停了下来,仅仅几秒,又骤然旋转开来。转了几圈后,猛然直立,接着,在“轰然”的巨响声中,和水面形成了一个90度直角。这个直角只保留了几秒钟,转眼就变形了。再看那竹筏,此时像是被谁从水底用力地托举着一般,向上狠狠地蹿了一下,转眼便消失在浪涛里。

竹筏消失的时候,桥上的人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声音,啊!我的妈!天啊!这时,有人手指着水面大喊,快看,看!莫宝郎向远方看时,竹筏在离刚才消失的地方约两百米处漂浮上来,但是,竹筏上已经没有人了。

哼!莫宝郎的嗓子里发出了这样一种奇怪的声音,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接着,两行热泪在他的脸庞上肆意地流淌起来。几个笨种呀!他骂着,又发出哼哼的声音,嗓子里呼噜呼噜地响。

这时,莫大兴擦去眼泪说,我叔,救不下来了。快跑吧,桥也不行了,在抖。

莫大兴说这句话时,一排排浊浪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涌到了桥面上。这一阵阵浊浪如同示威一样,在莫宝郎等人的脚面上凶横地扫了一下,又迅疾退走了。接着,又有一阵浊浪来了,这一次,它们更为凶狠,斜着身子向着莫宝郎等撞击过来,莫宝郎的裤子立刻就湿透了。

当一阵阵激浪冲过来时,众人都本能地向后退,莫宝郎却没动。他看到,远方的转滩又少了一圈,那几个军人在那棵插着军旗的树下,互相锁着胳膊,紧紧地靠在一起。

宝郎,宝郎!这是同辈的在喊,赶快离开!救不下来了。

莫宝郎回头看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桥面,他们站在一个高坡上,一起向莫宝郎喊叫。这时,莫宝郎感到自己的嘴里咸咸的,像眼泪,又像是血,因为,他感到了自己的舌头有一种撕裂的痛。他大喊,大兴,快到我家拿铁丝,就在厨房门后挂着!又说,把厨房门砸开!工具箱在下面。

大兴愣了一下,马上向远处的卡车跑去。

10

呲牙洼事件后,莫宝郎沉闷了很多,也低调了很多,有那么几个月,他在村里见人便低头。别人知道深浅,也念着莫宝郎在这件事上的担当,照样称他为老大、莫爷、当家的。别人这么喊他时,他也应答,只是声音模糊了许多。而另一个景象则更扎他的心,他发现,自从自己被区长约谈后,蒋秃子愈发地骄傲起来,满村子都走不下他了,秃顶更亮了,都能发电了,笑声更大了,在村口拦住秃子,向他递烟、找他说话的人也更多了,而晚饭后来他莫老大家唠嗑的人则分明减少了。

此时,莫宝郎开始在乎两个人,那就是黑罐子一般的皮耀远和尖白脸古谈。他认为在这件事上,姓古和姓皮的跟自己玩了套路——阴:一方面向自己道歉,背后却去告状,这种表里不一的人,他莫宝郎从来就看不起。

为此,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看到穿军装的就烦,渐渐地,他连部队的军号声和出操声也无法接受了。过去,听到这些声音,他还有过稀奇感和安全感;现在,他一听到这些声音就心烦意乱加头疼,而且,他觉得这些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古谈和皮耀远故意让号手对着他耳朵眼吹的。他心里有火,却不敢发作,因为自己刚受过区长的警告,区长那个黑眼珠子少、眼白子多的样子确实让他畏惧。直到一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翻牌点。

那天下午,莫宝郎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砸树皮,莫大兴和几个村民来了。对于现在的莫宝郎来说,像这样呼啦来好几个人串门的,已经很少了,他正感到意外,莫大兴跟他说了一件事。这个村子家家都有加工厂,每家都有深夜加工的习惯。加班的工人早晨就想多睡一会儿,可是,往往大家正在睡梦中,部队吹起床号了。所以,想请莫宝郎出面摆平。

听莫大兴这么说,莫宝郎的心里一下子舒服起来—— 原来,呲牙洼事件后,他莫宝郎在村里的威望还在,大家有了难事,还得指望他。于是,心里就生出了许多虚荣感和满足感,更生出了几多的豪侠和义勇。

在屋里搋面的龙丫,听到外面的话,就出来了。莫大兴是晚辈,骂起来没有忌讳,于是,她就骂道,你们这些孬子耶,脑子里没有上下坡了是不是?人家小当兵的规规矩矩的哦,怎么招惹你们了,怎么老跟人家过不去呀?你们作吧,是有报应的。又对莫宝郎说,老祖宗,你不能再搞啊,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龙丫后面这句话意味深长,对于莫宝郎来说就等于揭疤了,莫宝郎就很厌烦,他挥了挥手,哄鸡鸭似的说,去去去,一边啄米去。龙丫瞪了莫宝郎一眼,又把来的人都瞪了一遍,嘀嘀咕咕地走了。

龙丫走后,莫宝郎继续聊这件事,但是,这一次,他多了个心眼,他说,我出面摆平这件事可以,但是,大家都要有个态度,这叫快刀难切千层纸。

来的几个人琢磨了一下就懂了莫宝郎的意思,于是,不到一天,就把一件宝贝给了莫宝郎。就是那两张盖满红手印的纸。

“民意”拿到了,宝贝也有了,但是,莫宝郎心里有数,他知道让部队不吹军号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是,他可以以此为难一下古谈和皮耀远,顺便也惊动一下蒋秃子,从而让自己出口气。最后,即使部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在这件事上也尽到了莫家老大的责任,是有作为的,只赚不欠。

所以,在村党群服务中心向古谈和皮耀远下过“通牒”、甩过脸子后,他就端坐在家中,专等第二天早晨的6点20,这正是部队吹起床号的时间。但是,他在这个点上没有听到号声。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闹钟。忙把闹钟搬到灯下细看。闹钟无恙,分钟和秒钟都精神得很,跨正步的样,咔咔地走得欢实。于是,他又去问龙丫。龙丫有块手表,女儿孝敬的,大几百呐,平时爱得仔细,拴在裤腰带上养着,准时得很。龙丫睡得深,被莫宝郎摇醒后有点不高兴,她哼哼唧唧的,伸出短而粗的胳膊,在床里面胡乱地抓,最后把手表抓到了,手一抖扔给了莫宝郎,便又睡去了。莫宝郎将手表拾起来,看了一下,上面显示:6点50了。他心里一怔,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靠在床上不说话。

一直等到天完全放亮,也没有听到军号响,莫宝郎又去晃龙丫的肩膀。他问,哎,你有没有听到吹军号哩?龙丫的两只大桃仁眼一下子就睁开了,然后又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手表,像是被吓着了,大呼小叫地喊,天呐,怎么都8点了!

原来,这些日子,龙丫已经养成了习惯,军号一响,就起床做事,待当兵的排着队、唱着歌从自己院门前走过时,自己的事也干得差不多了。今天,显然她没有听到军号,也就睡过去了。现在,她既懊悔,又纳闷,一边慌乱地找衣服,一边嘀咕,该死,今天部队怎么不吹喇叭了?

莫宝郎仍然不相信部队没吹军号,他不相信在那两个小军官面前,自己的话就这么好使,后面还有村两委、镇长、区长、县长……

莫宝郎心里有疑惑,更有了好奇,他又去问莫大兴。莫大兴正在水池子中漂白做纸用的麻纤维,见莫宝郎来了,便丢下手里的活向莫宝郎竖了下大拇指。还没等莫宝郎说话,他就高兴地说,我叔,有你的哦,哈哈,他们真被吓住了,今天早晨耳朵眼里干净多了。还有,我看到他们出早操了,也不唱歌了,从山里跑步回来时,大气都没敢喘,齐刷刷地走,跟鬼影子样。

你真没听到吹军号?莫宝郎问,他很不死心。他一直觉得莫大兴的心肺比常人少半斤。

没有——莫大兴拖着很长的音,很开心地说。说着,又向莫宝郎竖了下大拇指,又说了几句恭维莫宝郎的话。

因为心事重,整个一天,莫宝郎都沉郁得很,这期间,他不时地向西看,终于熬到了日头淡薄于林间,夜幕徐徐降临。吃完饭后,莫宝郎让龙丫把院门闩了,然后独自上楼去了。

山里人懒散,说是刚吃完晚饭,也都8点多了。到了楼上,莫宝郎早早坐在床上,两只耳朵神奇地动了好几次,耳眼直接对着军营,专等熄灯号响。但是,一直等到夜里10点,军营那边也没有动静。龙丫上床时已经11点半了,她一边上床,一边说,要命鬼,怎么不吹喇叭了,坏了?喇叭坏了也不修修,我这早晨睡过了,晚上又睡迟了……

莫宝郎也不知哪来的气,他骂,是军号,还喇叭,你奶奶的真土。

龙丫不气,把被子一卷,油轱辘似的滚到床里面,很快就扯呼了。

接下来,又是几天过去了,村子里仍然没有听到军号声,莫宝郎有些不安了,坐下来时会不停地挠头。莫宝郎是油性头发,他一挠头,头皮屑雪花一样地飞,纷乱纷乱的。

这天早晨,莫宝郎正在厨房喝姜茶,就听莫大兴在外面和龙丫说话,我婶娘,锅底子这么厚就倒啦?龙丫说,人少。莫宝郎知道莫大兴问的是什么,龙丫说的又是什么。每次做米饭,龙丫都放很多米,待燒好了,莫宝郎不是在工厂食堂吃,就是被人请宴,所以经常一剩就是半锅。对此,龙丫把剩的饭用水一泡,就倒了。

说话间,莫大兴端着饭碗就进来了,也不找板凳,只是往门槛上一坐,一边吃饭一边说,我叔你可知道,部队走了。

莫宝郎一愣,问,什么?什么时候?

估计是连夜走的。莫大兴说,营房空空的,连根屌毛都没有。

真的呀?莫宝郎这么说着,把原先披在肩上的衣服穿上,急急地走了出去。

莫宝郎走到军营时,军营大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三三两两在议论着。军营外面的围墙上新贴了许多标语:

森林火灾危害大,害人害己害国家!

保护森林,造福子孙!

军民同步,火魔怯步!

……

莫宝郎快步走进军营一看,傻眼了。军营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了。院子里干干净净的,营房里也干干净净的,连玻璃都擦过了。莫宝郎再往前走时,在一个宣传栏上看到了一则告示。

告老乡书

亲爱的老乡们:

因为部队有最新部署,我大队于今日凌晨一时离开贵村了。在贵村的这些日子里,我们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也干扰了你们的日常生活,对此,我大队全体官兵向你们表示歉意,并向你们敬礼!

莫宝郎在看告示时,村民们陆续围了过来,很快,院子里就站满了人。大家都昂着头去看。告示上的文字很少,许多人看完了,就再看一遍,又看一遍,好像那几行字在循环放映的一般。看告示的人们谁也不说话,有一种说不出样式的凝重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如同稠腻的糨糊。此时,莫宝郎是想听听大家怎么说的,高兴可以,责怪也可以,但是,大家就是不吭声,也不议论。于是,莫宝郎的心里便空空的、凉凉的。无滋无味地磨叽了一会儿,莫宝郎就默默地回家了。

莫宝郎走进自家的院心时,莫宝兵正在帮着龙丫从水槽里向外捞檀树皮,见到莫宝郎在树下坐了下来,就甩了甩手上的水走了过去。莫宝兵的大女儿开春就要出嫁了,莫宝郎就问,大丫头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莫宝兵看了看莫宝郎的脸,感觉莫宝郎瘦了许多,他拖了一条板凳在自己的屁股下,说,小孩的事我们插不上,随他们。

莫宝郎就递了一根烟给莫宝兵。两人点上烟后,有一分钟都没说话,最后还是莫宝兵打破了这种寂静。他苦笑了一下说,老大,这一次,祸惹得不小啊。

莫宝郎心里咯噔一下,他就等莫宝兵评价这件事呐,待莫宝兵提出来了,他又感到很不安,但是嘴上却一点不软弱,他不打自招地说,惹什么祸,又不是我撵他们走的。

莫宝兵吹了吹烟灰说,老大,你年龄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忍忍了。也怪我……

莫宝郎挥动着手说,与任何人不相干。

莫宝兵就把几个月前的事说了。当时,区里得知莫宝兵带人打了军人,非常恼火,当即要求派出所介入抓人,并且把祸首直接定在莫宝郎头上。但是,和部队交流后,古谈坚决不同意,认为在这件事上,部队也有责任,为此就把这个事压了下来。万没想到,莫宝郎又惹出这个事来。莫宝兵说,部队连夜拔营,说什么也与你吓唬他们有关。如果部队没走,还可以过去道个歉,缓和一下,现在好了,连道歉都找不到门了。接下来……如果……

莫宝郎大笑一声说,道歉?我怎么能干那事。说这句话时,他觉得心里嘘嘘的,像是有人在吹口哨。

两天后,莫宝郎去了湖南,对人说是看姑娘。但是,谁都知道,他干吗去了。

在湖南待了两个月,莫宝郎每隔几天就拐弯抹角地问龙丫,家里可来了什么人?龙丫一直都说没有,后来被问急了就骂,先头,我还以为你稀罕城市里的水泥渣滓,现在我总算明头了。你是出去躲债的。你不是屌能吗?跑什么?你以为你把人家逼走了,是你把你自己逼走了。

莫宝郎在那头喊,废话什么!

龙丫不依不饶,天天问家里可来人了,人家要是跟你计较,跑那点远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跑到美国空间站去……

女人唠叨起来跟刀刮鱼鳞一般,弄得莫宝郎很不舒服,但是,烦乱了一会儿,心里还是轻松的。于是被骂着并高兴着。眼看这个月又要出头了,勒在莫宝郎心上的那截绳子就脱落了,便悄悄地回到了猪嘴冲。

在村里,又待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人找上门,莫宝郎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天傍晚,天带黑不黑的,莫宝郎端着碗稀饭,一边吃,一边往部队营房走。等走到部队营房时,稀饭已经吃了一半了。此时,部队营房静静的,当年的大铁门上已经结上了很厚的蜘蛛网。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阵翅膀的颤动声,莫宝郎一看,是一群鸟。莫宝郎心里一动,他知道这里已经成了鸟的家了。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唱歌,不是太好听,多是山里人闲时唱着玩的:

构树、桑树、青檀树。

妹妹心事算哪株?

哥哥要猜哥就来哩。

妹妹唱歌哥记谱。

……

如今山里已太平,

妹妹有火谁来扑。

……

唱歌的是个女孩,骚情了,山歌唱得弯弯的、低低的,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样子。后面两句明显不是原词,原词是:哥在山外路赶路/妹在心里鼓打鼓。其实,都是村里人,三天两头撞脸,莫宝郎一听就知道是谁。是莫大兴家的二丫头悄悄,在村里开理发店,不知怎么就和一个来理发的军人瓜葛了。军人有纪律,矜持了些,悄悄的心事就成了那些小石子,在人家军人后面扔过。这事被莫大兴知道了,撵了半个村子,撵上后,好像女儿是塑胶做的,也不需心疼,只顾劈头盖脸地打,一根檀木棍子都打出丝来了。

山歌不长,悄悄连唱了几遍,最后声音慢慢地糊了、淡了,想必是烧心了,又被风一丝一丝地吹走了。

莫宝郎倒是愣了一下,忽然向大门一侧的院墙走去。院墙上,部队临走时贴的那些标语还在,这时,莫宝郎忽然发现有一张标语出了问题,因为时间长了,有一张标语的下角绽开了,在风中不停地扇动着,像一只不断地挥动着的手,像轻呼吸。这时,莫宝郎向标语走了过去。此时,他的碗里还有稀粥,他就用那粥,慢慢地仔细地将标语那脱落的一角粘上了。

11

卡车疯一般地开了过来,飞旋的车轮卷起了一阵阵冲天的水汽。随着一阵尖利刺耳的刹车声,莫大兴拎着一圈铁丝从车上跳了下来。看到铁丝,大家便懂了莫宝郎的意思,于是,他们用铁丝齐力将两只竹筏铰在了一起。

这时,莫大兴一边在竹筏上拧铁丝,一边紧张地向冲里张望。冲里,洪水向上、向四周不停地鼓胀着,俨然就是一只要爆裂的锅。我叔,还能下水吗?莫大兴担忧地问,由于内心的恐惧,不停地眨着眼睛。莫宝郎没理莫大兴,他一边理着绳子,一边向转滩方向看。

风来了。堤岸上的樹是有个性的,但是,还是被风一次又一次按下了高昂的头颅。下雨了。雨是从风里生出来的,显得那么有力、那么粗大,像一根根鞭子,狠狠地抽着它所触及的一切。在它的狂虐之下,四处都被激怒了,万物喧嚣不宁,反叛不止,于是,它便以百倍的气势和力量再予以鞭挞和镇压。

那水啊!

天被谁撕烂了?那水是从天上倒灌下来的,是从地缝里迸射出来的,又像从空气中溢出来的。那么多、那么密集,无法计算和阻挡。在四处鼓荡的大水中,转滩似乎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转滩上,几名军人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他们穿的那种橘红色的衣服,越来越模糊,上面的颜色被狂风和暴雨一层层减弱着、剥离着……

不一会儿,两只竹筏被固定好了,莫宝郎猛地抹了下脸上稠腻的雨水,让大家抬着竹筏沿着桥面往前跑。当众人跑出去200多米后,他让大家拉住绳子,然后把竹筏慢慢地放到水中。

两只竹筏链接在一起显得巨大、笨拙,但是当它一下水,立刻就像是被魔鬼附身了,剧烈地晃动起来,拼命地想往水里钻,有几次,差点把在岸上扯绳子的男人们拉下水来。拉紧!拉紧——莫宝郎大声喊着,纵身跳上了竹筏。

跳到竹筏上后,莫宝郎先是扯住绳子将自己固定住,然后看着大家。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大家。

岸上的几十条汉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有了反应。莫大兴先走了过来,接着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莫宝郎说话了,有儿子的上!他大喊,然后歪着头,用肩膀擦去脸上的雨水,再上三个就可以了。于是,走在前面的四个人,纷纷跳上竹筏。莫宝郎指着莫大兴说,你上去。莫大兴扯着绳子,极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说,叔……我有劲……走吧。没事……

莫大兴说话时,他的小臂和大臂的关节处鼓出一团肌肉,像铁疙瘩。这给了莫宝郎很大的信心和安慰,也让他的判断更为清晰了。莫宝郎认为,第一只竹筏之所以出事,一方面是莫小山和莫宝兵在大风大浪面前输了胆气,加上手慌脚乱,没控制好,只能喂了大水。还有一点,莫宝郎观察到了,从上游下来的水先从转滩两侧分流,然后又在转滩前面汇合,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莫小山他们的那只竹筏在向前冲时,正赶在那个漩涡口上。刚才,他让大家抬着竹筏向前跑的目的,就是想再一次拉大漂流的距离,以增加从出发点到目的地的斜角,这样就有可能避开那个漩涡,让竹筏冲上转滩。

走——!这时,莫宝郎大喊了一声。

听到喊声,岸上的汉子们便一起松开了绳子。待众人将手中的绳子一松,竹筏立刻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向前猛然一跃,啪的一声跨上了浪头,然后昂首向前冲去。

激流中,竹筏的速度超乎了莫宝郎的想象,他这才理解了莫小山等人内心的恐惧,也明白了那只竹筏为什么下水不久就完全失去了控制,倾覆于水底。此时,他感到绳子越来越细、越来越硬,如同一根铁丝,手心便刀割一般地疼,后脑丘也剧烈地痛起来。很快,一股细长的血痕开始从他的指缝里向外蠕动。那弯曲的血痕被雨水冲淡后,很快又红了,接着又被雨水冲淡……

莫宝郎从来就不知道,穿行于风浪之中,自己的耳朵听到的竟然是“轰隆”“轰隆”的声音,那一定是自己的耳膜被强大的压力挤到了前端,像一块破被单挂在风口。此时,他浑身都在发抖,先是脚的前掌,然后是小腿、大腿、双臂、心。他伤心地感到,在猪嘴冲一向说一不二、挥手就能摘下星星的他,此刻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脆弱和心虚。此时,他还感觉到一种尖锐的力量正从水底向上拱,然后一寸一寸地钻进了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抽走了他的力气,再于他的骨头里一丝一丝吮吸掉了他的骨髓和信心。他觉得自己不行了,要倒下了,要死了。为此,他有些后悔了,甚至有些恐惧了,真希望竹筏能回头。但是,竹筏上一定是有魔鬼的,这个魔鬼也一定看出了他的胆怯和后悔,为此,竹筏的漂移速度更快了。堤岸在劇烈的颠簸中飞速向后退去,最后成为了一条虚无缥缈的粗细不均的线。这时,莫宝郎忽然发现,转滩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几个军人也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其中的三个军人他都认识,是皮耀远、宁小则和黄正东。与此同时,皮耀远等也看到了从水雾和高大的浪墙里冲出来的竹筏,他们一起挥手,不断地疯狂地挥手,嘴里发出了一阵阵喊叫,只是四处的噪声太大,相距又较远,他们的喊叫声很快就被风吹走了,被浪吸食了。

突然,几道粗大的闪电在四处闪现,接着,雷声四起。那雷声响时,就如同在人们的头顶悬挂着几十面巨大的铜锣,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哐!”“哐!”“哐!”的声音。

这种纷乱难抑的景象,这种不可一世的声音,却让莫宝郎一下子振作起来,心中忽然涌动起了一阵无比高涨的自豪感,同时,鼻子发酸,莫名其妙地想流泪。他觉得是感动,至于这种感动来自前面的几个军人还是自己的内心,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冲着一排排压过来的恶浪,放声大喊,左手握绳,靠近右肋,右手向前,把住绳子,脚下用力,身子往后,倒——

他大喊时,头发竟然完全直立起来了,脖子上的青筋则像树根一样裸露着。

风猛烈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他那露出来的身体黝黑、健壮、线条清晰,在闪电中,在雷声和巨浪里,在雨水的冲刷下,发出一种奇异的光。竹筏上的人一下就被他唤醒了,便一起传递着他的话,身子向后,向后,倒——

于是,几条汉子便像几根斜扎在竹筏上的钢针,死死地钉在竹筏上。那竹筏在整齐的喊叫声和力道下,忽然转了一个角度,然后向转滩冲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有人大喊,飞机,直升机呀!

莫宝郎抬头一看,他们的左侧果然出现了一架直升机。飞机的侧面有“八一”的标志,机腹是橘红色的,很刺眼,从航速和方向上看,显然是冲着转滩上的几个军人来的。

莫大兴笑了,他大声地喊,我叔,他们的人来了,我们往下漂吧!

不行!莫宝郎大声地喊道,站稳了,冲过去!

你们快看!这时,莫大兴大声地喊。

众人一看,便一起喊起来,啊!漩涡!

在离竹筏三十多米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安静地旋转着。那漩涡像一只喇叭口,越往下越深、越浑浊、越黑、越充满了凶险。此时,“喇叭口”四周,不断地出现漂浮物,但是转眼就被吞噬了,接着又来了许多漂浮物,转眼又不见了,而那漩涡则显得那么从容,又那么冷静……

赶紧向左呀!

这时,有人绝望地大喊,因为,竹筏只要向左,就可以避开漩涡了,但是,也就完全偏离转滩了。于是,莫宝郎大声地喊,不行,向右!用力,向右……

莫宝郎的话音刚落,竹筏已经冲出去了十几米,接着恐怖的景象又出现了。那只竹筏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住了,骤然间就停了下来。

世界一下子凝固了,莫宝郎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此时,巨大的耳鸣声令他悬置于一个完全静止的时空,在这里,他仿佛看到许多怪异的黑影正举着利器,向自己扑过来。他闭上了眼睛……

仅仅几秒钟,莫宝郎感到脚下的竹筏又旋转起来。这是极为吃力和笨拙的一转。这次旋转一下子就让竹筏掉了一个头,随即,竹筏愣了一下,猛然向前窜去。

这是生死攸关的一窜,竹筏断然偏离了方向,神奇地逃离了那只巨大的居心叵测的漩涡,但是,转瞬间,它也远离了那座转滩,远离了莫宝郎拼死想去的地方。

莫宝郎大惊,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拉着绳子,整个身子几乎斜立在了竹筏上,嘴里则发出了一阵阵豪迈的大叫,我日你个祖奶奶的!回来——回来——

莫宝郎吼叫时,神情是那么狰狞,形象是那么丑陋,眼中的絕望无边无际,漫过了他眼前所有的一切。此时,竹筏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放弃,所以也没人能看到莫宝郎此时的表情,还有他的眼中刚刚流出来的泪水。那眼泪里充满了无限的遗憾和怨恨。

这时,一阵阵浊浪又来了,它们像一头一头穷凶极恶的狼,一口气就追上竹筏,然后猛烈地撞击它、推搡它、撕咬它,令它再也不能回头。激流中,那竹筏像是受到了一根巨大的木棍的捣击,每捣击一次,就向前猛地弹跳一次,然后越去越远,最后成了一个点。

在莫宝郎等驾驶的那只竹筏顺流而下时,转滩在洪水中只剩下了三十几平方的面积。此时,那架红肚子直升机已经飞临转滩的上方,它先围着转滩转了一圈,然后悬停在那面红旗的上方。

莫宝郎没有看错,现在,转滩上有八名战士,皮耀远、宁小则和黄正东都在其中。其实,指导员古谈也应该在这里。出发时,他随队了。

开始,在皮耀远的坚决要求下,古谈是答应留下来的,但是,在部队出发前,尤其是在他作过动员报告后,便决定要参加这次救援了。耀远,别说了,我必须去。古谈最后跟皮耀远这样说,因为他心里明白,战士们的情绪并不高,但是,时间紧,没有机会再做那么多的思想工作了。再说,这么大的思想疙瘩,仅凭几句大道理是无法消除的,自己和战士们在一起,比什么豪言壮语都管用。还有,时隔一年,他特别想见见猪嘴冲的乡亲们。他心里就是不服气:他认为出现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就是差一件事没做好,还得做……

他仍然没做好。

当他和他的军车、和他的士兵被一起卷入水底时,他这么想。

此时,还活着的皮耀远和他的战友们看到了飞机,看到了他们的生命的出口,也看到了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应该兴奋、激动、感恩,于是,人们看到,他们一起仰着头,拼命地向飞机挥手。飞机似乎看懂了皮耀远等人的手势,开始不断地调整机位。不一会儿,飞机似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它在大风中晃晃悠悠地悬停下来,接着开始向下放软梯。

当软梯出现时,皮耀远等还在不停地挥手,在大声地呼喊着什么,当软梯慢慢地降到皮耀远等人的身边时,没有一个战士爬上软梯,只是拼命地挥手,不停地喊叫。直升机明显不耐烦了,它不断调整着姿态,以保持在风中的稳定。不久,一名穿橘黄色救生衣的军人从机舱里伸出头来,开始和皮耀远沟通着什么,但是,皮耀远的回答就是不停地挥手,更大幅度地挥手,于是,那软梯便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飞机的舱门关上了,它围着转滩、围着皮耀远等人绕了一圈,然后晃动了一下,突然飞走了。

飞机没有按照来的方向返回,而是沿着莫宝郎等人驾驶的那只竹筏的漂流的方向追去。

很快,直升机就锁定了一个在洪水中飞速移动的点,那个点正是莫宝郎等人乘坐的竹筏。

这时,猪嘴冲的东北角又传来几声巨响——由于上游的水流汇集太快,军机开始对黑山坝的东北段进行了第二次爆破。几声巨响后,方圆几公里的人都能看到,先是有一道高过天际线的水雾腾空而起,接着,水雾中蓦然出现了一道宽达十几公里的水墙,这水墙好像是不动的,但是,仅仅过了几分钟,它的面容就清晰了,是浑浊的、巨大的、无视一切的。

它来了。

它骄横地翻滚着,肆无忌惮地碾压着,先前冲下来的水很快就臣服了,被它恶狠狠地覆盖到身下,然后发出了一阵阵令人恐怖的、类似于大口咀嚼的声响,那水里好像长着无数只尖锐的牙。

那是一只饕餮之胃。

在那座石桥上,又有一只竹筏下水了……

作者简介

李国彬,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13年安徽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鲁迅文学院2014年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入选2005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和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以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其作品三次获安徽省社科奖。《小岗村的年轻人》为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已出版并入选第23期鲁院论坛作品、全国农家书屋目录和首批“乡村振兴与扶贫扶智”主题出版物书目。近年创作成果颇丰,其中《一半人声,一半犬吠》入选《中篇小说选刊》,《熊坑》《无缘无故地活着》入选《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小说《哥哥莫要过河来》被改编成大型泗州戏公演,小说《罗拉》被改编成同名舞台剧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视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创)、《醉翁亭记》等。现居安徽合肥。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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