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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万万岁

2020-08-14钟欣

飞天 2020年8期

钟欣

看到赵小扬的未接电话,我刚刚睡醒一觉。我不想被打扰,故意调了静音。一觉醒来想看看时间的,倒先看到了未接电话。总共十一个之多,把我吓了一跳。当即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芳姐被我这粗鲁的动作弄醒了,揉了揉眼睛,怎么了?我说,我老婆打了电话来,十一个我都没接。她也跳起来,抱着被子望向我。她的脸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亮亮的,能够反射灯光。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会杀了我吗?

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了。十一个未接电话,从零点零三分就开始打了,最后一个是一点十六分,即一个小时之前。我不知道是否要回过去。以前,我从来没有调静音的习惯,要么是直接关机。当然,那是在家的时候。手机官网说,一个星期关一次机能够延长手机的使用寿命。所以每个周末(通常是星期五)回家,晚上睡觉了,我都会关机,第二天早上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但是周一到周四的晚上,我都不敢这么做。赵小扬说,如果我打过去是关机的,你试试看。但她从未半夜打过电话给我。我是一个很容易失眠的人,半夜一旦被吵醒,就很难睡着。没有什么事,她半夜打电话给我干嘛呢?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第二天上班就会受到很大影响。

查岗?不然为什么要打那么多个?芳姐说,嘴里还带着酒气。

我不知道。我自认为没有失信于她。她每个周末都会翻看我的聊天记录,而我的聊天记录里,从来没有出轨的迹象。她倒是开玩笑地说过,是不是每次回家之前,都删过聊天记录?我说,没有,我对天发誓。这是大实话,我从未删过聊天记录。我和芳姐尽管也是微信好友,但是我们从未在微信里聊过天,最多也就是评论对方的朋友圈而已;并且,我也只是评论过一次。那次,她发了一组打油茶的照片,满满的九宫格。照片很诱人,让人隔着手机屏幕,都能闻到油茶的香味。我说,好想尝一尝。她回复,那快过来,还有。我就过去了。

那是几个月前,我们第二次见面。此后的每次见面,我都是直接过去,或者提前跟她口头预约的。所谓的预约,其实就是约饭。她的意思是,我一个人做饭也不方便,不如跟她一起搭伙,反正她也是一个人。我说,那敢情好啊。于是,好多个晚上,只要我想过去跟她吃饭,我就过去吃飯了。

她的全名叫龙芳,店的招牌,直接叫“Miss芳”。那是一家客栈,用民房改装而成,也可以说是民宿。这种民宿,在古镇里头比比皆是。古镇,自然是游客脑中的概念,我们这些“本地人”往往称其为老街,好和外面不属于景区的新街区分开来。这个古镇(景区范围内)据说始建于北宋开宝年间,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是真正成为旅游景点,还是最近十多年的事。尤其是最近三五年,广告铺天盖地,都打到国外去了,以至于经常可以看到外国人来游玩。每年光门票的收入,就以千万计,而且还在逐年增长。我不是本地人,但是在这里工作,就成为半个本地人了。不用买门票,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景区里面。芳姐才是纯纯粹粹的本地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房子还是祖辈留下的,据她说,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她在新街也有一个家,那是当初要发展旅游业时,政府按人口分给他们家的一块地,建起来,总共有五层。但是,那不属于她的,五层楼全让她的哥哥和弟弟给占去了。老人的意思是,她是个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再分地产给她,不就是分给了别人吗?不过,老人也没有亏待她,把这幢老房子分给了她。她的哥哥和弟弟没有想到古镇的旅游业会发展得这么快,就没有跟她争。但是现在看到她用于做生意,做得还有些风生水起,又产生了嫉妒之心,多次在老人面前说事,要从中分一杯羹。芳姐可不答应。一方面,当初是签了协议的,协议书上大家都摁了指印,还有邻里作为证明人。另一方面,芳姐的客栈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能挣很多钱,如果也像别人那样是租的,恐怕连租金都赚不回。此言不虚。这些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新街外面陆陆续续建起了不少酒店和宾馆。和老街里头的这些民宿相比,那些酒店和宾馆更加高档,服务也更加周到,自然也更有竞争力。实际上,很多旅行社都跟他们合作,每次带团来,入住的都是这些豪华的酒店和宾馆。像芳姐这样的民宿,能够接待的,只有少部分的散客,充其量就是节假日和旅游旺季的生意好点而已。其他时候,很少有人入住,尤其是冬天,甚至会出现一两个月都没有客源的尴尬局面。客源少,收入就可想而知了。为了减少开支,她连保洁都舍不得请人,都是亲力亲为。她的兄弟再想从她这里捞点好处,她是断然不答应的。

光开客栈不能赚钱。最近两年,她又自学了一门榨果汁的手艺,在门口挂着一块小牌:现榨果汁。果汁的价格都不高,和专门卖果汁的店铺相比,还便宜不少。因此,还是有不少人,尤其是女孩子和小情侣们愿意进店消费的。而为了能够更好地吸引客人,她每天都认认真真地打扮自己,闲着的时候,就坐在吧台旁的凳子上弹古筝。她喜欢穿旗袍,她的身材,也适合用旗袍来包装,所有的线条,都能够通过旗袍显现出来。至于古筝,她是在学校里跟艺术系的同学学的。她和艺术系的几个同学同一个宿舍,那时候也只是随便学学,入了门而已,多年不弹,都生疏了。还好,买的时候,配了一本自学的教材来,教材里还夹着一张光盘。她费了不少工夫,才把以前学的东西找回来。而今,她弹得最娴熟的一首曲子,便是《渔舟唱晚》了。说实话,我开始认识她,也是因为这首曲子。

那天晚上,我闲着没事,又走进了老街闲逛。此前,我已经从她的店门前走过很多次了。但是,她的店面很小,招牌也不太醒目,我一直没有留心过。这次,再次走过时,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古筝的声音,才驻足往里瞧了瞧。我平时喜欢听配乐的古诗文朗诵,其中《春江花月夜》配的正是《渔舟唱晚》。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那首曲子就叫《渔舟唱晚》。从她门前走过,听到这么熟悉的旋律,往里看了看,又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子弹的,犹豫了一下,就走了进去。我坐在一旁,很认真地听她弹完。她穿着青花瓷旗袍,俨然一个模特,看上去有一种古朴之美。她见我走进来,弹得似乎更加认真了,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春江花月夜》的朗诵声。弹完,她站起身,向我鞠了个躬,见笑了。声音很清脆,像落地的玻珠。我说,弹得挺好的。她说,是要住店,还是要喝点果汁?把桌面上的价目表推给我。我看了看,点了一杯玉米汁。

那会儿,是冬天,深冬。一年当中最淡的时节。她的店里已经连续两个星期没有走进一个游客了,很多店铺,这个时候还是关着门的,像是歇业一般。我说,一路走来,确实是这样。但是灯笼们鲜红而安静地亮着,更加能够凸显古镇的美。我把刚刚拍的一些照片翻给她看。凄美,她说。我吸着玉米汁,浓、香、甜,量还不少,至少有五百毫升。我竖起拇指,冲她夸了几句。但是晚上不宜喝太多液体,这是常识,所以我不敢一下子吸太多,同时也想坐久一些,留了一半在杯子里。她看出了我不是游客,游客可不是空着手这么逛的。

嗯,看得出我是做什么的?

那么有涵养,老师?

她没有猜错,我是教师。以前,我没有当教师的打算,读师范,也只是因为学费较低。毕业后阴差阳错成为了教师,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成为教师之前,我干过不少别的工作,业务员、推销员、文员、编辑、办公室秘书,但是做得都不久。赵小扬批评过我,以我的性格,只能在体制里面混。那是我提出辞职的时候。我总想辞职,原因是我和她两地分居。她在家乡的县城上班,而我在隔壁县的这个古镇上班。我每个星期五晚上回去,星期一早上过来。两地分居,会发生很多矛盾,该出现的问题,都在我们身上出现过了,有时候矛盾会闹到很难收拾的地步。我就说,我辞职了吧。她说,辞职了,你拿什么养你儿子和你妈?这也是不能逃避的现实。我们的孩子才一岁多,以后还需要花很多钱在他身上。至于我妈,我入职的那一年被检查出了糖尿病,每天早餐和晚餐前,都要注射胰岛素,还经常出现腰酸腿疼的症状。赵小扬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等服务期满了,再想办法调回来。我的服务年限是五年,现在才过了两年,还有得熬。即便熬到了服务期满,关系不够硬,也难调。

芳姐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考来这里,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想过,当然想过啦。

我当初可不想考这么远的地方的。我们那个县交通便利,世纪之初就通了高速和铁路,还有两条国道在此交叉。几年前,还通了高铁,光火车站,就有两个,加上距离市区很近,早就疯传要撤县设区了。这么好的地方,谁想跑远呢?但也正因为如此,该县的各個岗位竞争都很激烈,我连续考了好几年,都没有考上,都快对自己失去信心了。赵小扬说,考隔壁县吧。几经权衡,她帮我报了这个古镇。这个古镇虽然不属于我们县,但是和我们县在同一条高速路上,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不过,她帮我报的可不是镇上的学校,而是一所农村小学,距离古镇有五公里远。她说,容易考一些。果不其然,我考得很顺利,笔试和面试都是第一名。她说,听老婆的总是没错的。

芳姐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们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我最终还是把玉米汁全部喝完了。老实说,我还是挺喜欢跟她聊天的。声音好听是一方面,主要是我佩服她,什么都会。而赵小扬,除了发脾气,我想不到还会些什么,就连做饭,都做得不好吃。芳姐就不一样了,古筝弹得好,果汁也榨得不错,在厨艺上还有很深的造诣。她会做好多菜,酸甜排骨、剁椒鱼头、可乐鸡翅、啤酒鸭等,都做得很好吃。就连煮个鲤鱼粥,也令人回味无穷。但是她说,这些都是家常菜。我说,我老婆可什么都不会,炒个猪肉,都是硬硬的,像鞋底一样难吃。她说,哪有在外人面前这么贬损自己老婆的。我说,说的都是大实话。

这天是她的生日,她上个星期就告诉我了。她说,一定要来给我过啊,做个好吃的菜给你尝尝。我也提前准备了礼物,在网上买了一把羊角梳给她。她很高兴,说自己的梳子恰好断了,正缺呢。我说,准备做个什么菜?她说,你等着就是了。我就在天井里等着。已经是春天了,万物复苏,游客也开始渐渐多起来,让人又看到了新的希望。但她反而把门关上了,不再接待客人。我也不好开门走出去,只坐着刷抖音。她做的却不止一个菜,而是三个:香辣凤爪、油焖虾、腐竹回锅肉。一个一个地端上来,摆成三角形。菜的样子很好看,尤其是虾,油油的,卷成一个个金戒指,让人恨不得马上用手去抓一只,先尝尝鲜。

今年,她三十五岁了。我没有问她,是她自己说的。她还说,这是一个有着分水岭意义的年龄,人生过半,指的就是这个岁数。她问,我看起来是不是挺老了?我连忙说,没没,挺年轻的。她说,一听就知道是假话。但我真的没有撒谎,倒是觉得她撒谎了,一点也不像三十五岁的人。她反问,是不像,还是不够成熟?我说,不像。她就笑了,笑起来,却有很明显的鱼尾纹。太明显了,像两把扫把似的。

她还没有结婚,这是此次宴会聊天的重点。此前,我也怀疑过她是否已经结婚,招牌上的Miss一词是不是一种暗示,因为这么久以来,我都没见过她的爱人和孩子,也从未听她提及过。她说,我是不是很失败?我说,没结婚就算失败了?牛顿、诺贝尔、达·芬奇、卡夫卡,他们一辈子都没结婚,也没见人说他们失败啊。相反,他们还很成功呢。她说,这些人的罗曼史你都调查过?我说没有,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

不过,她曾经也是谈过恋爱的,还差点就结了婚。那个男人在镇政府上班,还没到三十岁,就当了副镇长。那时候,她刚开店不久,她的哥哥和弟弟也先后结了婚,就差她还没有成家了。于是,好事者就把他介绍了给她认识。在介绍人看来,她是大学本科毕业,又那么漂亮、有气质,完全配得上他。她原本也不怎么抱希望的,谁知见了几次面之后,彼此还是对对方有意思了。他总是很忙,经常加班到深夜。好多次见面,都把时间安排在十一点之后。她说,这个点,她往往要睡觉了。也因为见面的时间比较晚,他们才认识半个多月,还没来得及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就先发生了那事。那天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下到了一点多,还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她就说,今晚就住我这里吧。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开个房间让他住,第二层是和她一起住。他理解为了第二层,洗完澡出来,就穿着内裤而已,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身子都有些发抖了,说话都不太利索。当他抱着她和她滚到床上时,她还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像是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马上就要被人公之于众一样,让她无所适从。但是,忍着疼痛让他进入体内之后,就松了很大的一口气了,像个终于爆炸的气球,再也不用膨胀下去了。

我又把我妈接了回去。

我妈其实就是想闹一下而已,好凸显自己在这个家的重要性。回老家,对她来说,才是一件丢脸的事。人家会怎么说你呢?宁可请保姆带小孩也不让你带,你那么辛苦培养个大学生出来,到头来他却不养你。所以,我妈最好的选择,还是回到城里去,哪怕房子是租的,哪怕婆媳关系再不好,也总比被人说闲话强得多。这是我妈致命的弱点,我和赵小扬都知道。但是回到出租屋后,我还是让赵小扬给我妈道歉了。这是我妈的要求,赵小扬必须给她道歉,否则她还会走。我悄悄发了信息给赵小扬,让赵小扬做好道歉的准备。赵小扬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低下了头,说了对不起,以后什么都听我妈的,不再跟她顶嘴了。

这天是星期五,我请了一天的假,不用再回去上班了,连着周末,得了个小长假。赵小扬也是。得到了赵小扬的道歉,我妈很开心,带了一天的孩子,抱到超市的儿童乐园去玩。这对我和赵小扬来说,是难得的二人世界,我们又做了一次爱。我们租住的这套房子,是比较老旧的建筑,只有二房一廳,两个房间还很狭窄,摆了一张床,就基本上摆不了别的的东西了。所以,我们每次做爱,都只能草草了事,怕把睡在一旁的儿子弄醒,隔音效果不好,还怕我妈听见。这回,儿子不再睡在旁边了,也不用担心动静太大而被我妈听见。我们放得很开,像新婚之初那样,让欲望发挥得淋漓尽致。完事之后,彼此都感到很满足。赵小扬抱着我说,要是每次都能像这次这样就好了。我说,小贱人。赵小扬拧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只对你贱。听她这样说,我忽然想到了和芳姐的事,感觉有些愧对于她。我说,等以后儿子大点可以自己睡,我们又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就可以了。赵小扬说,还要再等两年。我们买了房,但要等两年后才能交房。首付用的是我们结婚时我家付给她家的礼金,另外还借了一些。结婚礼金,她父母知道我们不容易,全额打进了她的卡里,让她来保管。交了首付还不行啊,以后交房了,还需要一笔钱装修。所以我们还得继续攒钱。

但是,晚上回来,我妈却忽然问我要钱了。她平时很少问我和赵小扬要钱,家里的菜米油盐,都是我和赵小扬去买的;我妈即便带孩子去游乐场玩,也是带着赵小扬的会员卡去的。这当然不是说我妈不需要花钱了,去医院做检查、买胰岛素、买针头、买试纸,还是需要的。但几乎每次去,都由我带着,钱自然也是由我来出。我妈说她要钱,但不肯说要买什么。我妈说,你给我就是了。我就不好再往下问了,也不敢不给她。才刚和解,不希望她又不高兴。我妈只要两百块,也不多。但是我身上没有现金,只能让赵小扬给。这种情况,让赵小扬给,好像也合适一些。但是赵小扬不太开心,晚上睡觉时,还悄声反问我,难道她身上就没有一分钱了?我说,或许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一下我们诚不诚恳吧。

第二天,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床。我妈可不,早早就起了。她需要按时吃早餐,不然血糖就会低。我妈曾经也责备过我们起得太迟,说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别看现在年轻没事,以后老了,通通找回来。但是我们很少听她的。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不睡个懒觉,似乎是说不过去的。次数多了,我妈慢慢也不太睬我们了。这天早上也是如此,悄悄煮了点面条吃了就出门去了,等我们也起床时,我妈已经采购回来了一大袋东西。我刷好牙,从厕所出来,看到我妈拎着这么一袋东西回来,问她是什么?我妈说,药。我说,什么药?我妈说,中药。我说,用来干嘛的?我妈说,当然是吃啊。我说,给谁吃?我妈说,我自己吃。

我这才知道,我妈要钱,原来是去买药的。昨天带宝宝去游乐场玩,回来的路上,在广场的公厕旁边,她遇到了一个江湖郎中。江湖郎中把自己打扮得很独特,穿着一件道士的长袍,还戴着一个印有太极图的帽子;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是个神秘人物。他在自己的跟前摆着一张尼龙纸图,上书“专治疑难杂症”,还列出了各种疑难杂症的名称。她仔细看了看,竟然找到了“糖尿病”,高兴得昏了头,就上前去问,糖尿病怎么治。他像个先知似的,不慌不忙地捋了捋下巴的胡子,先跟她聊这个病的病因和后果,再聊到全球范围内的患病情况和患病人群。最后才聊到医学流派,什么经方派、补土派、攻邪派、伤寒派等,把她说得一头雾水。我妈说,我不听这些,你就跟我说,怎么治吧。他说,治病不能急,尤其是你这样的顽疾,吃药至少得吃半年。我妈说,怎么吃?他说,我的方子不能给你,不然你会拿去赚别人的钱。他让她第二天早上来这里拿药,一个疗程的药,两百元。我问,一个疗程是多久?十五天,我妈说。我说,那半年就是十二个疗程,每个疗程两百块,十二个疗程就两千四了。我妈说,两千四很多吗?我那时候住半个月院,花的差不多一万块。她的意思是,江湖郎中不一定不行,医院就一定行。反正医院的医生告诉她,她这个病没办法根治,得一辈子都打胰岛素;控制不好的话,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并发症。江湖郎中说能治,还不贵,不就两千多块钱吗,试一试又怎样?

我不想和她吵,或许她是对的。不是说高手在民间吗,也许人家真的能行呢。但是,她还想再要一百块钱,买药煲。那个江湖郎中告诉她,用电的那种比较方便,在菜市场都有卖,顶多一百块钱。我又给了她一百块钱。

从这天开始,屋里就整天弥漫着一股中药味了。

赵小扬的怨气很重,但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对我说(或许在单位,也跟她的同事说了)。她说,对大人好不好,我就不考虑了;但是对孩子,肯定是不好的。宝宝整天闻着这味道,怕会熏出问题来。我说,能怎么办?她说,真讨厌,再过一年,等宝宝大一点,送幼儿园,不让她带了。私立的幼儿园,两岁多的小孩也会接收的。我说,即使宝宝上了幼儿园,也不能把她赶回家让她一个人住吧?赵小扬说,真是受不了。

芳姐也不太赞成赵小扬的说法,觉得赵小扬心胸过于狭窄。这是她的原话,不过说得有些委婉,用商量的语气说,是不是心胸过于狭窄了?她说,尽管婆媳关系是世界上最难处理的关系,但你妈毕竟是个病人,应该多关心她,而不是排斥她。

这是几天后,我又回古镇上班,晚上又闲着,去她店里坐时,她跟我说的话。这几天,又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到了她的店时,她仍和对方坐在一起聊天。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岁,瘦瘦高高的,文质彬彬的样子。我起初以为他是客人,也坐了下来。坐下来了才发现不对劲,但是为时已晚了。还好,他的电话很快响了,他离开座位去接,几分钟之后回来,就说自己有急事得先走了。芳姐把他送出了门外,还跟他挥了挥手。芳姐说,有空常来。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或许是走远了。

他姓郭,叫郭一杰,我请假回家那天,另一个客栈的老板介绍给她认识了,这是第二次见面。经过两次见面,感觉他人还不错,一直在外面打工,走南闯北过好多年,也算是个有点见识的人。今年没有再外出,是不想跑了,想过一过安定的日子。并且,家里也希望她能够再找一个老婆。他结过婚,前妻是个四川人,大学本科毕业生,五年前和她离的婚。我问,他什么学历?芳姐说,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镇上的造纸厂上班。没想到才干两年,工厂就倒闭了,他也遭遇了下岗,这才外出打工。不过,和我一样,他也是挺有涵养的一个人,闲时也喜欢阅读,还喜欢听戏曲。有时候迷起来,火烧都不动。他的前妻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上他的吧,听说人很漂亮,很有气质。

今天晚上来,他和芳姐实际上才聊了半个多小时。他也想做生意,开个饭店。古镇的旅游业发展如此迅猛,相当于一块蛋糕在不停地增大,他也想从中切一块。他准备开个农家乐,地块已经物色好了,在自己村的后山上。那块地有一部分是自己家的,还有一部分是村里别人家的。同村人,也好说话,租金都不高。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呢,冬暖夏凉,视野还很好,站在门口,可以俯瞰整个水库。现在查得严,群众举报也多,很多人都喜欢躲着吃喝。他在水库边上开农家乐,一定能够吸引不少客人。

我说,跟你是志同道合呢。

芳姐笑笑。

我又说,完全可以考虑一下的。

这天晚上,我也很快就离开了,并且觉得,以后还是少来打扰她了。为了替赵小扬着想,我也不应该再来找她。所以,我两个多星期都没有再去她的店,而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学习上。我想考研,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去年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在如此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如果调不走,将会一辈子待在这里,自然也就意味着和赵小扬两地分居一辈子。这不仅对婚姻生活不好,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好。现在才两年呢,我就出轨了,以后岂不是经常出轨?我不想这样。我有個高中同学,上的只是一所三本院校,毕业后考两年,读了研究生,现在竟然在南京做了大学老师。尽管只是一所三流大学,但毕竟是在富庶之地,是全国知名的大城市。我想,如果我也读了研究生,是不是也可以当个大学老师呢?哪怕一辈子评不上教授,做个讲师乃至助教都行,总比在乡村小学教书好得多。去年我就想报名了,却遭到了赵小扬的反对。我们俩都工作着,生活已是捉襟见肘了,我再去读研,学费靠谁付,谁来养儿子和我妈?还有我们的房子,谁来供?她说话的语气很逼人,像跟我有仇似的。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说,恐怕船会翻。我就没有报名。钱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我大学毕业那年考过一次,还被广州的一所大学录取了。但是我妈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供你往下读了。经她这么一说,又想到那个学校是以“学院”命名的,自己本科的时候就读的是个学院,不甘心研究生还在学院里读,最终还是没有去报名。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悔。今年我一定要再试一次了,不管赵小扬怎么反对,先考了再说。我觉得,改变我们现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提高学历。我下载了一个背单词的APP和一个考研复习APP,晚上吃完饭洗过澡后,就爬到床上背单词或做试题。中间偶尔停顿一下,和赵小扬聊聊天,跟儿子对对视频。儿子一岁两个月了,已经学会了叫爸爸,就是吐字不太清晰,只知道是那个意思。现在每次视频聊天,他都冲着我喊爸爸,让我十分开心。但是每次聊天,赵小扬一开始总会问我在干嘛。我不想跟她说实话,就只是说,追剧。她这才进入正题,聊工作中遇到了什么事,儿子又有什么表现,等等。她仍旧很反感我妈,但不在视频里说,而是在挂断视频之后,用文字说。我们聊视频,总聊得不久,盖因儿子不停地滚来滚去,还要爬下床继续玩。学走路的阶段,总是最难带的。当实在拿他没办法的时候,她就会说,先挂了,带儿子睡觉。等儿子睡着了,她才继续发文字信息给我。我妈吃药吃得很勤,每天吃三次,早中晚各一次。药味那么浓,连楼上的住户都有意见了。前天中午回来时,碰到了楼上的一个大叔,还被这个大叔说了,熬药的时候能不能别开窗,他身体不太好,闻到这药味就难受。我妈听见了,向他赔不是,之后每次熬药的时候,就不开窗了,药味全部闷在屋子里。于是,整间屋子就像一个中药加工车间。加之又是回南天,药味把衣服被子都薰得臭臭的。她上班,同事还能闻到这味道,质问她,喝中药?她今天特意喷了很浓的香水,但仍旧没有盖过那味道,同事依然能够闻到。同事说,你家婆婆别是乱吃药吧?我说,谁知道她,制止她的话,她一定很不高兴的,说不定一气之下,又跑回老家了。她说,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翌晨,赵小扬终于忍不住了,说了我妈几句。我妈天没亮就起床熬药了,赵小扬是被药味呛醒的。这一天,也是回南天气最重的一天,屋子里到处都是水汽,墙壁上都沾着水珠,湿哒哒的,让人特别难受。药味原本就很难散出去,关紧门窗来熬,就更加散不出去了。赵小扬就说,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妈说,谁不让你活了?赵小扬说,你这药味,把人熏死了。我妈说,我不信,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赵小扬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一天下来都没有再和她说话。赵小扬在微信里对我说,我想让我妈过来带几天。我说,然后我妈回老家?赵小扬说,药味真的是太难闻了,我的同事们都替我和宝宝鸣不平。我说,把她赶回家,万一她想不开呢?赵小扬说,我和我妈说了,就说我妈也想过来看看宝宝,让她顺便带几天。你妈清明前后不都是要种点花生和玉米的吗,现在也差不多到时候了,让她回去,清明过后再过来。我说,我和她说说。

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周五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赵小扬一直冲我使眼色。我差不多吃饱了,才鼓起勇气问,妈,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种花生和玉米?我妈望向我,迟疑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揣摩我这话的意思。最后说,不种了,你们又吃不了多少,想吃的时候去市场买就行了。我妈又补充,她年纪大了,加上身体又不太好,不想干那么累人的活了,先把身子养好再说。说着,就又问我要钱。从上上个星期五到这个星期五,刚好十五天,她的药吃完了,明天还得再买一个疗程。我说,吃了一个疗程的药,感觉好点了吗?我妈说,没那么快,中药都是讲究慢慢调理的。

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要送我妈回去的话,而是又给了她两百块钱。赵小扬很不高兴,一晚上都板着脸对我。睡觉时,我要和她做爱,她却浑身带着刺,碰都不让我碰。赵小扬说,整天除了想这个,就不能想点正事?我说,让她一个人回去住,不合适。赵小扬说,那我和你儿子呢,你就不管不顾了吗?我说,再忍忍吧。赵小扬说,忍到什么时候?从结婚到现在,我已经忍了她三年了,现在是越来越难忍,我都快要崩溃了。我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把心态放好就好了。赵小扬说,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个周末,我带她和儿子到了郊外去踏青。上周末,我就想带他们出来了,奈何天气不好,阴雨绵绵的。这周末,终于刮起了北风,天空一片晴朗,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我们去的是距离县城最远的那个镇上。这是一个大镇,位于县城的下游,另外一条江也在此汇合,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镇,当年的县城差点就设于此了。我们打算中午也不回去,要是儿子睡了,就让他在车上睡。好不容易出来了,赵小扬要把新鲜的空气呼吸够了为止。我们在草地上追蝴蝶、赶蜻蜓,在江边散步,还上了游轮,拍了不少照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玩过了,结了婚之后去过一次海南,往后,赵小扬怀孕、生子,期间我们都没有出门玩过。所以这回,我们都玩得很开心,一向不爱发朋友圈的我,也把照片上传到了朋友圈里,同时也上传到了QQ空间,还添加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文字备注。赵小扬也发了朋友圈,文字备注为:风景这边独好。她的朋友圈比我强大得多,立马就迎来了一大帮人的点赞和评论。

但是晚上一回来,闻到我妈的中药味,赵小扬开心的劲儿当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转变成了生气与怨恨。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对未来也感到很迷茫。

迷茫,你就对了。几天后,当我再一次来到芳姐的店,跟她聊起这些时,她开玩笑似的说。

我不想再去她的店了,但是她发微信问我,最近都忙什么呢,怎么不见你过来了?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就又过来了。没打算过来干嘛的,只想坐一坐,听她弹弹曲子,和她聊聊天。她说,你知道什么叫四十不惑吗?经她这么一发问,我才恍然大悟:即便是孔圣人,也要到了四十岁,才看清生活的方向。她说,可不是吗?话锋一转,就转到了她的身上。她比我还迷茫。她到这个年纪了,还没有结婚,全家人、乃至全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哪有三十五岁还不结婚的,是要单身一辈子吗?她都不知道自己往后会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和一个怎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说,上次那个郭一杰,入不了你的法眼?她说,感觉人挺好的,就是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我说,说说看。

这段时间,芳姐又和郭一杰见了几次面。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上初中,小女儿上小学;大女儿一切正常,小女儿智力发育不良,三级残疾。这些,他都向她坦白了。我说,我班也有一个智力三级残疾的女生,也姓郭。她说,会不会是他女儿?他就是你那所学校所在的那个村的人。我登录百度网盘,查看了一下报名信息表,那个智力残疾的女生家长一栏,写的果然是郭一杰的名字。这不由得让我吃了一惊,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那个女生的面容。她叫郭音,说话不怎么利索,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她每天都是一个人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她经常被人欺负,除了班上的同学欺负她,低年级的孩子也敢于欺负她。所以,总是有人跑来办公室告状,郭音又被谁谁谁欺负了。但是把欺负她的同学叫到办公室来一审问,大多数情况都是她不对在先。比如,人家不愿意跟她打乒乓球,她就去抢人家的球;人家不跟她玩弹珠,她就把人家的弹珠踢飞。有一次下雨,她要拿别人的伞去厕所,别人不给,她就抢,还把伞抢坏了。我和校长以及其他老师都教育过她很多次,但她都不听。校长说,能听就好了。不过,有时候她还是挺懂事的,去年教师节,特意买了张贺卡送给我。有时候我进出校门,门卫又恰好不在,她还会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为我开门。老实说,有时候我还是挺喜欢她的,而且,她长得也不丑,和很多正常的女生相比,还算是漂亮的。就是担心她以后长得更大了,会遭到更多人的欺负。

郭一杰说,他也担心这个,所以帮她再找一个妈妈,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听他这么说时,芳姐沉默了一下。他不应该这么早就跟她说这话,好像她非得答应他不可似的。让她专门去照顾一个智障儿童,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伟大。而且,他就不计划和她生另外的孩子?他是昨天晚上向她表白的。不是喜欢她的那种表白,而是希望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表白。这可不一样。她等了三十五年,难道只为等和一个男人以及这个男人身后的智障儿童生活在一起,而不是为了等爱情,等一个宠爱她、珍惜她的男人?所以,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告白。我说,你直接拒绝了他?她说没有,而是说给她几天的时间考虑考虑。我说,所以你就找我来,让我给你出出主意?她说,也不全是。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可能是真的老了吧,也可能是单身太久了,都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了。老实说,他人挺好的。我说,喜欢就定了吧。

赵小扬的视频电话打来了,真不是时候。我没有接,等它停止,又放回口袋。芳姐问,为什么不接?我说,不想让她知道我在你这里。芳姐说,她知道我了?我说,没有,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在外面。然后又说,我得回去了。说着,起身就要走。她喊了我一声,钟寅。她平时都是喊我钟老师的,我听了,当即停下脚步,望着她。她的眼睛黑洞洞的,还带着血丝。她有更深的心事,我总算看出来了。我说,嗯?她的下巴抖了抖,使劲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就滚了下来。与此同时,她扑进了我的怀里,趴在我的肩膀上哭。我拍了拍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哭了好一会儿,她才稍微止住,离开我的肩膀,又望向我,下巴继续打抖,深呼吸了一下,才说,我、我只能再活三个月了。我吃惊地望着她。她继续说,我得了乳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没法治了。

这是她找我过来的主要原因,她要把这事告诉我。她是上个星期去检查的,医生不想直接打击她,问她有没有家属一起来。她说,没有,你直接跟我说吧。听医生说了时,她险些就要晕倒了,感觉天旋地转的,坐在座椅上,浑身的筋骨像是被抽去了,怎么都没法站起来,只是捂着脸,趴在膝盖上哭。哭的時候,她就想给我打电话了,犹豫了几次,又没有。我说,那时候我在上课呢。她说,知道你在上课,所以才没打。我问,然后你打给了谁?她说,谁都没打,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赵小扬又打了视频电话来。芳姐说,你回去吧。我看了看她,想再跟她说些什么的,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和她说了声拜拜,就出门了,直到回到住所,才回赵小扬的电话。

儿子已经睡着了,她当即就挂断,用文字信息和我聊天,问我去了哪里。我说,刚洗完澡。她说,洗个澡需要这么久?我说,还洗了衣服,特意强调是厚衣服。她说笨,拿回来用洗衣机洗不是更省事?聊完这些,她又把话题转向了我妈。自然还是抱怨我妈的药味难闻,以至于她都感觉自己要得病了。聊到这个,我就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聊了。还好,她总算可以理解我了,话锋一转,就说,聊点开心的吧。我说嗯。她说,儿子认识身上的许多器官了,问他鼻子在哪里、耳朵在哪里、眼睛在哪里、嘴巴在哪里,他都能一一指出来。他还认识了头、手、脚,知道了月亮和星星,会指着月亮和星星说,月、月,星、星,只是吐字还不太清楚。我说,慢慢就清楚了。

我们聊到差不多十一点,才相互道晚安。而这个时候,芳姐又发信息给我,问我睡了没有。我说,准备了,你呢?她说,躺床上,但是睡不着。我思索着要跟她说一些什么表示安慰的话,却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出要说些什么。她在那边大概也看到了我一直在输入,没有等到我的信息,反而反问,想说什么呢,这么为难?我还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再试着输入。她说,带我出去兜兜风吧。我说,现在?她说,你想晚点?我说,去哪里兜?她说,西岭,去吗?我把“好”打了出来,又删去;删去了,又打了出来。如此反复几次,才最终发出去。

西岭,不是杜甫《绝句》中的那座山,而是隶属本镇的一座岭。在古镇的西边,海拔将近一千米,可以俯瞰全镇。也是一个旅游景区,主要是日出漂亮。有阳光的早晨,朝霞洒在瓦砾上,朝古镇远远望去,特别漂亮。所以,很多摄影发烧友来了古镇,都会顺便到这里住一两个晚上,好拍些更满意的作品在圈子里炫耀。岭上有客栈,天气好的时候,经常是被预订满的。实在想看日出或拍照的人,只能天没亮就上山,或者在此露营。后者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尤其是情侣,总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晚。芳姐说,我有帐篷,我们今晚可以在哪儿过夜。她已经把帐篷带来了,见了我的车,先开后排车门把帐篷放进去,再开副驾的车门坐进来。一上车,她就问,你老婆这回不会再半夜打电话来了吧?我说,难说。她说,那你继续调静音。我没有接茬儿,过了一会儿才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到去西岭露营。她说,早就想去了,一直没去成。她的帐篷是在跟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买的,那时候也说想去,但他都找借口没有去。她说,这么多年,还没拆封呢。

我们在岭上摸着黑走了一圈。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像是一对情侣。她的手肉肉的,很柔软,比赵小扬的要柔软多了,就是有些冰凉。可能是因为岭上的气温比岭下低,她的鼻子都松了。我把外套脱了下来,给她披上。她突然就不走了,抱着我,趴在我的胸前,眼泪又一骨碌地滚下来。她说,早一点认识你,该有多好啊。但是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话。她说,早点跟你认识也不好,和你生的孩子会失去妈妈。说着,哭得更厉害了,稀里哗啦的。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紧紧地拥着她。她慢慢恢复了平静,不再哭了。她说,睡了吧,你明天还得上班。

我们就钻进了帐篷里。

在帐篷里,我们又做了一次激烈的爱。真的很激烈,她都喊出来了,客栈那边(大概一百米远)可能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完事之后,她抱着我,问我,她离开之后,我会不会慢慢忘记她。不会,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她说,那我又少一些遗憾了。她想看看我老婆和儿子的照片,问,手机里有吗?有,但是比较少,更多的是在赵小扬的朋友圈里。我点进赵小扬的朋友圈,从最近的一张照片慢慢往后翻。除了照片,还有不少小视频,但以我儿子的居多,赵小扬的则较少,盖因很少有人帮她拍。芳姐说,你怎么不帮她拍?我说,我不会拍照,也不太喜欢拍,她还因此骂过我几次。她说,哈哈。又说,你儿子挺可爱的。我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一个晚上,我们都没有睡着。她约我出来,其实还想跟我聊聊人生。我说,这问题太宏大了。她说,是啊,但却是我现在面临的最直接的难题。她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人这一辈子,到底要如何度过,才是有意义的。我说,想出来了吗?她说,哪有那么容易,这个问题已经折腾死很多哲人了,他们也没想出来。我说,照我看,人生的意义,就是做一些有价值的事,好不让自己白来一遭。她说,什么是有价值的事?我说,比如说为国家、为社会、为他人做贡献,探索一些真理,或者为自己理想的事业奋斗终生。她说,立德、立功、立言?我说,那是伟人才能做得了的,我们一般人可做不到。她说,那只能是为理想的事业而奋斗喽?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她顿时就愣住了,松了松手,仰面躺着,好一阵子才说,我不知道。她说,小时候想过当画家,中学的时候想过当明星;后来读了大学,想过周游世界。大学毕业了,尽管在外面混过几年,最后却是回到了这里,做起生意来,一做就是这么多年。而且再没出去过,像只井底之蛙似的。如果要说真的还有理想,就是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但是这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第二天,我们天没亮就起床了。看看日出,亦是我们来此露营的另一个目的。但是,天灰蒙蒙的,等到七点多,我们都没有把太阳等出来。芳姐说,来的真不是时候,应该事先查一下天气预报的。我说,下次再来。她说,下次是什么时候?我说,等天气好的时候。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又回到了南风笼罩的阴雨绵绵天气。别说早晨,就连中午,也看不到太阳。这几天,我都没有再去她的店里,也没有和她进行任何联系。赵小扬说,她梦见我出轨了,对象是古镇里的一个女老板。那是星期三的早晨,我一觉醒来,就看到了她的信息。我说,怎么可能,是你想多了。她说,但愿。又说,希望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早日结束。我说,我还是辞职吧。她说,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两个字。

星期五晚上我回去,给她带了一件小礼物。在老街買的,一支口红,说是从多种植物里面提取的精华,手工制作的,价格也不贵,才五十块钱。赵小扬说,这么主动给我买化妆品,别是做贼心虚吧?我说,我怎么做贼心虚了?她说,谁知道呢?

这个周末,我们没有再出去玩。主要是因为天气不好,而且儿子也有些流鼻涕。我们周六上午去了一趟医院,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待在家里,我妈熬药的时候,才到楼下逛逛。而这三个晚上,我都睡得不是很踏实,迟迟不能入眠,半夜还会突然惊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做了两次噩梦,都是梦见和芳姐在一起时,被赵小扬抓到了。有一次还捉奸在床,把我和芳姐双双绑起来。赵小扬手中拿着一把刀,悲愤地挥舞着,要割我的下身。一刀下去时,我被吓醒了,猛地坐起来,双手捂着裆部。一身冷汗已经湿透睡衣,还好,往裤裆里掏了掏,那玩意儿还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床上的儿子和赵小扬望去。我和赵小扬分别睡在床的两边,儿子则是睡在中间。靠着小夜灯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都睡得很安详,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样看,赵小扬挺漂亮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她是挺漂亮的,跟她一起出门逛街或者吃饭,我都觉得很有面子。赵小扬比我小两岁,和芳姐比,自然就更年轻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出轨,而且一连出了两次。

我上了个厕所,换了件衣服,又躺回床上。但是,眼睛刺痛刺痛的,头脑还有一种胀痛的感觉,翻来覆去,硬是没办法睡着。我就只好拿起手机看,一点进朋友圈,首先看到的,竟是芳姐发的图文。图片只有一张,一个佛陀的根雕,大概是以前拍的,或者从哪里盗来的。文字则不少,是《心经》的所有内容。时间显示,她是五分钟前发的这条朋友圈。我大概看了看,点了个赞,想再往后翻看的,芳姐却当即发了信息来:周末不是都关机吗?我又看了看赵小扬和儿子,犹豫了一下,就回复道,也不是每晚都关。她说,没睡还是醒了?我说,醒了。她说,然后就睡不着?我说,嗯。她说,她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我说,嗯?她说,这几天都这样。我说,还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她说,嗯。我说,思考出来了吗?她说,没有,反反复复读《心经》,也没有参透。我说,才吃三天素,就想上西天,哪有那么容易。她说,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说,嗯?她说,剩下的日子,想去你们学校,教孩子们学唱歌。不知道这叫不叫为社会、为他人做贡献。我说,叫啊。她说,那就这么定了。你之前不是说,你们学校连个专业的音乐老师都没有吗,音乐课都是自习课或者改成语文、数学。我说,是的,不过这得问一问校长同不同意。芳姐说,你帮我问问。我说,好的。

校长不假思索,就同意了。我跟他说这事时,他说,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学校是师资配备严重不足,包括校长在内,只有四名老师。校长说,你下午带她过来吧。于是下午,芳姐就搭我的车过来了(我们学校没有地方住,从入职开始,我就被安排了住在镇中心校的周转房里,中午也回来休息),还带着古筝。我已经提前跟同学们说了,下午会有别的老师给大家上音乐课,还特意强调,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我们学校,唯一的一位女老师即将退休,听说会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来,还是上音乐课,他们都开心得不敢相信,还质问我,钟老师不是骗人吧?我说,下午你们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人了。他们很期待,看到我的车开进来,一群人就马上围了过来,但又敬而远之,不敢靠得太近。我们从车上走下来,当看到芳姐时,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像是看到了钟爱的电影明星似的。有几个声音还说,真的很漂亮耶。但是一些低年级的学生不敢确定,悄声问我,钟老师,这就是要来给我们上音乐课的龙老师吗?我说,对呀。他们就跳了起来,拍着手说,好耶好耶。我带芳姐去办公室,他们也跟着挤到了办公室门口。校长很客气,亲自给芳姐泡茶,简单地跟她聊了几句,就准备让她上课了。

上课的地方是会议室。那是由两个教室组成的一个大教室,平时学校有什么重要的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比如开学典礼、颁奖仪式、公开课研讨会等。这也是学校唯一的一个多媒体教室,但是设备已经很老旧了,据说是几年前县里的一所学校送来的。我们把全校的学生都安排到了这里听课,老师们也跟着在后面听。芳姐是有备而来的,做了簡单的PPT。在此之前,从未有老师用电脑给他们上过课。他们都感到很新奇,听得也很认真。芳姐先给同学们讲乐理,然后讲古筝的构造和弹奏方法。但是,他们的关注点好像不太对,大多人看的是屏幕上那些会跳跃或者稍显夸张的图案;有的学生关注的,甚至只是她的一举一动;更有甚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那把古筝看。乐理课上了半节,她才开始教唱歌。教的同时,弹古筝伴奏。古曲,屏幕上有歌词。不知道是不是平时很少唱,还是不太喜欢的原因,同学们这会儿的积极性都不是很高了,跟着她唱的声音很小。只有几个高年级的女同学较为投入,声音也较为响亮。其他的同学,都只是张着嘴巴望着她,有的甚至看都不看她,而是东张西望。所以,校长不是很满意,课后对芳姐提了点意见,能不能教儿歌?

第二天下午,芳姐就备着儿歌的课件和音频伴奏来了,是《春天在哪里》。先教曲,再教词。和昨天相比,孩子们更喜欢唱了,而且唱的还不错。但是下课的时候,我帮她收拾东西时,有个女同学却走了上来,躲在我的身后偷看她。我开始没注意,发现有个身影在转来转去,才回头看了一下。那是郭音,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问,郭音,你是想和龙老师拍照吗?她使劲摇着头,笑着问,龙老师会跳舞吗?问完,又躲回我的身后,显得很害羞。我望向芳姐,告诉她,这就是郭一杰的小女儿。芳姐有些发愣,看了她好久才说,会一点点。郭音说,真的吗?几乎跳了起来,也不再躲到我身后了。芳姐说,你想学跳舞?郭音说,我姐姐会跳,跳得很好看,但她不愿意教我,嫌我笨。如果你会跳,你就可以教我了。芳姐问,什么舞呢?郭音说,《偶像万万岁》,会吗?芳姐说,没听说过,不会哦。郭音说,那还是算了。说着一下子就把脸和眉毛拉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芳姐说,她想学会这支舞,教郭音跳。她说,网上有教学视频,我刚才看了看。我说,你喜欢她?她说,哪有那么容易喜欢,我不过是不想让她失望罢了。我说,怕你太累了。她说,没事。

回到客栈,她就开始照着视频的教程学了。她学得竟是那么快,我晚上再去她的店时,她竟然已经学会了一半。她说,认真学,什么都不难。她的客栈已经暂停营业了,我进来时,她让我把门关上。她说,继续营业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坐在以往时常坐的那个位置看她学,还要用手机给她录视频。她说,不怕你家那位看到?我说,上传到网盘就删了,以后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她突然就不跳了,保持大鹏展翅的动作,愣愣地看着我,下巴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尽量跳好看些。

第二天,芳姐再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把整支舞完全学会了。拍了好几个视频,把最好的那个发给我。芳姐说,你以后存,就存这个吧。我认真看了一下,动作已经很娴熟了。

于是,这天下午,她就改为了给孩子们上舞蹈课。相对于音乐课,他们似乎更热衷于舞蹈课,三下五除二,就把队伍排得整整齐齐了。我让郭音排到最前面去,排在距离芳姐最近的地方,还对她说,龙老师是特意学的,你要认真跟着练哦。她高兴的,把脸都笑皱了。

教学的地方不再是会议室了,而是转移到了操场,不过音响还是我从会议室里搬来的。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一整个下午,阳光都很明媚,让人不禁觉得,夏天已经到来了。她教得很认真,每一个动作都讲解得很到位。孩子们也学得很认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跟着她一起手舞、足蹈。

我又拿出手机,想再拍些照片,却才拍了几张,手机忽然就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我妈打来的。我四下看了看,跑回办公室才接。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我妈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在说话,声音还很急切。他说,你妈晕倒了,你快回来。

什么?

你妈晕倒了,小孩一直在哭。我刚打了120,你马上回来。

我听出来了,是楼上那个大叔的声音。我说,怎么回事?

他说,谁知道呢,大概是低血糖,要不就是那些药喝的。总之你赶紧回来就对了,不然120把她送去了医院,孩子怎么办?

挂了电话,我忽然感觉头重脚轻,坐到了椅子上。我回去也没有那么快啊,远水救不了近渴。我又把电话打给了赵小扬。但是,赵小扬的电话却无法接通,一连打了几个,都是这样。我又试着用微信拨打视频电话。打了两次,她也没有接。我就只好给她留了言。

舞蹈课中场休息了,孩子们遮阳的遮阳,上厕所的上厕所,芳姐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四下张望,我跑到了她的跟前。她一身汗都跳出来了,汗味夹着香水味,不是很好闻。我说,累不累?芳姐说,有点。我说,改天再来了?她说,为什么?我说,我妈晕倒了,我要马上回去了。她说,啊?

向校长简单说明了情况,我就往家的方向赶了。芳姐没有上车,放学了,校长也可以载她回鎮上。她说,你先回去吧,我继续教孩子们跳。我就走了。我把车开得很快,限速三十的乡村小路,一度开到了六十;到了省道,甚至开到了一百。赵小扬的电话是我准备上高速时回过来的。她说,你在回来的路上了?我说,嗯。她说,我先回去带孩子,你直接奔医院?我说,也行。她说了句注意安全的话,就要挂电话。

等等。我说。

她说,还有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辞职了吧,不然以后家里再有什么紧急情况,我都不能及时赶回去。

她也迟疑了一下,你先回来再说吧。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