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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氾兮

2020-08-14陈斌先

飞天 2020年8期
关键词:长生聚力

陈斌先

1

文俊问那先生,怎么认识寒月的?

那先生说,物形之,势成之,到了应该认识的时候啦。

文俊过几天问寒月,何时认识那先生的。

寒月说,杜鹃花最为灿烂的时节。

现在阮总让文俊请寒月吃饭,文俊只好抬出那先生说,看在那先生的面子上,求你赏光。邀约的客人陆续到了,寒月说啥也不答应。文俊见无望,忐忑走进餐厅对阮总说,寒月好像来不了。

阮总说,吃个饭,又不让她陪床,磨叽个屁。

文俊知道麻烦来了,一个不松口,一个死活不答应,他夹在中间难做人。忐忑就像初冬的晚霞铺满一地,文俊只好走到餐厅外面,厚着脸皮打电话,一次又一次。

寒月终于接听了电话。

不等寒月开口,文俊急忙说,现在不是你来不来的问题了,已经变成我能不能在聚力工作的事了。

寒月说,为这事辞退你,说明跟错了人。

文俊换上另外的由头说,我请那先生出面可行?

寒月失去了耐心,大声说,你请天王老子都不行。说完,寒月关了手机。

文俊慌了,夹在中间咋办?脱不开身,只有求韩露了。拨通了韩露电话,文俊慌里慌张说,出事了,这回真的出事了。

韩露听文俊紧张,忙问,出什么事了?

文俊说,阮总要请寒月吃饭,寒月死活不答应。

韩露糊里糊涂的,冷不丁冒出寒月,还涉及到了文俊,到底咋了?韩露控制住紧张情绪,冷冷问,寒月是谁?

文俊说,跟那先生一样,是阮总敬重的人。

韩露听到文俊说到那先生,呵呵说,这么回事呀?不急。

文俊说,火烧眉毛了,她不来,我完了。

“完了”什么意思,会被阮总辞退?等韩露明白文俊说的“完了”的意思,韩露问。我去请她,她会给我面子么?

文俊说,磕头、作揖,不惜一切代价把她请来。不容韩露争辩,文俊就挂了电话,并发去酒店的地址。

2

城市顺着河湾铺展开的,从天空向下看,河流就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山黛,一头挑着城市。中间撑满了人间烟火。阮总醉酒后喜欢唱:一架山、一座城,山城之下多风尘。山风尘,水风尘,满城都是风尘的人。

山黛表现出的是沉稳,河流表现出的是温顺,何来风尘之气?文俊听阮总手舞足蹈哼调调,知道他醉了,多半安心开车,不怎么搭话。有几次不同,阮总哼完调调,突然说起寒月。他说,寒月也是风尘的种子,别看她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寒月是名人,又是阮总敬重的人,文俊没有资格评说。听到阮总那么说,他只能说,对于我来说,寒月是特别优秀的人。

阮总听到文俊夸寒月,大声骂,妈的,那我呢,我不优秀?

今儿不知道段总哪根筋搭错了,打扑克牌时突然说,谁能请来寒月,我尊他声大爷。段总跟阮总是酒肉朋友,也许出于无聊,也许想埋汰下阮总,反正他没有丝毫缘由的张口那么说了。没人接话,阮总接话说,敢打赌么?

敢。好像段总请过寒月,一直被拒绝似的。

阮总听到段总说打赌,沉脸指着文俊说,这有何难?别说我,他就成。

文俊只是个跟班的,他怎么能请动寒月呢?阮总这般说话,好似将他推入火坑。文俊脸瞬间煞白起来。段总看看文俊,不屑说,他?

阮总轻松对文俊说,打她电话,让她就来。好像阮总随时可以喊来寒月一般。

文俊没有阮总的气势,他清楚寒月愿意跟他说话,多半看在那先生的面子上。可人前不敢驳了阮总的面子,文俊点头说,好的。

走出餐厅,文俊知道麻烦来了。无路可退,才想起让老婆韩露出面。

酒店大门那里进出好几拨人了,文俊一直躲在竹丛背后睁大眼睛瞅着。他渴望一抬眼,就能看见韩露和寒月。可眼睛都瞅疼了,还是没有见到寒月的影子。

酒店徽派建筑,四合院子,大门临街,楼房深凹进去,凹成长方形。院子里有花园有石径,有亭阁有池塘,池塘那儿当然有锦鲤和小桥流水。文俊躲在酒店竹丛后面不停地调整呼吸。说实在话,他不想参加这样的饭局,不想办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可作为阮总的司机,平日多受公司的恩惠,焉能不听阮总的。晚霞落幕,竹林里多了湿冷。文俊受不住寒凉,晃出身形,直直走出大门。

没有心思看大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张望行驶的车子,他希望抬眼看到韩露的橘黄色奇瑞。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那种橘黄色奇瑞QQ。只好又走进大门,走回院子里。

彩灯突然亮了。回头又看了几眼,这才发现天色已晚,可韩露还没有打他电话。文俊慌张起来,思忖,寒月会不会给韩露面子,韩露能不能劝动寒月?忐忑中,文俊再次拨打了韩露的电话。接连打了几次,韩露都没接。慌张变成了颤抖,文俊筛糠般走回餐厅。

几位老总还在掼蛋。掼蛋是新的扑克牌游戏,据说起源于江苏淮安,流行到滨湖后,很快有了“请客不掼蛋,赖不住没吃饭”的美誉。阮总因为赢牌,笑挂到耳根上。見文俊进来,随口问,快到了吧。

文俊不知说啥合适,见阮总等着回话,只能含糊其辞说,快了吧,应该快了。文俊把自己推向了悬崖,逼到了绝境。

段总见文俊一脸惊慌,转脸对阮总说,寒月能给他面子?打死我都不信。

阮总说,等着吧,你会喊我大爷的。

没有打牌的那些人坐在一边嗤嗤笑,文俊明白他们笑的意思。有个带皮帽的笑完后问,嗨,你俩到底是痴迷庐剧还是痴迷寒月?

段总说,我痴迷的是庐剧。他嘛,狗改不了吃屎。

段总的话,惹得大家讪笑起来。

哪有这般取笑人的?文俊知道寒月不是轻薄的人。那次阮总请那先生吃饭,那先生带来了寒月。寒月坐在那先生旁边,几乎不怎么说话。席间说到了庐剧,寒月才开口说话的。寒月说,寒腔味在尾音背后的牵扯,那份牵扯既要托得住前面的寒,又要稳得住后面的苦。拿捏得当,才有滋味。阮总不知深浅说了句,鸟庐剧不就是淫词滥调的“倒七戏”么。阮总的话,惹恼了寒月。寒月翻脸说,庐剧还当过大清国的国歌呢。

轶事说来话长,那是清光绪22年间的事情。李鸿章率大清国出使团访问德国,德国总统威廉二世为李鸿章举行盛大的欢迎国宴。宴会上,威廉二世让各国使节唱本国国歌。当时大清朝没有国歌,李鸿章怕其他使节笑话,灵机一动,把家乡的“倒七戏”搬出,唱道:“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唱了一段庐剧,权作大清朝的国歌,竟然也糊弄了过去。

寒月说完这段轶事,并不打算给阮总留面子。冷脸说,贵为当地人,如此轻薄庐剧,自然说不过去的。说完寒月当即离席。

文俊七七八八想心思,猜测十有八九寒月不会来的。不知怎么回复阮总时,段总发话了。段总问文俊,究竟来不来呀?我等他喊我声大爷呢。

阮总抬眼看文俊,文俊忙说,就来的,就来的。

文俊知道到了躲不过的紧急关口,他想躲在外面去,以便得知韩露请不来寒月,好当即走人。彩灯迷蒙,灯光下罩上了寒气。文俊哆哆嗦嗦,再次拨打韩露电话。

振铃不久,韩露便接听了电话,韩露大声喘气说,车上呢。

文俊心里突然被塞上一团东西,他感觉那团东西让他喘不出一口气。慌乱中,不知道说啥好了,连说,谢谢,谢谢。

韩露没想到文俊会跟她客套,抱怨说,以后不要做这种无聊事情。

文俊想解释,一时解释不清,只好再次连声对韩露说,谢谢,谢谢。到底谢韩露还是谢寒月,连文俊自己都分不清了。

3

寒月穿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走进餐厅,便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而后才满脸悲怨地转过身子。

文俊不敢看寒月的脸色,他知道寒月委屈。

阮总见寒月到了,丢下扑克牌对段总说,你输了。

段总也丢下扑克牌,抱拳施礼说,阮大爷,我认。

在场的几乎都笑出了声,带皮帽的笑完对段总说,孙子,我们也属于爷辈的。

文俊吓得摒住气息。他怕寒月明白了其中的曲折。见几个人哈哈大笑,他急忙说,入座、入座,这就上菜的。

寒月回头看看文俊对阮总说,这次看他面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阮总说,他面子还不是我面子。

文俊担心他们斗气,又惹恼寒月,急忙换上笑脸道歉。说,阮总的面子,除了阮总,谁还有面子?

阮总见文俊皮笑肉不笑的打岔,大声说,忙你的去。

寒月见阮总嘚瑟,鼻息中发出“嗤”地一声。

文俊吓得掐去笑,急忙垂手恭立。

寒月见文俊胆怯,挑起眉毛对文俊说,不要跟他一条道儿走到黑。

寒月这么说,文俊吓得不敢接話了。

阮总见寒月满脸不屑,回头对文俊说,告诉她,你住别墅雇保姆,问问她住在哪儿?

文俊感觉寒月和阮总话中带刺,赶紧低头拉板凳,而后招呼其他客人。

阮总见寒月没有说话,这才挤出笑意说,能来就好,谁让段总惦记你呢。

“惦记”一词从阮总嘴里蹦出,寒月泛出一阵恶心。恶心就像一团乱麻,一把塞进嗓眼里。

入座时,寒月死活要坐在文俊的旁边,阮总说啥也不同意。寒月这边始终不肯挪位,阮总那边不停央请。寒月不听,阮总温怒说,敬重也要拉扯么?

寒月撇了下嘴,纹丝不动。阮总见寒月不会听他的,只好做出妥协说,随意、随意。

酒至中途,寒月开始真正恶心了,她没有想到霎那间会有恶心反应,好像无法控制,随时都会吐出来似的。急忙捂住心口,一脸难受。

段总见寒月捂住胸口,似有难受,故意对阮总说,她还没唱呢,我咋就喊了你声大爷?

文俊一直注意寒月表情,见寒月特别难受,小声问,哪儿不舒服?

寒月没说话,捂住胸口,急急走进洗手间去。

大家看着文俊,意思她咋了?

文俊看阮总。

阮总大咧咧说,女人事情多,喝酒、喝酒。说完扭头对段总说,她会唱的,你等着,你会再次喊声大爷的。

寒月扶住卫镜,吐出几口酸水,随之涌出了委屈。她后悔没有拒绝韩露,或者说,不该生了恻隐之心。韩露说什么来着?哦哦,韩露是这么说的,她说,你有一百个理由拒绝。她说,你一个庐剧名角,陪一帮嘚瑟们吃饭,不腌臜名分,也腌臜了心情。她说,问题是,涉及到了文俊,你让我怎么办呢?

文俊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也是那先生疼爱的人,不去,文俊委屈;去了,自己委屈。寒月无法跟韩露说清其间的曲折,只能说,不是去不去的问题,是尊严问题,尊严明白吧。

韩露说,他是文俊的天,文俊得听他的。

寒月见韩露快要哭出了声,心有不忍,于是说,这回算我给你面子。

没想到了,见到阮秋堂,还会恶心。情绪这东西真的怕人。是的,阮总就叫阮秋堂,寒月给他面子时,喊他名字;不给面子时,喊他姓阮的。看得出姓阮的有些故意,寒月恨不能给自己几个耳光。漱了口,压住了恶心,寒月才缓缓走回座位旁。

阮总见寒月坐下,无话找话问,谈朋友啦?

谈没谈朋友与你什么关系?寒月意识到阮秋堂的潜在意思,挑衅地看着阮秋堂说。看来那先生白疼了你一回。

阮总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寒月突然提到那先生,阮秋堂变得神色肃穆起来。那先生是他敬重的人。说到那先生,他得控制自己的情绪。见寒月满脸厌恶,阮秋堂急忙收敛起调侃,小声问,最近见了那先生?

寒月没有搭理阮秋堂。

打赌的段总急于让阮总难堪,见寒月冷气逼人,大声说,喝不少啦,正是开唱的时候。段总想让阮总丢丑,好扳回一些面子。

寒月说到那先生,阮总不敢冒然请寒月唱戏,一直用眼示意文俊。文俊知道涉及打赌,捏着嗓子问寒月,能唱一段么?

阮总在文俊的提议下,见风使舵说,这么的吧,你唱,我喝。你唱一小段,我喝一大杯。

寒月见阮总瘦削脸上汪着油腻,反感问,把我当成卖唱的啦?

段总说,喝酒听戏才有滋味嘛。段总希望寒月拒绝,可又故意催促,好让阮秋堂陷入更大的不堪,他好取笑。

大家听到段总那么说,七嘴八舌说,用戏佐酒才有意思。

文俊赔着笑脸打岔说,这种场合,说来不太合适。

阮总根本不在乎文俊的提醒,回头问寒月,敢么?

寒月看阮总惺惺作态的样子,笑嘻嘻的对在座的说,好像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哈。得,那我问问大家,你们懂庐剧么?

老板们混江湖、泡歌厅,怎么会不懂庐剧?有人带头唱,咿咿呀呀。寒月听来,心里发紧,那不叫唱,叫糟蹋。寒月看着这帮人,突然站起来说,我一个唱戏的,还怕唱几段戏不成?说完她指着阮秋堂说,我唱你喝,大家见证。

段总听到寒月真的答应唱了,连说,别唱、别唱,让他当回孙子。

阮总相信自己的酒量,一杯一段,他能喝一百杯之多,难道她能唱一百段不成?想到此,他站起来说,你唱,我喝,谁怕谁?

恶心拥堵到嘴边,忍住那口恶心,寒月用庐剧中的“寒腔”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的词句,唱词中多了特别的悲凉。

阮秋堂对段总说,喊我大爷,喊呀。

文俊站在一边小声提醒寒月,别唱了,大家敬你,你就做做样子。

寒月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唱完,寒月挑衅看着阮秋堂说,喝,两杯。

阮秋堂连连喝了两杯,眯着眼睛说,说话算数。

寒月转调,二凉唱起: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词是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词,二凉唱腔多了嘹亮。

寒月哪是唱戏段,分明拿手掴文俊的脸。文俊泪光涔涔想,我到底还是害了寒月。阮总呀,好好的,跟段总打个鸟赌呢。

阮总接连喝了三杯,高嚷,一曲一万,唱了五段,五万,五万。

寒月差点当场吐出污秽,捂住嘴问,钱呢?

报卡号,我吐口唾沫就是根钉。

文俊见寒月柳眉之间全是不屑,站起来对大家说,寒月何曾在意钱的。不唱啦,不唱了,就当寒月替大家助兴。

寒月站起来说,转呀。

阮总真要现场打钱,寒月讥讽说,大家闻闻,屋里是不是有股怪味?

怪味?大家不停嗅鼻子。

寒月说,满屋的铜臭味,闻不到?

大家尴尬,阮总不尴尬。站起来说,这等悲情滥调,不唱也罢,何不来点现代的?

文俊越发难堪,偷偷看寒月。

寒月缓口气,居然唱起了《望月》《长城长》。唱到《长相依》时,大家齐声喝彩说。到底是专业水平,没想到流行歌曲也唱得这么好听。

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又把我抛弃。寒月把几处哀怨、娇嗔,处理得十分细腻、到位。听得阮总摇头晃脑,跟着打起了节拍。一干人入迷时,寒月停住了唱,淡淡说,算算多少杯,一起补上。

阮总说,真的不能喝了。

寒月说,大家都是见证人。

阮总站起来说,老子酒缸泡大的,怕酒么?阮秋堂端起酒盅,连喝十几杯。

文俊没有想到寒月和阮总都想作践自己,一个唱,一个喝,僵下去如何收场?阮總已经口齿不清了。文俊忙劝寒月说,别唱了,他真的醉了。

寒月执拗唱下去。

阮秋堂不得不端起酒杯。喝到最后,阮秋堂猛地趴在桌上,身子瘫软在椅子上。

寒月哽着嗓子说,我就知道你不行。

惹得段总哈哈大笑,连声说,孙子,我就知道你不行。

4

娘的戏装照一直挂在客厅的正上方。

寒月捂着肚子对娘说,姓阮的欺负人。

娘叫洪霞,现在化作了照片,挂在了墙上。

寒月说,他是阮天蓬的儿子,故意埋汰我呢。

娘那时是地区庐剧团的台柱子,阮天蓬那时在文化局给局长开车。阮天蓬闲下来时,喜欢看庐剧,看来看去,迷上了洪霞。痴迷之后,走入自我设定的剧情,到处说,痴迷戏没错,痴迷洪霞更没错。

那时洪霞还没有结婚,阮天蓬已是阮秋堂的爹了。

洪霞得知情况后,找到阮天蓬说,阮师傅,你可不能乱说呀。

阮天蓬执拗说,喜欢有错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批林批孔如火如荼,庐剧唱腔也带上了批判的味道。阮天蓬听到洪霞控诉孔丘克己复礼之时,蹭蹭上台,拉住洪霞说,唱他个鸟,我们不生气。

阮天蓬居然跑上台闹场子,戏场瞬间乱了。

时间一长,坊间多了洪霞的是非和短长。有人说,假如洪霞自律,阮天蓬绝对不敢放肆。有人说,洪霞工于心计,接触阮天蓬为的是其背后的局长。

事赶凑巧了,当时剧团正在上演《杜鹃山》,洪霞扮演的柯香咋就打动了局长,局长看完戏说,洪霞是棵苗子,得抓紧培养。不久局里发文,洪霞当上了地区庐剧团分管业务的副团长。洪霞的提拔,印证了人们的猜想。大家窃窃私语说,洪霞的高明就在这里。传言多了,影响到洪霞的名声,接连谈了几个对象,无头无脑,没了下文。

洪霞这才知道阮天蓬已经弄坏了她的名声,她找局长汇报说,我跟阮师傅之间是清白的,现在弄得谈对象都难了。局长也听到了一些传言,好在他了解阮天蓬,知道阮师傅那张臭嘴的。他安慰洪霞说,阮师傅分不清戏里戏外,没人当真。

洪霞说,有人拿他埋汰我呢。

局长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白不用证明的。

有天下午,洪霞正在排练厅压腿抻腰,咿咿呀呀吊嗓子。一抬头,看到几个人走进了排练厅。领头的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到处问洪霞在哪里?洪霞不认识那个女人,小声问,找她何事?

领头的女人问,你是不是洪霞?

洪霞点头。

女的二话不说,抓住洪霞便打。

洪霞被扯下好几绺头发,还被扯破了上衣。女的不管不顾说,让你骚,让你浪,看我不撕碎你的嘴。女人是阮天蓬的老婆。排练场上演争风吃醋的大戏,多了看笑话的人。剧团很多人站在一边,不拉架也不劝说,任由阮天蓬女人折腾去。

洪霞知道打她的是阮师傅的女人和亲戚后,不再挣扎。等几个人打够了,她才擦净血污,穿上衣服,回到办公室写下了辞职报告。团长把洪霞的辞职报告转交给局长,局长听了事情经过,拍桌子骂,妖蛾子乱飞,看我怎么收拾他狗日的。

阮天蓬并不觉得有什么,笑嘻嘻说,打的好,不打还真粘连不上啦。

局长是工农干部,处理问题简单,听阮天蓬那么说,恼了。老婆打了洪霞还说好,怎么好啦?于是不管不顾说,抽、抽自己嘴巴子。

阮天蓬“啪啪”给了自己几个耳光。打完之后问,行了么?

局长问,还胡吣不?

阮天蓬说,说心里话也叫胡吣么?

这个怂货,没得治了?

局长一顿好骂,阮天蓬耷拉頭听着。骂完阮天蓬,局长让人喊来团长,把洪霞辞职报告往团长面前一丢说,告诉洪霞,辞职不批!

局里不同意洪霞辞职,洪霞有委屈得自己忍着。

阮天蓬被局长责骂后,主动到剧团找洪霞道歉。洪霞不见他,他又大咧咧找团长解释。团长厌烦说,得了、得了,不闹腾就谢天谢地了。阮天蓬拧着脖子说,稀罕有错?奶奶的,都是你们剧团这帮人到处胡说,今后谁再胡说,看我不挑了他的脚筋。

团长知道跟阮天蓬说不清道理,敷衍走阮天蓬,“砰”地关上了门。阮天蓬被关到门外,无趣下楼。见到楼下站着一些围观的人,恼火说,看什么看,脚筋痒了咋的?

大家轰地散了,连笑声都像讽刺。

事后团长找到局长说,你得管管阮师傅了,他到剧团嚷嚷挑人脚筋。局长生气,阮天蓬太离谱了,敢到剧团闹事?

局长找来阮天蓬又骂,阮天蓬不顾局长的威严,委屈喊,狗日的团长,我说挑,真的挑了么?

局长气得手发抖,指着阮天蓬说,不要开车了,烧锅炉去。

阮天蓬犟声说,烧锅炉就烧锅炉,亏你还是老首长呢。

阮天蓬烧了水锅炉,心情不好,常常提着酒壶喝闷酒。这天喝多了,回家抓住老婆就打,边打边说,让你闹,让你疯。

老婆被打得鼻青眼肿,哭到局长那里。局长说,狗日的,我让他写检查,停职反省。

处理结果下来后,阮天蓬不服,大声喊,就算开除我,我也不服。

剧团学习局里下发的阮天蓬检查书时,差点没把洪霞气死。阮天蓬检查说,我不该稀罕庐剧、稀罕洪霞。可我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最讨厌那些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阴险小人,我要跟自己作斗争,也要跟背后使绊子的阳奉阴违之人作斗争。

学完阮天蓬的检查,不少人窃窃私语说,搞破鞋还理直气壮了?不知道局里咋想的。

洪霞无辜被牵带进来,思忖很久,还是写了申请,要求调离剧团。

局长说,球,我就不信,假的能说成真的?

那时候的滨湖还像没有长大的孩子,窝在河流与远山的犄角处喘息。洪霞站在犄角处,咿咿呀呀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曲哀江南,悲声唱到老。当时并不允许公开唱这等唱词,洪霞偷偷学的。小声唱完古戏词后,洪霞啥也不顾,纵身跳进清冽的河水里。

事有蹊跷,洪霞刚跳进河里,恰好被骑车路过的秦易飞撞见了。秦易飞啥也不顾地跳进河里救起了洪霞。

洪霞醒来,见自己躺在陌生男人怀里,挣扎而起问,为啥救我?

秦易飞问,有啥想不开的?

洪霞说,人世间就有说不清的委屈。

秦易飞不停追问,得知真相后说,假的真不了,不怕浑水。

洪霞得到秦易飞的理解,特别感动。

秦易飞当时是地区轴承厂的技术员,正和厂长的女儿谈一场不尴不尬的恋爱。不尴不尬,来自于厂长看上了秦易飞,而厂长女儿另有心爱的人。救起了洪霞,秦易飞打定主意拒绝厂长,并让厂长女儿跟她爹说清原因。厂长还是不想放弃秦易飞,秦易飞这才大胆说,你就是开除我,我依然会追求洪霞的。

一个臭名昭著的破鞋,居然惹得秦易飞神魂颠倒的,厂长替秦易飞惋惜。秦易飞说,我是命好,谁让我撞上喜欢的人呢?

5

寒月穿了件水红羽绒大衣,大衣里面罩件连体毛料裙,裙子下面是马靴,看起来袅袅婷婷的。市非公经济党建办公室胡主任介绍说,这位是组织为聚力选任的党建指导员,知道你们认识。

阮秋堂糊涂了,前番说派位党建指导员来,没想到派来了寒月。

胡主任说,寒月是全市优秀共产党员,又是庐剧团的副团长。选她到聚力,组织经过了多方考虑。

寒月做梦也想不到组织会选派她到聚力,她坚持说,当党建指导员行,到聚力不行。

胡主任严肃说,组织经过调查,慎重研究的。

寒月问,想过我的感受么?

胡主任说,非公经济党建工作十分重要,选派企业认可的人才好开展工作。

他认可我?寒月恼火,又不能发作,心里特别委屈。

胡主任耐心做思想工作。他说,你是党员,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安排。

寒月说,其间的委屈不是我能忍受的。

胡主任见寒月想不通,笑嘻嘻说,想呀,聚力是多大的企业,阮秋堂是谁?不派你去,派谁合适?

可娘走了,爹疏离了,这些委屈组织知道么?

娘投河自尽后,秦易飞对寒月约法三章:不准她乱跑、不准她说戏,更不准她看戏。

住在庐剧团宿舍,免不了有人会说“戏”。寒月还小,容易忘记爹的“三不准”,稍不注意便会说漏嘴。哪知秦易飞根本不体谅女儿,听到女儿说到“戏”,拉过就打。弄得寒月见到秦易飞就会吓得缩成一团。

一次秦易飞不在家,寒月看到省台正播放庐剧,主演的正是娘,寒月边看边哭。忘记了时间,直到秦易飞下班回家。秦易飞见到电视播放的是洪霞主演的《小辞店》,怒不可遏地要砸了电视机。

寒月关了电视,摘下娘的照片,抱在怀里说,我想娘,想听娘唱戏。

秦易飞夺过洪霞的照片嚷嚷烧去,寒月死死抱住娘的照片说,这是娘,不能烧的。

十四五岁之后,寒月有了叛逆,爹越不让说戏,她偏要说戏。不但说,她还故意唱,气得秦易飞到处撞墙。好像不能活下去似的。

秦易飞怕说戏,主要怕想到洪霞死的那一幕。想起洪霞投水,他就后悔。那天洪霞跟团长合演《小辞店》。洪霞饰演胡翠莲,团长饰演蔡鸣风,洪霞把胡翠莲的深情、委婉、怨恨演繹得十分到位,惹得台下阮天蓬醋意大发,上台打了团长。秦易飞也在台下看戏,要打也是他秦易飞,轮得上阮天蓬么?回到家里,秦易飞不依不饶,让洪霞交待怎么回事。洪霞不知道怎么回事。秦易飞说,原以为你俩早断了,没成想到你们一直勾搭在一起。

爱是不容质疑的,清白也是。洪霞想不到秦易飞会怀疑她,过去的承诺都是假的。洪霞彻底失望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走到上次投河的地点,想起秦易飞救她上岸,表白倾慕,恩爱结婚。又想起婚后的幸福和之后的屡屡责骂和怀疑,在同一个投河地点,同样唱了很久庐剧,才纵身跳进河里。

6

寒月一直站在聚力大厦的门厅里等阮秋堂。阮秋堂见寒月花枝招展的,调侃问,打扮这么漂亮等谁?

寒月笑嘻嘻说,等你。

阮秋堂很开心,提高声音说,是不是想开了?

寒月说,我早想开了,否则不会来的。

阮秋堂说,说吧,什么事?

寒月说,我想召开党员大会,商议成立党组织的事情。

阮秋堂说,还当真了?你来就是党组织。

寒月讨厌阮秋堂这么说话,她代表不了党组织,她来帮助聚力成立党组织的。阮秋堂不让办公室通知召开党员大会,一切工作都开展不下去。阮秋堂晃晃肩膀说,眼下这么忙,你把一百多人召集起来开会,损失谁负责呢?

阮秋堂就是这副德行,寒月满心委屈却又无法说清。她知道,到了聚力,就得听阮秋堂的,可阮秋堂根本不把党建工作当回事。

寒月为此特别苦恼,走不过心结,就把苦恼说给那先生听。那先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你到聚力,就是打开心结的最好机会。

那先生不该那么说的,寒月不可能原谅阮天蓬,更不可能屈服阮秋堂。她来,是组织安排的,不想打开自己的心结。听那先生替阮秋堂说话,寒月心里委屈。

现在寒月想,既然阮秋堂尊重那先生,我找那先生帮我说说情去。

清水观供奉的是“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列于东首的是紫微、长生、天皇、地祗四位大帝。天官、地官、水官位于西侧,日月五星、四方之神分列四周。清水观建于唐朝,盛于明中期,破败于民国。投资复建后,超过了过去的规模。

寒月走进清水观,并没有急于去找那先生,一直在看“三清四御五老”的塑像。看来看去,遇到那先生走出,寒月忙上前说,那先生,我来正为找你。

那先生说,还是阮秋堂的事?

寒月说,他分不清轻重,我无法开展工作。

那先生说,大道氾兮,其可左右。

寒月知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悟出大道的人不会被纷扰所左右。可他阮秋堂沉浸在自我天地里,我如何不被干扰呢?

那先生见寒月不说话,继续说,无为无不为,等待就是机会。

寒月想,组织让我到聚力,来了就应该有所作为。

那先生说,放下恩怨和短长,等待时机。

这些道理寒月懂,时不我待,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离开那先生,寒月想,阮秋堂天天说他爹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娘疯了,都怨我娘,也许这才是阮秋堂埋汰她的根本。好吧,为了工作,我忍住委屈,看看他爹娘去。

特护养老院就在河湾不远处的一片竹林里,从外面看过去特别安静。

寒月买了营养品,来到特护养老院。在值班室做了登记后,走进特护养老院的大门。大门里面有四层楼的房子四栋,分割成两个独立的院子,好在两边都有道路相连。阮天蓬住在一栋一层中间的朝南单间里,房间里有电视、有单人床、有卫生间,看起来像宾馆似的。阮天蓬不在房间里,护理员在。寒月说明来由,放下东西。护理员说,阮老头在外面,我带你找他去。

阮天蓬看上去苍老不堪,不仅头发灰白,连眼睫毛都灰白了起来。寒月想象阮天蓬过去的样子,极力拼凑他年轻时的模样。可寒月拼凑不出来,她想象不出阮天蓬年轻时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阮天蓬正追逐花草,跑着跑着,摸到了一朵花,停下来喊,逮到了,逮到了。洪霞,快跟我回家。

阮天蓬确实喊的是她娘的名字。

后面跟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把花放下,我跟你回家。

阮天蓬逮住老太太喊,逮到了,逮到了,洪霞别跑,跟我回家。

老太太脆生生答,呃,我们回家。老太太七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怎么显老。

寒月问护理员,这位老太太是不是他的老伴?

护理员说,不是。也是这里的老人,她无聊时喜欢陪阮老头玩。

说话间,老太太跑开了。阮天蓬跟在后面追,洪霞,等等我。

老太太答,呃,等着呢。

阮天蓬又喊,洪霞,慢点跑。

老太太脆生生答,呃,好。

寒月神情有些恍惚,她想,娘要是活着,这么陪着阮天蓬是不是很好?

护理员见寒月沉思,随口问,你算他什么亲戚?

算他什么亲戚呢?听到阮天蓬不停喊洪霞,寒月眼睛涩涩地说,我是洪霞的女儿。

他嘴里的洪霞?

寒月点头。

护理员欲言又止,好像明白了什么。

实际护理员根本不会明白其间的曲折,只是寒月不想解释,任由自己浮想联翩。寒月回到眼前,忍住五味杂陈,主动走到阮天蓬身边问,认得我是谁么?

阮天蓬不认识,看了半天,突然拽住寒月的手说,你是洪霞,你真是洪霞?

老太太站在一边看寒月,寒月对老太太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半天才回头对护理员说,带我看看他老伴去。

阮天蓬的老伴住在一栋一层的西头。

护理员走到一块光溜溜的大理石房前,站下来说,这两个老人有趣,男的喜欢追花逐草,女的却不能看见红的绿的颜色,包括花草。

阮天蓬老伴看到寒月,并不抬头。见寒月身上穿着大红的衣服,突然滚出粘稠的眼泪。房间里的特护对寒月说,你不能穿带颜色的衣服看她。否则,她会说拿戏服腌臜她。

寒月放下东西,退到窗口。目光能及的地方,没有花草,只有蓝天和白云。当然,还有阳光。寒月想,她不能看到带颜色的东西,为啥能见阳光?想必晚霞也是有色彩的。

特护见寒月瞅着阳光,笑嘻嘻说,说来也是怪了,她还就喜欢阳光。尤其喜欢夕阳照进窗户时的样子。寒月想象不出这个女人当初打娘时的情景,她看到的只是佝偻的了腰、只会默默流泪的人。特护替阮天蓬老伴擦眼泪,边擦边对寒月说,她确实不能看带颜色的衣服,这么一会,你看。纸篓里丢下不少湿巾,寒月想,大千世界里,哪里没有颜色呢?

跟寒月一起去的护理员说,养老院里,她最特殊了,不知道当初受了什么刺激。

寒月知道原因,可她不能说。她离开窗户,走到外面,才对随行的护理员说,阮秋堂来的时候,麻烦告诉他声,就说一个叫寒月的人来看过他的爹娘。

护理员说,哦,我知道了。想必你和他儿子之间也有误会?

7

回到聚力,寒月再次找到阮秋堂。寒月说,党建工作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成立党组织。

阮秋堂掂着手中的笔说,知道。

寒月说,知道就该支持。

阮秋堂说,企业有企业的规章制度。成立党组织能帮我挣钱,还是能帮我争来项目?

寒月听阮阮秋堂越说越离谱,正色道,如果你认为党组织派我来多余,就报告给市里。

阮秋堂听寒月说话郑重而严肃,这才换作笑脸说,一口吃不成胖子。

要拖到什么时候?

阮秋堂始终嬉皮士似的,不往正经处说话。他见寒月急切,又调侃说,当然取决于你的态度。

与态度有关么?这是工作,不是私人恩怨。寒月沮丧,可沮丧又怎么办呢?到了聚力,注定要涎脸接着阮秋堂的口水。寒月郑重其事说,党组织非常重视聚力的党建工作,否则不会派我来的。

阮秋堂继续调侃说,你来当然合我口味。

寒月没有想到阮秋堂用这种口气说话,恶心再次翻滚。她急忙捂住心口说,你得安排办公室通知党员开会。

阮秋堂没有想到寒月又变回过去说话的口气,较劲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开会要耽误公司多少事?

寒月没想过这些,听阮秋堂这么说,沉吟说,往后尽量安排在节假日。

阮秋堂见寒月一本正经的,这才说,不必认真,一切不过形式。

寒月无法跟阮秋堂说清道理。她到聚力后,被安排在七楼上班。七楼有文明办、工会,还有思想道德大讲堂、职工课堂等等临时办事机构。寒月看完七楼办公室才知道,聚力把这些工作都当成了形式,阮秋堂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些工作的实质意义。

阮秋堂见寒月不说话,大声说,闲了,你就在办公室唱庐剧,也可以读书。任职时间到了,走人便是。

寒月感到好笑,他居然把我当成了走过场的闲人。

寒月不想这么说下去,沉脸继续说工作。她说,我做了调查,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只有沈方和万红梅是党员。而且沈方过去在市城建公司当过党委书记。

阮秋堂说,我知道,沈方是市里推荐来的。

寒月说,他是老党员,我想提议他出任党组书记。

他?

寒月说,万红梅过去在河湾区政府当过招待所长,我想提议她出任党组副书记。

她?

寒月说,聚力五家分公司,有一百多名在冊党员,得成立五个支部。

阮秋堂问,说来说去,我做什么?

寒月说,你不是党员,什么都不能做。

阮秋堂沉脸问,那我为什么要成立党组织?

寒月说,组织的安排。当然你也可以争取入党,那时你也可以出任党组书记。

阮秋堂说,聚力不是行政机关,也不是事业单位,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

寒月说,有意见你反映给上级组织,我只是来开展工作的。

阮秋堂急了,站起来说,干什么工作不能光凭热情。你以为企业闹着玩的?刀山火海,拼的全是硬功夫,不是形式。

寒月难受,像阮秋堂这种德行的人,还配组织关心,组织为啥要让她到聚力?寒月心里愤愤不平,可眼下她只能忍住自己的情绪,装出合作的样子。于是她换上笑脸说,在聚力,没有你的支持,啥也做不成。往后,我多请示、多汇报,可你也要理解组织的用意。

阮秋堂说,那要看我心情。

回到办公室,水月开始恶心。不知道咋了,见到阮秋堂依然会犯恶心。她捂住心口,想起了胡主任。胡主任让汇报,她得把一切汇报给胡主任。拨通了胡主任电话。寒月说,阮秋堂抵触情绪特别大,无法推进工作。

胡主任说,创造性开展工作主要靠因势利导,慢慢他会理解的。

寒月说,我受不了其中的委屈。

胡主任说,因势利导,讲究的是方式方法,个人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挂了胡主任的电话,寒月一直发愣。因势利导,对阮秋堂这样的人咋引咋导呢?

8

下班回家,寒月坐在沙发上跟洪霞的照片说话。寒月说,娘,我去看了阮天蓬和他老伴,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他们。

洪霞笑的模样没有改变,也不会回答寒月。

寒月煮了面,挑起面条,想起了长生。

长生是武二妹的儿子,比寒月大三岁,从小到大一直把寒月当妹妹。两人先后进团,进团不久就遇上了剧团转型。老团长天天捯饬走穴、让唱庐剧的演员改唱热歌、跳劲舞,大家都想不通。面对大家的抱怨,老团长唬脸说,谁有办法发工资,谁当这个团长。实际老团长的牢骚比谁都多,仿佛见到一堵墙都能骂上几句。

偏偏遇到寒月不听话,犟嘴说,我进团唱庐剧的。

老团长说,我也是唱庐剧的。

寒月不跟风走穴,每月只能拿到工资的三分之一。长生灵活,跟其他人一起走穴,把挣来的钱匀出一些给寒月。长生笑嘻嘻对寒月说,唱歌跳舞没什么大不了的。

寒月心里泛出苦滋味,一直质疑,值得么?

长生说,生存第一,吃饭第一。

后来长生谈起了恋爱,对象是市文化局办公室的干事。

寒月知道长生恋爱后,心里堵,宁愿吃苦也不接受长生的资助。可吃喝拉撒睡,样样需要钱。上半月还能将就,下半月只能借钱过日子。寒月没有办法,只能弯腰对老团长说,我也走穴试试。

老团长说,好呀,好呀。你是台柱子,当然欢迎。

长生糊涂了,过去打死不走穴,咋又改了主意?

寒月见长生沉浸在热恋中,不想搭理长生。心里苦,上台唱歌时便把凄凉带进歌词。寒月唱的歌不像歌、寒腔不像寒腔的,惹得观众喝倒彩,影响了演出效果。

走穴的演员们提意见说,寒月不是来唱歌的,专门搅场子的。

老团长恼了,问寒月,为啥故意捣乱?

寒月苍凉说,正端的,多情总被无情误。

长生发现妹妹有心思,忙问,到底谁惹了你?

谁呢,你说谁呢?

寒月不肯原谅长生,那段时间又碰到秦易飞整天跟在后面忏悔。

活该那天有事,秦易飞见女儿一天天消瘦,一直跟踪寒月。寒月发现了秦易飞的跟踪,突然恼了,她把内心的凄凉一股脑砸向了爹。秦易飞没想到女儿会变得这么冷酷无情,抱怨说,不让你唱戏,你唱了;不让你进剧团,你进了。爹什么都听你的,你倒给爹赎罪的机会呀?

寒月冷笑,笑声像一把把飞刀,扎向秦易飞。笑完,寒月说,秦易飞,要赎罪你到娘的墓地去呀,到我这里干啥?

天还冷着,秦易飞一激动,吐出了白沫,当即倒在地上。被送到医院,医生说,小脑中风,好在轻微。

秦易飞出院时,瘸了。杵着双拐,仍然坚持看寒月。

寒月哭得稀里哗啦地对秦易飞说,你说,好端端的家,为啥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秦易飞问,到底怎样才肯原谅爹?

寒月把冰冷含在嘴里,倔强说,没有在意了,何来谅解?

秦易飞听寒月那么说,急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当场又摔倒在地上。

寒月扶起秦易飞,哭诉说,爹,你怎样才肯放过我?

寒月喊他爹了,秦易飞老泪纵横说,你娘没有给我改错的机会。

至那之后,寒月很少说话。她把对秦易飞的抱怨、对娘的思念,以及对长生的失望,统统埋在心底。长生发现了寒月有些不对劲,拽住寒月问,你到底咋了?

寒月说,我生来就是这样的。

后来市里慢慢开始重视庐剧,寒月有了唱寒腔的机会。寒腔轻弋,多了凉彻心扉的悲怅,极致处,如撕绢裂帛一般,痛侧心扉。

老团长见寒月活了回来,兴奋地对大家说,只有寒月能罩得住寒凉。听听,尾音里、哽咽处,那份寒凉多么动人。

长生知道寒月心里结上了寒冰,暗想,老团长,她唱的这叫寒腔么?分明叫气血愁。坏了,真的坏了,妹妹不知哪儿打上了心结?

男女主角搭戏的还是寒月和长生,唱《小辞店》,寒月演胡翠莲,长生演蔡鸣风。其中胡、蔡恩爱的戏词,寒月表演不出深情和痴爱。

長生着急,责怪寒月。

寒月说,真情最怕无意。

到了蔡鸣风被淫妇害死、胡撞死墓碑一幕,大段寒腔,寒月一气呵成。声声泣血,扯带出的尾音,缠绕如菟丝,粘连如鸿悲,把长生撕扯得差点晕场。

唱完戏,长生问寒月,这么唱下去,只怕伤了气血。

寒月说,与你何干?

长生听到寒月冷冷说话,懵懂问,妹妹有啥心思对哥说。

寒月说,说得清么?

长生说,你太敏感和自尊,得改改脾气。

寒月说,我是我,你是你。我哭我笑,关你何事?

就在那时,长生的女友热情跟在后面“哇哇”喊妹妹。寒月认为长生故意伤害她,心里添苦,一头扎在床上,一病不起。

剧团等着演出,老团长急得乱转,派人请寒月。寒月拖着病身子,上了台,唱至半场,一下子晕倒在戏台上。

長生结婚后,让寒月喊他老婆嫂子。

寒月不喊。

长生说,你是妹妹。

寒月说,我没有哥,何来嫂子?寒月用戏蛰蟊长生。继续说,蔡鸣风还知撞碑,你呢?居然喜滋滋的。

长生那时候才彻底明白寒月的心思,突然笑着说,原来妹妹大了呢。

寒月那天哭得昏天黑地,在心里骂长生混蛋。无法释怀,回家跟洪霞说了一夜的话,说她如何跟长生一起长大,如何寄养在武二妹家,跟着武二妹娘学戏。

寒月哭诉得深情而委婉,洪霞还是固有的表情。

天亮时分,寒月开始拍打照片的。那时候洪霞好像说话了,洪霞说,孩子,有个哥挺好的。

寒月跟洪霞争辩,娘,他不是我哥。

洪霞说,长生咋能配上寒月呢。

寒月分明听到娘是那么说的,打开门窗,四处喊娘,结果发现娘还留在照片里。寒月急忙挂上娘的照片,发疯般喊,娘,你显灵呀,你显灵就亲口告诉我,长生配不上寒月。洪霞怎么会说话呢?寒月走进洗手间,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不是寒月。镜中的寒月说,你不是寒月。寒月说,你是傻子。镜子的寒月说,你是傻子。寒月问,妹妹能爱哥哥吗?镜子的寒月问,妹妹能爱哥哥吗?寒月“哗啦”砸了洗漱镜,为什么跟我一样表情、一样说话?

第二天晚上,寒月又梦到了娘。梦境里,娘抱着她说,孩子,娘错了,娘不该那么早离开你。

现在长生当了团长,寒月早平复了情绪。他们互为搭手,唱活了庐剧并唱出了影响。

庐剧被国家确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寒月被选定为非遗项目传承人。后被任命为副团长,不久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长生看见寒月走出自我,没忘记当哥哥的责任,不停替寒月张罗对象。寒月对长生说,我这辈子水里生、苦里长,余生跟着庐剧活,别瞎操心。

长生想,我怎么能不操心呢。老大不小的,想折磨人咋的?

9

阮秋堂好不容易同意召开党员大会,可会议开得并不成功。

一百多人的党员大会,前前后后,就寒月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寒月悄悄跟沈方说,你是老党员,为啥不替我说句话?

沈方说,你是党建指导员,我说啥合适?

万红梅虽说有热情,见沈方退却,跟着打起了退堂鼓。

寒月在聚力算什么?会场多了牢骚,有人说寒月搞形式主义。

寒月急于找到愿意出面帮助的人,高声喊,有没有愿意站出来为大家服务的?

没人举手,会场还出现了躁动。

躁动之后,有人说起了怪话。意思我们下岗带头,享受退后。你既然代表党组织到聚力,就该给我们带来好处。

寒月扯着嗓子喊,现在组织正在改进工作方法,努力恢复大家的组织生活。寒月的解释特别无力。有人站起来继续发难说,创业时,组织缺位;成功了,却要下山摘桃子。有人情绪激动起来,高声问,组织是管市场还是管就业?

这种情绪才是聚力上下的真实想法,不排除阮秋堂暗中指使人故意刁难她。她知道大家暂时不理解组织的用意,于是不停解释成立党组织的意义。解释完之后,还特别强调,民营企业成立党组织不是跟企业家争权夺利,而是构建意识形态的思想阵地,意在“稳人心、重服务”。

大家说,这样的话听了一辈子,没用。

沈方知道再这么下去的话,会场肯定失控。看寒月无助的样子,这才清清嗓子提高声音说,寒月代表的是党组织,她跟大家说党员的纪律、责任和义务,意在提醒我们还是一名共产党员。沈方说话,会场立即安静了下来。沈方说,我知道在座的有很多老党员,由于生活急剧变化,每个人心里都藏下了不少委屈。可我想说的,是花我们红过、是叶我们绿过。既然组织让我们重新整装出发,大家就得从零开始。沈方见会场安静下来,这才深情说,说实在话,抱怨情绪我也有。可成立党组织没错,要求大家无私奉献更没错。问题是阮总不到场,说明时机不成熟。我劝大家耐心等,等到时机成熟那一天。

提到阮总,会场鸦雀无声。

沈方问寒月,可以散会了么?

寒月想,没有商议如何成立党组织,咋散会?还没等她说出疑问,大家便站起来鱼贯而出。

寒月特别沮丧,寒月想,沈方咋能这样?万红梅为啥不能说几句公道话呢?看着一个又一个党员走出会场,寒月痛苦万分。那些人不是离她而去,是别离了信念和初衷。

沈方见寒月满脸绯红和尴尬,安慰说,成立党组织这种大事急不得。耽误这么多年了,不在乎一会。

万红梅插嘴说,无头无脑的,谁敢伸头?

寒月一肚子恼火无处发泄。

本来不想求阮秋堂的,现在看来,阮秋堂是座绕不过的山。他不支持,肯定无法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

因势利导,胡主任呀,你说我怎么引导这帮人?

会后寒月窝火,啥也不顾地敲开阮秋堂办公室的门。

阮秋堂见寒月气色不好,撑着身子问,散会啦?

寒月说,你得找沈方和万红梅谈谈。你不点头,他们不积极。

阮秋堂坐到真皮转椅上,吹口气说,我找他们谈,组织上的事情我谈?

寒月被阮秋堂阴阳怪气的说话声激怒了,盯着他说,阳奉阴违。

阮秋堂哈哈大笑说,在聚力我还用玩手段?我跟谁阴跟谁阳?

寒月说,问你自己。

阮秋堂哈哈大笑说,是,我承认成立党组织有很多优势。可问题是我不是党员,你选个书记,扯我后腿咋办?

寒月说,你的问题就在于缺乏信仰,不知道为人民服务的幸福。

阮秋堂不笑了,站起来说,我没有信仰?可我信党的政策和党的干部。

寒月说,因为党的政策能给你带来实惠,个别党的干部为你所用。

寒月的话重,重到阮秋堂听后打了个哆嗦。好在阮秋堂很快控制住了情绪,继续争论说,那捐资修路、复建清水观、救助贫困户、赡养养老院的老人等等善行,不是为民谋福利?

那是你想博得更大的虚名,赢得更多的商机。今天我就告诉你,共产党为民谋福利没有条件、没有功利,有的只是全心全意。就说我吧,为了完成党组织交给的任务,我不怕委屈,甚至下贱到去看你爹你娘。我为了啥?为了大局。

阮秋堂没想到寒月会去看他爹娘,意外而震惊。随之多了困惑,是什么力量能让寒月放下成见?可他依然不想就此认输,他站起来说,谢谢你。你知道我一年为市里创造了多少税收吗?都说纳税人是民族的英雄,姑且不论英雄一词,比起你的咿咿呀呀,起码我来得更为直接和实惠。

又涉及轻薄庐剧,寒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火中燃说,钱让你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做人的根本。遑论佛说因果、道说修行、基督说赎罪,单就各种道义的终极主张,哪种主张敢跟共产党人的无私奉献相比?

阮秋堂思忖问,如何比?

寒月说,比比他们之间的格局和境界。

阮秋堂又坐回转椅上,半天才问,那么请问,我爹痴迷庐剧、痴迷你娘有没有错?

有错,痴迷就不该伤害。

就算有错的话,今天的追星族作何解释?要我说,你娘太过自我,太想证明清白,结果害了自己,还伤害了别人。阮秋堂说着说着,难受起来,肌肉不停抽搐,抽搐得面部有些变形。他说,每当我听到爹张嘴闭嘴喊你娘的名字、看见我娘无声流泪,我就会莫名忧伤。你说我找谁说苦去?阮秋堂越说越激动,几乎一字一顿说,你的格局就是处处跟我比骨气、比精神。比来比去,你到聚力干什么?

寒月没有想到阮秋堂会大言不惭说出这种狗屁理论。你爹痴呆、你娘疯癫,怨我娘,那么我娘的悲剧谁负责?论及骨气和精神,真是天大的笑话,用钱装扮出来的气势,叫骨气?实际寒月想继续争论下去的,可争论对完成工作没有一点好处。于是她急忙换成冷静口吻说,现在我们说的是工作,不是老辈人的恩怨。

阮秋堂还处于激动的情绪中,激动让他失去了理智。他说,你服个软、认个错,我可以帮助你完成工作。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寒月见阮秋堂激动,调转话题说,你知道那先生为什么疏离你?因为看不起你的功利和嘚瑟。

突然间寒月又说到了那先生,阮秋堂立马安静了下来,无力坐在沙发上问,那先生还说了什么?

寒月说,那先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我的我过去,你的你过去。

阮秋堂听寒月说的具体,猜测像是那先生说的话。于是阮秋堂换了一副神情问,你常见他?

不是我见他,是他常常联系我。

他会联系你?

他为什么不会?

寒月知道那先生的故事,年轻时因为写了一首古诗,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可正因为那首古诗,他引来了爱好古文的女同学常文。为了保护常文,那先生坚决要求离婚。见逼不走常文,那先生就骂常文是不下蛋的母鸡。常文误会了那先生,同意离婚。离婚之后,常文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志同道合经受不住世俗的拷问,为啥满腔热情变成了冰冷的现实?失望至极,居然也投河自尽了。殊不知,常文是武二妹的同学,武二妹至今都不肯原谅那先生,害得那先生经常到武二妹家里忏悔。寒月见过那先生几次,由此那先生对寒月说了他的心结。说完还解释说,出乎爱至于悲,没有想到。想想娘、想想常文,寒月感觉那先生跟她一样,都是走不出心结的人。不同的是,她年轻,那先生老了。而她入了党,那先生奉了道,做起了民间道人。

没想到寒月把话题转到那先生身上,阮秋堂突然收敛起情绪,连眼神也虛空起来。还小声说,他不太搭理我了,能不能替我约请下他?

寒月回到办公室想起胡主任说的因势利导,立马打了那先生的电话。寒月说了具体,那先生说,也罢,就算我“以家观家、以乡观乡”吧。

晚上阮秋堂安排了一家小酒店。小酒店在清水观的不远处,隐在竹林深处。

那先生点了几样清淡的菜,阮总拿出一瓶五粮液,小心伺候那先生喝酒。

那先生端起酒杯抿口酒,咂摸半天才说,这等好酒,屈了去处。

阮秋堂说,不行,换种?

那先生不说换酒,也不说不换,掉头问寒月,请我何事?

寒月想,都解释过了,为啥那先生还要问?刚想解释,那先生却转头问阮秋堂,知道组织上为啥派她到聚力?

阮秋堂摇头。

那先生笑了,端起酒杯说,组织看重她,也看重你。

什么意思?

那先生说,看重她,组织相信她能影响到你;看重你,组织希望聚力更有凝聚力。说完这些,那先生“哧溜”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说,修行修的是境界和格局。

阮秋堂直勾勾看着那先生,他发现那先生脸上多了风霜和沧桑,好像又经历过一场劫难似的。好在那先生说话温和,没有远拒神情。

阮秋堂想了半天才问,先生为啥又愿意见我了呢?

那先生没有回答阮秋堂,抬抬身子说,听说市里进去了几位领导,那几位也是你敬重的人吧。

阮秋堂猛地一怔,连说,确实如此。

那先生呵呵笑着问,我知道你心里恐慌,是不是有些寝食难安呢?

阮秋堂不敢说话。

那先生说,想想任正非和马云,想想那些为党和国家做出突出贡献的企业家们,为啥拒绝成立党组织?

阮秋堂没想到那先生居然能说出任正非和马云,阮秋堂追问一句,先生的意思?

那先生又抿口酒,咂摸半天才说,人的最高境界便是物我两忘,为他人服务。

阮秋堂小声问,先生为啥不说具体。

看阮秋堂发呆,那先生放下酒杯说,从前有位书生进京赶考,见到渔夫钓条大鱼。书生问,为啥你能钓到这么大的一条鱼呢?渔夫说,我的诱饵是一头乳猪。诱饵多大,鱼就多大。说完这则故事,那先生呵呵笑着说,见欲止于德,无我才是境界。

阮秋堂站起来鞠躬说,见欲止行,可我做的是企业,追求的是效益,放弃功利,如何盈利?

那先生叹息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寒月代表的是王道,追求效益,也不能忘记王道。

那先生说完这些,放下酒杯,扬长而去。

阮秋堂没有想到那先生话没说完就走了。

那先生突然离席,寒月瞬间多了尴尬,阮秋堂一把拽住寒月问,他什么意思?

寒月想,他的意思都在话里,听不明白咋的?

10

河边风景带的灯光特别柔和,寒月下班走到河边,想看看娘投水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啥样。确认娘投河的地点后,寒月眼里噙满了泪水。娘投水一幕,依然还是她的心结。那先生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木桥,阮秋堂有、她有、文俊有、常文有、秦易飞也有。那先生还说,修行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种释然,做到笑着面对一切。

她想,那么娘的独木桥在哪里?是屈辱,还是委屈?站在娘徘徊的地方,她也徘徊。耳边却响起《桃花扇》中的《哀江南》: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一曲哀江南

悲声唱到老

当时有人听到了娘的独唱,那人说,我正沉浸在唱腔里,想不到她会投河。娘没有第一次幸运,那人没有救活娘。

灯光斑驳到河里,一直摇晃。碎了的灯光,被波浪推到岸边,折碎后又翻滚成波纹,滚流到河的中央。寒月想,娘能原谅我到聚力么?能原谅我看阮天蓬和他老板么?肯定不能。

心情沉重回到家,不知为啥又开始了恶心。这次不是因为阮秋堂,而是因为沉重。她不明白沉重为啥也会恶心。

为了战胜恶心,她拿出化妆盒,用眉笔画嘴唇和脸蛋,用口红画眉毛。画完之后,一直对着镜子笑。她想用戏谑战胜沉重,用笑赶走沉重。

红眉毛、黑脸蛋,像极了老生和丑角。她不想擦去脸上的黑墨,直直走到客厅摘下娘的照片,抱在怀里才问娘,认得我么?

洪霞还在微笑。

寒月说,我的独木桥我过,您的咋就过不去了?

洪霞的笑还是固有模样。

寒月说,我到河边看您了,我仿佛听到您在唱《哀江南》。

照片中的洪霞不会说话,只会微笑。

冷风又开始敲打玻璃窗了。寒月把洪霞照片抱得更紧了,仿佛她一撒手,娘就会跑走似的。等她平静下来,她举起娘的照片问,你说人被打断筋骨还能站起来么?

这会洪霞好像说话了,洪霞说,能。

寒月丢下娘的照片,到处喊娘。

洪霞的笑,幸福、温暖、慈祥。寒月抱起娘的照片,调整身姿说,娘,我好像站不直了。

寒月好像又听到娘说话了,娘说,你不是站得挺好么?

寒月说,我再站给娘看,是不是少了筋骨和精神?寒月使劲站立身姿,照片中的洪霞怎么会看寒月呢?

正难受之际,胡主任打来了电话。胡主任说,别的指导员都顺利打开了工作局面,聚力进展如何?

寒月说,聚力没有进展。

胡主任说,两个多月了,没有一点进展?

寒月说,阮秋堂不支持,开个党员大会也不成功。

胡主任说,遇到困难要主动汇报。你是名人,又是全市优秀共产党员,大家都看着你呐。胡主任很不高兴地挂了电话。

敲窗的風节节攀升,听着北风呼啸,寒月半天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上班,寒月眼泡又肿了。想起胡主任的批评,她一点都不敢怠慢,把车骑得飞快,结果一不留神摔倒在马路上。到了聚力,寒月一瘸一瘸地走向阮秋堂的办公室。

阮秋堂说,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年内时间不多了,春天吧,春天我来落实。

寒月说,现在聚力已经落后了。

阮秋堂说,你说落后就落后啦,年内说破天也不行。

寒月恼火,成立党组织是组织定下的事,阶段性落后是不争的事实。

阮秋堂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突然站起来说,到了聚力,就得听我的。

看来阮秋堂没有把成立党组织当回事。寒月沉脸说,你对我工作不满意,麻烦跟组织说声。如果你真一言九鼎的,麻烦对组织说,聚力不需要加强党的建设。

阮秋堂哈哈大笑说,那是你的事情。

回到办公室,寒月主动向胡主任报告了聚力这边的情况。胡主任说,我知道了,我来协调。

上午十一点多胡主任打寒月的电话,胡主任说,你耐心做好基础工作,阮总那里不急。

他说支持了么?

胡主任口气含糊起来,最后说,总之,他会支持的。

看来阮总没把胡主任放在眼里。这个阮秋堂,简直一言难尽。

11

当天夜里开始下雪的。雪成团坠下,滨湖瞬间一片苍白。

寒月想,这场大雪也许是个机会。大雪时,项目无法推进,正好借机召开党员大会。第二天早上,寒月开始打阮秋堂电话的,打了一上午,阮秋堂还是关机。

阮秋堂为啥一直关机呢?她问沈方,沈方吞吞吐吐的,好像有难言之隐。回头问万红梅,万红梅说,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出了什么事?大家忌讳莫测的样子。寒月一着急,电话问文俊。

文俊哭腔说,阮总昨天被检察院带走了。

带走了,为啥?

文俊说,不知道出了啥事。

那聚力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呢。

哦哦。寒月挂了文俊电话,有些吃惊,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寒月急忙打胡主任电话。

胡主任说,才听说,说来也是头疼的事。

寒月说,我怎么开展工作?

胡主任说,你等着,想必聚力的问题会有很多,也许你的任务更加艰巨。

寒月不知道还有什么艰巨的任务,她只有等着。

下午寒月再次找到沈方,直接说了听到的消息。沈方似乎特别沉重,沉思半天才说,只是接受调查,究竟如何,还在等待消息。

寒月说,这个时候混乱,更应该成立党组织。

沈方说,阮总不授权,怎么成立?

他不是党员,向谁授权?

可聚力在,几千人在,谁会听我的?

现实确实如此。阮秋堂呀阮秋堂,你说怨谁?

很快,聚力上下都知道阮秋堂被检察院带走的事。大雪还没有停下来,聚力集团内部就陷入了混乱。先是副总谁主持工作的问题,后是购房户退购、项目停建、银行发现风险,拼命催贷。眼看聚力就要崩盘,沈方找到寒月说,现在董事会安排我主持工作,你先得替我完成另外一个工作,想办法融资救聚力。

寒月问,我找谁融资?

找组织。否则聚力倒下,几千人就业谁解决?

寒月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看着满地积雪说,但愿你能够及时成立党组织。

沈方惭愧,弯腰说,我会的,我也知道你是讲大局的人。

踏着积雪,寒月到市委组织部找胡主任。胡主任听到寒月的请求说,你不来,我正要找你呢。现在正是组织出力的时候,得,我通知召开民营企业党建工作座谈会,会上你借机提出恳请。

寒月问,大家会出手相救么?

胡主任说,因势利导,也许大家会的。

会议由胡主任主持。胡主任说,我们在民营企业成立党组织不是形式,目的是加强党员的教育和管理。当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协调企业之间互助,互助也是党建工作的重点之一。说完开场白后,胡主任接着说,眼下聚力资金周转遇到了一些问题,我以非公经济党建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名义号召大家伸出援助之手,帮助聚力度过难关。

企业家们听到胡主任那么说,不太愿意,有说老阮罪有应得;有说聚力暴富,阮秋堂多有不仁;有说,阮秋堂过早消费了福报,才有了今天的结局。

胡主任制止说,阮秋堂是阮秋堂,眼下聚力有几千人要吃饭,大家要正确认识聚力。胡主任一字一顿说,我就问一句,大家信不信组织?信的话,我代表非公经济党建领导小组办公室出面协调,希望大家借钱帮助聚力。

回到正题,各说各的困难。寒月说,聚力是借,可以付利息。

听到寒月说付利息啥的,那次打赌的段总说,那点利息不关键,关键我们看不起阮总的为人。

关键时刻,其他企业的党建指导员说话了。分别支持胡主任的意见,劝大家出手帮助聚力。

胡主任见火候到了才说,说了半天,还是小我。共产党人要求的无私奉献,难道大家都忘了?

听到胡主任这么说,精密零配件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带头表态,我们愿意借出五百万。钢构厂的总经理听到有人带头,也跟进说,过去我们跟聚力有不少合作,我們也借五百万。两家企业带头,胡主任顺势鼓动说,大家看看人家苏总、方总怎么做的。谁还有些实力?话说到这个份上,段总表态借出二百万。另外十几家企业接着表态,你五十万,他一百万的,很快凑齐了两千万的资金。

寒月做梦都想不到这么大的难题,胡主任轻易协调好了,她这才感觉出组织的强大。她当场表态说,我以聚力党建指导员的名义保证,度过这场危机,聚力很快会还大家这笔钱的。

大家听到寒月表态,态度轻松了起来。段总说,不看组织,就冲寒月,也信聚力一回。

寒月通知沈方到场答谢大家,而后办理相关借款手续。

雪化了那天,太阳出来了,没过元旦,还叫年内。寒月拿出了成立党组织的建议报告,让沈方安排办公室打印。沈方看了报告后说,我知道了,是成立的时候了。沈方看到寒月特别冷峻,低头说,过去我有些退缩,你千万谅解。

寒月弯腰致谢,沈方这才笑嘻嘻说,寒月同志。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比起几千人就业,你的委屈算什么呢?

寒月说,我现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委屈,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寒月回到家里,抱起洪霞的照片说,娘,我不该帮助聚力。聚力说白了还是阮家的,可不知道为啥,我还是帮助了聚力。

洪霞好像说话了,洪霞说,你做得对,怎么会不对呢?

那晚寒月又梦见了娘,娘正唱寒腔。娘的寒腔与她的不同,多了端庄和大气。天亮时分,文俊打来了电话,文俊说,我求求你救救阮总,你能融资到钱,就能救下阮总。

寒月说,救阮秋堂得靠他自己。

寒月说,你不救,我找那先生救去,那先生肯定会有办法的。

那先生有什么呢?这个文俊真有意思。

文俊说,那先生能掐会算,让他算算求谁。

寒月说,那先生不是神。如果你真要救阮秋堂,就多看看他,劝他重新做人。

文俊说,你不该有成见,不该看笑话。想呀,阮总并没有伤害你。

寒月挂了电话,笑将起来。她挂好了娘的照片,笑着对着娘说,伤害并不在表面。娘你说对么?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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