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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诗丹顿

2020-08-14金少凡

飞天 2020年8期
关键词:张帆饺子老婆

金少凡

其实,那次去庞立江家吃饭是一次很偶然的事,算是半路上杀出来了个程咬金。孟广生和庞立江帮了张帆点忙。孟廣生推给了张帆一张名片,说这是我朋友,他就加了孟广生的朋友为好友。结果去了孟广生朋友的店里,买了个一米二的鱼缸,还真就打了八五折。庞立江呢,送给了张帆一大包白沙石,是铺在鱼缸底下,装饰用的。张帆不想欠着孟广生和庞立江的人情,就决定请二位吃饭。事早就说好了,可没成想,这天三个人下班走出单位的大门,庞立江却猛不丁地让上他家去。他说,走,尝尝我包的饺子去!早就想跟你们聚聚了,食材我都准备下了。

孟广生自然就等着张帆说话。张帆瞅瞅孟广生,又瞅了瞅庞立江,嘬了几下牙花子说,还是去饭庄吧,省了叨扰。并坚持了由他请客,说,座位都预约了,菜也都点好了。孟广生赶紧附和着说,在家里实在是麻烦,盆勺碗筷,收拾起来费时费力。可是庞立江却忽然急了,嚷道,要去你们去吧,我回家就把准备的一桌子菜都倒进垃圾箱了!庞立江瞪圆了的眼珠子,立时让张帆和孟广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庞立江平素里,可是笑容可掬,十分和善的那么一个人呢。

这样,吃饭就改在了庞立江的家里,请客的变成了庞立江。庞立江又掏出手机来另约了三名同事,说凑六个弄一桌。一路上,张帆心里特别别扭。这算是怎么回事?他想。快走到庞立江家楼下时,张帆扯了孟广生一把,张帆悄声跟孟广生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说着,就立马儿抽身奔了附近的一家水果店,从里面提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大果篮出来。孟广生连忙掏出钱来给他,示意这果篮算咱俩的,被张帆愣是给推了回去。另外,三个人看到了,也都纷纷去了烟酒店和茶叶店。庞立江想阻拦,也没能阻拦得住。于是就又瞪圆了眼睛,喊,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进了他家门,张帆他们找地方放礼品,庞立江张着胳膊使劲儿拦着,样子很像是在跟大家玩儿老鹰捉小鸡。他眼睛依然是瞪着,还是喊,不要,不要哈,你们怎么提来的,怎么给我拿回去!大家则一面躲闪着他的阻拦,一面连声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把礼品给他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沙发上。张帆是从庞立江的胳膊底下钻过去的,在书柜旁边放果篮时,总觉得老鹰在身后追着他,伸着尖尖的喙;总觉得后背上难受,不自在,跟做贼似的。好在庞立江收了拦截的胳膊,收了瞪圆了的眼,改用了一贯的笑眯眯的神态,指引了卫生间的位置,让大家洗了手,请入座位。

凉菜很快就摆好了。一进门就系起围裙的庞立江说要先敬一杯酒,然后去炒菜包饺子。之后便站起身,满满一大杯红酒,就随着他手里酒杯的转动,灌进了肚子。他转动酒杯的动作很好看,让张帆瞅着很新奇。他琢磨着,他怎么能把杯子转得那么自如,并且还能配合得如此绝妙,三百六十度转完,酒一滴不剩。

庞立江很快就把几个炒菜端上了餐桌,他请大家品尝一下他的手艺。于是张帆捡了一个清炒虾仁放进嘴里,一嚼,哎呦,格外鲜嫩,忙夸真棒!请教怎么做的,是不是放了鸡精?庞立江立即露出了得意的神态,说什么呀,别说鸡精,就是连一滴油都没放过。大家觉得奇怪,清炒虾仁,怎么能不放油呢?孟广生就问,不放油怎么炒呢,不糊锅吗?庞立江便说他所有的炒菜都不用油,连凉拌菜也没有油。这样,所有人就都表示惊讶了,不用油,菜还那么香,怎么做到的呢?庞立江说他自有秘诀——用水炒。正待要细细地请教如何用水炒菜时,庞立江就卖了关子,说待会儿再说,我先去下饺子。于是,从厨房端出他包的饺子让大家观瞧。手艺的确了得,那饺子一个个儿不仅模样好看、大小均匀,在盖帘上摆放得也十分整齐。

不过,这次庞立江进厨房后,却好半天没走出来。孟广生和其他三位,似乎是并没有注意到,神吹海聊,还有红酒影响了他们的注意力。可是张帆却觉出了异常,他想,饺子早该煮熟了,这么半天,庞立江在厨房里忙活什么呢?就侧身朝厨房里瞧。他看到了庞立江的身影。身影隔着一道毛玻璃,虽有些模糊,但也依稀可见。庞立江似乎并没有煮饺子,而是一直在灶具边站着,两手捧着手机。

被庞立江约来的其中一位叫曹德,喜欢养鸟。就问孟广生,您那个朋友店里可有鸟笼子卖?孟广生说鱼鸟不分家,鸟笼子也有。说着,就掏出手机来,让曹德看。那是他朋友发的圈儿,上面有鸟笼子。孟广生把照片放大了说,瞧,胞浆多地道!您再瞧笼子的配件,真正天津小王的抓,鼓楼老何的板儿!还有这满堂的罐儿、螃蟹篓儿、扳指抹儿,真真正正宏宝堂的缸底釉下彩!正津津有味地说着,厨房的门,霍地一下开了。

庞立江走了出来,大家忙瞅,以为饺子来了。可他手里却是空空的,只攥着手机,表情还很怪异。大家就也奇怪。不过,也没太当回事,转瞬继续要听孟广生说鸟笼子。不懂行的问,什么叫螃蟹篓儿、扳指抹儿?曹德问那个鸟笼子多少钱?孟广生伸出了一个巴掌。

各位老师,菜还行吧?庞立江嘴角朝上一弯,眯起眼睛,微笑着朝大家走过来。还合口味?大家连忙说不错、合口味,正要继续夸赞那些菜不用油竟然也这么好吃时,却被他倏然换上来的另一幅表情给堵住了。

庞立江又瞪圆了眼睛。大家一下子就怔住了。张帆正不解其意,就听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们,谁身上有钱?

钱?大家一愣,继而又不约而同地问,你要多少?说着,就作出了要去翻找手包的动作。

嗯、嗯,几几万、几万。庞立江略带腼腆。三万、三万八,干脆五万吧!他把右手抬起来,把五个指头叉开,伸给众人。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就都僵住了,就都停住了要伸向手包的手。大家嚼着食物的嘴,也都齐刷刷地停歇了下来,像是机器忽然被拉下了电闸,鱼或是肉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含在嘴里。刚才还在询问鸟笼多少钱的曹德和伸了一个巴掌的孟广生忙放下了筷子。原本要问水怎么炒菜的张帆心里扑通地跳了一下。之后开始发慌。

而庞立江此时却朝他们直直地伸着五根手指头。眼珠子圆圆的,使劲儿地盯着每一个人。

空气凝固了起来,屋里雅雀无声。没有人接庞立江的话、没有人回答有没有钱,也没有人跟庞立江对视。大家只是相互用余光瞅着。孟广生瞥下曹德,曹德瞥下张帆。张帆悄悄抬起眼皮子来偷看了众人一下,却见大家正盯着自己瞅。张帆的心又扑通地跳了一下。

没人出声,就连眨眼和喘气儿也都轻轻的。谁都怕把庞立江的注意力给吸引到自己身上。

忽然,吧嗒一声响。

大家的心都惊跳了起来。紧忙相互瞅。是张帆把一只筷子碰掉在了地上!见张帆慌忙弯下腰去捡,这才安稳了下来。

张帆把身子钻在桌子底下,他瞥见了孟广生和曹德的手。孟广生伸出巴掌在曹德的手背上拍了拍,曹德则攥住了对方的五根手指头。而其他两人的双手,都放在各自的腿上,不住地自己捏着自己。他还听到了他们手指关节上发出来的“啪啪”的响声。

直起腰来的张帆悄悄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这要是搁在以前,早就该有人张罗着给他换一双新筷子了。再不济,也会有人递张纸巾过来,让他擦擦。可是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低头瞅着桌面。食物仍然在各自的嘴里含着。

庞立江的五根手指晃了晃,预收,没收,还在大家面前伸着。张帆心里更加发慌,他伸的时间越长,大家沉默的时间越长,他心里越是发慌。他总觉得庞立江今天是在替自己请客,不声不响准备了那么些冷荤热炒,还有三鲜馅儿饺子,特别是满桌子的白、红、啤酒以及各种饮料。所有的一切,仅成本也要千把块钱。张帆觉得大家默不作声,是在等他,等他回应有钱没钱,借与不借,之后便好把嘴里含着的食物赶紧咽了,再继续吃喝。不过,他还觉得,庞立江把大家叫到他家里来,或许是早有预谋的,这很有些像是鸿门宴,先礼后兵,先拿酒菜堵住你的嘴,然后再跟你借钱。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觉得自己都是借钱的主体。

张帆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他觉得此时,大家都在盯着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庞立江借钱的事有个交代。他的脸开始发烧,身上开始发热。

他开始后悔到庞立江家来吃这顿饭了,要是当时自己强势一些,硬是去饭庄子多好,哪还会有这五万块的事儿?即便是庞立江在饭庄子里说出来借钱,他也完全可以不当回事。五万块,钱不是很多,但也绝不是个小数。那是他多半年的工资,也是每月的房贷,还是孩子各种课外班的费用。而谁都知道,现今社会,钱是万万不能随便借出去的,哪怕是自己的亲戚。钱一旦出手,担惊受怕的日子就随之开始了。他曾经在微信朋友圈里发过一个对联的上联:“不借钱亦不借钱。”他在征询下联时说,这是自己的人生信条,也是惨痛的教训。他说了自己借钱给别人的那个惨痛教训。朋友来借钱时,一副可怜巴巴、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你当时要是在地上啐口痰,让他舔了,他一准都能照办。可钱到手后,就摇身一变不是那么回事了。不仅本末倒置,欠钱不还成了大爷,自己还追债不止,成了孙子。为了追债,身心疲惫,朋友反目成仇。他跟朋友圈里的人说,自己为了追回那点钱,都成侦探和阴谋家了;对方搬家不停,自己追踪不止。最后,他是设了一个局,让某商业大厦当领导的朋友招标装修,在质保金里扣住了那笔钱。

汗,已经从张帆的额头上冒出来了。他赶紧抬手抹了一把,并借机迅速瞥了一下庞立江。他的手,依然伸着。那五根手指,似乎就要朝他脸上拍过来了。

张帆的心头又扑通地跳了一下,这一跳,比上两跳要重得多。浑身的血液,倏地收缩了,脑袋开始发胀。

他立即就又想到了追账。庞立江,自己的同事,能信守承诺还钱吗?他要是赖着不还,自己怎么好跟他翻脸呢,自己到时候还扮演侦探和阴谋家吗?

他打定主意不借。不就吃他一顿饭吗?我又没让请客,那是他自己乐意。可瞬间又决定借。那么大人,张回嘴不容易,或许真的有难处呢!又再决定不借。将来追账可怎么办?干脆,眼一闭,脸一抹,就假装没听见。又再决定借。算了,吃人家的嘴短。以后接受教训,再不到人家吃请就是。之后,他的脑袋里,有两个人就开始打架了。打着打着,忽然之间,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有了缓兵之计,先问下庞立江,钱什么时候要?再强调一下自己的房贷,这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再说,即便是有钱,五万块谁也不能随身带着。就是卡里有,在机器上,一次也就能取五千,一天也就能取两万。还有,自己刚买了房子,有房贷,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因此,说一句回家想想办法,完全是可以的。这样,他额头上的汗,就下去了。他就問了庞立江,庞哥,钱啥时候要?庞立江赶紧回答,马上。张帆就做了无奈状,说自己身上没那么些,要不马上回家去凑?房贷的钱虽然不能动,但孩子报班的钱可以缓一闸。不够,就再想想办法。

张帆这样一说,原本僵住了的孟广生、曹德,还有其他两人立即就缓了过来,忙咽了嘴里的食物,脸上露了媚笑。孟广生跟上说,你看,老庞,你急需要钱,提前说啊!曹德说,就是啊,现在谁出门身上还带现金呢?何况还是五万块钱呢!后天行不行?你知道,我的钱都在股市里头,等明天我把股票卖了,后天把钱取给你,行不?曹德这样说了,其他两人也活了,咽了嘴里的食物争着说,庞哥,你的事儿,就是咱哥们儿的事儿;五万块,小事一桩,等到十五号,咱们开了工资,一准儿的给你拿上!

庞立江瞪着的眼睛放松了下来,脸上又重新浮现了亲和。他举着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喊了一声“饺子”!就转身快步走进了厨房。

大家都松弛了下来,像是刚刚完成了百米赛。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有人甩手。但却没人夹菜,没有人喝酒。孟广生侧头朝厨房里瞅了一眼,把酒杯朝桌子当间儿推了推。

厨房里又是半天没有动静,张帆隔着毛玻璃往里瞅,庞立江仍然没有煮饺子。他身子靠在灶台边上,一直不动。

孟广生咂摸了下嘴,轻声说了句,操,这饭吃得没劲!

其他人就开始活动身子,张帆看明白了意思,是要撤。

孟广生和曹德对视了一下,又朝厨房看了看。正准备告辞,却见厨房的门又霍地打开了。

庞立江走了出来。大家紧盯着他看,却见他手里依旧没有饺子,只攥着手机。

大家就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都不动?吃呀!庞立江见大家都在桌前呆坐着,又瞪起了眼睛。还有那么些菜没动呢!孟广生、曹德,你们干嘛呢?喊完,见仍旧没人动筷子,忽而就把圆眼睛收了,眯起来,换上了和蔼可亲的表情。哎呀,还想刚才的事儿呢吧?五万块,大家还替我着急呢吧?哈哈,没有,没有五万块!开玩笑,开玩笑呢!

大家仍旧没有动筷子,似乎是更有些蒙了。相互瞅着,抖抖眼皮、咧咧嘴,不明白庞立江究竟要做什么。

庞立江似乎是真的没事了,刚才真的就是开个玩笑。哎呀,我怎么能跟大伙借钱呢?我是请哥儿几个来吃饭的啊!他很轻松地一面说着,一面把酒杯推给孟广生和曹德,自己也满上了,当当响地跟每个人碰了,再次转着杯子,一饮而尽。

把嘴擦了过后,庞立江转而对张帆说,你不是想知道水怎么炒菜吗?很简单,就是把水当油,水热了,菜下锅,之后翻炒。

张帆没心思追问下去,依旧瞅着满桌上的菜发愣。庞立江忽然想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筷子,说,等会儿,我去给你换一双,就起身去了厨房。

再从厨房出来时,他两只手上各端着一大盘饺子,饺子腾腾地冒着热气。

饺子摆上桌,可是大家却全看着。庞立江见状,忙用公筷把饺子给大家夹进碗里。你们先尝尝,这饺子也是没放油的!可是他让完了,每人只象征性地把饺子放进嘴里一个,就又放下了筷子。庞立江挨个儿把大家瞅了瞅,愣了片刻,便转移了话题,让大家放眼四周,看看他的房子。大家就往四周瞅,都说房子不错,宽敞、气派,总要有一百五六十平吧?庞立江站起来领着大家参观他的房子,各屋子转,连厕所也没落下。各位看看我的房子,一百八十平米!在这个市中心的地界儿,总要值上千万吧?大家忙附和着说当然,那是!庞立江说,你们说,我这儿撂着座金山,能张嘴跟大家借五万块钱吗?刚才完全是一个玩笑,真的!

这一下,大家的心才算真正地落在了肚子里。筷子又开始在各个盘子里稀里哗啦地夹菜。酒杯也再次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在孟广生和曹德的率领下,几个人开始轮番跟庞立江表达谢意,碰杯说谢谢盛情款待。只有张帆一个人在想事情。庞立江怎么会凭空跟大家開那样一个玩笑呢?

饭后告辞,庞立江起身相送,大家就请他留步。孟广生、曹德把手伸给他,带着酒劲儿,说了很豪爽的话,让他有事言语,真的缺钱也没事,有兄弟们呢!接着另外两个人也纷纷拍胸脯说,对,真的缺钱也没事,有咱们哥们儿呢!庞立江就说谢谢诸位,刚才真是一句玩笑。之后继续送,送出了单元门,还要送,就一直把大家送到了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他把衣服领子往上抻抻,挡住吹来的凉风。大家见他穿得单薄,并且身上还系着围裙,就请他赶紧回去,可他坚持要等车来了。等车的工夫,他就攥着张帆的手不放,还不时地摇,似乎是传达着对他比其他人要更加亲近一层的信息。张帆心里就有些感动了,更有些惭愧。想到庞立江借钱时自己的表现,便很不好意思起来。他想,要是早知道他是在开玩笑,那时自己说句硬话。拍胸脯子说没问题,庞哥,五万块钱,那还算个事儿吗?包在小弟身上。

车久等不来,庞立江在冷风里站久了,似乎是有些吃不消了。张帆见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发僵,松开了他的手,请他回去。孟广生、曹德也吐着满嘴的酒气,再次表示了感谢,说,您请回吧,有时间再聚,我的东。庞立江就跟大家一一握手,说,各位老师请慢走,有空再来聚。寒舍的大门敞开着,想吃饺子了,随时!

望着庞立江走远了,大家才舒了一口气。曹德问孟广生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他猛不丁地就提出来借钱?还不是个小数目,张口就一巴掌,他可真敢开牙!孟广生嘬着牙花子,摇头,说,隔着袖子把脉,摸不准。张帆说,看他的大房子,就跟他说的似的,家里撂着一座金山,按说不至于跟咱们借钱吧?孟广生还是嘬着牙花子,摇头,说,青衣改花脸,不知道他这是唱得哪一出。其他两人纷纷说,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他家里没有女人的信息。对,卫生间里没有女人用的东西。还有,他家里,没有化妆品。地上一根长头发也见不到!孟广生继续摇头,迟疑了好一阵子,说,这个庞立江是挺有意思的,平白无故的,请咱们来他家吃饭,你们说,这年月了,谁请客还在家里呢?还有,他借钱绝不是在跟咱们开玩笑,不像。张帆说,我觉得他是真有事。他两次进厨房,都没煮饺子,捧着手机看个没完。大家点头,说,应该是有什么事。正要接下去分析他到底有什么事儿,车就开来了一大串儿。人们便开始拥着挤着朝车跑过去,张帆他们几个也被裹挟得站不住了,于是朝前蹿的同时就挥手道别,各自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几天后,事情似乎就过去了。工作一忙,没人再记起庞立江借钱的事情了。

但张帆一直不能忘记。

张帆总觉得庞立江是真有事情,他并没有跟大家开玩笑。不然他不会两次进厨房,站在灶台边上一动不动捧着手机看。

这样,张帆觉得,事情似乎是并没有过去。他总觉得自从那次吃饭之后,就开始欠着庞立江点儿什么。

钱,情?是又不是,他说不清。说不清的原因是他怎么会忽然要借钱,转而又马上说是句玩笑。变换得太快了,快得连一点过度也没有。要说玩笑有各式各样,也有不同的开法,而最不应该的是开这样一个玩笑,和这样的一个方式。钱,太敏感了。不是吗?

其实,大家说的那些,张帆从一进庞立江家门就感觉出来了。在门厅换鞋的时候,他注意到,门口的鞋柜里,没有一双女人的鞋,不管是拖鞋还是皮鞋、布鞋。进卫生间洗手,他又特别注意了一下,也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不过,他觉得这并不是庞立江忽然说出来要借钱的缘由。更不是他忽然又说是开玩笑的缘由。缘由应该在他进厨房捧着手机看。看什么呢?一定是有了紧急情况。什么紧急情况呢?张帆一下子就想到了会不会是遭遇了逼债。这样一来,就很能说得通了:先是有人来逼债,之后没能借到钱,他又在手机里跟对方苦苦哀求,终于用自己的大房子担保,得到了缓期。不过,他又是因何欠下了几万块钱的债务呢?张帆一时半会还得不出结论。他尝试着大胆想了一下,会不会跟家里没有女人有关呢?他可以看视频,给女主持打赏,还可以去那种地方。对呀,要沾上这种事,被追债、被要挟是在所难免的了。

不过,张帆没有再敢胡思乱想下去。事实上,是单位里发生了人事调整,让他没再敢瞎想下去。单位网站上贴出了一个公示,庞立江同志被任命为单位的副总。

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呢?那天吃饭的几个人凑在厕所里,这么嘀咕着说。

这样,张帆就越发地觉得自己欠着庞立江点儿什么。说不定,他那是在考验我们呢!先把大家叫到他家里吃饭,然后再提出来借钱。张帆想,谁上去,不都要培植起自己的亲信吗?用借钱的方法,不是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忠诚度吗?况且送大家出门,在公交车站,那么冷,他都不回去,坚持陪着大家,还一直攥着自己的手!张帆这时已经是悔之又悔了。他在心里暗想,那天庞立江实际上只是要看一下每个人的态度,仅此而已。

张帆的老婆一直对庞立江的印象不错,常说他为人谦和,善解人意。她知道了庞立江请张帆等人到家吃饭之后认为,他是在帮张帆的忙,你想啊,孟广生是什么人呢?一個酒漏子,见了酒比亲爹还亲,喝起酒来,就跟往肚子里灌凉水似的,要不是在家里、不是自己备着酒,那得多大的消费?所以,她跟张帆说,你当时真应该答应借钱给他。张帆说,我也不知道他能当上副总啊!老婆说,即便是不知道,你也应该当场答应。张帆说,他要真是老赖怎么办?老婆说,你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觉得庞哥不是那种人,他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跟大家张嘴的!张帆想了想说,可是,咱们也没有那么些钱呢!老婆说,他要是真有急用,可以暂借我妈给的那笔钱呢。你脑子当时就不能灵活点儿?老婆说的那笔钱,张帆觉得自己没有灵活的权利。老婆一直喜欢一款叫江诗丹顿的手表,娶她进门的时候,自己家里经济不宽裕,帮着付了房子的首付就已经千疮百孔了,就没能满足她的愿望。倒是岳母在婚礼上给了他们一张卡,说是让女儿、女婿去买一对那款手表。

周末的时候,老婆让张帆陪着去逛街。张帆知道,她又要去王府井、又要去看江诗丹顿。之前,他俩在具体买哪个款式上,略有分歧。他喜欢“马耳他”系列,理由是稍微便宜一些;而她不考虑价格,一心只要“传袭”系列。可是,价位、款式、颜色都能统一的表一直缺货,他们留下了电话,等着店方的消息。

让张帆没想到的是,这天竟然差点跟庞立江撞个满怀。他在他俩前面慢慢走着,就在江诗丹顿专卖店的门口。发现他的时候,他刚好站下了,正要朝后转身。张帆慌忙把老婆拽住,转身疾走。老婆自然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人家跟你借钱,你说没有,可转天却来购买几十万块钱的手表,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最微妙的是庞立江竟然升任了单位的副总。于是,赶紧从书包里掏出随身带着的伞撑开,挡住。嘭地一声响,让张帆醒悟了过来——坏了,坏了!——天还尚凉,太阳还属于温暖的阶段,张开伞,无异于更暴露了。果然,没几秒钟,他就听到了庞立江的咳嗽声。张帆赶紧从伞底下挪出来,还没见到人,便喊了声庞总。这一下,欲盖弥彰,心里的鬼,已经暴露无遗了。庞立江似乎并没有在意,他忙说别那么叫,还跟以前一样,叫老庞、叫庞哥。缓了一下,问,怎么,你跟弟妹这是……张帆开始支吾,不知道该如何答对。在这条街上,你说看什么、买什么都似乎不大合适,每一家都是精品店,每件商品都很奢华。还是他老婆心思缜密一些,一面收伞一面说,一冬天没使了,看看它还好使不。庞哥,您这是……庞立江说,转转,这不刚从江诗丹顿店里出来。怎么,庞哥去江诗丹顿了,买表?张帆刚要继续说,我们也是……立即被他老婆踩了脚。差一点把话说秃噜了的张帆忙闭了嘴,心里开始慌慌地跳。并且伴着心跳想,看起来,庞立江说借钱还真是在开玩笑。手里若是没钱,怎么会来看江诗丹顿呢?张帆老婆这时指着张帆的脚说,我们也是转转,顺便看一下鞋,张帆他每天跑步,运动鞋得换了,真巧,就碰上了您。庞立江低头看了看张帆的脚,说,跑步鞋可是马虎不得。寒暄了阵子,双方分了手,张帆跟老婆瞥了一眼江诗丹顿的门面,只能转身,走向了步行街最北面的体育用品商店。

过了两天,江诗丹顿专卖店来了电话,说是“传袭”系列一直没有来货。不过有个顾客委托他们转让一只“传袭”,这个顾客等钱急用,所以愿意以低于市场一半的价格出让。张帆和老婆问有没有质量问题?对方说,请店里的表博士检验过了,绝对没有质量问题。还说,表百分百全新的,有发票,是前不久经她手卖出去的。如果有意思要,请过来看一下。

这样,张帆和老婆看了外观,听了声音之后,就从店里拿回了这只表。不过,为了稳妥,他们还跟店方提出了额外的条件,就是要试戴一段时间,店方争得了出让人的同意,给了他们半个月的期限。

表拿回来之后,张帆一时不敢戴到单位去,他怕戴那么好的表,太过张扬,最主要的还是害怕被庞立江看到。跟你借钱没有,过几天戴块江诗丹顿过来,干嘛?他觉得那是傻二才会干的事情。但是表不戴又不行,总不能放在家里,让它躺在抽屉里进行“试戴”。为了不让单位上的人、特别是庞立江看出来表的豪华程度,张帆就挖空心思想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忽然,他就想到了小时候,经常买一些彩色贴纸贴在表蒙子和表带上玩儿的事,他想,如果这样装饰了,准保不会有人认出来那是一款江诗丹顿的手表了。庞立江也不会认出来。于是就跑到小商品市场上去买贴纸。可是当他拿出手表来之后,把店主人给吓坏了。江诗丹顿!往这样豪华的表上粘贴纸,店主人一晃眼珠子找了个借口就出了小店。不到五分钟,两位警察大哥一左一右,站在了张帆身边。谢天谢地,他一阵慌乱之后,镇静了下来,他想起了口袋里的发票。幸亏带着它。

经过装饰的江诗丹顿就像是一个城里时髦、漂亮的姑娘,愣是做了乡下柴禾妞儿的打扮。花花绿绿的颜色,似乎是更加惹眼了。尽管把它深藏在袖口里,但戴着它上班的头一天,刚上电梯就被眼尖的瞅见了。这人一喊,张帆你戴了个什么东西?孟广生立即就把他的手腕子一翻,拽了过去。他的一句“七星瓢虫”虽然没把江诗丹顿的品牌暴露出来,却一时间搞得单位上尽人皆知。有不少人好奇地来看“七星瓢虫”,问时间。有人问,是不是戴错了,把儿子的表戴来了?有人问,贴纸哪儿买的?我也去买几张,把孩子的表给贴上,省得他三天两头儿喊着换表。张帆害怕单位上看他的表、问时间、问贴纸成了习惯,那样迟早会引得庞立江过来观瞧。他不过来,自己去汇报工作,庞立江也随时会有看看的可能。于是,他便赶紧把贴纸撕了,再想办法。不过,撕掉贴纸后,又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那就是在表的表面上,留下了许多粘手的污渍。这不仅让张帆心生烦恼,也十分心痛。毕竟是江诗丹顿,表壳、表带会不会被腐蚀?他赶忙找来柔软的布去擦,据说麂皮最好,最保护表壳,专卖店里日常维护都要用麂皮,可是张帆没处去找。污渍擦不掉,又沾些水小心翼翼地清除,还是去不掉。最后,还是把表拿到卖贴纸的小店里,才在店主人的指点下,用酒精把污渍擦洗掉了。不过,在擦洗的过程中,他始终担心酒精会不会渗透到表芯里面去。擦拭掉污渍后,他把表放到吹风机下面又吹了好长时间,直至他觉得放心了为止。撕掉贴纸之后,他想出来的另一个办法是在胳膊上戴一个护腕。护腕里面是江诗丹顿。这样一举三得,既保障了江诗丹顿的“试戴”,又保护了手表本身,还避免了暴露手表的身份。不过,在上电梯时,还是没能逃过眼尖的人们,他们纷纷问,张帆胳膊怎么了,受伤了?孟广生顺势摸了摸,说,哎呦,还挺严重的,手腕子都肿这么高了,看了没有?孟广生的话音刚落,曹德便也凑过来,要把他拽去医院。

这样,张帆觉得戴护腕也不行。要是庞立江来关心一下下属,问问他胳膊怎么了?让我看看,江诗丹顿的秘密就保不住了。到时候,不用庞立江问他这是块什么表,值多少钱?只要他的眼睛朝他一瞥,他立即便虚弱地会立马倒下去。庞总曾经问你借钱,你曾说过没有,还骗过他说是去买运动鞋。搁谁都会立马倒下去。

最后,张帆想出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把江诗丹顿绑在脚脖子上——既能做好“试戴”,又确保绝对安全。

十五天终于过去了。

谢天谢地,没有让单位上的人知道江诗丹顿。庞立江自然也无从知道。

把表买回来之后,张帆就不用再进行“试戴”了,他就把表锁在了家里。可是忽一日,晚上居委会的大妈戴着红袖章来敲门,叮嘱他一定要做好安全防范。大妈说,最近一个时期,小区里连续几家被盗,有技术开锁的、有撬窗而入的,五花八门,什么招数都用。最好的办法是有值钱之物,白天随身携带,晚上枕在脑袋下头。即便是睡着了,也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时保持警惕!

这下,江诗丹顿就有了麻烦。它绝对属于值钱之物。张帆老婆说,好办,你整天戴着不就完了吗?它本来就是表,本来就应该被戴着的呀。

一提戴表,张帆心里头又是一阵不自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戴才好。通过试戴时得到的经验,把表绑在脚脖子上是最安全的办法,可是表也总不能永远戴在那个地方。这样要是万一被传出去,恐怕其搞笑的程度,就成为世界之最了。老婆见他为戴表的事发愁,就忽然打趣说,小时候出门时,妈总是在她内裤里缝一个小口袋,用来装钱用。说完,就乐不可支地要去给他缝一个这样的口袋。

说归说,乐归乐,老婆的玩笑给了张帆一个启示。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平时上班,就把江诗丹顿放在西服的内兜儿里,再系上口子,这样绝对万无一失。想看时间了,想把玩一下了,掏出来也很方便,只要避开人、特别是庞立江就行。

事情发生在张帆把表放在西服内兜儿的第五天,之前一直平安无事。那天早上,工会搞一个体育活动。张帆原本就爱好运动,这下便成了场上的活跃分子。拍球跑、蛙跳、混合接力,样样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体育活动过后,就到了午饭时间。张帆走进饭厅的时候,有人叫他到小餐厅去一下。庞总找。小餐厅是套在大餐厅里面的一个小开间,是单位领导们用餐的地方。张帆进到小餐厅,见只有庞立江一个人坐在大圆餐桌边上,并且还一脸的严肃,心里就开始有些打鼓,不知道庞立江找他做什么;最好不要是手表的事情。江诗丹顿,他不会知道吧?可是怕什么,就真来什么。见到张帆,庞立江把双手交叉放到餐桌上,开门见山地问他,张帆,你是不是有块江诗丹顿的手表啊?张帆的眼神立即就慌乱了起来,两腿也觉得开始发软。庞立江的样子,不像是在诈他,而是已经掌握了十足的证据。不过,他还是想抵挡一下,镇静了一下,回答说,我怎么会有那么高级的表?您是知道的,我们刚买了房子,房贷还压在头上呢。庞立江没听他继续解释,还是问,你真的没有一块江诗丹顿吗?张帆使劲儿摇头说,没有。庞立江瞅了他一阵子,就把脸上的表情放缓和了,还是一贯的很和善的样子。他说,真怪了,那么这块表是谁的呢?表在张帆眼前一亮,亮得让他惊慌不已。他赶紧摸自己的西服内兜儿。自己的表没了!他这才记起来,早上在体育活动中,在拍球跑的环节,他还可以穿着西装,但是到了蛙跳项目上,西服就有些累赘了,于是,于是就脱掉了西装!看着近在咫尺的江诗丹顿,张帆恨不能一下子夺过来,可是他一动不敢动。脑子里出现的是饭桌上,庞立江跟他们借钱时的情形。他摇头。忍着内心的疼痛说了一句不是我的。走出小餐厅时,张帆觉得自己的双腿有千斤之重,他狠咬着牙,并抽出手来,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老婆也想扇他一个嘴巴。她喊,那是江诗丹顿!还是我妈给的钱,你必须把它给我要回来!

张帆知道,表要是要不回来?自己就死定了!

接下来,是怎么才能把表要回来。张帆想,还能要回来吗?已经明确说过,那不是自己的了。抛开面子不谈,庞立江还能相信吗?理由自己已经说得很充分了,并且极符合逻辑,刚买了房子、正在还房贷,怎么有能力购买这样一款豪华手表呢?

好在手里有发票!

张帆只能撕开颜面,跟庞立江说实话了。从在他家吃饭时说起。

张帆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庞立江的办公室,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庞立江会挖苦他,会刁难他。仕途受到影响,江诗丹顿成为单位的笑谈也说不一定。

张帆感觉自己敲门的手十分无力,软绵绵的,而那扇褐色的大门,也像是垫上了一层棉花。他连敲了两遍,房间里没有反应。再敲,还没有。就壮起胆子来,推开了房门。

屋里,很静,似乎是没有人。再细看,见庞立江缩在老板椅子里,耳朵上带着耳麦,两眼正直愣愣地盯着电脑。他的这副样子,立即引起了张帆的好奇,忽然就让他记忆起了他家里没有女人信息的事情。一个曾经的猜测蓦地就把江诗丹顿挤了个精光。他悄着脚走过去,他断定他一定是在看那种视频。

张帆很快就看到了屏幕。触目惊心的镜头让他心头一跳。

回到家里的张帆显得心事重重。老婆问他江诗丹顿可拿了回来?他默不作声地把表掏给了她。

她问,庞立江没有刁难你吧?张帆傻愣愣地不说话。

她说哑巴了你,到底他难为了你没有?

张帆说,庞立江哭了。

她问,庞立江哭了?你说胡话呢吧,应该是你哭了吧?

张帆继续说,庞立江哭了。

她说,不可能!

他说,一个藏族男孩,得了一种罕见的病,鼻子出血不止,现在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她这才进入到了他的话题里。细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說,庞哥在旅游时,结识了那个给他带过路的男孩。前不久,得知男孩病了,家里又很穷,就把他接来住院。

老婆怔住了。江诗丹顿是庞哥的?

张帆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老婆抚摸着那只表,也沉默了。

这时候,张帆的手机响了。老婆替他接了。之后说,是孟广生找你——

他和曹德想和你说,商量江诗丹顿……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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