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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2020-08-14王剑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煤球叫卖声豆腐

王剑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把柴放在第一位,足见其重要。

过去,城市里不兴烧柴,煤球是家里的主要燃料。随便走进哪幢房子,首先看到的就是煤炉子。那时候,楼房多是筒子楼,多户人家共用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每家的门前都放着一个煤炉子。人们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开炉门,急火炒菜,慢火炖汤。

当然,也经常有人弯着腰,半闭着眼,打着蒲扇生炉子。由于所住的筒子楼不通风,煤炉常常被“请”到外面的空地上。滚滚的浓烟四下乱窜,一直弥漫到整条巷子。这样的情景,已经定格为那个时代的影像。

那个年代,买碎煤是一个家庭一年当中的大事。每当北风渐紧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就开始张罗着买煤了。哪种煤易燃,哪种煤无烟,哪家煤便宜,男主人都了如指掌。价讲好了,就用架子车把煤拉回来,堆在自家的门前。看到这些碎煤,女主人的心里,也会有一种踏实平稳的感觉。

接下来,就是“打煤球”了。挑一个晴朗的周末,男主人换上紧身的衣服,拿出铁锨、水桶、筛子等工具。先是把煤筛一下,堆成一堆。再弄点泥土,最好是黏性较好的红土或者黄土,压碎,用筛子筛一下,剔除石子和小木棍,倒进煤堆里,用铁锨翻搅均匀。然后,在煤堆上面挖一个浅坑,把水倒进去。水慢慢渗透之后,再次翻堆搅拌。家里条件好的,还可以加进一些生石灰,直到和成不稀不稠的煤浆。这里需要注意煤与泥土的配比,土多了,煤球火焰小,还有可能阻断燃烧,造成哑火;土少了,黏不住,煤球无法凝固成型。

和好煤浆后,拿出煤杵子(像自行车打气筒一样的特制工具),在煤浆上使劲按压五六次,一个煤球坯就成了。找一块干净的平地,把煤杵子悬在距离地面两三厘米的地方,两个大拇指轻轻一按手柄上面的机关,一个圆柱形的煤球就吐出来了。这种煤球的厚度,大约有10厘米,上面均匀排列着12个圆孔,看着好似马蜂窝,因此又被称为蜂窝煤。

打煤球是个体力活。煤杵子是铁制的,很沉,握久了,手掌还会磨出泡来。打一会儿,还要把煤杵子放进旁边的水盆里清洗一下。两个小时下来,即便是强壮的男人,也常常累得腰酸背痛,汗透衣衫。这时候,千万别松劲,一定要咬牙坚持。因为一旦坐下休息,就不想再站起来了。何况周围到处都是“哐嘁咔嗒”打煤球的声音,这声音就像催征的战鼓,会让人全身充满力量。

放眼望去,圆溜溜的煤球一字排开,一个个憨头憨脑的,像是在好奇地打量着人间。检阅这些齐齐整整的煤阵,男主人的内心,很有一种满满的成就感。

煤球打完后,一般要晾晒两三天,直到煤球的颜色变得有点发白。一摞一摞地码放在杂物间,就算大功告成。

我大学刚毕业时,还不会打煤球,曾虚心请教过一位邻居。这位邻居壮得像牛,他的煤球打得又快又好,在我们单位是出了名的。他是个热心肠,干活不惜力,一遍一遍地给我做示范,直到我学会为止。临走时,还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鼓励。

在我的记忆里,煤炉子是一个圆柱形的铁皮桶,上面有一块生铁铸成的圆形空心炉盖。腹中是耐火泥内胆,搁在三四根粗铁丝上,最下端是方形小炉口,带着炉门,桶外壁上有一个提手。一般炉子的炉膛里,可用火钳塞进三个煤球,这三个煤球的孔眼,上下都要对齐,这样能够保证一块煤球快要燃尽时,另一块燃得正旺,而最上面那块则刚刚蹿起蓝色的火苗。一个煤球,最长可以燃烧两个小时,燃烧充分后还能整块取出,不散渣。

做饭的时候,最是热闹。筒子楼的走廊里往往挤满了人,走路要斜着身子互相让道。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谁家吃什么、煮什么,全都在邻居的眼皮底下,一目了然。

我觉得,在煤炉上炖汤或炖菜,是非常适合的。尤其是冬天,小火煨着,锅里的白菜豆腐咕嘟咕嘟地翻着跟头,熟鸡蛋软软的,浓浓的骨香随着蒸汽在屋子里缭绕。这种缓慢的温暖,会让人尽情享受着生活的醇厚与绵长。

煤炉不用的时候,要“封火”。睡觉前,要在炉子内加满煤球,把炉子下方的封口小心地堵上,只留下一点缝隙,让炉子处于休眠状态。然后,在炉子上放一壶冷水。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炉门打开。这时,水壶里的水是温热的,可用来洗脸刷牙。如果头天晚上封火不当,漏了风,炉火就熄灭了,这时就得重新生炉子了。通常的做法是,等邻居家把饭做好后,从人家的炉子里夹出一只烧红的煤球,用来引火。

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科技的发展,人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先是瓶装液化气的普及,后是管道液化气、天然气的入户。渐渐地,煤球就退出了人们生活的舞台。

现在,几乎家家都有燃气灶。下班回到家,嘭的一声打着火,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干净、简便、快捷。既没有煤气中毒的忧虑,也没有炉灰腾起的困扰,大家充分享受着科技进步带来的福利。

虽然煤球、煤炉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它曾经给予人们的那份美好记忆,永远也不会消失。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发黄的老蒲扇,那瘦长的火钳,那憨厚的煤球,那腾着蓝色火焰的煤炉子,也许会来到我们的梦里,给我们送上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温暖。

近日,回到山区老家小住。凌晨,窑洞外面传来几声公鸡的啼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喔喔喔——”雄鸡的啼叫声清亮、高亢,在温润的空气里穿行。接着,一两只狗也叫起来,“汪——,汪汪——”一声长,两声短,极有韵律地回荡在山村的上空。这时,邻居家院子里响起了拿钩担和水桶的声音,紧接着院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我知道,这是金子叔要到村外打水去了。

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俗话说,“家无三声不算家”。所谓“三声”,就是老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和牲畜家禽的鸣叫声。在村民看来,没有了这些烟火气息,即便腰缠万贯,也不能算是幸福的家庭。

可惜,我在城里是听不到公鸡打鸣的。城里也有狗,但这些狗只是宠物,早就失去了看家护院的能力。

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喜欢走在城市的小巷里,或者站在马路边,听小商贩们的叫卖声。我总觉得这悠长的叫卖声里,有一种温暖而诱人的力量,能让人触摸到一座城市隐藏在时光深处的风情和沧桑。

“豌豆糕——,刚出锅的豌豆糕——”天刚蒙蒙亮,巷子里就响起了老大爷沙哑的叫卖声。老大爷腰系围裙,头戴洁净的白帽,一辆人力三轮车上袅袅地蒸腾着热气。爱吃豌豆糕的人家打开院门,称上一大块,然后打着哈欠往回走。身后,那沙哑的叫卖声再次响起。

“磨剪子嘞——,戗菜刀——”一位穿蓝色咔叽布上衣的老手艺人边走边吆喝。他的肩上扛着一条长凳,一个黑色的工具包在他的胯上一甩一甩的。

“老鼠药——,一块钱一包——”一位盲人拄着拐杖,胸前挂着一只大布袋,一边嗒嗒地敲着路面,一边沿街叫卖。

中午时分,巷子里愈发热闹。“竹筒粽子——,兰花豆——”一位大嫂浑厚的叫卖声里,夹带着一丝疲惫。

“麻糖——,拐杖麻糖——”这是一位拉架子车的中年人的叫卖声。车上放着几个木板箱,因为负荷重,架子车走起来“吱嘎吱嘎”的。走近了,我才看清楚,车上还坐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身穿蓝布印花衣服,一脸的喜气。她大概是跟着儿子到城里看热闹的。中年人满头大汗,把车停在树阴下歇息。

“擦洗抽油烟机——,换窗纱——”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富有爆发力,透着陈楚方言的韵味。

唯一不吆喝的,是巷口那个卖羊奶的乡下女人。她把三轮车放在一处空地上,车上的三只奶羊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突然“咩——咩——”地叫起来。羊一叫喊,巷子里的人就纷纷围上来了。

有时候,正在路上走着,猝不及防就遇到三两句新鲜的叫卖声。这时,我会驻足细听,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惊喜。

那天,我走得很快,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卖声:“甜柿饼咧——真是甜,直甜不拐弯!”走过去老远,我又被这声音拽了回来,越想越觉得美妙。柿饼是我们老家的特产,它的甜,我是有深刻体会的。但说它“直甜不拐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新鲜而且传神,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河南大学南门外有个卖热豆腐的男子,个子不高,却中气十足,声音高亢而明亮。“豆——腐——”他随口一喊,声音就传出很远。尤其是这个“豆”字,有一种从胸腔里挤压喷出的感觉,灼熱而低沉,烟花一样在天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叭”的一声急促收束。上大学时,我住在学二公寓,距离南大门不远。每天躺在床上,这一声声“豆——腐——”,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三十年过去了,它已经嵌入了我的大学记忆。

叫卖声是城市温暖的心跳。一旦它们消失了,这个城市就好像少了很多烟火气息。

豫西人的餐桌上,有一道很有意思的家常菜,懒豆腐。

懒豆腐的“懒”,并非懒惰之懒。只不过与豆腐相比,它的制作工序相对简单一些罢了。想吃懒豆腐,得头天晚上动手。从粮囤里取出一瓢上等的黄豆,仔细捡去烂籽、瘪粒,剔除收打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小石子、小土块、豆角皮,然后倒进瓷盆里,喂上凉水。经过一夜的浸泡,豆粒吸足了水分,个个滚圆饱满,金黄透亮,似乎重新焕发了生命的光彩。

搬出手摇的小石磨,把泡好的黄豆倒进磨孔里,加水,也可以再放进少量的花生米、薏仁和芝麻,营养会更丰富一些。缓缓摇动磨把,白色的浆汁就顺着磨缝溪流一样淌下来。不消一刻功夫,浆坯就磨好了。

懒豆腐有两种吃法。根据各人的口味,可以各取所需。第一种吃法是,将磨好的浆坯连水带渣一块倒进大锅里,小火烧开,再用大火滚上两三滚。这时,黄豆特有的香就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加盐,放入青菜叶或者新鲜的南瓜叶,撒上切成细丁儿的葱花、蒜苗和芫荽,点几滴香油,就可以起锅了。讲究一点的,也可加入细粉条、炒鸡蛋、瘦肉末、姜末、木耳、油炸辣椒。盛上一碗,只见汤汁的白、菜叶的青、木耳的黑和辣椒的红,相映成趣,十分诱人。豫西人把这种连汤带水的吃法叫“吃合渣”,或者“吃白渣脑儿”。

懒豆腐的第二种吃法是,萝卜樱、小白菜洗净,控水,切成寸把长的小段;红白萝卜一只,切成细条。然后把他们一块放入大锅里,加少量的水,大火催开。等到青菜塌架,倒入浆坯,再放进一大捧泡好的黄豆,转小火慢煮30分钟。这时,打开锅盖,会惊奇地发现豆渣已经和青菜、萝卜抱在一起了。豫西人形象地称为“蚂蚁上树”。用笊篱捞出,挤去多余的水分,倒进瓷盆里备用。铁锅里加油,放入红辣椒、葱姜蒜末,爆炒出香味,再倒入备用的懒豆腐翻炒,几分钟就可以装盘了。与这种热炒懒豆腐标配的是烙馍,最好是地火烧鏊子,火花很大的那种,趁热卷着吃。像我这种嘴馋的,一次能吃五六个。

懒豆腐含有豆腐的营养成分,又保留了豆渣中的粗纤维,入口有一种沙沙的感觉。不仅是居家常备的菜品,也是招待客人的一道美味。

有一年秋天,几个朋友从南方来,我们游览沙河风光,畅叙文学幽情,天马行空,云山雾罩,好不快活。虚的来过了,中午该来点实在的。我思来想去,决定用懒豆腐款待他们。没有小石磨,我用豆浆机来代替。没有地火鏊子,我用平底锅来将就。择洗滤切,煮捞煎炒,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清香四溢的四菜一汤就上桌了。一碟凉拌莲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青椒肉丝,一盆热炒懒豆腐,外加一筐烙馍,一锅包谷糁稀饭。朋友看见了,禁不住两眼放光,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连呼过瘾。

离我家不远的菜市场里,有一个卖懒豆腐的摊点。摊主是位老太太,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头戴一顶白色的薄帽。她一般傍晚的时候出摊,一大盆懒豆腐一会儿功夫就卖完了。我骑车路过她的摊点时,有时会买上几块钱的,不买时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老太太背有点驼,但手脚很麻利,每次看到我时,她都会露出淳朴的笑容。她的笑容很亲切,很温暖,总让我想起乡下的母亲。

昨晚,我给母亲打电话,说了好一会儿话,也提到了很多萦绕在我记忆里的美味。母亲说:“想吃懒豆腐了?回来吧,妈给你做!”

四方食事,终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清浅时光里,如果能经常吃到母亲做的美味,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豫西人的特色面食,当数糊涂面。

按豫西人的饮食习惯,一天得吃三顿面:早晚各一顿汤面,中午一顿捞面或甜面片。豫西人把汤面不叫汤面,叫作“汤”。两个人见面,相互问候:“喝汤了没有?”其实是问你吃早饭或吃晚饭了没有。

我老家所在的黄鹿山,地处河南西北部的丘陵地带,地广人稀,农活分外的多。农忙时节,饮食便不讲究什么盘盘碟碟。太阳爬到白杨树梢的时候,干了一歇农活的女人们,就匆匆赶回家里。锅里添几瓢泉水,随手丢进去一把黄豆,半碗苞谷糁,再切几刀胡萝卜或白萝卜丝,让它们在沸水中率性地翻滚着。女人拿过面盆,取几瓢白面或杂面,擀杖哐哐当当一阵响,韭菜叶一样的面条就下到锅里了。临起锅时,扔进去一捧刚从田里掐回來的野菜,筷子拨动几下,一锅活色生香的糊涂面就做好了。吃的时候,如果配上油炸的青辣椒段或红辣椒油,味道会更加透彻、更加过瘾。

糊涂面拙朴简单,清淡温暖,如同老百姓的日子,诚心实意,不矫情,不张扬,接地气。因为家家户户都会做,所以糊涂面又被亲切地称为母亲面。尤其是冬日的傍晚,外面飘着雪花,一家人偎在窑洞里拉家常。灶里的柴火在噼噼啪啪的响,锅里的黄豆和苞谷糁在上下翻滚。不消一刻功夫,杂面条的粗砺筋道,酸白菜的爽滑利口,油炸辣椒的咸香提神,便都在昏暗的油灯下得到尽情地释放。一碗糊涂面下肚,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微微沁出一层细汗,胃里分外舒贴。老家人常说:“穿袄不穿袄,只要糊涂面喝得饱。”看来,此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在我的山区老家,能否做好糊涂面,是衡量一个女孩子品相的重要尺度。山里人找对象,相貌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要看两点:一是会不会做鞋,二是会不会做糊涂面。男方拿起女孩子做的鞋子,一看千层底上纳的针脚,就能知道个八九。看女孩子会不会做面,要过三道“坎”。首先,是“三光”,就是面光、盆光、手光。面和水的比例大有学问,面多了,散;水多了,黏。接着,是刀工,就是看切面条时能否一气呵成,每一刀的粗细是否都一样。最后,是看煮面条的火候、配料和成色。过了这三道坎,男方会夸一句:“好茶饭。”婚事就算订了。过不了,便会贬一句:“两手搭不到面盆上!”婚事自然就泡汤了。

前不久,我回老家小住,特意到县城的一家特色面馆尝鲜。突然发现,与先前相比,现在的豫西糊涂面,无论是食材还是工艺,都有了较大改进。只见掌勺的大师傅把预先备好的葱姜蒜末、胡萝卜丝、豆腐干、芹菜丁、肉末,在大火里煸炒几下,盛入碗中。然后,锅里加入高汤,倒进和好的玉米面汁,用大火催开。熬制几分钟后,再放入手擀面、盐、煸好的配菜、小青菜一起烩煮。起锅时,淋上麻油,撒上葱花、焦芝麻和花生碎,一碗香浓味重的糊涂面,就大功告成了。

看着这碗糊涂面,我并没有急于吃,而是先把脸埋进碗上袅袅升腾的蒸汽里,任由那种地道而纯正的面香,一下一下揪紧我的肠胃。

一直认为,人的味觉是有记忆的。客居他乡的日子里,我每次在外面吃饭,最后都会不顾别人诧异的眼神,朗声叫上一碗糊涂面。因为,只有我知道,这碗糊涂面,是一条神秘的亲情通道。沿着它,我就可以重新回到豫西,回到黄鹿山。

在那里,谷幽云静,山风如水,金色的麦浪随风涌动,记忆的芬芳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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