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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博学的饥饿”

2020-08-13黄崇森

西湖 2020年8期
关键词:乌头小说

黄崇森

《乌头白,马生角》还未进入正文,许梦熊先制造了一个小小的阅读障碍,莱昂·布洛依和鲍德里亚每人一句怪吓人的话。鲍德里亚还不算太冷门,一个法国的后现代理论大师,“消费社会”这个概念的提出者。莱昂·布洛依又是谁呢?我在网上搜了搜,通常的翻译好像是莱昂·布洛瓦,一个法国的天主教作家,他的名字借助于博尔赫斯,进入中国小部分以精英自居的读书圈,除此之外,他的作品在国内基本没有译介。

圣经说,上帝在拣选人。其实词语也在拣选人,当《乌头白,马生角》出现了这两段题记,也就意味着梦熊在大部分人中挑选极少数的那部分人。相比之下,“乌头白,马生角”这个汉语典故,连一道开胃小菜也算不上。

乍一看,《乌头白,马生角》是一部日记体的小说。据说,日记体小说在西方世界曾经风靡一时,我这一代人最熟悉的外国日记体小说,大约是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乌头白,马生角》3月17日的日记中也提到);汉语世界最熟悉的应该是鲁迅的《狂人日记》。但如果以阅读这两部经典的经验来阅读许梦熊的《乌头白,马生角》,只会陷入一种茫然失措的境地中。日记体只是梦熊为他的小说文本披上的一件亲善的外衣。小说的开首一句“芬妮,我们分别的日子已经超过一千零一夜”,让人误以为会进入一对恋人离别后情感倾诉的泥淖,当读到“一千零一夜”(这个典故的确有信手拈来之妙)这个词,我闻到了一丝反讽或戏谑的气味。至于“芬妮”这个人名,除了读起来声音美妙,我还真不知道她来自于一部游戏的角色,还是一部电影的角色,或者干脆一个化妆品的品牌(这个可能性比较小)。面对一部充满知识陷阱的小说,有的人读出了节外生枝的烦恼,有的人读出了钩沉索隐的乐趣。

我以为这是一个情感的故事,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但进入第二段马上感觉情况有点不对,一连串走向一个更大领域的词汇接踵而来:死亡,灵魂,黑夜,痛苦,信念,伟大,罪人,被诅咒的人,最精深的博学之士,等等。

小说的第二段提到了法国早慧的诗人兰波,并点出了叙述者的年龄只有十六岁,一个高中生。第三段的独白跳到了英格兰和战神玛尔斯。在第四段,终于出现了对叙述者所处现实或者当下的指涉:“在那些充斥诡异腔调的广播中,你已经率先反对纸牌一样的校长,他愿意所有的学生都成为同样的花色,和他凑成一副同花顺,我们如何忍受他,那就等于忍受未来的丧失。”像受到某种引力,原先一段又一段形而上学思辨色彩的内心独白,这才慢慢拉回到一个具体的地名上:义乌,并给予这个地名必要的诠释。这时,大概想要避免产生一种语言的眩晕,作者总算给急速流逝的回漩的语言之筏,系上了一个地理学的坐标。说实话,读到这里,我还是期待着梦熊会带我进入如绝大多数小说一样的日常叙事,但我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他对宏大的哲学性主题的偏好,如一个被氢气灌满的球体,挣脱了地心的引力,再一次回到玄学式的论述中。随着阅读的前行,会发现这整部小说基本保持这样的节奏,好像一个风筝,一会拉回到地上,一会又放飞到空中。

你不能说《乌头白,马生角》这部小说没有情节,但那极有限的零星的故事被梦熊有意识地打碎了,丢撒到大批量的引文中。他说,他想追随本雅明的计划,通过大量的引语呈现不可能的事情如何成为可能。于是,读者触目的都是西方著作的引文,零星的情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里,我想不必把那些“他者”的名字罗列出来,这份清单大约可以涵盖近二十年来中国写作人中的极小部分对西方某类知识谱系的接受史,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有的则是很冷的冷知识。如果据此就认定梦熊这个阅读狂想给我们开出一份必读或不必读的书目,那也有点冤枉了他。对于我们当下的现实境遇,对于我们梦魇般的精神困局,这部小说比很多小说具有更大的勇气面对。我甚至觉得他的勇气太大了,想通过一部中篇小说吞下所有的现实,感觉有点撑。

晦涩原本作为一种美学风格呈现于现代文学和现代艺术中,但在中国的语境中,它已经变成一种最低限度的真诚,从而也成了一个伦理学的词汇。梦熊的这部小说很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这里,晦涩其实也是一种防御,正如他借那个高中生之口将自己乐此不疲的引述解释为“它们构成了我的篱笆,让我能够防御这个世界各种阴暗的动物窥视我的存在”。可能有人会问,其实也是我在自问,梦熊的这部小说可以成立吗?日记体的外衣,从头到结束的漫长的内心独白,哲学性的主题,强烈的思辨色彩,人物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没有自始至终的情节,只有被击碎的生活残骸。谁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文学没有终审法庭,也没有最终的判决,文学只有无限的可能性。

相对《乌头白,马生角》,《梦熊杂钞》这个短篇集就好读多了,也有趣多了。明眼人一看,会知道这小说来源于中国古人的笔记,尤其是说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物和事的那种,但梦熊也自有自己的套路——用一种异域之镜来映照本土的经验,比如《长恩》,一个金华的虚无缥缈的故事会说到茨维塔耶娃、托尔斯泰、卡莱尔和《井中男孩》。其间,梦熊式的痴狂也常常发作,文本中不时呈现各种好玩的冷知识和伪知识,并且古今之间,此地与彼地之间,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隔离。在这里中国古人的奇想,成了西方科学的主题,中西绕道到一个暗点汇合。

如果說《乌头白,马生角》和《梦熊杂钞》代表着两种小说的渊源,那么它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无法避免的晦涩。如果说这两部小说呈现全然不同的面貌,但在这个面貌下,藏着一个阿根廷的灵魂。一次疯狂的文本实验,好像艾略特诗歌的中国小说版,那个叫“许梦熊”、也曾经叫过“七夜”的金华人,在貌似颓废的面具下,把这愤世嫉俗的文字掷向了虚空。而在没有成为瞎子之前,博尔赫斯是否曾经在一面镜子里照见了金华的许梦熊?因为这个中国人几乎是他的复刻版,如此的博学,又永远的饥饿。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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