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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重生

2020-08-13冯程程

文教资料 2020年14期

冯程程

摘    要: 石黑一雄的小说特别关注记忆,特别是创伤记忆。小说《上海孤儿》以主人公班克斯回忆过去的方式,讲述了幼年失去父母沦为孤儿的悲惨经历。创伤记忆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本文从创伤理论出发,探讨了小说中创伤记忆如何产生、表征和复原。《上海孤儿》中班克斯留存创伤记忆不只是为了折磨自己,还是推动他探寻真相的不竭动力。

关键词: 《上海孤儿》    石黑一雄    创伤理论    创伤记忆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年生于日本,5岁时随父母移民英国,与奈保尔(V. S. Naipaul)和拉什迪(Salman Rushdie)并称为当代英国文学“移民三雄”。至今为止,石黑一雄已发表了7部长篇小说、1部短篇小说集及数篇短篇小说。他的小说被译成了40多种世界主流语言,在世界范围内有着深远影响。2017年凭借独特的写作手法和主题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上海孤儿》出版于2000年,是石黑一雄的第五部长篇小说,获得了布克奖提名并入围最终的短名单。小说的背景设置在英国伦敦和中国上海两地,讲述了英国少年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幼时与父母生活在上海的租界里,后因父母先后离奇失踪沦为孤儿而回到英国由姑妈抚养。成年后的班克斯成为伦敦上流社会有名的大侦探,可是父母失踪案一直是他心中未解之谜,为了解开心结,班克斯于1937年重回儿时故地上海,找寻父母失踪真相,最终重新找回自我。

国外对于石黑一雄作品的研究较为丰富,研究主题主要集中在叙事风格、移民身份、记忆主题等方面。相比石黑一雄的其他几部作品,国内对于《上海孤儿》的研究相对较少,且研究视角大多集中在对班克斯身份问题的讨论。如方宸的《石黑一雄〈上海孤儿〉中身份的建构与解构》,指出石黑一雄通过带有超现实主义的片段回忆,完成对主人公自我身份的建构与解构,展示殖民时代个人命运在与历史进程的交织中呈现出的渺小与无助[1](27-30)。邓颖玲和王飞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出发,通过分析小说中人物的遭遇,审视那段被西方学者压抑的中国殖民历史,批判英、日帝国主义罪恶的侵华行径[2](141-145)。除了以上主题外,创伤记忆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幼年失去父母沦为孤儿,“双重移民”身份给班克斯造成心理和文化上不可磨灭的创伤。目前,以创伤记忆审视这部作品的研究相对较少,通过分析小说中创伤记忆与遗忘之间的关系有助于发掘小说背后更深刻的内涵。本文以当代创伤理论为基础,探寻小说中孤儿班克斯创伤记忆产生的原因、表征及创伤记忆的修复,了解创伤记忆背后的运作机制,帮助受创者走出阴霾获得重生。

一、创伤理论

“创伤”一词最早来源于古希腊语,本意为由于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机械性损伤。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创伤”从单纯的生理上的创伤渐渐转变为因外力或事故对个体造成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影响。创伤起源于临床医学和心理学,之后融入文学、哲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领域。夏科(Jean-Martin Charcot)和弗洛伊德是创伤理论的开创者。创伤理论的发展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即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后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种族/性别创伤理论和创伤文化理论[3](118)。弗洛伊德是创伤理论研究的源头活水,他对创伤类型、根源、症候的研究分析为此后创伤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后弗洛伊德时代,亚伯拉罕(Nicolas Abraham)和托罗克(Maria Torok)(1994)提出了秘穴理论与代际间幽灵理论[4]。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在著作《無人认领的经验:创伤,叙事和历史》中深入探讨了记忆、创伤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认为“经受创伤意味着被某个画面或某个事件所挟持”[5](4-5)。创伤最可怕的不是在于“对事件的直接体验造成的,而是由于事件的缺席造成的,在当时没有经历到,没有充分知晓该事件”[6](62)。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的著作《从创伤到复原》(1997)在当代创伤研究中占据重要地位,书中赫尔曼详细阐述了创伤的本质和复原的各个阶段。同时赫尔曼还指出创伤记忆并不总是负面的,可以很好地发挥作用,既可以作为对过去暴行的一种警告,比如战争、大屠杀,又可以是对未来的美好社会的希冀。“随着幸存者认识到并对那些由创伤环境造成的影响‘放手时,他们也放过了自己。不再认为这是一种永久性伤害,只是对个人性格的一种影响。幸存者越是积极参与重建生活时,就会更加宽容地接纳受创时的记忆”[7](146)。

当今的创伤理论关注的焦点在于记忆的运作方式,创伤症状的作用,创伤影响幸存者记忆和自我感知的方式,创伤的复原等。在《上海孤儿》中,作者石黑一雄对这些问题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二、《上海孤儿》中的创伤记忆

(一)创伤记忆的产生

创伤根据来源不同可分为以下类别:“心理创伤与文化创伤;个体创伤与集体创伤;家庭创伤与政治恐怖创伤;工业事故创伤与战争创伤;儿童创伤与成人创伤;性暴力创伤、民族/种族创伤与代际间历史创伤;施暴者创伤与受害者创伤;直接创伤与间接创伤”[3](117)。《上海孤儿》中班克斯的创伤记忆主要来源于两方面:一是父母失踪沦为孤儿给其造成的心理上的创伤;二是“双重移民”身份的漂泊感所引发的文化创伤。

弗洛伊德指出由于死亡或是遗弃(比如失望或是错位),身体上的威胁或伤害,情感上对自我存在的威胁,或是目睹灾难而失去爱的客体(人、地点、物或是思想)都会对人造成创伤[8](243)。班克斯原本与父母在上海租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父亲受雇于一家英国贸易公司,母亲是坚决反对鸦片贸易的对华友好人士。在班克斯眼中父母十分恩爱,虽然有时也会意见不合,但针锋相对的时候很少。然而,原本平静的生活在父母的一次激烈争吵中被彻底打破了。班克斯听到母亲指责父亲:“为这样的公司服务,您不觉得羞耻吗?告诉我,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您的良心能安吗?”[9](80)班克斯不知道在父母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那之后,父亲和母亲就开始了一段长时期的冷战,之间没有只字片语,母亲有时甚至会对父亲表现出厌恶的态度。不久后,父亲在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起初他还以为父亲是被人绑架了,可是后来在父亲离开后的不久,母亲也突然神秘失踪了。父母的失踪使班克斯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无法理解为何父母要抛弃他。这一事件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严重伤害,是他数十年来内心无法弥补的创伤。

父母失踪之后班克斯只能回到英国由姑妈抚养。对于从小在中国出生、长大的班克斯来说英国是一个陌生又遥远的国度。在英、中两个国度徘徊的“双重移民”班克斯面临着身份认同困境。在上海时,班克斯努力保持自己的英国性,渴望有一天能够回到家乡英国。可是当他真正踏上回英国的轮船时又开始怀念上海,害怕自己移民的身份遭到周围人的嘲笑。刚到英国时,班克斯特别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他模仿英国人的肢体语言,“就拿我到学校的第一天为例,我记得我就发现了许多学生站着交谈时,有一套肢体语言——把右手插进背心口袋,说到什么重点,左肩便如耸肩般上下晃动,作为强调”[9](7)。班克斯尽力装出一副英国本土人的样子,生怕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在英国的日子里,班克斯内心一直惦记着东方那个遥远的国度,惦念着那个充满快乐又忧伤的地方。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再次回到上海,重新找回失去的亲人。移民身份的漂泊不定给班克斯造成了文化上的创伤记忆。

(二)创伤记忆的表征

根据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对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分类,个体在遭受创伤之后会表现出一定的症状,如幻觉、梦境、恐怖、麻木、抑郁等非正常情感。这些非正常情感会影响个体的正常生活,有时还会使受创者产生遗忘、逃避和自责的行为。

凯西·卡鲁斯认为:“创伤是个体在面对灾难或紧急情况时表现出的一种无法控制的反应;通常表现为精神慌乱或不知所措。”[6](11)小说中班克斯在失去父母沦为孤儿后,表现出记忆混乱、逃避真相、深深自责的状态。在父母失踪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班克斯都不愿接受事实,他认为父母不是抛弃他而是被人绑架了,并且一直被关在一所房子里等着他去解救。以至于多年后,当他得知父母可能被关在什么地方时,他不顾战争的危险,拼命寻找那所房屋。结果可想而知,父母根本不在那里,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在极力逃避现实,不愿承认父母已经失踪的事实。有时创伤记忆使班克斯内心陷入深深自责,把父母失踪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班克斯觉得,父母之间的争吵及最后的神秘失踪都是因为他的行为举止不够像英国人,为此,他还请教菲利普叔叔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像英国人。创伤的另一个表征是受创者对于受创时的记忆出现缺失。每当想到那时发生的事情,班克斯的记忆就会变得模糊,“老实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愈来愈专注地回想往事;这样的专注背后有一个动力,那就是我发现我的记忆——儿时的、父母的——近来开始变得模糊……就在今夜,我坐下来把我还记得的事,大略依照顺序重新温习,我又再次警觉到,这些记忆竟然变得更为朦胧”[9](77)。在他的表述中经常出现“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记得事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等。“爱的客体的缺失和外在世界的诡秘变异会产生内并(incorporation)心理创伤。在心力投入过程中,内并形成无法逾越的障碍,给自我造成无法承受的痛苦现实。它在自我心理空间中形成秘穴(crypt),将失去的、想象的客体隔离埋藏起来,使自我对创伤或损失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3](120)。班克斯不愿承认真相,活在自己构建的福尔摩斯式童话中,关于过去的创伤记忆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墓穴。

此外班克斯的不可靠叙述也是创伤记忆给他带来的影响。不可靠叙述是指叙述者话语内部存在矛盾或者叙述者的叙述与读者的看法之间存在冲突[10](138)。由于无法摆脱创伤带来的痛苦,班克斯不断逃避,否认自己所遭受的创伤事件,尽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般的人物从而摆脱自身的困境。在班克斯的叙述中,他到英国后不久便融入了英国的学校生活,和大家水乳交融了。可是在他的同学奥斯本眼里,班克斯却是一个“怪胎”,性格孤僻从不与人交际。并且在失去父母后,班克斯在周围人眼里总是显得沉默寡言、畏畏缩缩,时时刻刻都忧心忡忡。但当班克斯无意间听到姑妈在和别人谈论他的状态时,他觉得非常惱火。他不愿承认别人口中自己的形象,总是把自己描述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能很快走出悲伤的人。“根据我清晰的记忆,我一下子便安然适应了环境的改变。我清楚记得,我在旅途中非但没有悲伤之情,那海上的生活还过得十分兴奋,同时期待上岸以后的未来”[9](31)。班克斯的叙述与周围其他人的叙述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所塑造的自我形象不过是逃避现实、缓解伤痛、掩饰自我的一种表现。受创后的个体在回忆过去时总是表现出逃避现实的状态,因此班克斯的不可靠叙述是他用来逃避文化创伤和心理创伤给他带来的伤害的一种方式。

(三)创伤记忆的复原

朱迪斯·赫尔曼在著作《创伤与复原》(1997)中提出创伤复原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建立安全感”,第二个阶段是“回忆与哀悼”,第三个阶段是“重建美好人间”[7](110)。

创伤记忆的复原的第一个阶段要求受创者重访创伤事件,敢于直面创伤记忆。在小说《上海孤儿》中,石黑一雄将班克斯塑造为一个侦探的形象,作为侦探的班克斯虽然破解了很多奇案,但唯独有一个案子一直未解。为了查清真相,数十年来,班克斯查阅了很多资料,多方打听关于父母失踪案的消息,终于获知了一些失踪案背后的信息。刚好此时上海那边邀请他回去协助调查“黄蛇凶杀案”,散乱交错的七巧板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集齐,班克斯终于决定不再逃避,勇敢迎接他的使命,直面创伤记忆,重回儿时故地上海,调查父母失踪真相。

创伤复原的第二个阶段“回忆与哀悼”,这个过程要求受创主体通过叙述创伤性经历,将创伤记忆转化为叙述记忆。石黑一雄采用一贯的手法,通过将回忆与现实交织的方式,帮助受创者修复记忆,直面历史。班克斯重返上海后,决定不再消极逃避,而是积极地将过去的片段性记忆拼凑到一起,渐渐理清了父母失踪的前因后果。通过回忆,班克斯终于敢直面过去,将创伤记忆变为了叙述记忆。读者通过班克斯的描述勾勒出班克斯遭受创伤记忆的前因后果,同时见证了班克斯创伤记忆的复原。

创伤复原的最后一个阶段是“重建美好人间”,受创者通过了解事实真相摆脱创伤症状。《上海孤儿》中随着关键人物菲利普叔叔的出现,班克斯父母失踪案的谜底终于揭晓。原来,父母失踪案的背后其实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父亲的离开是因为倒卖鸦片而不堪母亲的指责最终和情妇私奔了。母亲为了不让班克斯知道真相内心自责,让他以为父亲是因为反对向中国人贩卖鸦片而被坏人绑架了。而母亲则是为了让班克斯过上好的生活,嫁给了军阀王顾,他在英国的一切都是母亲牺牲自己为他换来的。真相终于揭晓,班克斯再一次陷入了彷徨。但当小说最后班克斯在养老院再次见到母亲时,他发现母亲忘记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自己的孩子。当他试着叫出自己的乳名“小海雀”时,母亲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终于明白其实母亲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爱,即使经历了无数苦难,总是在背后默默地关心着、爱着他。此时的班克斯终于放下心中多年的疑惑与悲伤,开始接受自己“孤儿”的身份,走出创伤,重新开启新的生活。

三、结语

《上海孤儿》通过回忆的方式呈现了孤儿班克斯创伤记忆的产生、表征和最终创伤记忆如何修复。记忆有黑暗的一面,同时有重要的一面。留存记忆不只是为了折磨自己,而是为了更好地遗忘。每一种记忆都是推动人们继续前行的重要力量,《上海孤儿》中班克斯的创伤记忆推动着他找寻父母失踪的真相,化解内心伤痛,最终和自己的孤儿身份和解,使班克斯从迷失走向了重生。

参考文献:

[1]方宸.石黑一雄《上海孤儿》中身份的建构与解构[J].外国语文,2012(02).

[2]邓颖玲,王飞.流散视角下的历史再现——《上海孤儿》对英、日帝国主义侵华行径的双重批判[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06).

[3]陶家俊.创伤[J].外国文学,2011(04).

[4]Abraham, Nicolas, and Maria Torok. The Shell and the Kernel[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5]Caruth, Cathy. 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M].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

[6]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7]Herman, Judith. Trauma and Memory[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7.

[8]Freud, Sigmund.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Trans. and ed. James Starchey[M]. London: Hogarth Press, 1957:239-260.

[9]Ishiguro, Kazuo. When We Were Orphans. Trans. Lin Weizheng[M].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s Publishing House, 2018.

[10]申丹. 何為“不可靠叙述”[J]. 外国文学评论,20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