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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牢!你好(短篇小说)

2020-08-06曾五定

作品 2020年8期
关键词:槐树庄稼老汉

曾五定

饱饭老汉扶着墙,来到屋后面的偏房准备喂鹅。

两只正在下蛋的鹅,却才给这么少的半碗包谷颗粒,老汉有一些过意不去,想转身回去,加多一把。

可想到这些包谷颗粒,还是从一家人的口里抠出来的时,便安慰自己说:“没事的,每次都只给喂这么一些的,还不是照样下蛋的嘛!”

有了笑脸的他,拉开栅板后,就要将它们从栏子里放出来。

由于天太早,两只鹅还将嘴巴插进后背里,打着鼾哩。饱饭老汉笑起来,知道自己又碰到机会,要好好地捉弄它们了。提起脚,就将这个薄皮铁碗跌了一下,生发出明亮的响声来。紧接着将半碗包谷颗粒高高地举起,又迅速地倾倒,让它们珠子一样朝着铁碗里面砸,弹击出那种最悦耳的天籁!

这是饱饭老汉少有的“穷快活”游戏,有了机会就要玩的。每次玩时,先是将两只大鹅惊吓得弹跳起来,东张西望;然后猛然醒悟,争赶着出来;再然后就是围住铁碗,出力地争抢,好像比赛着谁先将这个碗底啄穿。

可是今天,两只鹅起身伸长脖子后,又不见争相跑出来了?并且,这些倾倒下去的包谷颗粒,一点响声也没有呢?

他屈身摸时,果然又是这只该死的羊,正用嘴巴压在铁碗里面拼命地吞吃。而这些倒泻下去的包谷颗粒,都是首先进入它脖子上面的毛丛里面后,再落到地面去的。

“日你个爹呀,死背时鬼。”他出力地按住,要将它往地狱的铁门里面按。

这是一匹纯种的竹子山土羊,头大角粗胡子长,正面看上去,至少能杀一秤菜。可它身子却是甜筒形状的,怎么看也杀不出一钵子肉来。要知道呀,它可是一匹整整养了三年的老羊。儿子大干带着孙女叶子打工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亲戚手上赊来的。一直在盼着它长大卖了钱,再去还那笔本钱。也曾在去年底,老汉见它实在无望时,干脆把它牵回“娘家”去,提出做“退货”处理,算自己白养,就抵个本钱。可那亲戚不接,说被他养坏坯子了,等同报废。

想到这里时,老汉不由得咬牙,问自己的这“一家子”怎么都这么没用处了呢?

他要说的是,自己本来年岁还不是太大,却眼睛婆娑看不清东西;儿子大干出门打工,人家都发财有的还做了大老板,他却变成残疾;而那个外省的儿媳妇,人本来还不坏,却拿着儿子的残疾赔偿金不见了……

他按得累了,喘着气松开手,又想着用脚踢死羊。可是他知道,要是踢得死的话,它就不会在这里捣蛋了。便顺手触摸它的脊背,发现又长出了一些骨头时,就匀了一口气,回过来替这只羊着想。明白它之所以这么讨厌与可恶,也与自己有关系,是自己的饲养方法出了问题。自己的心肠太好过于老实,长年累月用一条索子把它定在田埂上面,缺吃少喝,风吹雨打。他都知道,全竹子山村那么多人养羊,都放烂羊,都是不圈也不套索子,让它们胡乱地奔跑,胡乱地啃吃人家的庄稼,半年时间就长成了。

这样,当老汉抓住这条索子时,手变得抖动起来,问自己说:“我们也何不聪明一回,莫要管它,放烂羊算了?”

答案是摇头,不予同意。

可他今天有一些犟了,继续问着自己说:“没有事的,就放一回,趁着这时大多数人没有起床的时机,让它偷偷地出去一回,等它再回来时,又把它绑牢?”

答案还是摇头,还是不予同意。

想不到他发火了,骂自己说:“你傻瓜猪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什么人家都行呢?就不想想人家发财,唯独你穷,就是做事太讲良心,太死板了呀?”

这个屋子的后面就是油菜地,一片一片用篱笆圈住,那些篱笆又不是太牢的。饱饭老汉犹豫起来,最后做出一个决定,由这只羊自己来取舍这件事。

他的做法是自己只负责把这个屋后门打开,把羊拉到门口边,要是它自己出去了,就不阻止它。

说不阻止,他还是在做多重的阻止。一是将绑羊的这条索子增加一条,希望它缠在某个篱笆的外面,吃不上人家的油菜;二是在它脖子上面挂个响铃,便于跟踪。

糟糕透顶的是,羊从后门出去了。

“绝子绝孙呀死瞎子,你这是在做没良心的事!”

饱饭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门外面发呆。他心里立即跳得厉害,像做了一件出卖八辈祖宗的事。

把羊放出去吃庄稼,本来就是饱饭老汉早就想做的事,只是每一次问自己时得不到答应,才拖到今天。原因是他自己故意不答应。因为他爱算账,觉得不值。他知道的,这样将羊放出去后,填饱一次肚子需要损害人家约一分地的庄稼。那么,一只羊就算一天填饱三次肚子,就要损害人家三分地的庄稼。而这样的三分地庄稼,又不能让羊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值不了几块钱。最重要的是,羊的牙齿太狠毒了,经它们吃过的庄稼都像做了绝育手术,不会再生长。而刚才,做出这个让羊自己选择的不负责的决定,是因为他算了另外一笔账。即,那个三分地或者三亩的庄稼是人家的,而这半斤或者五斤羊肉又是自己的。人家的莊稼没了跟自己无关,自己的羊肉长成了能发家致富。

至于最后,他把羊放出去后痛骂自己,又是看到了后面围起来的这些篱笆,想到每天发生在这里的“人羊大战”场面。成群的烂羊,绕着绽子,要进去啃吃油菜;而油菜的主人们又手持扁担,不让靠近;于是羊要进攻篱笆,人就出手打羊;人打死羊时,羊的主人又前来争吵,甚至弄得人与人打架。

这让饱饭老汉明白了一个道理:养羊是让人活命的一条出路,而已经长出来的油菜直接就是人的命了。于是在这里,他只有不住地痛骂自己,说这一生本来就遭恶报,又死老婆儿子又残疾,又跑了儿媳妇又自己双眼看不清东西,今天还让羊去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一定会遭受雷打火烧的。

他试图缓冲这种心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烟后,稳稳当当地蹲到这个祖传的茅厕屋上来,出力地抽着。可越是抽烟,心里越是放不下这件事,便起身下来,往屋子后面的油菜地里看。天啦,这些前两天还威武的篱笆,已变成匍匐在地,任人蹂躏。那些一望无边青悠悠的油菜呢,却不知道去哪里了。至于自己的那只羊,更是没有任何影子。

他把这些都归罪于自己,关起门来,要想一个合适的办法处罚自己。想来想去,还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最绝的办法。他直接往自己睡觉的屋子里面走,出手一挥,就把被子掀了开来,要叶子自己穿衣服起床。

叶子惊愕地看一眼爷爷,见天气太冷,又缩进被子深处去了。

饱饭老汉又痛又急,把手一伸就将她逮住,泥鳅一样抓了出来:“我让你懒,就叫你懒,再懒下去就谁也别想有饭吃了。”

叶子早就学会了骂人,气急地说:“爷爷这个死瞎子呀,天还这么早,外面又是这么冷,要我起来干什么用?”

饱饭老汉笑了一下,“怎么的啦,不愿意跟爷爷去米桶田捉田螺了?”

一听到“田螺”两个字,叶子就变得安静下来,用眼睛瞪住老汉的鼻子尖不放:“那得先讲好条件的,爷爷你的眼睛不太好使,得由我下水去捉田螺!”

饱饭老汉连声地笑,应着她:“当然当然,爷爷我是一个鸡膜眼呀,要死的瞎子,这样的大事肯定得由我的好孙女做!”

见饱饭老汉的嘴上应得过快,又是将自己骂得过狠时,叶子更加起了疑心,紧盯他:“晓得爷爷又要骗人的,等一下真的看见田螺了,就又说我太小太小了没长大,不给我捉?”

饱饭老汉实在不想多扯,将叶子草草穿戴好后,就直接往自己的肩膀上面扛。再拿起锄头,走出门来,往西边方位的米桶田走。

天色渐渐地光亮起来,村子里已经有了人走动的声响。

山的那边,突然传来女人哭骂的声音:“全竹子山组的人都死绝了吗,全竹子山乡的人都死尽死绝了吗?怎么就看见有人养羊,没看见有人管羊?要当干部了就看见有人四处拉票,要搞选举了就看见有人上门讲好话,让填你们一票,而羊吃东西了就没看到你们来管一下子?告诉你们呀,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羊肉好吃,脸面当紧;这羊钱好用,用了之后你们的下辈子人还要继续再用的?”

这些话骂得脱肉,饱饭老汉的心里如有人用锥子锥着一样。

好在很快到了米桶田边。这里就是米桶田!

它除了形状扁圆,像一只乡下人用来盛米的米桶外,实质上也是饱饭老汉一家的“大米桶”。这里地势宽敞,阳光充足,除了一年四季从不缺水,还不会有半滴的肥水往外面流失。因此,它总是旱涝保收,每年都让老汉一家吃饱喝足。也因此让他得了这个福气满满的名字——“饱饭老汉”。

可万万没料到的是,他们家这种旱涝保收的好日子,也有往回走的时候。

那是前年春天的时节,儿子大干打工被机器压坏右手,赔偿金又被老婆卷跑后,带着一岁的叶子回到家里。完全没有办法的他,就使用这丘田的一半面积,挖了这个池子养鱼。

“勤家鱼塘富家山”,養鱼人不仅要脚勤手快,还得有过硬的养殖技术。可他一个让机器随意欺侮的人,能养得好那些滑溜非常的鱼吗?于是一年到头的,只见他把鱼的儿子和孙子往水里扔,又没有把鱼的老子和爷爷捞上来。一亏再亏后,他变得害怕养鱼了,可是又只能做这个养鱼的事。

更严重的问题是家里自此少了粮食,也弄得饱饭老汉一看到锅鼎就发愁。特别是眼下这个鱼苗和稻田都需要投资本钱的时候,逼得他已经多个晚上没入睡了,才做出前面那个损人利己的决定,让羊去偷吃别人的庄稼。于是,在这个极其寒冷的早上,第一次干了缺德事的他,就选用这个最严酷的办法来惩罚自己,让自己下田去劳动,让自己受冻,最好是能把自己冻死在水里。

可是,当他到了这里,当看到亲人一样的田和鱼塘时,才知道这个对自己的惩罚行为不只是惩罚,更是一个让自己加倍弥补的行动。他是让自己早一些下田劳作,早做好农事的准备,多吃一些劳作的苦痛,田里也许就能多长出一些谷粒,日后就没必要指望着养羊,放烂羊了。

今天实在太冷,依他的身子无法下水,他已经把脚抽出鞋来,就要下去。他在想着对付这种恶劣天气的对策。对策有了,就是舍得拿出命来碰,硬对硬地碰,只要自己不退却,寒冷就会退却了。于是他下了水,站着一动也不动,不准牙齿响动,也不让身子抖动。终于,在他的脸色由黑到紫,又由紫到白之后,就能慢慢地搬动双脚,向前移动。

照理说来,他下来田里是平秧田的,即把田里的一部分挖出厢沟,再一厢一厢地做好整平,日后就把长有谷芽的种子撒播在上面,长出秧苗。可这个时候问题来了:他是一个看不清东西的鸡膜眼呀,就算脚杆能够搬动,就算要平秧田时,也分不清楚往何处搬动,要如何挖沟?更何况他的双脚麻木,没有完全恢复知觉?他还是只好像木头一样抬起头来,一筹莫展。

正在这个时候,听到“咩咩”一声之后,这只讨厌的羊找他来了,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他一时火了,对准羊头,扬起锄头,就要砸下,砸死它算了。在他看来,只有将它砸死之后,自己的罪孽才能了却,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爬上田埂,然后回到家里烤火。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羊“相骨”变了、变得膘肥体壮,威猛高大,气质厚道地开阔起来。它不但不会让人讨厌,还让自己有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他拉住索子,贴近着看,原来它已经吃饱肚子,变得高了、大了、长了、雄了许多。他百思不得其解,问自己说,为什么还不到个把时辰,同样的一只羊儿,吃饱与没吃东西时,竟然有这种天与地的差别呢?可是它,还是一只低等动物的羊呢,要是人,无钱跟有钱的时候比,不就是叫花子与神仙的差别了?

饱饭老汉就有一些激动起来,想起前些天上九龙寺求签,降的是“登龙身价十倍高,岂若当年住破窑;旌旗导前人拥后,人也气壮马也豪!”便暗问:“难道菩萨这是在告诉我,也会像这只羊一样红运当头,有做大富豪的一天?”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像这只羊一样有饭吃,吃饱了,就能立即改变相貌,改变气质,变成另外的一个人。

他的身子暖和起来,眼睛也变得明亮好使了。当看到绑在羊脖子上的这条索子时,便眉头一展,欣喜开来:“来来来,好宝贝,我正要找你,正需要借你这条索子使用一下!”

说着他麻利地解下索子,在它的两头各系一根棍子后,就依着阳光的方向测好方位,再将两根棍子各自插在田的两端,让索子展开,形成线路。接着他就扬着锄头,甩开膀子,依着索子来回地钩挖,就给秧田开出一条一条笔直的厢沟来。

对于这个时候的他来说,这田里的一切全是老朋友,可以换命的好朋友。索子是老朋友,锄头是老朋友,水是老朋友,泥巴更是老朋友,皆在步调一致地助推自己,形成合力,共同完成这平秧田的前期工作。他的肚子有一些空了,于是在他的感觉中,这丘田就变成了一口大锅,田里细腻的泥巴和酥脆的水就像极了那种煮菜用的猪油,手里这把薄而轻的锄头片子哩,自然就是那种炒菜用的锅铲。

一条泥鳅被钩了出来,银白色的肚皮在锄头片上闪两下后,又钻进膏腴似的泥里去了。老汉不由得唱了起来:“(我)郞十五呀(你)妹十五,好比泥鳅呀钻豆腐!”

这说的是男女之间的事。两个不仅春风年少,还有郎才女貌,还有两情相悦,还有那种鱼与水、泥鳅与豆腐之间的激情。有一种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年轻起来,他想那个已经离开自己三十年的“聋子”。

他很想好好地感谢自己,今天怎么有这么未卜先知,聪明能干,怎么就知道出门时给叶子穿一件火红的外衣,让那个在阳光中一闪一闪的她,怎么贪玩时也逃不出他的视线,怎么就想到当初在羊脖子上挂个响铃,令他使用耳朵就能知道它的位置!

一时间,饱饭老汉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废物的人,简直就是那些《封神榜》里的神仙了,耳听八面,眼观四方,得心应手地把控着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太阳出来了,独照在饱饭老汉一个人身上,镀多了一层金黄色彩的他,身子也如同皮筋一样好用起来。很快地,他挖好了秧田的厢沟,又平好每一个厢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一页一页的书页子,被这个初春的晨风翻开来!

他走上田埂,坐下来抽烟,自言自语:“看来呀,还是那些祖先聪明,早就在对联里写了‘书田无税子孙耕。意思就是告诉我们说,可以把田和地耕作得像书页子一样漂亮好看!”

当饱饭老汉抽完烟时,孙女叶子走过来了,又去偷吃了人家庄稼的羊也过来了,一左一右,左丞右相。

他伸出左手,摸叶子的头发,逗着她说:“怎么样呀,爷爷这秧田,平得够有水平的吧!到时候结出来的那些谷子,肯定都跟鹅蛋一样大!”

叶子还在记恨着捉田螺的事,知道又受了爷爷的骗,便生气:“知道爷爷爱做梦,总想着什么都有鹅蛋大,怕是谷种子放下去,都要被鹅崽子啄了的?”

这是极不吉利的话,饱饭老汉最害怕的那种不吉利。放在往常,准会按住她的屁股打出瘦肉。可这个时候的他大不同了,不仅没有生气,还捏着她的脸蛋哈哈大笑:“都是你那个外省娘错生你,没教你!”

饱饭老汉的重点还是放在羊身上,把右手搭在羊肚皮上后,就顺着走势往上面摸,摸到了羊的脖颈上面。他停止抚摸,吃惊地问:“怎么搞的呀,它这里怎么在运动呢?”

见是羊的喉咙部位,在往返地吞咽与吐出食物时,才发觉它的嘴巴也在不住地嚼动着。他当然知道,羊与牛和马都是这样的,都要在休息的时候把吃下的食物再吐出来细嚼一次,易于消化。可这时候,他实在是太喜欢这只羊了,便认为它这是聪明能干,像那些财主一样会计划善打算,知道在前面与其他羊争抢时粗略地吃,先收割,而在这个休息的时候就细致地咽,再收藏。

老汉多次听人说过,羊这种东西天生是用来放烂羊的,当把它关在栏子里时,就算喂人参燕窝都长得很慢,而一旦放出栏子,就算在村子里面不吃不喝地空跑一回,也会增加三五斤重量。若立即宰杀,这个三五斤重量就是硬邦邦的三五斤肉,全是肌肉!

這确实是竹子山几代人做过的实验,把一只圈养的羊放出村子里走动一会,即使什么也不吃时,也能立即增加三五斤重量。对于原因,每个时代各有解释。远古时代里,大家崇尚天地神灵,认为它们这是具有“神性”,与神灵有关,便把它们与牛一道作为礼品,充当起人与天地神灵沟通的媒介,在祭祀天地神灵的时候供奉出来,牺牲它们,造福人类。因此,羊就有了一个在天、地、神、人之间通用的名字——“小牢”(牛是“大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竹子山人还是欠缺文化知识,便把羊的这种现象说成是吃风,说它们吃了风也会长身子。于是,也有把放烂羊,说成是“放风”的。现今的竹子山人聪明起来了,懂心理和性理方面的分析,说羊本来是属于野性的东西,放出栏子后让它们恢复了天性,心情也好了,自然就长身子了。

饱饭老汉读书不多,也听说过羊与神灵的一些说法,当今天亲历了自己这只羊的变化情况时,便对羊这个东西刮目相看,起敬起来。他直接把自己的羊取名为“小牢”,轻轻地撸着,不住地呼唤:“小牢!你好!”

说多几次后,他的心跳加速起来,转问自己:“那以后呀,我们何不长期把小牢放开来养,让它长期啃吃人家的庄稼,快快地生长?只要它能长出羊肉,我们就能卖到好多的钱!只要它能让我们卖到好多的钱,吃了庄稼算个屁事!”

他已经在使用那个让小牢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无穷的算术公式,确认“只要能让自己养好羊,就算把竹子山村的庄稼全吃光,就算让竹子山再也种不出庄稼也值得”的理念。理由是,当下的羊肉特别值钱和稀缺,而种庄稼本来就亏本;要是实在影响到大家的生活了,就由自己搞一个羊场,把整个竹子山全圈起来,请大家做工,发最多的工钱!

双手已经颤抖的他,快有一些不认识自己了。当他再拿起这条绑羊的索子时,就想点火,把它烧掉。

可他还是冷静下来,相反把它系回到羊的脖子上面。他很清楚,这是一件巨大的对乡亲不利的事,需要强大的能量才能支撑。对他来说,这种能量就是信心,就是敢做这件事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又取决于他的钱包,他的经济状况。他还是想了想,觉得就目前的情况看,自己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起码还需要实现一个目标,便是除非自己的槐树就要开花,或者有开花的可能性。

他一边想着,站起身来,出力地往对门岭的方向看。那里有他的一块责任地,地上种着两棵好槐树。同时他弯腰打桩,暂时把小牢固定在田埂上面,带上叶子,往对门岭走去。

很快,这一老一小爷孙两个,就来到两棵好槐树的跟前,形态相似地站立。

这确实是两棵上好的槐树。大的一棵有碗口粗,枝条往四周撑开着,如同一把皇帝老子辇车上面的伞。小的一棵还太小,才前年冬天栽种的,还只像一柄丈国丈朝的尚方宝剑。

饱饭老汉走近,先是弯腰,用手定住这棵小的槐树。见它根基牢固,铁锚一样沉在深土里时,不住地点头,说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赞叹话。接着伸开瘦长的十指,扶住这棵十年前栽种的大槐树,又贴近抱着,像抱住自己最亲的人。

饱饭老汉的槐树,都是跟亲人联系在一处的,他的生命里面有多棵槐树。

第一棵槐树是他婆娘,那个被他称为“聋子”的懵懂女人。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里,全生产队的人在钵子塘清淤泥,老村长(那时候还是生产队长)在一旁砍槐树,倒下来时,一支鸡爪大的枝头搭在了她肩上。她就哭喊起来,说是老村长戏弄她,回到家里又死活缠着要去找老村长讨说法。饱饭老汉没在意,她却去山上上吊了,把一个茄子大小的大干扔给他一个人管。

饱饭老汉的第二棵槐树,是村子后面公家的那一棵。有一抱大,皮耸耸的,葱郁郁的,叶子都像那种舍不得打穿孔眼的铜钱。也因为有聋子与槐树的一层关系,饱饭老汉最关注一些与槐树相关的事。这一年得知县城的生资公司收购槐籽(未完全张开的花粒)后,就把那棵大槐树的花籽打下来,硬是挑着去县城卖。當时的猪肉九毛钱一斤,他的槐籽就卖到了每斤4.5元钱,把钱拿到手里时,他吓得两天拉不出尿来。最难忘第二年和第三年打槐籽,他往四周的村寨打,用被套子拆下来当袋子,一袋一袋地往屋里收!天,在那个生活艰涩的岁月里,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活神仙”!

饱饭老汉的第三棵槐树,还是村子后面公家的那一棵。那是一个老天爷要故意惩罚他的日子,村子里的蒸笼塘由于头一年干了底,第二年怎么也蓄不上水时,老村长就牵头将所有占水的男劳力赶了去,有牛的出牛,没牛的出力,将塘底搅成泥汤后重新让它蓄上水。高兴之余,所有人都要求老村长打平伙,硬是一齐起哄,把村子后面那棵老槐树变成十斤豆腐五斤肉,还有三桶烧酒喝下肚。这并非一棵单纯的树,而是老汉一家的好日子呀。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的眼睛开始得病,爬不上树,不能再打槐籽了。于是渐渐地,他又变回了当初的样子。

但他是个不甘走回头路的人,不相信在这个越来越好的世界上,自己的好日子就这么没了。他左怨右恨,日想夜思,觉得自己的好日子一定没走远,还会回来的,便毅然决然,在这里栽种上这第四棵槐树,也就是他正抱着的这一棵。

饱饭老汉的第五棵槐树,就是这根小树棍子。这是饱饭老汉替儿子大干栽的。多年前就外出打工的大干,总是扁石头一样呆在一家小纸品厂,只知道一天到晚弄着那台破机器,靠着汗和水一月连一月地过日子。可没想到三年前的秋天出了祸,机器被惹火了报复他,将他手上的肉和骨头压成一块饼,连温度和感觉都压掉了。更没想到他那个没结婚的外省老婆坏了心,拿着赔偿金不见了。待他带着女儿叶子回到家里时,饱饭老汉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替他栽上这第五棵槐树!

这里,饱饭老汉很快从对多棵槐树的情感中退出来,定定地往这两棵树的枝头上面看,寻找它们将要开花或者今年会开花的可能性。遗憾的是它们还是很不给面子,连开花的信息也没有一个。他叹了口气:“还是把小牢圈养吧,今年还是要让小牢痛苦一年的。”

像皮球一样泄了气的他,只好拉着叶子回家。他特意绕道,在绑羊的木桩上面,重重地加了一锄头。

到了家,到了这座全山村唯一没有改造的土粑粑屋里后,饱饭老汉朝着对门岭的方向坐下来,还是想看地里的两棵槐树。

突然,叶子从他身边跑开去:“扁手爸,扁手爸回来了!”

就在左前方的竹林里,有一个背着篓子,右手像毒蛇一样晃着的瘦个子走来。他就是饱饭老汉的儿子大干。

大干伸手接到心肝女孩后,弯腰想要抱起时,相反自己倒在地上。

饱饭老汉眼睛模糊却心里清晰,发现儿子这只硬在腰间的手越抬越高了,即越来越朝臂上冷,越来越往肘上硬。

他心里一酸时,有一种咸腥的东西在嗓子里涌。

可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的,因为他又想起槐树,想起小牢了,自言自语:“树总会开花的,开了花我们就放烂羊,放一群!”

大干在女儿的牵引下走近来,嘴巴对着老爹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饱饭老汉抬起头,看一眼他背在身上的篓子,知道他尽管比自己早出门,还是没有找到太多的鱼食时,便明白在这个季节里,凭他一只这样的手,已经是想尽办法了。便转而握紧儿子这只神仙也医不好的手,一寸一寸地握上去,一寸一寸地暖开来。

大干的眼里蓄满了泪花花,却是盛开笑容地问:“爹,您不是喜欢喝酒的吗,怎么就不喝了呢!”

饱饭老汉的心里拥堵了很多。这些拥堵,又全是因为大干的无能和没用。于是,他就想着使用一句咒怨的话来骂他,最好是能骂死他,一劳永逸地解了这些堵。可他临张口时又咽回去,换成忙不迭地点着头:“喝哩,喝,今天这个酒肯定要喝的!”

大干也变得活泛起来:“那很好呀,我帮您去外面的士多店买!”

饱饭老汉神秘地笑,做出一个动作止住他时,一只手就从身子下面摸出一个打点滴用的瓶子来,乐呵呵道:“不用了,不用了,我的酒早放在这里了!”

这是通过医保部门打条子后,低价钱从镇卫生院买来的高浓度酒精,专用于驱赶大干手上这些腐肉的。而每一次拿回来后,老汉就偷偷把它们各倒出一半,当白酒喝,然后再加满不干净的清水,导致他这个老旧的伤痛,总在感染中加重。

大干有一些心急了,伸出手就要抢夺爹手里的酒精瓶子:“爹,您这样做不行的,我拿什么治手呀?”

饱饭老汉这一次不同了,啪一下站起身:“怕什么怕,我们都打算放烂羊了!到时候最多是多放一只羊,去长沙的大医院换一只新手!”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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