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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或旧时光

2020-08-06洪忠佩

南方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湖山婺源书院

洪忠佩

既然高湖书院与高湖寺是并排的,那诵读声与诵经声是否会融合在一起?那久远的诵读,梵磬,还有晨钟与暮鼓的余音,又是否早已融入了天籁之中?

在虹关听说高湖山上的高湖书院时,立即引发着我—种幻觉:那是高山湖泊与天光云影,以及寺庙叠化在一起的意象,既远离尘世,又清静肃穆。然而,我却不知高湖书院在赣皖边界的高湖山上还留存着怎样的人文气息。也就是说,我在虹关抬头就能够仰望的高湖山上,那高湖书院是时光留给我的一个谜团。

通往高湖山的古道上,落满了厚厚的松针杉针,似乎一级一级的石阶都被松针杉针覆盖了。枯黄的松针杉针不比苔藓,踩上去感觉柔软,稍不注意脚底就会打滑,苔藓则不然,看上去匍匐、盈绿,即便有陡坡也不会生滑。不承想,古道的身段还在,过往的履痕早已遮蔽了—有的路段蜿蜒转折,有的路段斗折蛇行,一旦过了岔口,就像山涧中奔泻的涧水一样又是绝处逢生。

事实上,这只是去往高湖山古道上的表象,而石阶的残缺,路亭的坍塌,已成了高湖山古道的代名词。

“左边:上山往高湖山,下山往璋前;右边:平路往沱川,下岭往察关。”耸立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已经风化,依稀可辨立碑者是光绪年间高湖寺的自公和尚。出家是修行,筑路也是修行。与自公和尚立指路碑相比,虹关人创建这条路的年月要早得多。相传在元末,朱元璋在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后,由刘伯温陪同上高湖山寻找“皇陵正脉”时路就已经修好了。想必朱元璋上高湖山,是一位有过太多杀戮的王者,内心需要一方山水的庇佑吧。我是循着刘伯温与朱元璋当年走的路径,经凤山、察关、虹关进入言坑,再沿古道登临高湖山的。倘若按照指路碑的标示,我往徐家坑与璋前走,就进入安徽休宁的地界了。古时虹关人去往徽州應不会走高湖山,他们走微饶驿道过浙岭就可以直接去徽州的经济重镇屯溪了。那虹关人修建这条路应是为了莘莘学子去高湖书院求学,以及善男信女往高湖寺朝觐吧。上高湖山,我必须还得走之字形的十八折。而十八折呢,完全隐没在杉树林与乔木林中,可望不可即。

显然,走古道登临高湖山,不仅要有脚力,还得要有心力。一条古道就是一块无字碑,每一段都藏着捐建者的善举。

两山相峙的坳上,当地人称“风洞”。山风呼呼地吹着,像山中的过堂风。这样的风是猝不及防的,凛冽,刺骨,明明上岭一身汗涔涔的,寒风一吹,汗就消了。诧异的是,一过风洞,路边替代芒萁、荆棘、檵木的是苦丁茶、冲倒山、肺形草、高山杜鹃。前方的山麓上空,一只鹞鹰在盘旋。我想,鹞鹰飞得那么高巡视,它能发现猎物吗?

一路上,我不断地梳理着书院的历史路径。虽然书院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了,但正式在书院创立教育制度的却是婺源人朱熹。八百多年后,他创建的寒泉精舍、晦庵草堂、武夷精舍、考亭书院等都被后世铭记,经手重修的白鹿洞书院和岳麓书院更是影响深远。朱熹是继孔孟之后的理学大家,他是唯一一位非孔子亲传弟子而祀孔庙的人物。我无法一一去统计朱熹一生讲学的书院有多少,他所说的“立志、主敬、存养、省察”,应是做学问与做人的根本吧。而在重修白鹿洞书院前,朱熹与吕祖谦,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在鹅湖书院的“鹅湖之会”,成为中国儒学史上的一个典故。

这些年,我先后访问过庐山白鹿洞书院、大理玉龙书院、上饶信州书院、丰城龙光书院、玉山怀玉书院,有的是原址复建的,有的几经修葺,有的只是遗址。与其说,我是在用脚丈量,实际是用心在思考。在我看来,尽管书院的建筑形制、样貌有所差异,而与之匹配的应是《诗》《书》《礼》《乐》等儒家典籍。归结起来,无论书院在久远的时光里以怎样的方式去传播圣贤思想、讲学育人,结果呢,关键是能够“读书穷礼”“修己达人”。

我慕名去铅山叩访鹅湖书院正是小寒,比上高湖山早半个月左右,进入眼帘的鹅湖书院青石牌坊应是清代道光年间重修的。院子、牌坊、半月池、石栏杆、殿宇,暗哑、高古、斑驳,而“敦化育才”的题刻,两壁仿朱熹“忠孝廉洁”书体的讲堂,以及义圃旁的“敬惜字炉”,俨如千载斯文,饱受时光的浸润,不知给多少叩访者带来了格物致知……

倘若,时光能够退回到久远的年代,假定我是一名去高湖书院的学子,那步履并不比现在轻松。因为,每次上山必须背上衣物、大米,还有能够存放的菜。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大鄣山中学上初中时,也曾走读寄宿,每周都要背大米和菜筒去学校,能够体悟到类似的感觉。况且,我背的只是一周的米菜,想必高湖书院的学子要背的米菜是一个月的,或者更长。

天,放晴了。阳光滤过林梢,一束束地斜射。树林中,仿佛有水汽在蒸腾。石岭上,留下一地的光斑。远远地,我看到高耸的枫香树树丫上吊着一个竹篮般大小的蜂巢。见到这么大的蜂巢,我大气都不敢出,脚步也放轻了,生怕一不小心,会招来马蜂的攻击。好在,路过之后,是虚惊一场。

上坡,七拐八拐,再上坡,其实是贴着山腰和山脊走。我登上陡坡还没有缓过劲来,接着又要上一个陡坡,似乎都无暇去观赏那葱郁的林木,潺潺的流泉,突兀的巨石,以及挂在山崖上的冰凌共同汇成高湖山的清奇与雄浑。

“何用结茅屋,双崖尽好居。宜禅宜炼药,一住一藏书。”令我感到疑惑的是,明代文学家余绍祉虽然在《题高湖双洞》诗中吟及了龙虎崖中读书的情景,但他也是写《高湖山记》的作者,对明代正德年间创建白云庵(即高湖寺的初名)的僧人明高都有记述,为何在记述中却未对高湖书院进行观照呢?

此前,宋代诗人汪铭燕在高湖山登高望远,他看到的是山峰、云海、湖光、鸥乌的景象——“晴峦界断半边秋,雾锁山腰白浪浮。无数小峰时出没,湖光万顷点轻鸥。”他在《题高湖山》诗中对高湖书院只字未提,更不用说是对高湖书院进行赞颂了。

难道,是高湖书院隐匿了吗?

抑或,高湖书院在当时没有创建呢?

又是否,高湖书院在当时是无书院之名,有书院之实呢?

在婺源的地方志中,关于高湖山的由来是“山上有湖,宽六七亩,四时不涸,故名”,而高湖书院呢,创建年月并没有载记,只是传说它的前身是明代朝廷开办的经馆一江南级别较高的学府。一般来说,经馆属于私学的范畴,类似精舍,也就是学者聚徒讲学的场所,那高湖山的经馆能够跻身江南级别较高的学府,是否与朱元璋上高湖山寻找“皇陵正脉”有关呢?想想,朱元璋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勤政的皇帝之一,他为推动教育,“优礼师儒”,对地方“师不教导、生徒隋学者”,地方官“皆论如律”。问题是,他是否直接或间接恩泽高湖书院我无从考据。高湖山的时光不会出现空档,只是与之关联的人和事像风一样飘散了,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谜团。

雾霭散去,我绕过杨令公庙,看到高湖山山顶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土地庙、五贤祠、龙井,以及高湖寺随茶园依次展开,石砌的,板壁的,瓦棚的,砖墙的,以一条弧线有序地串在一起,简陋、隐蔽、寥落,仿佛藏着时光深处的沉静与神秘。偏偏,我没有看到高山上的湖,以及湖畔的高湖书院。

显然,高湖寺是复建的,寺中没有僧人趺坐,只有佛像前的烛光,还有空空的蒲团。守寺的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妪,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裤,偏大,还是显得臃肿。老人姓吴,她已经在高湖山上住了30多年。是命运发生了怎样的挫折,以及家庭的变故,让她能够在寺中守着孤灯过日子呢?老人保持缄默,我也不好意思再问。

大殿中一块断裂的“高湖山供佛香灯田记”碑引起了我的注意,依稀可以看出“大明崇祯十年(1637)丁丑岁孟秋月吉旦立”。碑刻的内容呢,分明说的是邻近信士向高湖寺捐的寺田。也就是说,这是对高湖寺在遥远年月特定公共“消费”来源与规模的标记。

在高湖寺隔壁的木屋里,我与老吴围着火炉坐在板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木屋是木板一块块镶嵌的,老旧,有缝隙,漏着光,亦漏着风。火炉中的炭火失去了火势,火灰一闪一闪的,似乎很快将化为灰烬。出乎意料的是,我与老人聊到高湖寺的历史时,她来了精神,说高湖寺其实叫白云古刹,寺门上的石额还是老的。寺外放生池的位置,即是原来所谓的高湖,只是30多年前湖水就神秘地消失了。寺门正对的前方,就是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的齐云山了。老人说得兴起,她起身去床铺底翻出了一片收藏的铁瓦——铁瓦平敞,布满锈迹,体积是青瓦的四倍左右。我先前在婺源博物馆见过同样的铁瓦,那是高湖寺历史上被称为“铁瓦禅林”的物证。而高湖寺与铁瓦禅林,都应是民间的俗称吧。

我一门心思想问的是,高湖书院的遗址到底在哪。

老人用手指点了点木屋,说所在的位置即是。毕竟,她只是一位庙祝,对高湖书院也无从谈起更多的历史信息。

绕着木屋前后左右转了两圈,我看到的只有堆着的青石板、石门坊,没有发现其他与高湖书院有关的迹象。换一个角度看,那青石板砌起的地基,就是高湖书院最好的标识了。从书院地基的面积去比对,规模约莫有寺庙的一大半吧。往往,书院在过去意味着一个地方的人文气质。只是,我没有找到高湖书院藏在旧时光中的密码。

山,还是高湖山,高湖寺也是几年前原址重建的,而高湖书院呢,一旦失去了山水人文秘境,只是千米海拔之上一个古老名称的存在了。或许,只有像我一样怀旧的人,才会去登临,抑或去民间,甚至是故纸中去追寻高湖书院的过往。

回到虹关,我顾不上双腿的绷紧与酸痛,就去村中访问老人了。问了几位,他们对高湖书院的倡建人与创建年代都语焉不详。然而,让他们痛心的是村中遗存的登瀛书院在20世纪90年代初遭遇了一场火灾。虽然登瀛书院无存了,但书院中的鱼池还可让我追寻。

“棣芳堂”的詹庆德老人退休前在上海从事教育工作,他称得上是村中的活字典。然而,老人已是耄耋之年,沟通要依靠助听器。我对他的访问有时必须一句一句重复着问。在老人的记忆里,登瀛书院与高湖书院的官办迥异,完全属于私家教育场所。村史上说,虹关有“吴楚锁钥无双地,徼饶古道第一关”之称,在南宋建炎年间就建村了,又是徽墨名村,村庄聚族而居,世代“崇儒励学”“文誉日隆”,留下文士著作30多部。村庄除了登瀛书院,还有省吾书院、吟香书舍、文昌阁,以及犁耙馆等私塾。如果要把书院教育画一条界线,那就是清代光绪年间(1901)废止书院,改办学堂,以及后来学校教育的推行。据说在民间手抄本《文字知音》中,还记有清末时沱川人余仁山、余体先在高湖书院执教的事。

“古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由来尚矣……我郡邑曾建紫阳书院,以甄别取士。四乡或间立书院,以讲学、会文。”这是我曾在《董氏宗谱·凤游山书屋记》中读到的一段文字。所谓紫阳,即朱熹的别号,他虽然生于福建尤溪,但其祖籍却在徼州婺源(今属江西),家乡人一直以他引以为豪。当时,徽州不少地方称作书院,连会馆也称紫阳书院。其实,婺源历史上名声在外的书院還有很多,譬如明经书院、福山书院、崇报书院、石丘书院、阆山书院,等等。而所有这些书院都是婺源先人捐田创建的,在旧志《人物·义行》中举不胜举:宋代的胡则参,一生节俭,见县学无膳费,主动献出私田30亩为县学学田;同样是宋代的汪昭,捐私田300亩开办“四友堂”义学;元代胡淀不仅出资捐建明经书院,并捐田300亩作为书院的膳费……若是依此去发散开来,婺源微商踊跃捐资,在桑梓故里兴修书院,广建义塾、文会的善举,好比婺源星江河水一样流淌不息。

“耕为立命之本,读为修身之策。”是的,书院在遥远的年代曾经久地塑造和润泽着婺源的每一个乡村,还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子子孙孙。难怪,在“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婺源,宋代至清代能够出仕宦2600多人,著作1200多部。毕竟,遥远的年代像时光的剪影。随时光老去的,不仅是创建、就读书院的人,还有书院的建筑。即便在朱子的家乡,我只有在婺源县城的熹园能够叩访前几年才复建的紫阳书院,而其他的书院都只剩下遗址,还有老一辈人口耳相传的书院故事了。

凝望着登瀛书院的鱼池,我久久地回味着庆德老人说书院早年挂着的一副楹联:“人文孕育湖山秀,祖泽留贻浙水长。”联文中的“浙水”好理解,便是婺源的分水岭——浙岭之水了,那“湖山”呢,应是指高湖山吧。

夜宿虹关,我对一天的访问重新进行了梳理,不禁猜想,登瀛书院、省吾书院与高湖书院相距只有十公里左右,相互问当然少不了文人雅士的雅集、唱和,也少不了留下诗文。只不过,有的散佚、失传了,抑或我还没有在故纸堆中去发现而已。

清晨,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并没有察觉。在水岸边,我能够看到虹关村口田野上开始生发的春意。油菜、荠菜、马兰、马齿苋、络石藤,以及不知名的小草与村口的千年古樟都以生命的方式在生长。雨雾弥漫,飘逸着大地草木的气息。

溪边,田埂,悠闲灵动的是白鹭、斑鸠,还有麻雀的身影。

沿通津桥而下,我到察关水口探访文昌阁,想去寻访它与高湖书院之间的联系。哪怕,是口耳相传的民间典故,抑或故纸中的片言只语也好。

然而,文昌阁的门却锁着,像锁住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旧时光。

村里老人有句口头禅,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书院也好,文昌阁也罢,那都是文人雅士曾经的向往之地,亦是一个地方人文底蕴的生发之地。想必,对于当下路过书院与文昌阁的人来说,所有的过往都成了遥远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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