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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

2020-08-06夏立楠

南方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虎牙儿子

夏立楠

今天早上,来给我看病的医生,检查了下我的排尿管,又用听诊器听了听我的胸口,摇了搖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命不久矣。从市精神病院出来的这半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前,我被查出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当时是挣脱着不愿意上救护车的,在儿子与医生的交谈中,我得知自己用黑笔涂满脸庞,像闹钟一样标注上时间标识,扭动自己的耳朵,说那是“闹钟”的发条。尔后,我在与几个小孩的打闹中摔倒在地,哭闹不止,被发现时满身泥土。

现在,我躺在家中,去医院已经于事无补,人之将死,如同熟透的瓜果,乃自然常理。我的儿子端着一碗肉汤,汤还没送到我嘴边,飘散出来的味道就令我作呕。半个月了,我水米难进,尤其腻油,我能感觉到身体在逐渐萎缩。

每天来探望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是不认识的,他们来的时候,总会捎带些牛奶或者水果之类的,放在我的床头,都是白瞎,我无福消受。我的儿子和儿媳还得招呼他们,给他们洗水果,递烟,又或者端瓜子给他们嗑。这还算好的,人多的时候,隔壁的屋子里吵吵嚷嚷,从声音来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打的打麻将,聊的聊电视,好不热闹,整个屋子乌烟瘴气。

不过无所谓了,在这弥留之际,我没什么遗憾,人生在世,苦过,甜过,什么滋味没尝过?七十载光阴恍如隔日,回想往事,各种画面浮现于脑海,历历在目。只是,我至今没有搞明白几件事情,就是关于我衣兜里的这颗虎牙,它伴随我许多年,在虎牙背后,我所遭遇的几个人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而所经历的种种事J隋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你不愿意听我这个患有精神病的糟老头絮叨,对我所讲之事也持有怀疑态度,但不管我病得如何之重,当下,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

我推开面前的肉汤,指着桌子上的茶杯,说给我来杯茶吧。儿子收回那碗热汤,去给我沏茶。我的口有些渴了,茶水咽下后,浑身舒畅。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这段时间以来,我总是不断地醒来,又不断地睡去,病痛随时折磨着我,疲累随时席卷全身。此刻,我眼前的人和灯渐渐模糊起来,人们像团黑色和黄色调和的光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进入了梦乡。

是的,我又梦到了那个现实生活中待过的地方,那是—条流经乌蒙山的溪流。

苍山抱翠,云雾缭绕,我披着蓑衣,拎着一只竹篓,顺着溪流跋涉而下。由于山势陡峭,溪流湍湍流经的地方,周遭散布着各种山石,不过为了寻找新鲜的河蟹,我必须挽起裤脚,在溪流里捕获它们。饥饿让我学会了许多平日里不会的技能,在—瞠过一处水涧时,我看到了一个大汉躺在涧边的大石头上,他身上的蓑衣破烂不堪,脸盖在草帽之下,细雨淋湿全身。他的背上挎着一把长弓,腰间别着一只漆黑色的箭囊,看得出,箭囊外身斑驳,漆已掉,应该有些年份了。他只穿着齐膝长的短裤,两条腿膝盖以下的地方暴露在外,那双破旧的草鞋与宽大的脚板格外引人注目。两腿之间,一小股殷红色的血迹隐约可见,雨水淋过后,晕开在石板上。

我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草帽,这个人脸色惨白,口唇干裂,长得方头宽脸,苍髯如戟,像个猎人。我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一口气。我轻轻拍了拍他,不见反应,于是放下身上的竹篓,决定救他。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我才把他扛进我的木屋。他的后背皮开肉绽,有一个很宽很大的洞。我走出木屋,在溪边挖了些野蒿,洗净,捣成泥,敷在他的后背上,这种在黔西北用于止血的草药随处可见。为了帮他养伤,我将一只风干在屋檐下的山鸡丢进锅里,熬成汤,一口一口喂给他。

猎人是在三天后醒来的,他躺在木床上,环视着屋内,我正坐在炭火前抽着旱烟。他说,兄长,感谢你搭救我。我说,佛家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应该的。他说,兄长高姓大名。我说,免贵姓夏,叫我大军哥就行,你呢。他说,我叫秦宇,赤水河北岸的鱼山寨人,来这打猎,没想到进山后遇到野猪,箭头没擦毒液,射出去的箭没打死野猪不说,还让野猪给拱了,不知道逃了多少路,才逃到河边,实在又疼又累,躺下后就醒不来了,这命是老哥你捡回来的。我说,兄弟言重了,谁没遇到点事的时候,我先做饭去。猎人用手撑着身体,要起床,他试了试,勉强站了起来,问我在这山里干啥,昨一个人搭间木屋。我说,有人偷木材,村里派我来看守山林,每月给点伙食费。他说,那挺不容易的。我说,粮食管吃,就是孤独,有时候没趣了,就下河摸点鱼啊蟹啊啥的,打打牙祭,寻点乐子。他说,等伤好后,我要好好报答你。我说,不用。

生了火,我淘了两碗米,洗了几棵野菜,就着点腌肉,一股脑放在砂锅里煮。火苗随风晃动,木架子结实,立在我们面前,砂锅吊在架子上,煮得咕噜咕噜地响。饭好后,我说,兄弟喝酒不。他说,整点嘛。我说,没有苞谷烧,只有自家酿的米酒,不过这三伏天气,正是恶的时候,倘若真吃上几碗,估计会醉。他说,不怕,醉了好,再说了,我酒量不差。我进了木屋,从床底下搬出—坛米酒,揭盖,给他盛上。俩人在风中吃的晚饭,夜幕渐渐四合。

两周后,猎人的伤势基本痊愈,他摘下脖子上的一个挂坠递给我,说身上没什么值当的东西,这玩意儿戴了许多年,别人送的,说是虎牙,兴许能值点小钱。我说,兄弟,使不得。他说,哥,瞧不上是不。我说,既然你喊我声哥,就不用那么见外,况且是人家送你的,我不能收。他说,你还是收下吧,缘分一场,那人也是被我救过,所以赠了这坠子,以后你要是过赤水河,路过我家门口,记得进屋喝碗水,我家就在雨山寨,寨子不大,姓秦的就一户,好找。我说,行,你这么说,我收下了,以后你到了普宜镇也来找我,踩山坪村。他说,好嘞,我记着呢。

我把猎人赠的虎牙攥在手里,白皙透亮,圆润滑腻。后来,这颗虎牙在我身上戴了三年,直到有一天,家中遭遇变故,为了避开厄运,我才把它送了出去。

屋里拉了窗帘,看不到外面,天很黑,没有开灯,风也挺大,呼呼呼的,我就是被风声吵醒的。现在,屋里的人群已经散去,自从尿结石发作以来,我的下身就疼痛不已,为了帮助我排尿,医生在我的鸡巴上接了根排尿管,既方便年轻人照顾我,也方便我自己。

有想尿的感觉,我用了用力,一小股热流淌进管子里,我能感觉到输尿管因为阻塞引起的胀痛,但我还是忍住没呻吟出来。借着炉火漏出的微光,我看到守在我身边的儿子,自从我进精神病院后,他似乎比以前对我好些,这或许是出于内疚,毕竟在进精神病院之前,我所遭遇的孤独与隔阂,是前所未有的。屋子里响起了儿子睡觉的鼾声,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醒来,这段时间也挺折磨他的。想到他憔悴的面容,我就想起1997年的春天,那年真是各种不顺,我的妻子病逝,两个孙子又先后染上肺炎,经镇卫生院治疗无效后拖成肺结核。当时医疗条件落后,这病棘手,可以说希望渺茫,全家人陷入悲痛,缺钱是一回事,主要是怕两个孩子不能长大成人。生活上影响也挺大,平日里我们吃饭的碗筷都和孩子的隔开,街坊邻居对我们家也是避而远之,肺结核,在农村俗称干痨,挺骇人的病。我能理解大伙心情,不埋怨,尽力寻医医治,为了帮补家用,我辞去了林场看守山林的活,回到镇上,在一个建筑工地砌砖,工资日结。

有天晚上,我儿子和儿媳把两个娃从县里医院带回来,说是没救了,想想咋料理后事吧。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世上就他妈没能治好这病的法子了?儿子儿媳说,医院也没辙,药也用了,就是不见效。我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行就灌汤药。我们连夜带着俩娃去了赤水河岸边的一处农家,找了个土医生,那土医生开了些中药,说是哪也别去,就在他家治病。

白天,儿子在院子里熬药,儿媳照顾俩孙子,我烦闷得很,决意出去走走,沿着河边散步。我捡起河里的鹅卵石端详,观察它们身上的纹路,看河水缓缓淌过的山谷,还有流经的村庄,感叹生命真他妈伟大,又真他妈脆弱。惠风和畅,我走累了,就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睡觉,就是那个午觉,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它给我们全家指出了一条明路。

梦里,我看到了那个曾经救过的猎人,他沿着赤水河上游朝我走来,面带微笑。他说,哥,你在这啊。我说,嗯。他说,来了也不上家里坐坐。我说,遇到点事,等办完事,再去你那坐坐。他说,哥遇到的事,兄弟能帮你。我心想,你又不知道我遇到啥事,咋能帮我。我说,怎么帮我,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他说,俩孙子的病吧,让你劳心了,你顺着赤水河往上游走,会遇到一个集市,在那个集市上,有一户人家的瓦房矮塌,快要倒了,里面住着一个孤身老人,你去砍两棵杉木,帮他把倾斜的瓦房撑一撑,再把我曾经赠你的虎牙交给老人,等做完这两件事,带着俩孙子回家,病自然去除。我说,兄弟,你莫骗哥。他说,没骗你,你照办就是。说完,他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我面前。我喊,兄弟,兄弟,你在哪。他说,我就在这河里。

从梦里醒来,我感觉浑身发冷,眼前的村庄和平常一样,人们在河边的稻田里劳作,几个孩童拿着撮箕在河边捞鱼,发出嬉嬉闹闹的声音。我仔细回想梦境,像遇到了鬼一般。猎人说他就在这河里,这句话不知道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我没有多想,急忙站起来,去土医生家找儿子。

告诉儿子我的梦境后,媳妇答应独自照看孩子,我和儿子去帮老人撑房子。我们循着河道往上游走,几个钟头后,来到一个集市。集市不大,路两边的房子悉数可见,人们沿着街道摆些小摊子,有卖洗衣服的,有卖鞋子的,还有卖炸洋芋烙豆腐干的。

我们左右环视,在街中央找到了那栋矮塌歪斜的瓦房,它看起来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一个老人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嘴里噙着烟杆,身边是一张竹架,上面晒着陈烟。我走了过去,给他打了个招呼,我说老人家好。老人抬头看了看我,问找哪个。我说,不找谁,就是想给您把房子撑一撑。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像是听错话了似的。我说,路过这里,看您房子歪斜,想做点好事。他站起身,一面进里屋给我们拿板凳,一面说这世道还有好人做好事。我说,坏人一直都有,好人也一直都有。他搬来板凳,我说,不坐了,可以的话给我们两把柴刀,带我们去你家地里砍两棵杉木。他定睛看了看我,真要给我撑房子?我说,是的。他有些伤感,说好嘛,我带你们去,要是我儿子还在,我这房子也不会这样。我说,您儿子去哪里了。他说,我儿子让一支流箭给射死了,也不知道哪的猎人射的,没找到射他的人,真是造孽。话说到此,我心里一怔,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没有问太多,丧子之痛是很痛苦的事情,况且老人年岁已高,看起来头发花白,起码七十有余。

老人在前面带路,我们跟着来到一块菜园,菜园边上,是几棵碗口粗的杉木。我说,砍这几棵吧。老人说,好。我和儿子开砍,咚咚咚地,一刀刀砍在树上。那个下午,我们把杉木的多余枝丫修光,扛着杉木到老人家,屋子前后左右各撑了一棵杉木。我说,老人家,你这屋子撑倒是给您撑了,还能住段时间,但以后尽量换个新房住吧。老人说,我现在无儿无女,又没别的亲人,快死的人,管不起了,住一天是一天,要是倒了也好,刚好愁没地方埋。我说,看您把话说得,不能这么想。临走时,我从兜里摸出那颗虎牙,递给了老人。老人说,给这个做啥。我说,留着吧,别人赠我的,图个吉利。老人说,那我不能要,既然是别人给的,你就得好好留着,再说了,你这帮我干活,茶饭还没谢你一口,反倒让你给东西,天下哪有这种事。我说,你就收下吧,也算是帮我。他没懂我的话,正迟疑着,我塞给他虎牙后,就喊上儿子走了。

在土醫生家又待了三四天,不见什么好转,儿子照常在院子里煎药,我站在院子边看远处的河床。不知道怎的,好好的天气,就突然下起了雨,还挺大,赤水河里涨了水,掌船的人家歇了工,洪水汹涌地朝着四周蔓延。中午的时候,从山里驼山货出来的马帮来到村子里,他们带给村民们山货以及才发生不久的汛情,我凑了过去,那人说上面的寨子发生泥石流,半条街被砂石盖住,很多人丧命。人们发出啧啧的叹息声。他还说,另外半条街,突然陷出个大坑,房屋损毁,死的死,伤的伤,我来的时候,整条街上,就瞅见一个老人安然无事,坐在路边发愣,手里攥着只坠子,喋喋不休的,像是在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雨水不断持续,治疗效果不佳,我们决定回家。从土医生家离开后,我的两个孙子竟然奇边搬的好了。从此,听说那个土医生的生意特别好,只是我再也没去过赤水河畔的那座村庄。

夜里吃过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到十点的时候,我在炉子上烧着一壶水,寻思着要不要去她屋,不去吧,不把话说清楚不好,去呢,又怕闲言碎语。想想,自己是长辈身份,加上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是去,哪晓得这一去,就惹出事来。

我敲了敲女人的门,她给我开了门,才洗过澡,屋里氤氲着水汽。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股香味飘过来。我说,以后少拿东西放我那,你不容易。她说,有话屋里说。我是不想进的,她搀了一下,我的腿不听使唤地跨进了屋。她洗澡水还在屋里放着,板凳上和地上湿了一片。她让我坐床上,这有些尴尬,我坐到床沿上,看了看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孩子,正睡得酣甜。我说,你不容易。她说,您老是怕人说闲话吧?我说,也有这种成分,再说了,我有儿有女,到这岁数了,让人指着脊梁骨瞎说不太好。她说,我挺感谢您的。我说,不用感谢,你租房子,我收租金,天经地义。她说,还是感谢您,要不是您,可能我们娘俩早就饿死街头了。我说,那不至于。她说,对了,上次您说给我找对象的事怎么样了。我说,物色过,都没看中德行好的。也不知道咋的,她竟一下子不害臊起来,说,大爷,您要是不嫌弃,我觉得您就挺好。这话把我吓得不轻,我想抬屁股起身。她凑了过来。我看了看她。她说,看啥呢,您觉得我如何。我不知道怎么说。她穿着一件白色线衣,头发披着,两只奶子特别坚挺。说实话,是个男人都会有点想法,可是我老了,人老了就不中用,只能想,不能碰。

正這么发愣,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我说,使不得。她按得很紧,说使得,你大晚上来我这,不就为了这事。我说,不是。她说,鬼信,男人都一样。我能感觉到她的胸脯没有戴胸罩,我手心里像拽住一只又软又滑的皮球,很多年了,从老伴去世后,我就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我的心跳砰砰地加速着,她一下子扑在我腿上。

我倾斜着身体,回视着床上,怕压到孩子。我说,这样不好。她说,没啥不好的,感谢您。我感觉两腿之间有股热流涌出,还没坚挺,那股热流就已经滑了出去。她的手娴熟地解开我的裤带,褪去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两只硕大而白嫩的奶子,不停地在我面前晃动,甩在我枯槁的脸上。我觉得这是多么不堪的一幕,她就像头奶牛一样,在哺育一只瘦弱的牛犊。

就在这时,挂在她胸前那颗虎牙吸引了我。我说,这是虎牙吗?她说,是的。我说,你哪里来的。她说,一个和尚送的,能辟邪。我说,和尚,哪的和尚?她说,我不认识,十七岁的时候,我进山采药,被一个匪徒强暴,那个匪徒把我按在地上,行事后想灭口,此时一根长棍砸在匪徒头上,我逃过了一劫,是个和尚救了我。我说,那和尚长什么样子。她说,样子记不起了,年纪不大,你别说,长得还挺俊,我问他是哪的,他不说,跟了半天,他不让我跟,我就回家了。

女人继续摆动着身子挑逗我,我感觉浑身发热,想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端详着她脖子前的挂坠。她说,这挂坠是和尚送我的,他嫌我跟他跟得烦,说是能庇佑我,就给了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就收下了,你要是想要,我给你。我说,那不行,别人赠你的,怎么能随便赠人。

我还在思考着这只挂坠的由来,我的衣服裤子已经被脱个精光,然后,我的余光扫视到大门,发现门没有关好。此时,楼下有人喊,夏叔,夏叔,这水都烧干了。我要起身,不知道是想去提炉子上的水,还是想去关门,当我站起身时,已经有人走上来了,整层楼都睡下了,只有女人的房间有灯光从门缝里漏出去。门突然被推开了,问有没有看到夏叔。我和女人就这样赤条条地暴露在租客的视线里,时间像凝滞了一般,租客看得目瞪口呆。

女人是在两天后离开的,她离开后,我在屋里捡到了那颗放在窗台上的虎牙。

那个夏天,我成为整个小镇最具话题的人物,而陪伴我的,仅仅是那颗虎牙。

天彻底亮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身体有了力气。想吃一晚油泼面。我抬起手,坐在炉火边的儿子察觉到我的动作,凑了过来。问我想啥,我说,面,面条,油,加猪油。

面很快端了过来,这是我喜欢吃的面。童年时候,我连这样一碗面都吃不上,成年后,家里条件好了些,才能吃上一碗油泼面。我妻子最拿手的就是油泼面,面是她现擀的,水沸了,就把面丢下锅,面快熟的时候,放点小白菜在锅里。然后烧热另一口锅,舀一瓢猪油,丢进去,油煎得冒出青烟,由白色的凝固状化成液体状,屋里萦绕着猪油的香味。面煮好后,连同小白菜捞进碗里,面上撒些葱花、干辣椒面,烧烫的猪油浇在葱花上,发出滋滋滋滋的响声,加上少许盐巴酱油,一碗油泼面就成了。

很好吃,很久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了。我拿起筷子,一筷子一筷子地捞起面,吸溜吸溜地吸进嘴里,连面带汤吃得干干净净。吃完面,我说,再给我一只梨。

儿子马上让媳妇上街去买。于我而言,上街已是很陌生的事,自从被发现和那个少妇在屋里做龌龊之事后,儿子儿媳认为我给他们丢脸了,抬不起头做人。我则成了整条街的笑柄,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出去锻炼过身体,不想与人说话,别人也不太愿意搭理我。原本和我居住的孙子也被媳妇带走了,美其名日城里教育条件好,其实我知道,是怕我带坏孩子。

我开始自闭起来,时常开着电视看一整天,渐渐地,我喜欢闭门不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患上了头疼病,夜里失眠,白天没有精神。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我吃过药,无济于事,我开始对生活丧失信心,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甚至沉浸于孤独之中。

直到有一天,他们说我患有精神病,把我拖上救护车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身体异常。其实,在精神病院的那些年,我感觉过得还要轻松些。

媳妇买回梨子后,儿子说要给我削,我说不用,一把接过一只梨,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我是在啃到一半的时候卡住的,我的脑子突然懵了一样,整个眼前一片空白,整个人一下子倒在床上,视线渐渐模糊。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我,声音越发明晰,他们像重了又重的影子,在我面前打转,我分不出谁是谁,直到最后,我看到一抹光亮照耀在我面前,有些刺眼,我感觉身体像是被赐予了某种力量,变得轻飘起来,我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几乎快要飞起来了。

我真的飞了起来,身体像腾空在床上。我环视四周,站在屋里的人有邻居,有儿女,有孙子。他们哭着,喊着。我想和他们说说话,让他们别哭,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我已经飘了起来,就快要撞到天花板了。

我看到了我的虎牙,哦,那个该死的医生,他把我的虎牙放在桌子上,谁能把它捡起呢,没谁去捡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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